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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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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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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地和人

一个悬崖,两个人先后跳下去,一个活着,一个却死了,为什么?

这是简单而又复杂的问题。说它简单是因为事实就是这样啊,还需要细细剖析吗。说它复杂,细细分析,它包括诸多因素,比如心态、身体状况、重力加速度、风速和气候、地面的地质情况,也许还有一些不确定因素也说不定。

有一个人却给出了出人意料的答案——他就是张碰牛老人随口讲的一句话。

允许我卖个关子,讲述一下事情的前因后果。

刚立秋,天气依然炎热,山上高大的树木,艳丽的花草,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半山腰上,有一个小山村,住户依坡而居,也就二三十户人家。村内红砖绿瓦,绿树掩映。村东是山沟,沟很阔,很深,曲里拐弯一直向北延伸。沟内绿草茂盛,有一头牛在坡上吃草,走走停停,不时喷一下鼻子,甩甩尾巴。一群羊在山涧里徜徉,牧羊人盯着羊群,冷不丁发出短促的呵喝声。一切,显得悠然、静穆和温馨。

过了沟,又是一座山,不过那是土山,是可以种庄稼的山。盘着山,是一圈一圈的耕地。地里的大部分庄稼已经收割,村人已开始耕地了。

张碰牛老人,扶着犁拐,跟着黄牛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左衣袖空空地摆来晃去,汗珠顺着深深的皱纹左拐右弯,不规则地在脸颊上乱窜。瞥一眼扶木犁的手,像将要抛出种子的松果,粗壮、开裂,满含沧桑。他的中指和食指是僵直的,只有三个手指抓着犁拐。黄牛就更不用说了,已是一头老牛,它体型高大,呼着粗浊的气息,缓慢地,一步一个脚印,在地垄里走着,身上闪烁着变幻着的阳光。耕犁下的黄土,波浪般涌起又缓缓伏下,即刻变得蓬松而柔顺。

耕了一会儿,抬头看看头顶的太阳,喊住牛,慢慢悠悠卸下缰绳和耕犁,在牛的脖子上摸了摸,又在滚圆的肚子上轻轻拍了拍,然后赶着牛下坡。走到沟底,牛紧跑两步,呑嚼地上的绿草。他也不急,停下来,看着牛在那儿吃。牛很听话,吃了一会儿,自觉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走到他跟前,顺着山路往家走。

这时,一辆小轿车正翻山越岭而来。

车内两个人,一个叫张羽亮是张碰牛的儿子,另一个叫山本正雄,是个日本人。山路弯多,小车慢慢走着。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

张羽亮说:“寿阳是东晋时期设县的,东晋知道吧,三国两晋南北朝,两晋时期有西晋东晋,啊你对中国历史了解不多,知道历史悠久就行了。我们村是寿阳县的一个村,很美的小山村。”

山本正雄嘴里“啊啊”两声,点点头。

渐渐地,山本正雄脸贴在车窗上。山路旁有一条河,河与山路同行,河拐弯,路也拐弯,直到爬山时,河水才蜿蜒向西而去。四周是山,是丘陵中那种不大不小的山。山上,除了收割的庄稼地,其他地方仍是一片绿色,有高的大树,矮的灌木,还有绿色的小草。车子爬上半山腰,然后猛一拐弯,就到了一个平坦的地方,这就是小阳村了。这个时候,阳光像金子般洒在地上。远处,一所小学,学生在操场上玩耍。村内的街巷打扫得干干净净。一条平整的水泥路直通张羽亮家门口。

小轿车走了一段,停下,车门打开,张羽亮和山本正雄下了车。

张羽亮抬手指了指,说:“这就是我家。”

山本正雄转头看了看,说:“山、村、空气、气氛,好美的山村。”

张羽亮看了一眼山本正雄,意思是说那还用说吗?接着,指着前面的一座四合院:“请!”

山本正雄恭敬地点点头。

一幢古老窑洞和现代砖混结构房组合的院落。院内有正窑和厢房。厢房是红砖新砌的。正窑是老式的建筑:土打的窑洞,前面砌了土坯,前墙用蓝色的大砖砌垒起来,顶上接出一截,是用灰渣打的顶,前檐滴水盖着古式的猫儿瓦。

正窑墙面中间有砖雕的天地爷神龛,龛旁有副对联,因年久风雨侵蚀,字迹变得模糊,依稀可辨认出“天恩深似海,地德重如山”的字样。

院内几只母鸡在觅食。

张羽亮带着山本正雄走进院子。

昨天接了电话,张碰牛早早收工。他把牛牵进院里,饮了水,又把牛拴到门外的木桩上,抱些割回的青草,牛慢悠悠地吃着。他看着牛,摸摸牛的头,在牛的身上挠两下。牛抬头在他的胸前蹭了蹭,长出一口气回应。他又看了看牛,才慢慢地回家。门虚掩着,老伴不知干啥去了。他洗了把脸,倒了一杯茶,然后在一把旧式木椅上坐下。什么样的人要来,儿子没说,他也没多问。过去儿子领来很多人,有的要他写回忆录,有的要采访他。他告诉儿子,人老了不想让人打扰,可是儿子面有难色,说没办法,找他的人,都有没法推脱的理由。他抬起右手挥了挥,说:“罢了,年龄大了,也没多少日子可活,把满足别人权当晚年享受吧。”说完又“嘿嘿”笑了笑。

他眯着眼睛,哼着歌,黑红色的脸上,显出很享受的样子。门外的脚步声,把他从迷醉中惊醒,回头发现张羽亮领着一个穿着讲究的老人走进门来,老人跟在张羽亮身后,唯唯诺诺,很不自在。

张羽亮说:“爸,这是山本正雄,从日本来找他父亲,听说你熟悉抗战时的情况,就找到我。”

那位叫山本正雄的老人,马上挤出笑意,既点头又哈腰,说:“您好,听张羽亮说,您原来是这个县,独立营的战士,在这一带作战,知道很多。我的父亲当年,还没等生下我,因为战争,就到中国来了,母亲说有封家书,提到过寿阳这个地名,我想父亲一定在这个地方待过的。”

张碰牛打量着山本正雄,眨眨眼,打断他的话:“你是日本客人,我们不能慢待,可是我得纠正一下,如果你的父亲真是参军来中国的,那就不是待过,是来侵略,是杀人的!”

山本正雄脸色微红,尴尬地停顿一下,说:“是、是、是来侵略的,这段时间,我找了你们的县志,还找了不少抗战历史书籍,看了,很吃惊,那些人在这儿杀那么多人,制造那么多惨案,我,他们的后人,很愧疚。”

山本正雄深深地鞠躬。

张羽亮看着爸爸的脸色,插话:“他留下来,找了不少资料,查找线索。”说着看了一眼山本正雄说,“你详细讲一下你父亲的情况,或许我爸能想起什么。”

山本正雄点点头。他说:“我对父亲了解不多,只是听母亲说了一些。听母亲说,父亲胆子很小,小的动物都不敢杀的。刚到中国时间不长,接到父亲一封家书,家书中说,他受不了,队长逼着他们练刺杀。”

一队日本鬼子押着被抓来的村民,走入训练场,然后绑在木头柱子上。

面相凶狠的小队长,嘶着嗓子喊:“今天继续练刺杀!”

一个矮个子、圆脸、脸上有颗黑痣的年轻士兵,看着被抓来的村民,后退了一步,这个人叫山本武夫,正是山本正雄的父亲。

小队长踹了山本武夫一脚。

小队长又喊:“山本武夫,听命令,向前五步走,端起你的刀,刺向敌人!”

山本武夫端着刺刀,刺向前面的村民,刺刀触体的一瞬间,他闭起了眼睛,结果只刺中“靶子”的衣袖。

小队长恼羞成怒,拿起一支枪,一枪托把山本武夫打倒在地,大声呵斥:“你给帝国丢脸,给你家族丢脸。这叫练胆,没有这个胆就不配当帝国军人,给我起来,继续练!”

