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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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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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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云

当穿越这城市的街道时,陆离看到西边的天空着火了。他停下来,驻足在两座高楼的夹缝间,远远地眺望黄昏火烧云肆虐的天空。两座高楼周围是更多的高楼,它们结着伴,互相挺拔着,俨然占领了整片大地。它们不是山,也不是树,但在人们心目中,它们比山更坚固,比树更有理由在土地里扎根。高楼里,人们一层一层排列着。

陆离踮起脚尖眺望,远方似乎比从前更远。他展开那封信,将里面的内容又读了一遍:

我叫小棵,我种向日葵。我埋下一颗花种,浇水、施肥,看它长成一株向日葵。它们耷拉着沉思的脑袋,占领了屋顶一个孤独的角落;另一个角落,是我。在黄昏,它们转过头,和我一起看火烧云……

我写信,把信都投进邮筒,像一个恶作剧。也许它们在某处堆叠着,也许飞向了远方,天空里是各种变幻的生活。

我是S市的小棵。也许,我谁都遇不到……

三个月前,陆离莫名奇妙地收到了这封信封上没有地址没有署名的信,他却像是等待已久,仿佛其中有某种神秘的讯息,于是小心翼翼地将其打开了。然后,他知道了世界上有一个叫小棵的人,她好像很孤独。而陆离,那时已经游走在辍学的边缘。

所有的老师轮番上阵,表演了一遍遍苦口婆心的劝说,力图在思想上对其进行洗礼,把这个少年人重新扳回学业的正轨上来,但都收效甚微。惯有威严的校长、善于恫吓的教导主任也将特长进行到底,表现出了难能可贵的职业操守,但陆离的心,已经与学校无缘。

陆离走的时候,班主任还掉下了眼泪。实事求是说,陆离并不是个捣蛋的学生,学校的规章制度全部模范遵守,不打架、不欺负女同学、不在课堂上制造混乱。他只是惯于沉默,一种深深的忧郁包裹着他,他好像无时无刻不在思考,当然,这种思考完全与学业无关。至于思考什么,老师们猜不到,也许陆离自己也不知道。

班主任说:“你想回来的时候就随时回来,还当我的学生。”

陆离摇摇头,走了。

 

天边的火烧云渐渐褪去颜色,天空统一成一片灰暗。还没有找到投宿的地方,陆离走进一座街边的公园。虽然夜晚降临,树们还是无法进入一片安静,路灯的光亮接替太阳继续照亮它们,大量的人在公园游走着,他们像一只只黏滞的爬虫,吮吸着这城市的一丝一毫,因此,植物们还无法窃窃私语。广场舞的音乐在空气里抖动着,机械般带动着一群抖动的人,刺激他们的身体、刺激神经,告诉他们:生活!生活!

陆离找不到一条空着的长椅,亭子、长廊处也无一例外都被人们占据,甚至那座人工堆起的土山的石阶上也浩浩荡荡坐满了人。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这些人,也没有一个人认识他。他只有沿着步道一圈一圈地游走。人群绕成的圈飞速旋转,每转一圈,就从身上甩下几个人,不知道走了多久,陆离不再跟随任何人,任何人也不再跟随他。深夜,人们终于都消失了,每个人似乎都在这城市里有一个角落,累了,就可以把自己规规矩矩地安放好,谁也找不到。陆离寻到一条长椅,度过了这一夜……

第二天,天刚亮了不久,公园里零零落落有人出现。陆离看到不远处的另一条长椅边有个人抱着一本书在打转,很着急的样子。一会儿,此人逐渐在打转中找到方向,向陆离走来,像是满怀期望。走近了,这个瘦瘦高高年龄和自己差不多的人,向陆离翻开了他的书——陆离看清了这本“书”其实是一个厚本子,本子的第一页写着:我叫李迟,是个哑巴。陆离点点头。哑巴也点点头,然后哑巴在本子上用笔下:我的包丢了,你见到了吗?陆离摇摇头。

哑巴李迟脸上露出很憨厚的笑意,在本上又写:你是不是也是个哑巴?

