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许建平的头像

许建平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4/26
分享

情人节下午的玫瑰

情人节下午的玫瑰

○许建平

下午五点多钟,出门似乎还有些嫌早。但老婆徐平却已经换上了一般出门时才穿的服装。钱夹、纸巾、呼机、钥匙链等等小物件,经过一番清理,也都悉数放进了出门时随身带着的手袋里。然后,饭也顾不上吃一口,就坐那里开始化起妆来。化妆盒好像是老早以前什么人送的,里面的饼啊、膏啊、油啊什么的,都已经干缩了,洇一些水进去,凑合着还能用。他一直表情认真地站在老婆身后,凝视着玻璃镜面,敛声静气。“今天是情人节,你要是真不放心的话,我就改天再去?”冷不丁地,老婆丢出了这么一句。老婆的声调不高,声音里好像还有些怨气。他感到心里猛地受到了一下震动,嘴上赶紧说道:“去,去,说好了的事儿,咋能又不去了呢?”他的表情很不自然,声音也跟着有些变形,甚至还流露出了一些怯意。

他认为老婆徐平是话里有话。近一年多以来,老婆跟他说话都是这种风格,表面上好像也没有什么,但明里暗里又总是这么来上一句,明里暗里地这么敲打他一下。

这一年的月份牌上没有大年三十。过了腊月二十九这一天,睡醒一觉起来就是大年初一了。而腊月二十九这一天,又刚好是公历二月十四日,是在这座城市里在年轻人当中渐渐时兴起来的情人节。情人节--严格说起来,它并不是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节日。今年情人节,尽管他已经事先自觉取消了一个具体约会,但这一天对于他这个三十多岁的已婚男人来说,也仍然是一个十分敏感的日子。自从有一天夜里,他下身那个部位的痒疼又开始发作,怕惊了老婆的好梦,他摸黑下床去卫生间冲淋浴。但当他轻手轻脚进了卫生间,却看见老婆徐平也正蹲在昏黄的灯光下面,守着一个专用小白盆--坐浴,清洗。卫生间里充满了浓重的洁尔阴气息。看见他进来,老婆只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擦干身体后,便默然离开了。之后一直也没有向他正面提出过质疑,更不要说进一步责备他什么了。老婆徐平一直就是这么个脾气。而此后他却一直在心里对老婆默默地检讨着自己。老婆越是不说他什么,他在心里就越是惭愧得不行。于是,情人或情人节这几上字眼儿,便从此像是一个难言之隐似的,梦里醒里都出现在他的意识里。于是,他便开始在言语上、行为上、琐琐碎碎的生活细节上,对老婆进行着这样那样的呵护与巴结。也诚实也虚伪的呵护与巴结。老婆一一接受着,表情上却是一副带搭不理的样子。偶尔,老婆也会略含嘲讽地轻声说道:“你还是可以的嘛,整个儿换了一个人嘛。”他也只是笑笑,不敢再往下接话。

晚妆总算是化好了。老婆徐平轻轻吁出一口气。但她仍坐在那里不动,开始对着镜子里面的自己,若有所思地出起神来。

“要是累了,今天不去也行,大过年的,也不就是一个烂职称嘛。”话刚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这话说得太没水平了。也太不领情了,好像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似的。

果然,老婆把身子转了过来,正面望着他,眼神儿愣怔了一会儿,才笑笑地说道:“我知道,你还是不放心我今晚出去。”

“不是,不是,你误会了,我是说……那、那、那咱就先吃饭?”