山本正雄叹口气,接着说:“父亲信中说,那场面他不敢看,更别说刺了,因此挨了小队长不少揍。可是,过了一年,父亲又来家书,说,他很好,身体壮了,打仗也不怕了,思想上更明白,他是为‘鹰惩残暴的中国,建设王道乐土’而战的。母亲说,她读了那封信,感觉父亲变了,变得陌生了。此后,直到战争结束,母亲再也没有收到家书,也没有父亲的任何信息。战后,母亲高兴地对我说,你的父亲终于要回家了,可是父亲一直没有回来。后来师团司令部通知说,父亲在中国失踪。母亲受不了这样的打击,病倒了。她认为战死或被俘还可理解,没有准确信息的失踪,实是让人难以接受。母亲痛不欲生,终日以泪洗面,唯一的希望就是把我养大。可是她的身体越来越差,母亲去世时,我刚刚八岁……”

日本女人披头散发、骨瘦如柴,躺在病榻上,她从脖子上摘下一个玉坠,塞到山本正雄手里。

日本女人声音弱弱地说:“拿着它找到你的父亲,不管是死是活,活要见到人,死了要见到尸体。”

山本正雄说:“妈妈,我记住了!”

日本女人闭上了眼睛。

山本正雄嘶声喊着:“妈妈!妈妈!”喊累了,他低头看着手里的玉坠,玉坠晶莹剔透,上面刻着一朵漂亮的樱花。

山本正雄泪流满面,停顿了一下,接着说:“看着那朵樱花,感觉上面有一层晶莹的泪,那是樱花泪,是战争的泪!我这次来就是想找找父亲,哪怕知道一点信息也好,完成母亲遗愿。”

山本正雄说着泪流不止。

张碰牛看了一下山本正雄说:“双方交战,你死我活,谁又能记住敌方一个士兵?”

山本正雄说:“啊,我这儿有父亲当年的照片。”

山本正雄从随身一个包里,掏出一张发黄的照片,双手送到张碰牛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矮个子年轻人,圆脸,脸色苍白,左脸上有块明显的黑痣。军装过于肥大,穿在身上皱巴巴的。

张碰牛接过照片,盯着看了一阵,手抖了一下,然后叹口气,一言不发。

张羽亮和山本正雄都盯着张碰牛看。

屋里的空气凝固了,窗外传来时断时续的蝉鸣。

张碰牛又看了看照片,手一松,照片掉在桌上。

张碰牛冷冷地说了一句:“这屋子憋气,”接着站起身。这时,山本正雄才看清老人没有左臂,走路时,左衣袖无力地摆动着。老人几步走到门口,撩起竹帘,身子一闪走出门,“啪嗒”一声帘子拍在门框上。

张羽亮和山本正雄面面相觑。

山本正雄含着泪向张羽亮投来希冀的目光,接着大声说:“你爸认识我父亲!”

墓地。大大小小的坟墓,占了半个山坡。坟墓旁边的小草,被修剪得整整齐齐,像绿绒地毯。墓地的四周,栽了油松和侧柏。坟墓的边上,修了八角小亭,亭上瓷砖鲜亮。亭内矗立着青石石碑,是新刻的纪念碑。碑的上方,刻着“小阳村惨案纪念碑”。

张碰牛在坟堆旁蹒跚。

张羽亮跑上山坡,看着爸爸。

张碰牛这个墓看看,那个墓摸摸,转着摸着,两眼湿润了。转了一圈,他坐下来。

张羽亮挨着爸爸坐下。

张碰牛看了看张羽亮说:“给爸练一趟。”

张羽亮听话地站起身,弯腰抱腿,仆步下压,一字劈叉,做了几个热身动作,然后面南而立,做起手式,接着连环弹腿,双飞弹腿,抬臂、冲拳、跃起,回转,连环摆腿……约过了十几分钟,张羽亮站立、深呼吸,回到起手式。

张碰牛点点头:“还不错,工作再忙,功夫可不能荒废,不能把祖传东西丢了!”

“爸,我都记着哩!”

“好,好,来坐下,跟爸说会儿话。”

张羽亮挨着爸爸坐下。

张碰牛抬头看着那些坟墓说:“那个小鬼子,爸是知道的……”

一位大嫂带着儿子张碰牛,找到独立营驻地。

大嫂四十多岁,拄根枣木棍子。张碰牛两眼有神,五官周正,身板结实,穿了一件短衫,一条补了补丁的裤子。

这对母子一来,就嚷着要见孙营长。孙营长正从窑洞里出来。一位战士带着这对母子走到孙营长跟前。大嫂给孙营长鞠了一躬,儿子张碰牛也忙跟着母亲给孙营长鞠躬。

孙营长说:“大嫂,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大嫂说:“总算找到你们了!”说着看了看儿子,又接着说,“我们从西洛来,就是要让儿子参军!”

孙营长吃惊地问:“你们从西洛来?”

大嫂“嗯”了一声,不解地看着孙营长。

孙营长又问:“你们是走着来的?”

大嫂又点了点头。

孙营长又问:“你们走了八十多里地?”

大嫂说:“是啊,我们走了一天一夜哩!”

孙营长转身对身边的通信员小刘说:“小刘,快带大嫂和这位小兄弟休息一下,让厨房给准备点吃的!”

大嫂忙说:“不用了,我们刚才在那河边休息了一会儿,我带着菜窝窝,在河边吃了才过来的。啊,我是让儿子参军的!”大嫂又把来意重复了一遍。

孙营长看了看大嫂,拍了拍张碰牛的肩膀,又问:“孩子你多大了!”

张碰牛挺直身子,大声说:“十五岁了!”

孙营长对大嫂说:“大嫂,这孩子还小,让他过两年再来行不?”

大嫂说:“国难当头,孩子也是兵,让他拿着枪,为他爸报仇吧!”

“可他还是个孩子。”

张碰牛大声说:“我不是孩子,是大人!”

大嫂说:“儿说得对,男儿不吃十年闲饭,十岁以上就是大人了!”

张碰牛一挺脖子,大声说:“杀鬼子我一点也不会差!”说完,给母亲打个手势,母亲拿过一根准备好的木棍,木棍有拳头粗细。大嫂拿着木棍却找不到竖木棍的地方,对身旁一位战士说:“能找把镢头来吗?”

那位战士说:“大嫂,我们没有镢头,有铁锨。”

“也凑合,拿来!”

那位战士与大嫂把木棍栽进土里。接着,张碰牛摆个架式,沉稳地出拳,身体下蹲,踢腿,脚尖碰到木棍时,木棍发出一声轻响,断了。

孙营长吃了一惊,喊了声“好”。

围观的几个战士鼓起掌来。

大嫂又从身旁拿起一根木条,双手握着木条的两端。张碰牛左腿上步,右腿向上弹踢,木条瞬间断为两截。

孙营长又带头鼓掌。

大嫂看着孙营长:“我知道,部队用得着我儿子!”

孙营长没有说要也没有说不要,带着母子俩回到他办公的窑洞里。通信员小刘给大嫂与张碰牛倒了杯水,让母子两人坐在一条长凳上。

孙营长在她俩的对面坐下来,问:“大嫂,你儿子还小,那是要和鬼子真刀真枪干的,你真舍得让他跟着我们?”

大嫂说:“孙营长,我们为了找咱的部队,走了这么远的路,路上还要过几个鬼子的哨卡,我们都是绕着从山上小路过来的,要没那决心,用得着受这罪来?”

孙营长转身又对张碰牛说,“碰牛,部队生活很苦,吃不好,睡不好,你能吃得了这苦?而且我们是兵,要打仗,随时会牺牲的……”

张碰牛又挺直身子:“营长,我就是吃苦长大的,苦我不怕,死也不怕!”

大嫂说:“孙营长,我们在家都想好哩,您就收下我儿吧!”

孙营长说:“谢谢大嫂对部队的支持,谢谢你明大义送子参军!孩子的功夫好,我们用得着!”听了孙营长这话,大嫂与儿子对视一眼,脸上露出笑容。孙营长接着问,“大嫂刚才说,给他爸报仇,这是怎么回事?”

大嫂眼睛瞬间红了,说:“他爸被鬼子的飞机炸死了,我们村死了十多个人。”

张碰牛又大声说:“做儿子的不给爸报仇,就不配做儿子!”

