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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建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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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声痛哭

失声痛哭

○许建平

事情已经过去了多天。虽说老人在心底并没有觉得那天晚上的事情做得有多么荒唐,更说不上有多么后悔。但老人当时在走出家门之前,却在心里就对那件事情不是太有自信。人老了,喜欢含在口里反复咂摸的,又总是一种宿命的味道。老人纵观自己的一生,凡是当时热切盼望着的东西,结果也都是无一例外地全部落空。何况老人现在。老人现在对自己在身体方面还有一些说不出口的自卑。但老人最后还是说服了自己,经过了一番精心准备之后,准时赴约去了。

也许是天空飘落着绵绵细雨的缘故,晚场电影刚刚开始进场的时候,城市就已经冷清了下来。延时营业的店铺里面,真正想进去光顾一下的人已经很少,但店家们却普遍坚持着没有打烊。透过雨雾、街道两旁交叉掩映的法国梧桐树浓荫,仍然可以看见一扇又一扇玻璃推拉门里面,或玻璃橱窗里面的明亮灯光,可以看见灯光下正摆出各种卖的姿势的、静静站立着的冷面模特,和个别正伸出手掌欲把一个哈欠捂回去的女店员。一阵大风可着街筒吹送过来,肥厚的梧桐树树叶便在街道上空呼呼作响。雨却下得很静,不疾不徐,很有耐心的样子。还没有多少树叶随着风雨飘落下来,这也才是今年光顾城市的最初的一场秋雨。但急匆匆赶路的行人,却已经明确地感受到了雨中的寒意。天气说冷就冷了。

老人一手擎着一把旧雨伞,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塑料壳的保温饭盒,在那个著名的“二七”广场上来回兜着圈子。雨中的广场,空旷而寂静,把老人缓缓移动中的身影衬托得越发渺小了。老人的年龄大约在六十岁与八十岁之间。紧塞在左边耳朵里的,显然是一只助听器的耳塞,细细的软线顺着耳垂,消失在了风纪扣扣得十分严谨的中山装领口里;另一侧中山装下部的一只方口袋里,显得鼓鼓囊囊的,这让老人在走动起来的时候,很不容易保持身体的平衡。老人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皮肤布满了大大小小的斑点,当然,这也不因此就说明疏于保养,黄亮中透出的表情,也还是一种知识分子的标准表情。

大小有五条街道在广场上交汇、通过。像大巴掌一样摊开的广场,夜幕下失去了白天时的嘈杂与喧哗,远处不时传来尖锐的火车呜笛声,把不很规则的广场笼罩在一片很是凄凉的气氛里。广场中央高耸着那座著名的双塔。除了避雷针一样细小的塔尖部分,塔身主体,从头到脚,都让看好它的商家们给穿上了花花绿绿的“广告衣”。“广告衣”像一件巨大的风雨衣,此时正好让这座被媒体称作城市“名片”的双塔,默默中又颇为心安理得地承受着夜晚风雨的吹打。

老人踯躅在塔身的阴影里。经过了好一阵子犹豫,老人终于开始穿过广场,斜着身子向一条僻静的小街道走去。

走进小街深处,风明显的小了。老人焦躁的心绪也似乎平静了一些,脚下的步态也跟着从容了许多。从一家取名为派对轻吧的店前经过时,里面飘散出来的妙曼的轻音乐声音,和现磨咖啡的温热气息,让老人略一沉醉,又似乎给了老人重重的致命一击。老人不自觉地在一面落地大玻璃窗下立住,怔怔地往里望去。一张临窗的长方形台面上,铺着雪白的台布,亮着红色的烛光。一对青年男女,相对而坐。男的蓄了披肩长发,女的却是楞头青般的板寸,两人都染成了今年正在流行的金黄色。守着烛光,他们一会儿各自拿起面前的一只不锈钢长柄小匙,不时地探起身在对方的杯子里搅拌一下,一会儿又相视着无缘无故地微笑了起来。这样笑了一阵子之后,女的便又伸手从男的手边取出一棵香烟,凑着烛光点燃了,深深吸进去一大口,之后,便半仰着脸,圆起嘴巴,开始练习吐烟圈儿。练习自然是很不成功的,不绝如缕的轻蓝色烟雾,像胡须一样从女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唇线上长了出来。男的笑了笑,从女的手中接过香烟,也深吸一大口,迎着女的小圆鼻头,轻轻呼着。于是,便有一串儿一串儿的蓝色烟圈儿,毛边月亮似的冉冉升起,且经久不散。女的羡慕的目光中渐渐又终于有了崇拜和惊喜。老人不知何故地眼中噙满了泪花,同时又下意识地把一只手向中山装上那只鼓鼓囊囊的方口袋里摸去。手刚一触及到什么,又马上退缩了回来。老人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不想再看下去了。