于是,老婆徐平嘴上尽管说着吃不下、还不太饿之类的话,但还是随他一起坐在了餐桌前。晚饭是他主动张罗的,早已摆在了那里。吃过饭,老婆要去给她的一个远房姑夫拜年,为了他这个老公的职称问题,去给姑夫送送“人事儿”。直到最近,老婆才总算打听出来,这位姑夫恰巧是他这个系统的高评委主任。“人事儿”已经准备好了,是一小竹篮正宗湖北产松花蛋,此时已被他提前拎在了门口换鞋处。小竹篮浸了一道清漆,背光处幽幽地泛着一层乌光,看上去还是挺雅致的。另外他们夫妇商定:到时候当着姑夫家人面儿,再给姑夫的小孙子一个红包。给多少,由老婆视情况而定。老婆说今年再不去走动走动,今年他的副高职称再不解决,那么到了明年,他的外语就还得重新考试。副高早解决一年晚解决一年,他觉得关系都不是很大,但他确实很害怕再考外语。他心里涌起一阵感动,老婆毕竟是老婆,换了别人,谁还会为他作这般考虑?开始时,老婆还建议他陪她一道去,见他吱唔了半天也没个明确的态度,便不再坚持。老婆知道他脸皮儿薄爱面子,老婆的确是非常善解人意。

为了今晚的外出,老婆一大早就把八岁的儿子送到了姥姥家。家里难得这么清静。他们夫妇难得这么清静地在一起吃上一顿饭。守着餐桌,他一边抽着纸烟,一边笑吟吟地看着老婆。老婆化了浓妆,脸膜子陌生化地重现出了昔日的漂亮。这顿饭老婆吃得很少,准确地说,基本上什么都没吃。小口往嘴里送汤时,嘴却张得大大的,还左右躲让着,惟恐小勺子不小心触上了边缘清晰的紫红色唇线。日子过到现在,他跟老婆已经过成了一对知根知底的米面夫妻。好像他们从一开始也就是一对米面夫妻。他明白老婆今晚不吃东西,并不是处于节食减肥方面的考虑,而仅仅是为了不放过又有可能为家里节约的一次机会。老婆去的毕竟是姑夫家,即使不被招待正餐,点心、水果之类也仍会不老少的。老婆是在为那里的水果、点心预留自己的肚子。凡是遇有类似的或可能的吃请机会,老婆总是不动声色地预留下自己的肚子。其实,千万不要误会。其实,他们现在的日子过得还比较富裕。然而,似乎是一个人只要在小时候吃过一些苦、受过一阵子穷,长大了,无论怎样有钱,贫穷二字仍会像两座大山一样,都将终生压迫着他(她)。他们这一代人呀!看着老婆吃东西的样子,他的心中突然又涌起了一阵辛酸的感动。

电话铃响了。他站起身去接。但他连“喂”了几声之后,那边就是不吭声,也不挂电话,他这边只好挂了。回到餐桌前,刚在老婆对面坐下,嘀嘀--嘀嘀--嘀嘀--这时候,呼机又在老婆的手袋里响了起来。老婆的眉心一惊,迅速看他一眼,脸上又马上现出了不予理睬的神情。好在呼机响了几声也就不响了。他想说什么也终于没有说出来。