大嫂扭头看着张碰牛,摸了下他的头。

孙营长让小刘找来三个连长,其中有一个叫鲁二愣的连长,长得五大三粗,一看就是一员猛将。

小刘带着大嫂与张碰牛走出窑洞,在院子里等候。

过了一会儿,孙营长带着三位连长从屋内出来。大嫂与张碰牛看着走来的四个人。鲁连长紧绷着脸,走到张碰牛跟前,伸出拳头,擂了张碰牛一拳说:“你是我的兵了!”接着笑起来。

当天下午,孙营长安排两个战士把大嫂送回西洛。

当天晚上,部队就有了任务。

孙营长在窑洞里与三个连长研究战斗方案。一盏麻油灯,灯光昏暗,小刘只好端在手上,照着桌上的地图。孙营长的手指移动,小刘手里的麻油灯也跟着移动。孙营长指着一个地方,对三个连长说:“鬼子要从这里走。”然后抬起头来,看了下周围几个人,拍了拍桌面,接着说,“那我们就在这里狠狠揍他一下!”

旁边一位连长说:“我们独立营的力量还是不足,经过几次反扫荡,减员严重,加上鬼子武器好,这个仗咱得好好琢磨琢磨。”

鲁连长大大咧咧地说:“我同意营长意见,打它个小鬼子!”

孙营长说:“当然要打,一是提振老乡的士气,鬼子几次扫荡,乡亲们损失很大,情绪受了影响;二是保护乡亲们的劳动果实;三呢给鬼子沉重打击,扬我独立营军威!”说着一拳砸在桌子上。

孙营长与三个连长商量了一个时辰。

会议结束,三个连长准备离开时,孙营长说:“张碰牛没经过军事训练,这次战斗他不用参加了。”

鲁连长一听就反对:“那可不行,看出来,那小子也是个犟驴,和鬼子有杀父之仇,恐怕不听劝,再说那小子身手好,反应快,让他在战场上锻炼一下也是好事!”

孙营长沉吟了一下,看了看另外两个连长,见两人也点了头,才说:“那就带上他,保护他的任务就交给你鲁连长了!”

鲁连长说:“那小子对我的口味,没问题,我保证完成任务!”

那天后半夜,部队悄悄出发。

重桃坡,是一道约四里长的山坡。一条山石路,顺着山沟,曲里拐弯,蜿蜒而上。路东是山涧,有几处与路平行,有层层梯田。路西是山丘,有几处豁口通到山的西边。

部队到达指定位置,然后一连战士埋伏到路上面的田埂后,二连战士埋伏到西边的山丘后面,鲁连长的三连在东边,钻进收割后的谷子秸秆里。

张碰牛挨着鲁连长趴在地上,两人的衣服被深秋的露水打湿了。

鲁连长悄悄问:“咋起了这么个名?”

张碰牛说:“母亲生了三个孩子都夭折了,生下我时,爸爸抱着我到牛棚碰了一下牛身,说是辟邪,就叫了。连长,你叫啥名啊?”

鲁连长说:“我叫鲁二愣,咱农村人,没文化,这名字还是爷爷给起的,他说这小子愣头愣脑的,排行老二,就叫二愣吧。”

鲁连长说着又问张碰牛:“你家还有什么人?”

张碰牛说:“家里就母亲了。”

一个战士弓着身子跑上山坡:“报告孙营长,鬼子快到坡下了!”

孙营长手指对面一个山坡对那个战士说:“去那个制高点继续观察,等鬼子到了下面那个弯时,扔个小石块过来!”

那个战士说:“是,营长!”

孙营长看着埋伏的战士,说:“传下去,敌人来了,注意隐蔽,听我命令!”

太阳升起一竿高时, 观察敌人的战士,扔下一块小石头给孙营长报信。

过了一会儿,远处出现了鬼子的抢粮队。前面一队伪军,中间是被抓来的村民,村民们赶着五十多辆木轮大车,后面是一个小队的鬼子,一个鬼子小队长走在前面。

鬼子小队长让队伍停下,拿着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儿,然后举手示意继续前进。

孙营长悄悄地传令:“等鬼子进了伏击圈再打,我的枪声为号!”

伪军走过来。

五十多辆木轮大车也走了过来。

最后,鬼子进入伏击圈。

孙营长大吼一声:“打!”

秸秆中、田埂下和山丘后,响起急促的枪声。鬼子遭遇突然袭击,一时晕头转向。鬼子和伪军,纷纷中弹倒下。活着的伪军放了几枪慌忙后撤,看到形势不妙,立即举手投降。赶车的村民,在战士们的掩护下吆喝着牲口跑出阵地。一头骡子受惊,拉着车在敌群中冲撞,被鬼子用枪打死。三十多个鬼子利用地形掩护,趴在地上射击。这时,两颗手榴弹在鬼子群中爆炸,鬼子又倒下两具尸体。

鬼子小队长声嘶力竭地喊:“射击,射击!”

鬼子步枪机枪齐射,火力很猛。独立营三面围着鬼子打,虽然武器不及鬼子,但是地形有利,不一会儿,鬼子又倒下十几具尸体。鬼子小队长指挥他的残兵,边打边撤,退到后面的一个小水渠里,那里有几块大的山石,鬼子龟缩在一起,凭借山石掩护,边射击边继续后撤。鬼子有一挺歪把子机枪,架在石头上“哒哒哒”响着。

身旁又有两个战士负伤倒下了。张碰牛看着倒下的战士,急红了眼。

鬼子退到一个土堆后,鬼子的机枪手把机枪架在小土堆上射击。张碰牛跃起身,利用地形掩护,左闪右突,向鬼子机枪手冲去。

孙营长看到冲上去的张碰牛,大喊:“回来,快回来,这个愣头青,鲁连长接应碰牛!”

鬼子小队长喊:“撤,快快地撤!”。鬼子边打边撤,逃跑中又有几个鬼子中弹倒下。

张碰牛很快接近鬼子,鬼子发现了他,打来一梭子弹。他迅速隐蔽在一块山石后面。这时,有两个鬼子俯下身子接近张碰牛。

鬼子的火力很猛,鲁连长被压制在距张碰牛不远的地方。

两个鬼子来到张碰牛的身前不远处,迅速站起身。张碰牛眼疾手快,腾身双飞弹腿,分踢两个鬼子,趁两个鬼子分开之际,右腿一记后扫,把后面那个鬼子扫倒在地,然后转身对着鬼子胸部弯膝狠砸,鬼子顿时晕了过去。另一个鬼子向张碰牛扑来,张碰牛连环飞踹,鬼子踉跄后退,手里的枪掉到地上。这时,张碰牛一个前扑,抢过步枪,抱着枪滚了几滚,躲到山石后面,然后几个飞身后跃,与鲁连长会合。鬼子端枪射击,子弹“啪啪”响,却打在张碰牛的身后。

鬼子哇哇叫着边射击边向张碰牛冲来,被我军子弹猛扫,又返身逃跑。

张碰牛跟着鲁连长利用地形掩护,弓身跑到张营长身旁。孙营长黑着脸擂了张碰牛一拳,说:“你不要命了!”

独立营战士紧紧追赶鬼子残兵。张碰牛拿着抢来的三八式步枪,看着战士们打枪的样子,拉枪栓,子弹上膛,勾动扳子,“啪”的一声枪响,子弹打了出去,他一阵惊喜。接着,他从鬼子尸体上找来子弹,又去追赶逃跑的鬼子。

鬼子的残兵大部被歼,只剩一个小队长。枪声停下来,战士们喊着:“缴枪不杀!”那个小队长拨出战刀,高高举起,凶狠地冲过来。孙营长端起枪,“啪”的一声枪响,鬼子小队长倒在地上。

鬼子被全歼,战士们迅速打扫战场。

战士们在训练。

鲁连长手把手教张碰牛怎样瞄准。过了一会儿,鲁连长教张碰牛投弹要领,张碰牛狠狠地投出了一颗训练弹。

战士们在训练场休息。

众战士嘀咕几句,一战士喊起来:“欢迎连长唱支歌!”

战士们鼓掌。

鲁连长说:“我可唱不好,就唱两句吧。”接着唱起来;

“毛毛谷来金丝丝黄,欢送丈夫上战场,背上砍刀扛上枪,哎哟哟,要把鬼子消灭光。天空布满鱼鳞云,哥哥要参加八路军,妹妹在后方送军粮,哎格哟哟,打败敌人都光荣。”

鲁连长说:“有一个战士,不光功夫好,歌也唱得好,大家知道他是谁?”