离开玻璃窗,老人顺着这条小街,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一辆拉响警笛的救护车,几乎是擦着老人的身体一闪而过,灼热的尾气扑到了脸上,老人这才想到了躲避。老人象征性地往路边移了移身子。尖利的警笛,这时已经在远方的一个什么地方渐渐消失了。

老人心里好像并没有看一场夜场电影的打算,但出了僻静的小街,循着明亮而又温暖的光影,老人却还是不加思索地就来到了一家电影院门前。

电影院门前果然亮着大灯。晚场电影还没有散场。湿淋淋的水泥空地上,仍然很不整齐地滞留着几个流动小摊位。羊肉串、爆米花、冰糖葫芦、香烟、饮料什么的。几乎已经没有什么像样的生意可做。缩着脖子站立在到处滴水的帆布蓬下边的摊主们,个个表情麻木、冷淡。远处,一位看自行车的老妇女,穿着一件男人的大雨披,在自行车方阵中来回穿行,不停地伸手揪下车把上的纸牌牌,做着提前回家的准备工作。 老人立在售票处的高台阶下边,仰起脸, 很吃力地望着窗口旁边临时粘贴上去的一幅电影海报。海报让雨水给打湿了,又被风掀起了三个角儿。海报上的姑娘,侧卧着体位,发梢上滴着水珠儿,在半明半暗中向老人扮笑。老人的眼睛又有些湿润了。这时候,一个左臂上佩戴着黑纱的中年男人站在了老人面前。中年男人把一张电影票递向老人,声音低沉地说道:“帮帮忙,我热孝在身。”接着,便把一股难嗅的陈旧性烟臭味儿,呼在了老人脸上。老人皱了皱眉头,有些不快。同时也令老人不解的是,他为什么要把黑纱套在颜色鲜艳的红雨衣外面呢?老人一脸困惑地看着伸在眼皮底下的电影票,半天才回过神来,艰难地倒着两只手,摸出一张10元的纸币,递给了中年男人。老人递上了纸币,却没有相应接过电影票。老人径自离去了。中年男人望着老人的背影,偏起脑袋,暗自笑了笑,便又到别处兜售去了。

老人已经走出了很远,还仍在心里嘀咕:他为什么要把黑纱套在颜色鲜艳的红雨衣外面呢?

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下着。

老人终于记挂起了公交车未班车的发车时间,缓缓地向着附近有205 路汽车站牌的方位移动。站牌下边当然空无一人。路灯亮得很孤单。老人走近,顾不上向四周张望一下,就一屁股坐在了一条长椅子上。老人觉得自己累坏了。然而,老人坐下去之后,只把手中的保温饭盒放到了旁边,另一只仍然撑着雨伞。直到突然大起来的雨点,在连椅上方塑钢蓬瓦上辟啪作响,并渐渐传到老人十分重听的耳朵里的时候,老人才好像突然意会过来,慌忙收起雨伞,放在了身边的空位子上。老人坐得舒服一些了,开始向马路对面望去。

马路对面,夜雨下正迎着老人的视线,亮着著名的丰韵丹灯箱广告。渐渐的丰满。悄悄的惊喜。出神入化的电脑彩喷写真技术,几乎使一组叠化在一起的女性胸脯,有了平易近人的亲切体温。老人的眼压似乎突然升高了一下。大大小小的雨珠突然色彩纷呈起来。但它们一旦蹦跳着碎落在了水泥路面上,就又变得既触目惊心又惨不忍睹。湿淋淋的马路中央,一场车祸或一场凶杀,好像刚发生不久,一摊又一摊的新鲜血迹,好像还汪在那里。老人终于把眼睛闭了起来。