陆离也笑了,说:“我不是。”

李迟继续写着:我在这里没有朋友。写的时候,他的脸苦涩地抖动了一下,随后又露出阳光般的笑意。

陆离摊摊手,说:“我也没有。”

哑巴一时再无所表示,紧紧抱着他的书,站在秋天的风里,像是在缅怀他丢失的包。几片泛黄的落叶掉下来,匍匐在他脚下,与他同在。

陆离想安慰他,于是打开了自己的包,里面除了一封信,空空地再没有任何东西。哑巴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又露出牙笑了。但他也注意到了书包中的那封信,哑巴翻开自己的厚本子,里面也夹着一封信。陆离看见和自己那封一模一样。

一队队、一个个的人从两人身边走过,一片片的树叶落下。陆离坐下来,打开了哑巴的信:

我叫小棵。我种爬山虎,街道上奔逃的蛐蛐们,沿着藤蔓爬上屋顶,在秋天夜夜歌唱……我写信,把信都投进邮筒,让它们离开,如同巫婆驱散一群黑鸦——它们飞翔着,各自零落。 

我是S市的小棵,每天,我对着灰色的天空说话……

 

陆离带着哑巴漫无目的地走在大街上,或许也可以说哑巴带着他。他们经过一排排的店铺,走过许多一模一样的十字路口,迎面而来许多似乎一模一样的人;路边是一棵棵的梧桐树,它们各自在空气里支撑住身体,各自落着叶子,看着周围另一些相同的自己。陆离以为走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兜来绕去,似乎自己总站在一个雷同的路口。

这不似一片广阔的原野,这不是一条爬山绕水的路,这里没有起点和终点,人们穿梭着,像太阳在南北赤道间来回滚动。庞大的人群,像一片草原,兀自生长,动物与植物因此相通。人们生长着,通常已不再探索。

哑巴在行走间画了一幅简笔画,画中一座房屋被爬山虎包围着,屋顶几株向日葵的花盘耷拉着,像是在窥视街上的人群;屋子不远的地方站着一个邮筒,张着嘴巴,正在吞咽一封没有完全掉进肚子里的信。他的意思是:要先找到画中的这座房子。

继续将这城市浏览下去,一天的时间,他们找到了爬山虎,也找到了向日葵,还发现了很多邮筒,但三者同框的场景,却始终没有出现在眼前。傍晚,他们又回到公园,当疲惫在长椅上落下时,陆离竟然有一种莫名的知足、幸福的感觉。太累了!

也许,人们并不是在寻找什么,做的一切事情只不过是为了证明他们还存在……

陆离对李迟说:“今晚早点睡,明天早点起。”却发现哑巴紧紧抱着他的“书”,早已经睡着了。他摇摇头,权把刚才说的话当做许愿了。

而愿望,大半是难以实现的。不知道是睡了多久,或者是刚刚开始,陆离就被一只手拍醒了。睁开眼睛,一个慈眉善目的老者正在望着他,若非这座城市经久不息的灯火和空气中永远流动的嘈杂,陆离也许会被吓一大跳。老人说:“小伙子,在这里过夜不安全,前边不远有一家彩云旅馆,才十块一宿,你们可以去那儿。”

陆离叫醒李迟。两人顺着一条没有路灯的小巷走进去。这是一条很小的路,两边的房屋逼仄着它,似乎不远处就是尽头,月光从头顶的缝隙流洒下来,在脚下铺展开,方宇觉得是走在一条波光粼粼的河上,河水漫脚。在每一个尽头处,小路就又拐一个弯道,向更远处延伸,他们像走在城市的一道峡谷里,它在这城市的腹中开裂,兀自蜿蜒成一道隐秘的伤口,用沉默对世界的浩繁做着无声的反驳。

不知道走了多久,陆离觉得几乎已经忘却了周围的一切,只是无声地走着,不觉劳累。似乎他明白前方一定有一个出口在等着他,就像行过长长的山洞,瞥见天光时那种豁然开朗。

晚风吹拂,终于出现了一盏亮起的灯。灯下,一只绿色的邮筒冷清清地站着,月光照下来,把路灯的光润色了一遍,使它更温暖,也更有人间的颜色。一座爬满了藤蔓植物的房子湿漉漉地出现在眼前,门上木头招牌上几个字赫然就是——彩云旅馆!

夜风中有花的香味。陆离看见李迟站在月光下,小心地用笔描摹着一幅画。画中,彩云旅馆在一泊月光中漂浮着,一个女孩的背影站在路灯下……

李迟说:“我找了她很久,无论她是怎样的人,我都爱她!”当然,他不能说话,他只是在本子上郑重地写下了这句话。他的眼睛发着亮闪闪的光,可能已经自我感动地流泪了。

陆离想说:你激动个屁,这未必就是小棵住的地方,小棵也未必是个女的。可是他什么都没说,心灵似乎有着某种神秘的触觉,有些不确知的东西在感触间却早已注定。他明白,就是这个地方!