战士们大声说:“张碰牛!”

张碰牛笑着站起身,大声唱起来:

“河儿的水,滚滚流,有了情况埋地雷,地雷埋到大道上,炸死两个日本鬼。天上的雪,地下白,空室清野土里埋,八路部队开过来,鬼子再也吃不开。”

上午训练结束时,鲁连长组织点评。他站在队列对面,讲了上午的训练情况,然后大声说:“今天的训练大家表现很好,特别是张碰牛训练认真,刻苦……”

这时,小刘跑过来:“报告连长,孙营长找张碰牛!”

孙营长坐在一个矮木头凳子上。

张碰牛在门外喊:“报告!”

孙营长说:“进来!”

孙营长看了看张碰牛,问:“碰牛,最近训练得怎么样啊?”

“报告营长,有进步,能打枪,会投弹了!”

“听鲁连长说,你训练能吃苦,进步很快,今天叫你来,是有一个重要任务。有一份重要情报,地下党的同志要我们派人去接应,考虑你是个孩子,不易引起鬼子的注意,你的功夫也好,这个任务交给你去完成。怎么样,有没有信心?”

“营长,我保证把情报拿回来!”

孙营长说:“一定要小心!”

一座古老的阁。阁体为砖木结构,雕梁画栋,飞檐斗拱。阁分三层,底层有二十四根粗大的木柱,第二层中间雕刻着“朝阳阁”三个大字。字体古朴庄重、遒劲有力。阁下有一城门,供行人出入。

张碰牛穿着村民衣服,挑着一担柴火走到城门口。

行人排着队进城,鬼子和伪军挨个盘查。

一个伪军在张碰牛身上没搜出什么,一个日本鬼子过来看了他两眼,又用刺刀在柴火上刺了两刀,看没有什么,挥手放他进城。

张碰牛挑着柴担进了城门,然后顺着街道往西走。街道两边有售卖东西的摊子和店铺,不时有鬼子兵、伪军或是伪警察从街上走过。

张碰牛走了一会儿,远远看到有一家店铺,走到近处一看门脸,正是孙营长描述的接头地点,叫“德胜布庄”。他走过去,放下柴担用衣襟扇着风,在商铺外观察了一会儿,没有发现什么。又挑着柴担走近商铺,然后放下柴担,过去敲门。门开了,他正要进去,突然愣了一下,铺内有十几个日本鬼子和伪军。

张碰牛退了两步,想转身离开,可是“哗啦啦”,鬼子和伪军冲出来,把他围在中间。

一个伪军凶狠地问:“干什么的?”

张碰牛平静地说:“东家要担柴,我给送来。”

一鬼子上下看了两眼,然后狠狠一挥手:“抓起来!”

这时,“啪”的一声枪响,对面屋顶闪出一个黑衣人向鬼子开枪。顿时,鬼子和伪军一片混乱,慌忙冲着屋顶开枪。

张碰牛抢过柴担,旋转扁担,柴火扫向敌人,双手一推,柴担飞出,砸到鬼子和伪军头上。张碰牛乘乱打倒前面的敌人,两腿后撩踹向后面的敌人,向旁边的一个小巷跑去。

鬼子和伪军分兵,一部分追赶黑衣人,一部分追赶张碰牛。

张碰牛在前边跑,鬼子在后边叫喊着,打着枪,子弹在他头顶“嗖嗖”地飞。他跑过两条小巷,纵身跃上巷边的屋顶,鬼子发现了他,他又跳下屋顶,拐进另一条巷子。这时,那个黑衣人出现在他面前,急促地说:“快跟我走!”张碰牛看到来人,正是刚才向鬼子射击的黑衣人,他跟着黑衣人跑到街边一拐角处。

黑衣人急促地问:“是他二小子吗?”

张碰牛忙答:“不是,我是他弟弟。”

黑衣人握着张碰牛的手急急地说:“现在情况紧急,听我说,情报站被鬼子发现,其他同志牺牲了,通知你们也来不及,我只好在情报站外等着接应你。现在你拿着情报,在明早前交给独立营,你现在快出城,估计鬼子要关城门搜捕了!”

张碰牛说:“咱俩一起走!”

黑衣人说:“不行,鬼子发现了我,画了我的像,我出不了城了,我去把鬼子引开,你顺原路返回!”说着推了一把张碰牛,让他躲起来,自己向前跑走。

鬼子搜索过来,黑衣人向鬼子打了一枪,向城内跑去。

一队鬼子呼喊着去追黑衣人。

张碰牛待鬼子过去,返身跑向巷口。

黑衣人开枪还击,突然被子弹打中,他一手捂着伤口,一手拿枪还击。

黑衣人胸部又中两枪,倒在血泊中。

鬼子跑到黑衣人身旁,一个鬼子手伸到黑衣人的鼻子上,然后站起身:“报告少佐,八路的情报员死了!”

鬼子少佐狠狠地说:“关闭城门,捉拿那个小孩!”

“哈伊!”

鬼子少佐挥挥手,一队鬼子跑走了。

鬼子和伪军如临大敌,在大街小巷搜查。

城门口摆摊做买卖的,匆忙收拾摊点,街上的行人也慌乱地跑起来。

张碰牛飞速跑向城门口,守城的鬼子和伪军发现了他,向他开枪。张碰牛左臂中弹,鲜血洇红了袖管,他忍着剧痛继续在混乱的人群中穿行。后面几个鬼子和伪军追来,前面一个鬼子跑来拦截他。他回头看了一眼,扭头冲向前面的鬼子。离鬼子约一丈左右时,跃起身,飞身踢向鬼子,鬼子被踢倒在地。两个伪军手忙脚乱正关城门,张碰牛蹬脚,膝盖侧击,打倒一个伪军,城门刚刚关了一半,他腾身飞跃而出。

身后传来激烈的枪声。

城门口的鬼子和伪军看到门口飞出一个人,愣了一下,后慌忙举枪射击。张碰牛奋力纵跃,跑得飞快。

这时,城门旁闪出一个中年人,向城门口的鬼子甩出一颗手榴弹,鬼子和伪军看到“哧哧”喷烟的手榴弹,顿时惊叫着乱作一团。手榴弹爆炸,几个鬼子和伪军倒下。鬼子和伪军慌忙掉转枪口,向跑走的中年人射击。

张碰牛紧跑几步,跳下一条臭水沟,顺沟奔跑。鬼子和伪军在后面追赶,向沟内打枪。

张碰牛钻入附近铁路桥下,借着桥墩掩护,向东跑。

鬼子和伪军在后面追赶,忽然不见了张碰牛的踪影。

这时,空中飞来一块石头,砸到一个鬼子头上,远处闪出刚才那个中年人,向西跑去。

鬼子小队长:“在那边,快追!”

鬼子向西追去了。

张碰牛从一棵大树的树身后钻出,继续向东跑。

张碰牛忍着伤痛钻进山林,但没跑多远,就倒下了。他喘了口气,扶着树身慢慢站起来,身子晃了晃,险些再次跌倒。他喘息着,左臂渗着鲜血,右手摸摸腰间,情报还在,舔舔干裂的嘴唇,踉踉跄跄走起来。可是没走几步,由于伤痛和劳累就晕过去了。

前方树林里闪出一个人,正是刚才城门口两次救张碰牛的中年人,是个哑巴,他跑到张碰牛身边,看了看,背起张碰牛,向山上跑去。

连绵的群山,莽莽苍苍。

哑巴背着张碰牛,艰难地爬山。哑巴喘息着,汗水从头上滚落。前面是一处险峻的山路,哑巴跪着慢慢地爬,膝盖磨出了血。走过这段山路,哑巴长吁一口气,接着又背着他钻入荆棘丛中。从荆棘丛出来时,哑巴的手上脸上有几处划伤,有的伤口还在流血。

前面山坡上,出现一个小山村,二十几户人家。村子周边沟壑纵横,山高林密。

哑巴背着张碰牛,到了村南,来到一个破旧的木门前。哑巴敲门,女儿小翠开了门,哑巴把张碰牛背进窑洞,放到一爿土炕上。小翠立即拿出止血草药,给他止血、清洗和包扎伤口。

包扎好伤,张碰牛醒了。

张碰牛睁开眼睛问:“我在哪儿?”