在“二七”广场上的那座双塔下边,忍受着夜晚风雨的侵袭,焦急地等待了近三个小时之后,老人终于明白她不会来了。再等下去也是白等了。老人的预感又一次不幸应验了。保温饭盒里面,当时被老人当成信物一样装进去的,牛奶般新鲜、白嫩的非洲鲫鱼汤,此刻也像老人的一颗心一样被无声地冷落在了那里。当时,老人只是在电话里向她提出了约会的请求(老人实在没有当面向她约会的勇气),并没有告诉她要煲一个汤给她。老人是想把这个汤当做跟她见面时的一个小小悬念,他和她之间的一个小小秘密。老人多么想给她带去一个小小的惊喜。老人在电话里得到了她含混其词的应允之后(老人把含混其词理解为她作为女性的羞涩,而羞涩又是老人最为看重的、弥足珍贵的女性品质),老人便开始了积极准备。刮,剖,洗,煎,最后是煲。老人切了葱丝,剥了蒜瓣,焙了胡椒,起锅时还不忘淋了一遍小磨香油。现在这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了。日后,老人只有在回忆起他在雨夜里焦急等待的痛苦情景时,才会捎带着想起他当时煲汤时的激动心情,和他为煲这个简单的鲫鱼汤,所付出的所有的艰辛及细心。

有一团黑影在老人脚边悄悄移动了起来。老人马上假装正在闭目养神,仿佛是浑然不觉,其实老人正在很警觉地感受着黑影的进一步动作。果然,一只手摸摸索索地伸了过来,终于伸进了老人那只鼓鼓囊囊的方口袋里。手的动作很吃重。老人一下子硬住身子,连大气也不敢出了。手在方口袋里滞留着,犹豫了好一阵子之后,手终于按原路退缩了出来,什么也没拿就退缩了出来。老人“扑哧”一声笑了。老人笑得相当天真而俏皮。这也是这天晚上出门以来,老人第一次自觉发出的愉快笑声。笑声让这只手的主人身子一抖,尔后,他便又颇为大放地坐在了老人身边。这人光着两条膀子,长头发又脏又乱,两只膝盖上均绑着破布,并拢着摆放在椅子沿上,膝盖以下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老人突然意识到这手的主人是一个残疾人,是一个基本上是用手走路的残疾人。老人在与他对视的目光中,有了明摆着的和解与善意。于是,残疾人便大胆地向要老人一枝烟抽。老人说他不会吸烟,也没有出门带烟的习惯。后来,老人想了一会儿,便把保温饭盒递给了他。残疾人打开饭盒,一股香气扑鼻而来。于是,他便不再理会老人的存在,贪婪地吃喝起来。

老人重又向马路对面望去,脸上现出一种迷惘的表情。这时候雨小多了,也可以说基本上不下了,只有通过偶尔过去一辆的小轿车尾灯光影,才能看到一些雨线毛毛。空气里弥漫着一种腥不叽叽的雨水气息,如果细嗅、细辩,还有一种粘乎乎的鸟粪气息,还有一种不是氨水又胜似氨水的公厕气息。老人吸溜一下鼻子,又抬腕看了看手表,目光也跟着开始搜寻附近公厕的具体位置。之后老人便站起身,果断地向那间公厕方向走去。

空无一人的公厕打扫得还算干净,而且小便池上方还亮着灯光。老人跨上小便池的一步台阶,从中山装下面一侧的方口袋里,提溜出一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子,袋子里已经充满了老人的便溺。原来,老人中山装的这只口袋是里外相通的,连着塑料袋还有一大截透明软管也跟着搭拉了出来。老人很小心地拔下橡皮塞子,刚准备把袋里的便溺倒入小便池内,却又迎面看见墙上醒目地写着一行大字:小便上台,大便入池。老人停下手中的动作,认真思索了一下,最后确认他手中袋子里的内容,应该是大便而不是小便。于是,老人用手护着袋子里的内容,返身下台,小小心心地走近一个大便蹲位,跨上踏步,很准确地把塑料袋子里的粪水倒了进去。倒干净了,老人便又走到一个水龙头下边,清洗,擦干,放回原位,然后又认真净了一遍手,才走了出来。