老婆正式出门的时候,他抢先把小竹篮拎在手上,拉开大门以后,才想起来交给老婆。他又叮嘱一遍:“路上骑车一定小心。记住给我打个电话。”老婆点头应承着,下楼去了。

关上房门。他又跑到阳台上,在那里望着老婆的背影。直到老婆骑着自行车的背影在视线里完全消失了,他才慢腾腾地回到屋里。

回到屋里,他在沙发上坐下。他呆呆地望着对面电视机上方墙面上的一只烫金镜框,却没有起身去把电视机打开。镜框里镶着他们的三口之家。照片是前年儿子六岁生日时一位朋友给照的,当时是夏天,那天又出奇地焖热,拍这张照片时他和儿子都出了一身透汗。前一段,也就是他下身那个部位的痒疼终于殃及老婆徐平,徐平与他夜间轮番到卫生间里进行冲洗的那一阵子,呼吸着室内大浓度的洁尔阴气息,他怎么也睡不安稳,便起身找出这张全家福在灯下凝视。后来,他便把这张照片拿到街上放大了,又配了一个烫金镜框,把它迎面挂在了电视机上方的墙壁上。照片被放大了,同时被放大的,还有他们一家三口鼻头上、额角上亮晶晶的汗珠子,这也算是一种幽默吧。于是,他用油笔在大照片上的空白处写了一行字:热也好冷也好一家人在一起最好。他在心里与情人张英作着最后的告别。同时,也是想用这种行为向一直揣着明白装糊涂的老婆徐平,表明一下他从此以后彻底改邪归正、彻底回归家庭的隐秘心迹。对于这幅大照片,最先引起积极反应的却是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儿子,儿子对着它拍手、欢呼、雀跃,后来儿子还把它当成看图写话的作业写了一写,老师又把儿子的作业当做范文在班上范读了一回。而老婆徐平却似乎是一直都无动于衷。有时候他和她坐在沙发上闲着没事,也无话,他便开始悄悄观察她脸上的动静,捕捉她的目光最后栖落的地方。遗憾的是,她的目光几乎很少在全家福上面停留,即使偶尔在上面拂掠一下,神情上不是麻木、冷淡,就是隐含了些许的嘲讽意味。她到底要嘲讽什么呢?他感到自己又一次被老婆徐平深深地伤害了。在漫长而又无趣的家庭生活中,在枝枝蔓蔓的家庭生活细节上,他总是那么容易受到老婆徐平一次又一次的深深伤害。他们两个人,好像是长反了,性别倒错了。他是那样地敏感、细腻、脆弱,善于体会,渴望交流,感慨多多;而她呢,迟顿、麻木、刚强,忙忙碌碌,就事论事,甚至有能力把每一次谈心的机会都变成了说事儿。有时候他总在想,如果把他这么多年在老婆徐平那里受到的心灵伤害都写下来,说不定还真是一部新版的痛说革命家史呢。

想到这里,他便孤儿般地蜷缩在沙发上,痛苦地闭上了眼睛。闭上眼睛之后,他反而又一次清晰地看到了那个他与徐平恋爱时的一个经典场面。那是一个城市里静静地飘落着雪花的晚上。他一手扶着肩上的挎包,一手拎着一只鞋盒,从灯光迷离的火车站出口走了出来。鞋盒里有一双高女式高帮皮棉鞋,是他在去出差的那个地方专门为恋人徐平买的。他抬头看看迎面广场大厦上的一个大钟,感到时间还早,还没有到徐平最后一堂课的下课时间。那时候徐平还正在读着一个业余电大。他决定直接到听课点去接她。天空正飘着雪花,空气十分寒冷,于是,他打开鞋盒拿出皮棉鞋,把它们分别套在了两只手上。他当时觉得一个大小伙子,双手穿着恋人的皮棉鞋,在雪夜里步行着去接他的心上人,这该是一种怎样的浪漫呀!然而,当他在教室外的雪地上焦急地等待了近一个小时之后,终于见到了心上人徐平的时候,徐平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怎么把鞋穿在手上?”他傻傻地笑着,什么也不说。徐平又说道:“你是汗手,我还没穿过呢,就让你手上的汗把里面的毛给弄潮了。”他仍是傻傻地笑着,仍是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徐平又突然说道:“鞋盒呢?你把鞋盒弄哪了?”这一回他终于说话了,他说:“我扔到车站上的垃圾箱里了。”“扔了?还是新的呢,怎么说扔说扔了?看鞋不穿的时候,让我往哪里收拾。”一路上,徐平一直都是这样嘟嘟嚷嚷个不停。后来他反省道,其实那天晚上,他和徐平都犯了一个共同的错误,当时,他们二人都没有想到应该及时纠正它,以致于使这个错误一直犯了下来。