小翠说:“你在我家!”

张碰牛慢慢站起身要走。

哑巴比画。

小翠解释说:“你放心,我们是堡垒户,咱的同志常到这儿来。你身上有伤,是我爸背你回来的。你这个样子走不了多远,就抗不住了。再说现在鬼子正在城外和山下搜查,出去也很危险的。我爸让你休息一下,天黑再走,”

小翠想想又说:“现在出不去,晚上再走,准误不了事!”

张碰牛想想,就躺在炕上。

小翠看着张碰牛,饶有兴趣地问:“你叫啥名字?”

张碰牛说:“碰牛。”

小翠忙说:“我叫小翠。”

小翠忽闪了一下眼,想起什么,说:“你快歇着,我做饭去。”

小翠走出里屋。

张碰牛由于受伤加上过度疲劳,一闭眼就睡着了。

哑巴在大门外劈柴,眼睛却盯着四周。

太阳的光辉斜照进窑洞。

窑洞的东墙边有一爿青石小磨。小翠摇转着小磨,磨了榆皮面,过筛子筛好。接着把榆皮面与玉米面和起来。她又从里屋抱出一个木头做的,看起来很笨重的饸饹床。她跑出屋去拿了柴火,回屋开始烧水,不一会儿锅就开了。她把饸饹床架在锅上,搓了一块面,放在饸饹床的圆孔里,然后吃力地压着饸饹床的木杆,压出细细的面条。面熟了,小翠捞到碗里,端进里屋。

小翠推醒张碰牛:“碰牛哥,吃饭了!”

张碰牛龇牙咧嘴慢慢坐起来,接过饭狼吞虎咽吃起来。

小翠哧哧笑起来。

小翠问:“碰牛哥,好吃吗?”

张碰牛点头“嗯”了一声。

小翠说:“我学了一首站岗放哨歌,我唱给你听:

我们参加自卫队,加紧去放哨,盘查行路人,早晚间,风雨天,一刻也不放松。组织侦查网,户口调查清,提防那汉奸,泄露我军情。封锁消息,抗日戒严,保卫我村民。”

唱完又问,“啥时咱村就成根据地了?”

张碰牛说:“快了。”

“光说,快了、快了,快了是啥时候?”

“快了就是快了,孙营长说的。”

“孙营长的话,恁管用?”

“当然管用,孙营长是谁呀,那是杀敌英雄!”

“爸告我,他在城门口看到你,你很勇敢,你也是英雄!”

张碰牛说:“你爸也在城门口?”

小翠说:“我爸也是接到任务,说有一个交通员经过,让他接应一下,要不没事到那儿干啥。”

张碰牛问:“手榴弹和石头是他扔的,鬼子是他引开的?”

小翠想了一下,估摸着说:“那还有谁,我爸不光会投弹,还会打枪呢。听爸说你的功夫很好,一脚就把鬼子踹倒了。”

张碰牛说:“那是谭腿,想学有空教你。”

小翠兴奋地说:“说话算数?”小翠想到了什么,嘴角挂着笑,不时还显出害羞的模样。

张碰牛看着小翠清秀可爱的样子,心里暖暖的。

哑巴进里屋比画,不让小翠影响张碰牛休息,拉着小翠出去了。

张碰牛体力消耗大,身上又有伤,吃了饭,又躺下了。

一队鬼子发现地上的血迹,搜索着向小阳村靠近。带队的是一个小队长和那个脸上有黑痣的山本武夫。

鬼子小队长问:“前面是什么村?”

山本武夫说:“前面是小阳村,村子不大,只有二十多户人家!”

鬼子小队长拿过望远镜看了一会儿,下令:“把小阳村围起来,挨家挨户搜!”

村边的狗看到来了生人,突然跑出来狂叫着扑向鬼子。鬼子端枪射击,两只狗倒在地上。一个村人出门,突然看到日本鬼子,慌忙逃跑,但是没跑几步就被鬼子的子弹打死了。鬼子嘶吼着,杀气腾腾地闯进村来。

门口的小翠跑回家,焦急地说:“村口出现了鬼子,现在已经包围了村子,马上就搜查过来了。”

哑巴拉起张碰牛,紧张地比画。

小翠推着张碰牛:“任务要紧,碰牛哥快走!”

外面有皮靴的踢踏声、吆喝声和枪声传来。

张碰牛说:“快,咱们一起走!”

小翠说:“来不及了,任务要紧,你快走!”

小翠和哑巴,把张碰牛推出门。

张碰牛来不及多讲,窜出院子,跑向大门。

山本武夫看到跑出门的张碰牛,端着刺刀追来。

张碰牛跑得很快,奔跑中,迅速观察,发现东边西边和屋顶上都有鬼子,门前三十米外是悬崖,随即向悬崖边跑去。山本武夫快速追来。悬崖边到崖底大约有二十多米深,张碰牛望了一眼,毫不犹豫纵身跳下。

一时间,呼喊声响起,窑顶上、院子外枪声大作。

张碰牛在草丛中两个翻滚,站起身来。左臂伤口崩裂,鲜血流淌,右手手指骨折,钻心地疼。他咬着牙顺着山沟跑起来。

子弹打在地上噗噗响。

张碰牛跑得很快,可是没提防一脚踏进树坑,摔倒在地,左臂的骨头传出断裂的声响,他的脸上被灌木的枯枝划破几道口子。他咬着牙,艰难地爬起身,继续奔跑。

哑巴和小翠跑回里屋,从木柜底下拿出一支步枪和一颗手榴弹。两人对望一眼,急急地跑出门。

哑巴向准备下崖追赶张碰牛的鬼子打了一枪。小翠奔跑着向鬼子扔出了手榴弹,“轰”的一声,手榴弹爆炸,接着传来一个鬼子的惨叫声。十几个鬼子返身向哑巴和小翠追来。哑巴和小翠跑向山后的北梁。鬼子在后面紧紧追赶。哑巴向鬼子开枪,一个鬼子倒下。

山本武夫瞄准,开枪,哑巴中弹倒下。

小翠扶着倒下的哑巴,喊:“爸!”

山本武夫再次瞄准开枪,小翠中弹。

鬼子小队长气急败坏:“人的杀掉,房子通通烧掉!”

鬼子见人就杀,见房就烧,村内成了屠场和废墟。

张碰牛跑出二里多地,内心纠结,脚步慢下来。他摸了摸腰间,情报还在,深深地回头望了一眼群山。他的左臂血流不止,浑身疼痛难忍,头一阵又一阵眩晕。

脑子里响起小翠的声音:“碰牛哥,情报要紧,你快走!”

张碰牛转身,继续踉踉跄跄奔跑。

天完全黑下来,张碰牛趴在草丛里,看到左边的山上有鬼子在休息。他悄悄地钻进树丛,慢慢地绕过去,拖着沉重的脚步,拐进一条更窄的山沟。又走了一个时辰,前面跑来两个战士。他再也走不动,一骨落倒在地上。

两个战士扶起张碰牛。

一战士说:“是碰牛!”。

张碰牛强睁开眼睛:“快快,哑巴,小翠,小阳村的乡亲,快!”说着,就晕过去了。

一个残破的大院,院内有几幢土坯屋。部队拾掇了几间,作为临时医院。

张碰牛躺在病床上,慢慢睁开眼睛。

看到张碰牛醒来,医生和护士惊喜地围拢过来。张护士给他量体温、测血压。

王医生问:“同志,感觉怎么样?”

人群中钻出鲁连长:“小祖宗,你可醒了!”接着又说,“孙营长和战友们来过几次,你都昏迷着,孙营长让我在这儿盯着,好好照顾你。知道你爱听歌,让我唱歌,我都唱得嗓子哑了!”

张碰牛喃喃地问:“小阳村怎样了,哑巴大叔一家没事吧?”

鲁连长迟疑了一下说:“鬼子去追你了,村人没事。”

鲁连长告诉他:“根据你的情报,前天晚上,咱部队在南乡的西庄湾打了一列火车,打死打伤六十多个鬼子,活捉八个日本军官,其中还有一个大官呢,有军需品一百多件,文件还有一大摞。”

张碰牛听了咧了咧嘴:“真的?”

