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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志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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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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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八,米糁糁啪挞挞

天水的腊月八,是个非同寻常的日子。

腊月八,即腊八节,俗称“腊八”。据史书记载,过腊八节最早源于先秦时的“腊祭”。此后,每年农历十二月初八,古人有祭祀祖先和神灵、祈求丰收吉祥的传统,也有喝腊八粥的习俗。民间流传一首歌谣: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粥,喝几天,沥沥拉拉二十三……而在天水这块古老的、秦人的发祥地上,老百姓是不喝腊八粥的,也根本不知道啥是腊八粥,他们吃的是一种做起来啪挞挞响的、名叫“米糁糁”(方言音caca)的怪食。

不止听起来怪,连孩子们唱的歌谣也怪得很。在乡村小巷或居家院落,常见有人随口问几个憨娃娃:“喂嗳,娃儿,心疼的!给咱来首腊月八的歌儿嘛,我给你糖吃!”这里的民风淳朴,娃也单纯,一听有糖吃,就会毫不犹豫地唱道:“腊月八,米糁糁啪挞挞。有米饭的吃腊八,没米饭的打娃娃。”

我打记事起,村子里人每年腊月八都要吃米糁糁。

一到腊月初七,天水的西北风似乎就大了许多,黄土也干得发白。个个中老年人,不是戴着火车头帽子,就是身裹着军绿色的大棉袄。人们走在巷子里,见了面,总先要套个近乎:哎呦,今儿的天气真冷!对方顺口回一句热情过火的话:老天爷,真个冷!明儿曹(我们,天水方言)吃米糁糁。

母亲的厨艺很不错,做的一手好米糁糁。起初,我拒绝吃米糁糁。一见热气腾腾的米糁糁,就一边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一边抱怨母亲又胡日鬼了些吃的来凑合事。因为我挑食,最怕吃玉米面,一看,米糁糁明明就是米汤里放了些玉米面做成的馓饭嘛,越加倒胃口。其实,还有一个压在心底儿不愿说出的原因:我当时一吃玉米面,就不由自主地想起村子里那些戴小帽子、留长胡须的老汉。他们一吃起馓饭来,碗里是胡子,胡子上是馓饭,吃完了用手一抹嘴,再捋一捊胡子,满手的馓饭,黄哒哒的,特别像那种令人恶心的东西。一恶心,自然没了胃口。后来,母亲强要我吃,说哪怕吃一点点也行,吃了就不害头疼感冒了,晚上走在大路上就没有死鬼纠缠了,一家人就可以吉吉利利地过新年了。

“啊,鬼?”一想起大人们传说得神乎其神的鬼,那些披头散发、舌头吊得长长的、走路不着地的阴森黑影子,仿佛就在眼前了。着实害怕,我就勉强吃起来了。

第一口,不错;第二口,香;第三口,还香……再来一碗,竟吃了个精光。顿时,心里、身子上有股热流在窜,像生了盆火在烤,真够爽!

不吃不知道,这一吃却上了瘾。但,瘾再大,也得压着,压到腊月八。每到这天一大早,我就眼巴巴地瞅着母亲在厨房里忙活。

母亲先把备好的瘦肉切成细小的丁儿,再切了些葱花和蒜苗,待铁锅里盛的一勺子胡麻油隐隐冒烟时,遂放了几个干辣椒角去炸。接着,她将肉丁儿全部倒进去,翻炒。熟时,倒入葱花、蒜苗。略炒后,加了些适量的盐、花椒粉和酱油,搅匀再炒。约莫两三分钟后,香喷喷的臊子就出锅了。趁锅还热,母亲忙用木马勺往锅里舀水。第一马勺水倒进去,只听得“刺啦”一声响,锅口上方就忽地升起了一团云,像秦腔戏里大仙的出场。舀啊舀啊,三下五除二,就舀了多半锅凉水。母亲把淘干净的一碗大米和小米倒进锅里,捂上麦草锅盖。

五姐坐在锅台前的木凳子上,身子前倾着,一会儿往灶火门里煨柴火,一会儿手拿烧火棍捣灰,还时不时地把口贴近灶火门,朝柴火噗噗地吹气。母亲性子急,闲不住,又凉调了一大盘子萝卜丝,还在靠近烟道的小锅里炒了一粗瓷大碗麻菜(天水人用白菜做的一种腌菜)。大概过了四十来分钟,母亲揭开了锅盖。我早等不及了,一个箭步前去,一瞧,水有些发白了,松软的米粒蹦哒个不停。母亲便说:“快了,快了!”还叫我站远些,小心溅出来的水会烫人的。我瓷立在一旁,看她最后的绝活儿。她竟将出了锅的臊子倒入米汤里,撒了一撮盐,用铁勺子搅了又搅。然后,左手抓了一把玉米面,缓缓地、均匀地撒入米汤里,右手拿着一双长竹筷子在锅里搅了一会儿,又换成长勺子,一直不停地在锅里搅。娴熟的动作重复了十来分钟,锅里就和地核里的岩浆一样稠,徐徐飘来“啪挞——啪挞挞”的声音,爆发着力量。

我瓷呆呆地看着黄里透白、肉丁儿鼓鼓、绿星儿点点、稠得和馓饭一样的米糁糁,口水直打转转,咽了又咽。

“啪挞——啪挞挞……”

火渐渐小了,声音也渐渐小了。最后,啪挞声不见了,偶尔听得一丝丝嗤嗤的动静,米糁糁终于熟了。

什么“孔融让梨”,什么“长者先,幼者后”,我才不管那么多呢,先给自己舀一碗吃。天水人常说: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我的脑子简单,只好吃!幸好,母亲不但不责怪我的无礼,相反,她看我的眼神都直了。然后,便是一声憨笑:“哎,瓜子!你先不要动筷子嘛,等我给上房里的神、灶花婆,还有门神爷献一下了,你再吃。噢,听话!”我翻着白眼仁,等母亲一转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噗噗地吹了吹,美美吃了几口。

“哇,香!”我心里暗暗欣喜着。

母亲的祭祀很简单,只是在上房正中间的柜子上、灶爷前和大门口各摆一小盅米糁糁,再点些香烛,磕三个头,作个揖,前后用不了两三分钟的工夫。

祭祀完,一家人踡腿坐在热炕上,各自端着一碗米糁糁,围着炕桌上的萝卜和麻菜,你一筷子我一筷子,抢着下米糁糁吃。

父亲吃米糁糁时还要抹辣子油,吃得嘴里吱吱响。我眼看红了,也抹了两小勺子。一筷头子米糁糁,嚼在嘴里,有肉,有面,有米,也有菜,各有各的口感,各有各的味道,往下一咽,肉儿面儿米儿菜儿杂在一起,千滋百味统统归于一种味道。一碗光了,再连一碗,吃得嘴角冒油、额头流汗、脊背里热腾腾的。吃完,“哐”地一声,饭碗就桌一放,伸个懒腰,“嗝——嗝——”几声,满鼻子里的香味儿往出窜。按老家人土得掉渣的话说:啊,才吃美了,一下子把人给吃通活了!按城里人的洋话就是:滋润,爽!

说着说着,舌头就探到嘴唇上了,“吧唧吧唧”,一声价儿地响,仿佛刚下肚的两碗米糁糁在啪挞啪挞作响呢。笑着,说着,响着,腊月八就热火火地过了。而年,也一天天地临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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