儿子的出生完全是避孕失败的结果。在婚后的夫妻生活中,老婆徐平一直坚持着避孕,每次行事前,都要求他带上套子,否则呢,将会不欢而散。然而,儿子却还是披坚执锐、哭着闹着来到了人间。这真所谓是百密之后的一疏啊。为老婆接生的那个男医生,也未征得老婆同意,就在接生的同时捎带着给老婆放了一只环进去。恢复性生活以后,老婆每次却仍然坚持让他带套子。老婆说这样做等于是双保险。另一方面呢,也更卫生一些。然而,就在这种双保险的情况下,在儿子茁壮成长的八年岁月里,老婆徐平却还是被迫做了三次人流。看来,安全期也不十分安全,双保险也还是不保险。当个女人真是不容易啊。两年多以来,就在这座他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城市里,他一明一暗地跟两个女人过着准夫妻或近乎夫妻的个人生活。说心里话,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两个女人均怜爱有加呵护倍至。但令他十分困惑甚至十分恐怖的是:他跟老婆徐平在一起时他都带着套子,他跟情人张英在一起时,十次有八次也都带着套子,即然是这样,那么--他下的痒疼怎么最终还是传染给了自己的老婆了呢?情人张英是一种什么感觉,他一直没好意思问她。他们三个人当中,到底谁是传染源呢?

他跟情人张英算是一对老相识。初中时代的同桌,还能不算是老相识么?但毕业之后,他们却没有再联系过。直到有一天,小儿子不知从哪个角落里翻出了他中学时的学生证,拿在手里玩耍。他无意中看见了,从儿子手里要了过去,一边细细翻看着,一边在心里开始凭吊起来。这时候,张英当年的一张一寸黑白相片从夹层里被翻了出来,他愣愣地对着这张小照片出神儿。当时,他并没有想起来照片上的小姑娘,就是他当年亲爱的同桌张英。直到有一天他去参加初中同学大聚会,见到了张英本人,他才猛地一下想起了照片上的小姑娘就是他日后的情人张英。当时他很是纳闷儿:他怎么会保存了一张她的照片呢?也许是个恶作剧吧。是他趁她不备偷偷藏起来的也就不定。那天张英穿着一身豆沙色职业女装,这个颜色与款式的套装,他老婆徐平也有,还是他出差时买的呢。张英变化不是很大,仍是一副小巧玲珑小鸟依人的样子。那天他多喝了几杯,派对跳舞时,一直缠着张英跳。揽着她的腰,握紧她的手,总是很不礼貌地把她往墙角里拽。而张英却是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他怎么拽,她就怎么跟,默契得好像在一起跳了多少年似的。趁大家不太注意,他俯在她耳根小声对她说:“我一直保存着你小时候的一张相片。”张英身子猛地一抖,嘴上却又马上说道:“不可能,我还不知道你?狗嘴里吐不出来象牙。”他稳住声音,继续说道:“我说得是真的,骗你不是人,今天出门的时候,我还在家里背着老婆看了半天呢。”这回她没再吱声儿,但她一直被他紧握着的一只小手,却一下子变得冰凉,一会儿又炭火般灼人,脚下的步子也全乱了。“今日握着你的手,只恨当初没有早下手。”他的话音将落未落,她的身子便剧烈抖动了起来。突然,她猛地用力推搡了他一下,之后,便迅速从他臂中抽出身子,向角落里的一只小方橙走去,并在那里默默坐了下来。东道主为了让大家跳出气氛,刚开始跳舞时便灭掉了全部大灯。幽暗中,他仍然可以看见张英脸上的滢滢泪光。

照片交接仪式安排得不是很有诗意。经过几次电话联系,张英始终坚持就在他傍晚下班后的办公室里。还好,那天傍晚下班后的整个办公楼里,除了他还在那里假装看报,已经空无一人。张英按时来到了,身上穿的还是聚会时穿的那身衣服,手上拎着个大大的塑料袋子。袋子里装着三袋消毒牛奶、一袋金硕牌馒头、一小把水淋淋的小青菜,这些东西都是她在来的路上为家里采买的。张英的确现实得可以。然而,当她真的看见了自己做小姑娘时的那张一寸照片,却一下子泪流满面起来。几乎没有什么过渡,她便很自然在偎在了他的怀里,泣不成声地说着:“没、没、没想到你、你、真得这么、这么在乎我……这、这么……珍……珍惜我……”