鲁连长说:“那还有假?现在歌都编出来了,你听:

西庄弯儿打火车,打的就是急行车,票车过来不让它走,呀儿呀,捉住一群日本猴。”

张碰牛眯缝着眼听,眼前出现战场画面:我军埋伏在铁路两旁、炸毁铁轨,在车厢内外与鬼子枪战、拼刺刀,鬼子被俘,战士们抬着战利品,得胜归来……

张碰牛躺在病床上,想着想着,露出笑意。

过了几天,一个不好的消息,让张碰牛猝不及防。

医生护士都站在地上。

张碰牛咬着牙一声不吭。

孙营长风风火火带着鲁连长走来。

孙营长嚷着:“这么个毛病都治不了,你们当什么医生,每天说的救死扶伤,就是这么个救法,就是让战士截肢?”

王院长拉着孙营长到了病房门口。

王院长低声说:“我们尽力了,没办法,如果不截肢,恐怕命都保不住。”

孙营长红着眼说:“可他还是个孩子!”说完这句话,又问,“真没别的法子了?”王院长点点头。孙营长抬起手臂,用衣袖擦擦眼,走到张碰牛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说:“医生说了……少一条手臂,咱照样打小鬼子!”

张碰牛焦急地说:“没手臂,拿啥打!”

孙营长急红了脸,说:“你这浑小子,命没了你拿什么给小阳村老乡报仇,拿什么给哑巴、小翠报仇!”

张碰牛一怔,焦急地问:“小阳村咋了,哑巴叔和小翠咋了?”

旁边的鲁连长看瞒不住了,就红着眼睛告诉他:“那天我们赶到小阳村时,鬼子已经走了,村里尸体遍地。鬼子屠了村,全村没活着的人了,哑巴和小翠为了引开鬼子,也被杀害了。”

张碰牛的右手狠狠地砸在床上,又砸到自己身上。

张护士跑过来,急伸手抓住张碰牛的手。

张碰牛停了手,脸色变得煞白,咬着嘴唇。

孙营长摸着张碰牛的头:“碰牛,我知道你心里难过,难过就哭出来吧。”

孙营长一句话没说完,一声尖锐的嚎,把同室的伤员和医护人员吓了一跳。孙营长默默地看着他。

张碰牛说:“都怨我,我连累了乡亲们,连累了哑巴叔和小翠,都怨我呀!”

孙营长说:“这桩血案是小鬼子制造的,我们要为他们报仇!”

张碰牛急红了脸:“怎么报仇,臂没了,拿不了枪,拼不了刺刀!”

“可以拿手枪,可以用你的腿上功夫,再说了,我们大伙儿也要为他们报仇!”

张碰牛截住孙营长的话,咬着牙说:“我要亲手给他们报仇!”

张护士抬手擦自己的眼睛。

蛙声阵阵,月光照进病房。

张碰牛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想着小阳村的惨状。小翠说:“碰牛哥,啥时咱村就成根据地了?”小翠说:“光说快了、快了,快了是啥时候?”自己说:“快了就是快了,孙营长说的。”张碰牛平躺在床上,两眼盯着房顶。后来自言自语地说:“没有了左手,我还有右手,右手拿枪,照样打鬼子!”

清晨,一缕阳光照进病房。

张护士将张碰牛右手的绷带慢慢拆除。

张碰牛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微微动了一下,却不能弯曲。

张碰牛焦急地问:“手指怎么了,王医生,我的手指怎么动不了?”

王医生叹口气:“你跳崖时,两指粉碎性骨折,手指功能恐怕很难恢复。”

张碰牛坐在病床上,咬着牙,眼里急得冒火。他想了很多天右手打枪,结果这个心愿也成了泡影。

沉重的打击,让张碰牛十分难过。

伤口还没痊愈,张碰牛就走出病房,到院里练功了。

院里长满绿色的小草,院子中间有个小土堆,还有几个装了土的麻袋,是供警卫排战士训练用的。张碰牛呼吸着清新的空气,腿搁在麻袋上,慢慢地压腿、踢腿。

张护士急忙跑过来说:“张碰牛同志你的伤没好,不能剧烈运动!”

张碰牛不说话,继续踢腿。

张护士又说:“张碰牛同志,不能这么练!”

张碰牛又开始压腿。

张护士看张碰牛不搭理自己,气呼呼转身,甩了一句话:“你这人真是个怪人!”可是走了几步,又返身回来,硬是拽着张碰牛坐到麻袋上。

张护士说:“你就是想锻炼也得休息一下再练吧,要不还没打完鬼子,你先把自己练倒了。”

张碰牛怔了一下,长呼一口气,两眼茫然望着远处的群山。

这时,鲁连长走进医院大门,看到张碰牛就走过来。

张护士看到鲁连长走过来,站起身说:“鲁连长,你们谈,我进去忙了,啊,你可得劝劝张碰牛同志,伤还没好,就狠着劲练功,不把身体当回事!”

张碰牛没说话,看着鲁连长。

鲁连长看着走远的张护士,笑笑:“这个姑娘多好,人长得精神,对你也这么关心。”

张碰牛低着头没吭声。

鲁连长说:“我看张护士也年龄不大。”

张碰牛还是没说话。

鲁连长又说“跟你小子说话真没劲,说件正事:你可要听医生的,有你练功的时候,不要着急。”

张碰牛说了句:“不急能打鬼子?”

鲁连长脖子上青筋暴起,说:“啊,我还以为你哑了呢,你记住不是你一个人打鬼子,我们都在打!”

“那不一样,我说过,要亲手打的!”

“那也得有个好的身体!”

张碰牛想了想说:“我的身体,自己知道,你放心吧!”接着想了想,看了一眼鲁连长说,“鲁连长,我想求你一件事。”

鲁连长问:“啥事?”

张碰牛说:“打听一下那个矮个子、圆脸、脸上有痣的小鬼子,现在他在那儿!”

鲁连长一怔,问:“你,你不会去找那个小鬼子吧,告诉你军人要服从命令听指挥!”

张碰牛说:“我不会乱来的,你放心。”

鲁连长在院里和张碰牛继续交谈……

从马坊方向出现一队日本鬼子。

一个鬼子跑来报告:“报告,附近发现一所八路临时医院。”

鬼子小队长拿过地图,看了看:“呦先!守卫的部队有多少?”

“有一个警卫排!”

鬼子小队长,挥一下手,“让这所医院消失!”

鬼子兵端着枪,躬身跑到医院附近,埋伏在一道土埂后。

鬼子小队长,打个手势。

两个鬼子向门外哨兵的位置潜行。

鬼子从后面偷袭,杀死门外的哨兵,向后面的鬼子挥挥手。

鬼子小队接近医院。

院内的哨兵发现,向鬼子开枪。

鬼子向哨兵开枪,冲进医院大门。

听到枪声,医院警卫排战士紧急奔出,利用地上的土堆和几条装满土的麻袋作掩护阻击鬼子。

王院长大喊:“医生和护士,迅速转移伤员!”

医生和护士有的扶着、抬着伤员,跑出病房,向后山转移。

张护士跑进张碰牛病房,与张碰牛撞个满怀。

张护士焦急地说:“张碰牛,快转移!”

张碰牛大喊:“我要打鬼子,你们走!”说着跑出门。

一个轻伤员说:“我也要参战,阻击鬼子,让重伤员走!”说着,紧跟着张碰牛跑出门。

张碰牛冒着弹雨,爬在警卫排李排长身旁:“李排长,快派人向独立营报告,让他们增援。”

李排长说:“已派人去了,你是伤员,你快走,这儿有我们!”

张碰牛说:“我还能投弹!”

张碰牛拿起一颗手榴弹投向鬼子,爆炸声中,有两个鬼子倒下。

这时,鬼子在东边的小屋顶上架了一挺歪把子机枪,居高临下射击,压得警卫排战士抬不起头。警卫排三个战士先后中弹倒下。张碰牛看着鬼子的机枪急红了眼,拿了一颗手榴弹往腰上一别,就跑出去了。

李排长冲张碰牛急喊:“危险,快回来!”