老人走回205路公交车站牌,看上去脚步轻快了许多。 刚一在长椅子上坐下,老人便又开始看表,上了一次厕所,仅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老人十分自信地认为未班车还没有过去。身边那个残疾人不见了,空饭盒丢在椅子下面。老人又向马路对面望去。老人很意外地发现,马路对面,双手正抓着丰韵丹广告灯箱的不锈钢边框,挣扎着努力站起来的那个人,正是刚才喝了他的鲫鱼汤的残疾人。马路对面的残疾人终于站立起来了,至少是保持住了一个站立的姿态。残疾人站立起来以后,头颅正好与灯箱画面上女性胸脯的隆起部分平齐,但他仍在向上伸长着脖子,以便能使自己的嘴巴完全贴近那个隆起部位。等到真的完全贴近了,嘴巴却又在那里来回游动起来。既像是在它上面取暖,又像是往它上面呼自己嘴巴里的热汽。老人的表情一下子僵住了,渐渐地便又有泪水从眼眶里溢了出来。

未班车在老人面前停住的时候,老人的情绪已经稳定了下来,脸上的泪水也基本上在冷风中吹干了。站台上只有老人一个人在候车。老人不好意思磨蹭,动作尽量麻利地爬了上去。车门刚刚在背后猛地关上,老人便又在一瞥之间,碰上了司机正偏着脑袋丢过来的不胜其烦的眼风。于是,老人立即放弃了出示六十岁以上老年人免费乘车证的打算,立即掏摸出一张二元的纸币,攥在手里,一边几乎是有些讨好地望着司机的后脑勺,一边规规矩矩地把纸币投进了无人受理的投币箱里。公交车让司机私人承包了。老人常常坐车,十分懂得并理解这个。

公交车缓缓行驶。车上仅有不多的几个乘客。老人在那个他平时常坐的临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玻璃窗上蒙着浓重的水雾,车箱内散发出一股热烘烘又臭烘烘的坏红薯气息。然而,这种难闻的气息,却没有使一向爱清洁的老人再次皱起了眉头,老人反而终于感受到了一份安全,受到了某种保护。心理上也真正感到温暖和平静了下来。老人一边擦试窗玻璃上的水汽,一边向被雨水浇湿的街道望着。街灯个个都在那里亮光着,又个个亮得都很孤单。老人想起了过去的日子,想起了他和她在这班公交车里度过的所有的欢乐时光,共同信守着的一些小秘密,想起了他和她在这班公交车里最初的相识、相知,最初的疑惑、目光寻问和小心翼翼地口头试探,和在这些之后的息息相通、倾心交谈。老人渐渐地在心里对这班公交车充满了感激之情。老人同时也在心里对自己在退休赋闲的头一天早上,就领到了一张老年免费乘车证充满了感激之情。

是啊,是啊,老人一旦办理完了退休手续,便立即发现自己余下的日子,多得恨不能当成礼品拿出去送人,但去往哪里送呢?去送给谁好呢?老人一生都在过着一种被正规组织安排的正规生活,一旦没有这种安排了,老人便也不知道怎样自己安排自己。老人能够自己做主选择的,好像只有读报。除了个别不被允许的日子,老人一生也都是在读报。即使退休了,机关里也仍然免费给订了两份报纸。一份城市早报,一份城市晚报。两份报纸,老人认真地分类保管着,如果哪一天的不慎丢失了,老人还会到街上的报亭里买一份补上。两份报纸都老人折叠、码放得整整齐齐。但老人只是保管它们,并不阅读它们。不论刮风下雨,老人每天都坚持揣上免费乘车证,坐上公交车,从西城赶往东城,在终点站下车,然后站立在站台上的阅报栏面前,仔细阅读当天的报纸。上午去读早报;下午去读晚报。这样一天天下来,每天往返四趟,日子就显得规律而充实。