接下来的事情好像也都顺理成章。他们开始了有规律的交往。交往的内容基本上限定在了在一起吃饭和在一起睡觉上面。张英的丈夫是政府机关里的小车司机,常常跟着领导外出巡视,有时候星期天也陪着领导到郊外钓鱼,这就给他们的交往提供了一定的时间和空间。走进张英家里,换上她丈夫的拖鞋,他常常是正躺在卧室的大床上抽烟,偶尔一抬头,便会看见张英与她丈夫的婚纱合影,心里便感到老大不自在。有时候他便向张英提出来,换一个地方怎么样?比如也去开个钟点房?这时候张英总是皱起眉头,半天不语,或过了半天才又说道:“我不习惯。我又不是应招女郎。”他只好作罢。即便是在自己家里吧,张英做得也不尽如人意。除了最初的几次疯狂投入以外,接下来的行事也都好像是在对他恪守妇道,尽一尽这方面的义务。即便是尽义务吧,张英做得似乎连老婆徐平都不如。每次行事前,她除了像老婆徐平一样仔细监督着他带上套子,在其它方面甚至比老婆徐平还要了草、敷衍。她常常是连裤子都没有完全脱下来,仅仅褪出一条腿了事。马马虎虎又慌慌张张。她到底慌张什么呢?吃饭睡觉。睡觉吃饭。他渐渐觉出了这里边的无趣。有一天,他对她说:“我们到外边吃顿饭吧。我做东。我请你。”她低下头半天不吭声,好像是在对这件事进行长时间的思考,后来,她终于说话了,她说:“明天,明天再说好吗?”他只好明天。到了明天也就是第二天,他早早地就开始选地方,他们都居住在东城,为了不那么招眼,他决定请她到西城去吃饭。这样可以吃得放松一些。怀着莫名其妙的兴奋心情,他在电话里把这个决定告诉了张英。没想到张英却又改变了主意,她在电话里说:“今晚他不回来,还是来我这儿吧,我给你烧了排骨。”说完,她便把电话挂了。他呆呆地坐在那里,一连吸了三支烟。

现在,他一个坐在自己家里。连灯都懒得去开。电视机里的喧闹声浪在窗外夜空中振荡,并一波又一波地远远地传送过来。除夕之夜,又照例有一台大型文艺电视晚会正在隆重推出。但自从老婆徐平走出家门之后,他一直也没有想到去把电视打开。近些天以来,老婆徐平总嘲笑着说他变了,变勤勉了,有责任感了,越来越知道顾家了。其实她不知道他在内心深处是多么地困乏和厌倦,多么地心恢意懒。下午竭力表现着为老婆张罗的那餐晚饭,仍摆在餐桌上,老婆基本没动,他也基本上什么也没吃。此时也更没心情去收拾一下。两年多以来,他难得有机会饿一饿自己的肚子。两年多以来,他每个星期里至少有两天晚上,几乎都是吃了两顿晚饭。他总是对老婆徐平撒谎说晚上有个牌局,但打牌可以又怎能不吃了饭就去呢。于是,只好吃了饭再去。告别了老婆徐平,赶到情人张英那里,静候着他的仍一顿丰盛的晚餐。不忍心让情人张英失望、不高兴,他始终也没有跟她说起过他总是吃了饭才来的。于是,坐下来再吃一顿,还装做吃得很有兴致的样子。两年来这样跑过来又跑过去,时不时地,被累得够呛的不仅仅是他的肢体,还应该算上他的可怜的胃。爱情或情人两个字,真得好辛苦。说到找情人的感觉,对他来说,也就是时不时地让肚皮死撑一下的感觉。情人的感觉也就是吃饱撑着的感觉。