张碰牛借着地形掩护,绕了个大圈,然后向鬼子架设机枪的屋子靠近。这时,听到身后有“沙沙”的极轻微的脚步声,他猛地回头,发现是张护士。

张碰牛一把拽过张护士,压低声音急促地说:“你来干什么?”

“帮你!”

“很危险,快回去!”

张护士说:“我熟悉地形,你跟我来!”

张护士拉着张碰牛穿了两道门,又过了一道矮墙,到了一座屋子后面。屋后是光溜溜的墙壁,墙壁外两尺不到就是悬崖,鬼子就是看了屋子这地形,才敢把机枪架在屋顶上。两人蹲在悬崖边。张碰牛看到地上有根木椽,忙跑过去一手抱起木椽,慢慢地移到墙根。然后,张护士扶稳木椽,张碰牛顺着木椽快速上爬,接近屋顶时,双脚在木椽上用力一蹬,跃上屋顶。

屋顶有两个鬼子,鬼子的机枪手两手紧紧握着枪,嘶声吼着,狠狠地射击,旁边还有一个鬼子在紧张地装子弹。

张碰牛刚上屋顶,就被装子弹的鬼子发现了。鬼子喊了句什么,迅速站起身来。张碰牛照着站起身的鬼子,一个腾空踹,鬼子惨叫着摔下屋顶。

鬼子机枪手听到同伴的喊声,一个激灵,慌忙起身。张碰牛踹下鬼子,还没站稳,就被鬼子机枪手从背后一把抱住。鬼子看到是个独臂小孩,想抱着摔下屋顶。可是鬼子没想到,张碰牛猛地蹬踹鬼子右脚,接着右手反转抱住鬼子的头,一弓身把鬼子从背后甩到身前。紧接着,张碰牛上前一步狠狠下踹,鬼子两手一推,顺势翻滚站起身来。张碰牛连环飞踢,鬼子躲过,近身与他扭打在一起。扭打中,张碰牛身上的手榴弹掉落在屋顶上。鬼子抱着他在屋顶翻滚。这时,张碰牛感觉断臂处与手指的伤口裂开了,钻心地疼,身体有点发虚,翻滚两下,就被鬼子压在身下。

张护士爬上屋顶,看到鬼子狠狠掐着张碰牛的脖子,又看到屋顶的手榴弹,迅速拿起,向鬼子的头狠狠砸下,鬼子脑袋破裂,身体一歪,倒在地上。

张碰牛看一眼张护士,翻转身,迅速拿过鬼子的机枪,想扣动扳机,却无奈地发现自己的食指无法弯曲,脸上露出失望的声色。张护士从自己衣服上快速撕下面条,接成环递给张碰牛。

鬼子看到屋顶机枪被人抢夺,立即向屋顶进攻,张护士尖叫一声,甩出手中的那颗手榴弹。“轰隆”一声爆炸,传来鬼子的惨叫声。

张碰牛拿着张护士的绳环,一头挂住扳机,一头勾在无名指上,无名指拉紧,机枪吼叫起来。他向冲出来的鬼子扫射,屋前的鬼子中弹倒下。鬼子惊慌后撤,伏在另一间屋后。

张护士爬在张碰牛身旁,给他装子弹。

鬼子小队长一顿喊叫,然后兵分两部分,一部分向警卫排冲锋,一部分包围屋子,要夺回机枪。

这时,医院外面传来枪声,独立营的战士赶来了。

鬼子小队长气急败坏地一挥手:“撤退!”

战士们打扫战场。

医生和护士,整理病房。

张碰牛躺在病床上,病床旁放着夺来的歪把子机枪。

张护士边为张碰牛包扎崩裂的伤口,边问:“疼吗?”

张碰牛咧咧嘴:“你来试试?”

张护士没答张碰牛的话,紧紧咬着嘴唇,细心地给张碰牛包扎,头上渗出汗珠。

张碰牛看张护士的认真劲儿,笑出声来。

张护士说:“这么疼,你还笑!”

张碰牛说:“我高兴!”

张护士看了眼机枪说:“机枪可是要上缴的。”

“我知道,我就想再看看,你也看看,这也是你的战利品。”

张护士瞥了眼机枪,说:“多亏夺了鬼子这机枪,要不后果不堪设想。”

“鬼子不就仗着武器好耀武扬威吗,歌词里说‘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我们把小鬼子的武器夺过来,看他能蹦跶几时!”

张护士说:“我得谢谢你,我亲手杀了一个鬼子,我爸也死得瞑目了。”

张碰牛看着张护士问:“你爸是谁?”

张护士含着泪说:“在城里给你情报的那个人。”

张碰牛吃惊地问了一句:“穿黑衣服的那个同志?”。

张护士咬着唇,眼里蓄满泪水,身体哆嗦着点点头。

张碰牛盯着张护士看,像不认识似的。

张碰牛在院里的草地上,慢慢练功。

张护士远远地望着他。

“张碰牛!”鲁连长在医院院子里喊了一声。

张碰牛回头一看是鲁连长,高兴地说:“鲁连长,你来了!我是不是能回部队了?”

鲁连长说:“孙营长问了医院领导,医院领导说这次保卫医院战斗,你的伤口再次裂开,还需要恢复,等伤好了才能回部队。”

张碰牛说:“我的伤不碍事,打鬼子没问题!”

鲁连长说:“刚才我也问了医生。医生也说不行!”停了一下,接着说,“我们有仗要打,这几天要走了,孙营长要我来告你一声,你安心养伤。”

张碰牛默默地站着。

鲁连长看一眼面无表情的张碰牛说:“噢,有个消息,小阳村是制高点,又在县城周边,屠村后,鬼子在山上修了据点,盖了炮楼,住了十多个鬼子和部分伪军。前段时间我到小阳村据点侦察,发现炮楼内有个脸上有黑痣的鬼子。”

“消息准确?”张碰牛瞪大眼睛。

鲁连长拍了拍张碰牛说:“你的心情我理解,等部队回来,我们打过去,把那炮楼端了,给小阳村的乡亲们报仇,你可别乱来。”

张碰牛望着鲁连长走出医院大门,又转头看了看自己空着的左衣袖,又看了一下自己右手两根僵硬的手指,双眉皱在一起,不由自言自语地说:“我不能拿枪了,部队要我干什么,我废人一个,废人一个呀!”

独立营外出执行任务了。

晚上,张碰牛睡不着,他的眼前,又出现了山本武夫,那个鬼子杀气腾腾端着刺刀冲来。

张碰牛从病床上爬起来,走出病房。

月光下,张碰牛咬着牙高抬腿,狠狠踢出,右臂挥出左挡右打,身体快速地上下翻飞。

张碰牛练了一阵,累得气喘吁吁。他紧紧咬着嘴唇,嘴唇渗出了血。他擦一下头上的汗,继续练习。

一个月后独立营还是没有回来。

有一天,张碰牛看着查房的张护士,问:“张护士,能给我找张纸吗?”

张护士看着她反问了一句:“你要纸干什么?”

张碰牛低着头说:“我想学学写字。”

不一会儿,张护士给张碰牛找来发黄的毛头纸,还拿来一截铅笔,然后返身出去了。

张碰牛坐下来,在纸条上哆哆嗦嗦地写字。

纸条上歪歪斜斜写着:“孙营长,我不能等了,再说我成了废人,不能参战。我走了,我记着你的话,我永远是杀鬼子的兵!”