老人侧过身望着过道对面那个空位子。她就常常坐在那个位子上,侧过身与他聊天儿。老人感到他和她的相遇,还真有些命中注定的味道。她也是一天往返四趟,坐这班公交车,从西城跑到东城。她当然不是去看报,而是去采买新鲜蔬菜。上午去赶早市;下午去赶晚市。老人知道,因为下岗工人大多集中在西城的缘故,因而同样质量的蔬菜,西城总要比东城便宜许多。但老人却对她这种舍近求远、舍廉求贵的行为十分理解,与她共同拥有着这个秘密,并从不与她当面探讨、点破。润泽在老人目光中的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柔软情愫。老人喜欢看她择菜的样子,喜欢听她的叹息、抱怨、甚至对那那这这的挑剔。有一次她向老人抱怨,现在菜场上卖的鲫鱼,多数很给吃了柴油,很不适于煲汤。老人就是在那次倾她的抱怨时,便在心底颇有心计地铭记住了她对煲鲫鱼鲜汤的种种讲究与挑剔。对于入口的食物,老人感到她的确是非常挑剔与讲究的,而且在这种挑剔与讲究中又婉约着一个南方女人的雅致。从她得体的服饰,滋润的水色,闪亮着糯米光泽的颗颗牙齿,老人认定她根本就是一个来自南方的女人。老人是标准的北方人,但老人一生都在心底暗暗喜欢着来自南方的女人,这又是为什么呢?

老人无声地微笑了起来。路灯、橱窗、树木、远方的高大建筑,在车窗外一一闪过。被雨水浇湿的街道反射出镜片一样的光芒。于是,雨夜中的整个城市也因此充满了欢乐和柔情蜜意。于是,老人开始友善地打量起车内不多的几个乘客。一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脸上蒙着一报纸,正仰靠着椅背打起了呼噜。一个大约有十来岁的小男孩安静地坐斜对面,一只大画夹搁在膝盖上,用双手护着;男孩的身旁坐着一个中年妇女,散披着湿漉漉的头发,一脸倦意。车箱尾部的灯光下面,有一对青年男女正挨得很紧地待在那里,看上去像是情侣,或一对新婚夫妇。男的坐着,女的却站着。男的略有些苍白的脸上,用暗红色线条画了一个粗重的方格格,像牢房一样囚禁着又高又直的鼻子。老人的心里惊了一下,马上想起这班公交车的终点站附近,有一家名气很大的肿瘤医院。此时,坐在那里的男的,两只手均不太老实,眨眼间两只手全都钻进了女的大摆裙子里,双双往上搜索着什么,又抬起头对着女的微笑;女的回应着他笑了一笑,然后,便伸手把他的头揽在了自己胸前,轻柔地、一下一下地抚弄着他的发丝,好看的瓜子脸上,妩媚出一片又怜又爱的表情。老人的脸也跟着热了一下,连忙礼貌地把身子转了过去。

这时,车身猛地一震,停住了。“终点到了,全部下车。”司机大声吆喝道。接着司机便边伸懒腰边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那个谢了顶的中年男人当即站了起来,大步向车门走去,刚才还蒙在脸上的那张报纸,此时已经拌在了脚下,他只管走自己的路,睬都不睬。小男孩双手抱紧大画夹,慢慢腾腾地尾随在母亲身后,扭头看见老人过来了,连忙立在一旁,让出过道。老人从小男孩身边通过时,伸手在他头上拍了拍。那对男女相拥着最后下车。老人在沿着人行道走了一段路之后,还能远远地听到那对男女从肿瘤医院方向传过来的朗朗笑声。

老人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里。两室基本没厅的传统户型,对于目前正在独居的老人来说,还是显得过于宽敞了。老人把雨伞、饭盒放回原位,随之就又进行了一次老人自己意义上的大小便。然后便开始洗手,刷牙,洗脸,最后是洗脚。上床就寝前,老人又口服了两片舒乐安定。老人进屋一直没有开灯。一切工作都是在黑暗中进行。老人已经很习惯了。老人在黑暗里躺平身体,一边静静地等待安定药片产生作用,一边又默默地流下了眼泪。不大一会儿,汹涌的泪水便顺着色素沉着的面颊,又湿又凉地洇进了两边的耳朵眼里。老人不去管它。透过滢滢泪光,老人又一次看见了那位残疾人在丰韵丹灯箱广告前挣扎着站立起来及其终于站立起来以后的情景。很突然地,老人在黑暗中失声痛哭起来。

(此篇刊发于2001年第4期《山花》杂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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