有时候他分析自己,认为自己虽然从表面上看,十分迁就,随和,甚至还些随便,但他在天性中却有着一样少数人才可能有的东西:那便是对平庸生活的狂怒。狂怒不成,便会改变方向,变成了一种玩世不恭的恶作剧心态。他与张英搞到一起,在他看来一开始也许就是一场恶作剧。就是一场游戏。即便是一场游戏吧,他们二人也都知道怎样去遵守游戏规则。他们都是心知肚明的过来人,孩子也都不小了,都没有离了婚重新组合的打算。他们在一起时,从不向对方诉苦,也从不向对方议论自己配偶的是非长短。表面上看,好像对方的配偶根本就不存在。而实际上呢,在各自的意识里,自己的配偶没有一时一刻是不存在的。又怎么能不存在呢?去年情人节,一大早他就给情人张英打电话。他在电话里对她说:“晚上出来走走吧,你不用说服我,今天晚上我一定要送你一支玫瑰花。”张英在那边说:“行啊,那就意思意思吧。不过,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你应该到下午快下班的时候,再去买花。”他说:“为什么?”她说:“快下班的时候,花店就该打折了,那时去买,便宜。”他一下子愣在了那里,直到张英那边把电话了,他仍没能回过神来。不过,恭敬不如从命。他果然是到了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才去花店买花,十快钱一支的玫瑰,店家果然给他打了六折。

那天晚上,他们的爱情终于走到了月光下。他们在城市里几条较为僻静的小街道上,走啊,走啊。快该各回各家的时候,他们又在一个灯光夜市上找座子坐了下来,破例在外面吃了一次小吃。张英手里一直拿着他送的那支玫瑰花,就连吃东西时,也没舍得放下。他的心里有了一些安慰和感动。

然而,当他把她送到楼下,准备在黑漆漆的楼洞口与她吻别的时候,她却把花向他递了过来,说:“你的心意我都心领了,这花儿你还拿回去吧。”“我送给你了,咋能又……”他连连摆手。她笑了笑,又说:“你想啊,今晚他刚好在家,今天又是什么日子?深更半夜的,我拿一支玫瑰花回去,这又算哪一出呢?”是啊,这又算哪一出呢?他想了半天,只好说:“那你现在就扔了吧。”她又笑了一笑,说:“那我真扔了?”“扔吧。”

于是,那支下午花店打折出售的玫瑰花,在完成了今晚的光荣使命之后,便被情人张英随手扔进了楼洞门口的垃圾箱里。

老婆徐平来电话的时候,他好像刚才和衣歪在沙发上睡了一小觉。被惊醒后,仍然是迷迷瞪瞪的。电话铃一直响着。直到快要不响了,他才想起来去把话筒抓在手上。“喂--”他的口气里仍带着浓浓的睡意。“是我,徐平。”那边老婆徐平的声音却十响亮,且透着喜庆。“噢,噢,”他赶快坐直了身子,说:“咋样?还顺利吧?”徐平说:“顺,咋会不顺,该说的话我都说了,姑夫说问题不大。不过,红包我没给,他孙子今晚不来。”他静心听着,不知说些啥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道:“那、那、那就有机会再给吧。”“有机会再给,”徐平继续说着,声音突然小了下去,还有点神秘兮兮的,“你听我说呀,幸亏今天咱来了,今天来送礼的人多死了,他家两套房子,从里头打通了,外边却留着两个门,姑夫他们一个门迎客,一个门送客,客人们谁也不跟谁碰头,喂--,你说逗不逗?”他赶紧说道:“逗,是怪逗的。”徐平仍没放下电话的意思,又说道:“你别等我了,先睡吧,一时半会儿的,我还回不去。他们家的两个大浴缸里,装的都是活鱼,有好些条都快死了,姑妈让我帮着好收拾收拾,过一会儿,姑妈还让我这里吃夜宵呢……”

放了电话,他觉得老婆徐平今晚出奇地兴奋。老婆就是这么个老婆,兴奋点全在一些家长里短上面,而且一有不花钱就能吃饭的机会,就兴奋得跟过大年似的。而在有些问题上却又总是那么迟顿、麻木,甚至没心没肺。那天晚上,他去卫生间冲洗的时候,又一次撞上了她也正在那里坐浴,当时他负疚得不敢正眼看她,而她却拿眼瞪着他,恶狼狼地问道:“你总不会怀疑你老婆不干净吧?”你说这是哪儿跟哪儿啊。你说这话问得多没心没肺,多没水平。