李迟在原地呆立了很久。彩云旅馆的门开着,门内的灯也亮着。陆离说:“你怎么不进去?”想象中这哑巴应该是按捺不住冲进去才对。

李迟“说”:“我没钱。”

陆离掏出仅有的一百块钱,这是他离开学校时班主任塞给他的。

夜已经很深,一个慈祥的老奶奶在简陋的前台后面坐着,竟然还没有入睡。她木讷地半闭着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事情,或是正沉浸在某种回忆里。

老奶奶接纳了他们,却并没有收钱。她打量着他们,说:“我看你们两个还是学生,不收钱了。”

楼上传来一阵不间断的咳嗽声,这声音像扑棱着翅膀的僵硬的飞虫,从楼上栽倒小来,它们想要一头扎进屋外的月光里,却在门口戛然而止,它们在月光下的屋子里幽避着。老人的脸上流露出忧郁的神色。

陆离说:“奶奶,小棵住这里吗?”

老人叹了一口气,语气有几分惊讶,“我的孙女叫棵棵,她从不出门,你们认识她?”

陆离说:“我们是朋友。”他把信给老人看了。

老人看着信,眼泪簌簌地落下来。陆离感到周围有些温热起来。她说:“小棵已经睡了,明天你们再见面吧,她一定会很开心的。”

 

陆离和哑巴躺在床上,睡不着。月光将爬山虎的影子打在墙上,它们无声地摇曳着,在墙壁上徒劳地摩梭,像一群被拴住了翅膀的蝴蝶,像月光传递的轻描淡写的吻。陆离想,一片叶子在风里摇晃间,也许比人走过了更远的路,不是也许,是一定,在一片叶的生与灭间,我们清清楚楚地看见轮回。而我们,大多数时候是静止的。

李迟彻底摒弃了睡眠,又开始专心地作画。这个人,除了不会说话,似乎别的器官都很好用,他的眼睛在夜里亮闪闪地,屋里没有亮灯,他却能在本子上勾勒着,丝毫不受影响;他的头脑也异常专注,能在片刻间入静,像修为深厚的高僧一样。或许,语言是只是一种人类用于获取的工具,抛开了这种目的性,从纯粹的感情上来说,它存在的必要性就大大减弱了。李哑巴的画中包含的信息比语言更多,连陆离都有点自惭形秽。

不眠的长夜之后往往要错过一个清晨,陆离在临近天亮的时候还是睡着了。他醒来的时候,李迟正看着他,还有一个女孩也在看着他笑。她的脸色很苍白,有两颗很好看的酒窝,酒窝里盛着上午的阳光,她的长发垂下来,它们包裹着她,使她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般安祥。她向陆离伸出手,说:“我是小棵。”

陆离说:“我是陆离。”他指着李迟说,“他……”

小棵的笑容在脸上更加漾开了,她抢着说:“我知道,他是李迟。”说话的时候她的身体还向空中蹦了一下,显出很欢快的样子。李迟绝不离身的厚本子,现在抱在她的怀里。

李迟憨憨地笑着,他和她并排站着,一点生分都没有,像久已相识的朋友。阳光洒在他们身上,陆离仿佛看见一对金童玉女。陆离想:没想到这哑巴一点不傻,居然被他抢了先。

小棵说:“我带你们去屋顶玩吧。”但没走几步路,她就气喘吁吁,开始剧烈地咳嗽。陆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他说:“我背你吧。”他说话的时候李迟已经弯下了腰,陆离也弯下腰作准备载人状。小棵很开心,看着他们两个人,像看着两匹马,犹豫着似乎在选择乘哪一匹呢?最后她选择了李迟。陆离只好悻悻然地笑了笑。

他们登上屋顶,头顶虽有天空,但三个人也淹没在了参差不齐的高楼森林里,像几只蚂蚁,高大楼宇的玻璃墙面反射着阳光,像巨人的眼睛,对他们虎视眈眈。他们的小房子像一只蜗牛,他们坐在蜗牛背上。城市像一幅巨大的蛛网,在身边无边无际展开,它嗡嗡地响着、震动着,捕捉着前来的人群;它自我构造迷宫,网罗一个个或长或短、或悲或喜、或荒唐或严肃的故事。

十几株已经开始衰败的向日葵,在上午的阳光里残留几分欣欣向荣,它们茎中流动的汁液最终会被秋天干燥的风虏去,它们干枯的身躯将倒在冬天温暖的阳光里,在某一个时刻覆盖上洁白的雪。但它们现在是伫立着,无声地追逐着难以琢磨的阳光。