这样--也好。这样也让他省去了许多麻烦。过了一小会儿,他又猛然想到应该去接一接他的傻老婆,她一个人走夜路,他也总不是很放心。再说,大年三十了嘛,要过年了嘛。于是,他又把电话给老婆徐平挂了过去。电话铃响了很长时间,直到长音儿变短音儿了,还是没有人接。他放下话筒,静候了一会儿,又重新拨了一遍。这回很快就被接了起来。“喂--”是一个青年男子的声音。他平静地说道:“请问这是徐平姑夫家吗?”“徐平?噢--对对,是徐平姑夫家。”他心里突然有些发毛,尽量稳住腔调,说“请你让她接电话好吗?”“让她?她没来呀。今晚就我一个人在家,我爸我妈他们去深圳过年了,今天下午的飞机。”那边嘟嘟嘟地变成了忙音儿的时候,这边的听筒却还仍在他手握着。他跟傻了似呆立在黑暗里。过了很长时间,他的目光才开始在屋里一寸一寸地搜寻了起来。黑暗中,他的目光灼灼生辉,又渐渐停留在了朦朦胧胧的餐桌上。下午他费心劳神张罗的那餐晚饭,此时仍然静静摆放在上面。当然,饭啊、菜啊、汤啊--早已经凉透了。他身体里突然有了一种恶心想呕吐的感觉。但干呕了一阵,却什么也没有出来。他又突然想起,今晚他还没有吃饭呢。想呕吐的感觉,其实也正是饿过了劲儿的感觉呀。于是,他走近餐桌,摸黑坐了下去。很快,他便在黑暗中大吃大喝起来。

他躺在了卧室里的大床上。自己对自己说:瞌睡了,闭上眼睛睡吧。于是,他就闭上眼睛睡了。睡梦中,他听到老婆徐平开关大门的声音,听到她换拖鞋、放手袋、挂大衣的声音。声音消失了一会儿。接着又听到了她在卫生间里冲淋浴的声音。淋浴她似乎冲了很久。她用干毛巾包着湿头发在身边躺下来的时候,他呼吸到了从她嘴里发出的果酒气息。他在心里辩别着果酒的牌子,长城干白?王朝干红?但他的身体却是一动也不敢动。不大一会儿,老婆徐平便发出了十分均匀的鼾声。又等了一会儿,他便玩轻功似的翻身下床,悄悄溜进了卫生间。打开灯之后,他便看见老婆徐平刚换下来的内裤,此时正泡在那只小白盆里,他伸手捞了出来,抖开,凑在灯光下面,细细审看。很突然地,他又感到自己的这种行为,很像是在灯下阅读一篇某个流派的小说,好像所有的隐喻与悬念,都刚好悬挂在老婆淋沥不爽的内裤上。于是,他终于哑然失笑了起来。

二天清晨。是大年初一。城市里已经没有了鞭炮声。老婆徐平仍睡得正香。他躺在老婆身边,自己对自说:一年之计在于春,一天之计在晨,请起床吧。于是,他就起床了。来到厅里坐下,发了一阵子呆,他又自己对自己说:当官在于活动,生命在于运动,下楼煅练身体去吧。于是,他找出一双从没穿过的新球鞋,套在脚上,试着走了几步。之后,便下楼去了。

路过楼洞口的垃圾箱时,他自己对自己说:还是别往那里看吧。但他刚刚说罢,却跟立马又忘了似地,还是低头朝那儿看了一眼。这一看,他便看见了一朵单枝玫瑰花,恰好被丢弃在了垃圾箱的箱盖上。塑料纸包着,还湿乎乎的浸了一层露水。他把花儿拣了起来。越看越觉得似曾相识。这个城市花店里出售的单枝玫瑰,当然都是一个品种。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于是,他又自己对自说:你该跑步了,你快跑呀。于是,他便沿着小区里的柏油小路,开始慢慢腾腾地跑动了起来。

他跑动起来的时候,手里仍然高举着那枝玫瑰花,远远地望着过去,好像他手里举着的是一支小型火把呢。

(此篇刊发于2001年第3期《北京文学》杂志)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