这是一个完整的秋天,完满地像一个童话。爬山虎没有方向地生长着,给屋顶披上条条缕缕的衣服,它遮住阳光,护佑着藤蔓下面阴暗潮湿的空间。在那里,灰色的苔藓生长着,固定住泥土,小虫子们在上面安着家。屋顶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岛,悬浮在灰色的空气里。陆离从屋顶向街道看下去,寻找昨晚他们走来的那条小路,它像一条可怜的小虫在房屋之间蠕动着,看不见入口,也看不见出口。

那一天,没有火烧云,天空呈现出统一的灰色,星光也没有大张旗鼓地升起,只有那么几颗在天空的一角点缀着夜晚。因为白天的疲倦,小棵很早就睡了。奶奶说:“谢谢你们,他已经很久没有像今天这么开心了。”

李迟像个精神亢奋的艺术家,他又在作画,眼里含着泪水。

第二天,下雨了,三个人站在窗前望着。风挟持着像小山似的云,在空中抖动着,一会儿让雨滴啪嗒啪嗒地落下,像掉眼泪的节奏;一会儿又紧密起来,刷刷地,像有万千的人在疾步行走。渐渐地笼起了雨雾,窗外的一切似乎都不见了,只剩下雨单纯地落下。三个人都没有说话,沉默地看着,陆离从雨雾中分离出一条雨线,从线条上分离出一滴水,水落地,他又找到另一条雨线,同样目送它坠落到众雨汇成的小溪。许多的雨水从他们眼前路过,陆离觉得自己像一只雨天蹲在荷叶上望天的青蛙,他在雨水里旋转着,茫茫天地间,更多的雨水倾泻而下……

小棵累了,头就靠在李迟肩上,渐渐地睡着了。雨下了一整天,墙上的爬山虎掉了很多叶子,有的就地破碎了,随着水流渐渐和泥土混杂,沉落得无影无踪;有的还完整着,保持着鲜亮的绿色,活生生地在雨水里零落,不能辨别是生着还是死了。大雨潮湿的气息侵袭,进入屋子,感染着一幅墙上的山水画,黛青的山、绿色的水在水汽的润泽下又鲜活起来,仿佛回光返照。大雨带走很多东西,也留下很多,它带给人们回忆中的一天,这是独一无二的一天,陆离清楚得感觉到了房间中的气息,他听到呼吸的声音,自己的、李迟的、小棵的,他看见水汽怎样一丝丝进入发黄的墙壁,他听到这座房子舒展筋骨的声音,它像是在雨中微微打着哆嗦。

李迟“说”:“她可能很快就要走了。” 陆离没有说话,床上的小棵安睡着。陆离看见了更多的东西,几只蚂蚁哆哆嗦嗦地从窗户的缝隙挤了进来,探索着在墙壁的万丈悬崖上小心翼翼地向地面行进,它们时而聚拢时而分散,渐渐地加快了速度,一只蚂蚁直栽而下,地面的灰尘抖了一下,在一霎那的迟钝后,它又爬起来,继续游走。几只蟑螂没头没脑地窜出来,判明了一下形势,就又向着角落处隐藏而去。他转过头去看小棵,却发现小棵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醒了,正在安静看着他们。他们的目光相遇的时候,大雨似乎停止了,变成一挂雨帘在窗外濛濛地挂着,没有声音;钟表的摆针停止走动,不再受荒唐的时间的摆布。在静止中,小棵的头发生长着,陆离看见它们在小棵头顶发源的一丝一毫,他也记住了这个女孩脸庞上每一丝微弱的曲线,它们勾勒着,延伸到窗外爬山虎的藤蔓上,顺着藤蔓爬上屋顶,他们奔跑着,甩开一座座僵硬的楼宇,占领整个世界……

奶奶送来了很多药。小棵摇摇头,嘴唇嘟起来,说:“我再也不吃它们了。”奶奶红着眼睛,抚摸着她的头发,说:“乖,妈妈明天就回来了。”

经过了大雨一天的洗刷,空气格外清澈,夜里,灿烂星宇便毫无保留地呈现了。奶奶、李迟、小棵还有陆离四个人坐在屋顶。奶奶给他们讲一些村子里口口相传的故事,那些故事大多发生在山林之间,与农人相关,很多是为了吓唬小孩子的。奶奶讲到一种像驴但非驴非骡非马的动物,看上去温和驯服,但非常狡猾,专门吃小孩子。它会把小孩子哄开心了,然后把它们驮在背上,寻找一个僻静的角落慢慢吃掉。三个人听着,在星空下各自想象着这种可怕动物的模样。

一阵风吹过,向日葵们黑绰绰的影子闪了几下,小棵突然弯着腰小心翼翼地走了过去。月光下,残败的向日葵队伍东倒西歪,在它们中间,一株小向日葵却挺直着茎干,举着一朵不大但是相当圆满的花盘指着天空。它从前被周围高大的植株遮蔽着,因此显得幼小、发育迟缓,但现在终于展露出来。它在月色下发出绿莹莹、毛茸茸的光,茎叶里的脉络纵横交叉,宛若江河。它的花盘昂起来,竟像是在月下盛开。小棵观察了一会儿,双手捧着把它摘了下来。这生命的花朵,如同一件珍贵的瓷器,被它的主人捧着,离开了基座。她把它送给了李迟。他又冲着陆离神秘地一笑,“我也有东西送给你。”陆离拿到了一个带着小铜锁的日记本子,小棵顽皮地说:“不准看!”她把钥匙送给了李迟。她说:“他什么时候想让你看了你才能看。”李迟笑着,在陆离面前将钥匙晃了晃,收了起来。

夜里,救护车急促的声音穿透空气,由远及近。陆离和李迟一直都没有睡,奶奶也没有睡。救护车的头顶闪着红色蓝色的光,在小巷里左冲右突,终于停在门口。车上下来三个人,似乎和奶奶很熟。带头的医生刚下车就叹了口气,周围顿时被一层无边无际的黯然笼罩,所有人似乎都明白了结局。

奶奶流着泪说:“你们一定要救她!”李迟背着小棵,刚才她昏迷着,现在却露出一个笑容,她说:“我没事。”上车的时候,她回过头,仔细地看了一眼这所老房子。陆离不想去描述这个眼神,因为那太像是告别。

救护车再次披荆斩棘般穿梭着,时而加速超越,时而压住阵脚,用急促的鸣叫驱赶着一群群的车辆。城市里斑斓的灯光从车窗透进来,急促地望一眼小棵,立刻就又被甩出去,一个踉跄跌倒在静止的空气里。有一阵子,陆离觉得耳朵什么都听不到了,他们不再感觉到有颠簸,几个人像漂浮在一条平静的河上,水的波纹在脚下温柔地展开,漫长的无止尽的水,他多么像就一直走着,不到达任何地点,也不丢下任何人。

可是救护车像一头凶恶的母狼精准地回到了巢穴,匆匆的脚步声穿过医院寂静的走廊,一块电子牌上显示着:2:45,今日秋分。医生忙碌着,在小棵身上装了很多管子,在打吊针的时候,陆离看见她纤细苍白的手腕上有很多针眼的斑点。医生一走,她就挣扎着脱离了那些束缚她的线条,陆离和李迟都没有忍心阻止她。她挤出一个笑容,用力地说:“我们再说会儿话吧。”

清晨,一个女人失魂落魄般闯进了病房,抽泣着将小棵抱在怀里。认出她的时候,陆离呆住了——马彩云,这个人竟然是陆离的班主任马彩云,小棵的妈妈!

在公园里的那个夜晚,当听到彩云旅馆的名字时,陆离一下就想到了自己的班主任老师,他觉得不可能这么巧,但还是怀着一种亲切找到了彩云旅馆,竟然真的找到了小棵。如果是别的旅馆,陆离觉得自己是不会去的。陆离被伤心左右着,哆嗦着说:“老……老师”马彩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是紧紧地抱着小棵。

太阳的光从一片朝霞中刺穿出来,云彩逃避灼伤般慢慢散开,像撕扯的棉絮各自分离,慢慢冷静成一片青灰。又是一个全新的时刻,外面的世界又开始喧闹起来,车水马龙,一切能移动的东西,各种动物、机器都在眼花缭乱地运转。

一个人的眼眸却在晨光熹微时定格……

 

陆离打开了小棵送给他的笔记本,一页纸上写着:

这是妈妈讲给我的关于陆离的故事,所以,我很早就认识了你,一个善良、聪明,但是有些忧郁的、不合群的孩子。她说,我们两个看起来都一样孤独。但是我们每个人都不是一片天空,不是一束光,不是深山里自在的流水,甚至不能是一棵树,我们只是一片叶子,在浮光掠影间随时面对不期而至的飘零。谢谢你,送别我……

 

李迟不辞而别。一个人一生会走很多的路,路过很多花、很多草,听见它们羁绊着双脚时摩挲的声音,闻到它们散发在空气中的气息,四季在一年又一年中反复,我们在时光中来回行走。但是,陆离再也没有见到过李迟,在那个清晨盲目一瞥轻而易举遇见的家伙,像时光传送来的一个过客,在客串完一个忧伤的仪式后,就又像光一样唰地离开了。你再也找寻不到,也不必找寻……

三个月后,陆离回到了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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