张碰牛把纸条放在床上,走到病房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然后悄悄走出病房。

张护士走进病房,发现张碰牛不在,转身看到张碰牛写的信。然后,跺跺脚,有泪流出。

山梁上,残阳如血。

张碰牛趴在灌木丛中,观察对面小阳村据点。

哑巴家的前面是悬崖,悬崖的东西两面挂了铁丝网。铁丝网内,挖了堑壕。村西有一条进村的道路,路被堑壕阻断,装了吊桥,吊桥两边各有岗亭,有伪军把守。在村子背后的山头上,有一座高大的炮楼,炮楼上有鬼子的岗哨在晃动。村民的窑洞里,住了部分鬼子和伪军。有的窑洞顶上,修筑了战斗工事。张碰牛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后退。

张碰牛在山上悄悄地寻找,终于发现一个天然的石洞。石洞很隐蔽,洞口被一丛酸溜溜树遮挡,就是到了跟前,不细看也看不出来。石洞入口很小,仅容一人爬着进去。到了石洞里面,却是愈来愈阔,可以站立行走。顺着石洞拐个弯,行走大约一百米,就到了另一出口。他探出头往外看,发现这个出口在靠近山沟的悬崖边,出口周围长满蒿草,旁边生长着一丛野生榆树,树枝伸展到洞口内。张碰牛拽着树枝往下看,是壁立的悬崖,悬崖有二十多米高。下面山坡较缓,顺着缓坡再走二百多米,就到了小阳村出山的沙石小路上。

张碰牛回身钻出石洞,在山坡上选了块光滑的大石头,一手紧紧夹着,挪到洞口旁,盖在洞口上。看了看,又将石块挪开,找了块尖状石头,快速挖开四周的泥土,然后把大石嵌进土里。他又搬开石头,人钻进石洞,接着一手托着石块盖住洞口。

张碰牛找些干草铺在较干燥的地方。他用两块石头垒了个简易灶台。他发现洞内拐弯处的石缝间,有点点泉水渗出,于是,找了个破旧的瓦罐,放在石缝下面接水。安置好这一切,他就躺在干草上睡着了。

晚上,张碰牛又爬在灌木丛中观察。

炮楼里走出山本武夫。他走到哨兵跟前,哨兵立正。

山本武夫大声说:“打起精神,睁大眼睛!”

“哈伊!”鬼子哨兵应了一声。

山本武夫走向窑洞上面的岗哨。

一个伪军拄着枪在打盹儿,听到脚步声,慌忙睁开眼睛。山本武夫一巴掌甩在哨兵脸上。

伪军哨兵立正,“嗨”了一声。

跑来一个伪军为哨兵求情:“太君,他今天执行任务很累,你就原谅他这一回。”

山本武夫狠狠地说:“下次发现,枪毙!”

山本武夫返回炮楼。

那个伪军训斥刚才打盹的哨兵:“你不要命了,还敢打盹!”

哨兵摸着脸说:“玩了两夜牌,累了。”

月亮出来,灌木丛撒下黑黑的阴影。

张碰牛爬到灌木丛旁。天黑看不清鬼子的脸,但是看那身型,像极了那个脸上有黑痣的鬼子。他瞪着眼睛,紧咬嘴唇,慢慢退回山洞内,后又钻出山洞,向山下跑去。

后半夜,张碰牛拿回几件村民的衣服、野菜团和打猎的用具。他把拿回的东西放在洞口,拿起打猎的野猪夹子,跑上山梁,找到过去村民打猎的陷阱,重新布置,又找了几处摆放野猪夹子的地方,摆好夹子。

张碰牛钻回石洞。在悬崖出口处,他就着月光,把一根粗竹子用力弯回,两头拴了粗粗的牛皮绳,制成一张弓。再用一把杀猪刀,削木棍,由于用力过猛,刀碰到石壁上。他停下来,听听外面动静,然后紧咬双唇,小心翼翼地削。他拿过弓子,搭上削好的木箭,用力拉了两下,放到地上。接着,脱下军装,换上村民的衣服。

又一个夜晚,繁星点点。

张碰牛弓身跑上山梁。把木头弓子绑在树身上,从背上的箭袋内抽出一支木箭,右手搭好箭,接着用力拉开木弓,“嗖”的一声,木箭射向鬼子炮楼。

炮楼里的鬼子发现声响,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慌忙向着山梁射击。

过了一会儿,据点里的鬼子和伪军出来搜山。

看着鬼子搜来,张碰牛忙退回石洞内。

过了一会儿,传来鬼子和伪军的惊呼声。有两个伪军被兽夹夹伤。有一个鬼子掉到陷阱里。

山本武夫气呼呼地说:“八嘎!给我仔细搜!”

鬼子和伪军,搜了半夜,什么也没有搜到,骂骂咧咧,抬着伤员回据点了。

山本武夫坐在一张古旧的木椅上,说:“袭击炮楼的敌人人数不多,没有武器,只会挖陷阱、放夹子,不像是游击队。”

一个鬼子说:“会不会是附近村民?”

山本武夫说:“那么,他到这里什么的目的?”

那个鬼子说:“他对我们没有杀伤力,要骚扰我们,要我们睡不好觉。”

山本武夫咬牙切齿地说:“可恶,可恶!”然后,山本武夫招手让几个鬼子过来,悄悄地布置任务。

张碰牛悄悄钻出石洞。猫着腰,带着木弓,弓着身子慢慢走上山梁,边走边观察。走了一段,发现山草中传来细微的声响,他爬下来,仔细观察。

张碰牛等了一会儿,对面的草丛又稍微动了一下,他拿起一块石头,用力向草丛扔去,然后轻轻地往左边移动。

山本武夫发现有动静,示意其他人不要动,然后站起身,猫着腰,小心地向张碰牛刚才埋伏的位置摸过来,他走到张碰牛刚刚埋伏过的地方,扭头细细地看着四周。

张碰牛趴在草丛后,看清了山本武夫,立刻血气上涌,红了眼睛,他拿起一块石头,只等山本武夫过来,就狠狠砸出。可是山本武夫站到离他还有四五步远的地方,左转右转看了看,然后转身往回走。他心里一急,奋力将石块向山本武夫掷出,石块砸到山本武夫身上。山本武夫挨了一石头,急速转身,跟奔过来的张碰牛碰个照面。张碰牛双腿连环,狠狠踹向鬼子。山本武夫躲过第一脚,没躲过第二脚,一下被踢倒在地上。

这时,草丛中倏地站起四个鬼子,端着枪跑过来。

张碰牛倒地一滚,飞也似的跑走。

鬼子向张碰牛射击。

山本武夫爬起身喊:“不要开枪,捉活的,我要活扒他的皮!”

后面的鬼子哇哇叫,追赶张碰牛。

张碰牛带着鬼子三转两转,然后迅速钻进石洞。

山本武夫恶狠狠地说:“他没有跑远,还在这片草丛里,给我继续搜!”

鬼子端着枪,慢慢地搜,可是搜了半夜也没找到张碰牛。

山本武夫嘶声叫着:“给我放火烧,把他烧出来!”

山上很快燃起了大火,火焰不断蔓延,很快吞噬了整个山梁。

张碰牛耳朵贴在石头上,听着上面的鬼子的动静。很快传来噼噼啪啪着火的声响,他知道鬼子放火了,迅速跑到石洞中间。有浓烟钻进洞来,渐渐地洞内烟气弥漫,温度迅速升高。他跑向山崖边的出口,可是刚刚喘口气,出口附近的草丛也燃起了大火,火焰扑进洞来。他退回山洞中间,趴在地上,两眼熏出了泪,感觉呼吸十分困难,洞内温度奇高,身子快要被烤干了,他咬着牙,牙齿发出格格响声。过了一个时辰,浓烟渐渐散去,洞内温度降下来,他翻转身躺着,大口喘气。他爬起身,走向悬崖边上的洞口。他发现洞口的野草全部被烧光,那株小榆树烧得只剩下一个黑黑的树桩。

张碰牛把自己的军服扯成布条,结成一条绳,走到崖边洞口,把布条拴在洞口的榆树桩上。想了想,又把布条解下来,从洞内找了两块大石头,垒到洞口上。

天气阴沉沉的。一队鬼子和伪军,从小阳村下来,顺着小路到山下抢粮食。

山本武夫走在鬼子队伍前面。

张碰牛搬开石头,从洞口顺着绳子爬下,悄悄地跟在鬼子抢粮队的后面。

鬼子在山路上走着。

张碰牛在密林中越塄过坎,快速穿行。

张碰牛看到远去的山顶倒下一棵树,过了会儿他才明白,是消息树倒了,村里的抗日组织向乡亲们发消息了,他悬着的心也放下了一半。

过了一会儿,鬼子兵到了村里。

山本武夫挥挥手,鬼子三三两两分头搜索。

在村边的地埂下,张碰牛透过蒿草丛观察鬼子。

靠近山坡树林,有一座破旧的四合院。山本武夫和另一个麻脸的鬼子踢开四合院的木门,端着枪,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张碰牛跃起身迅速靠近小院,转身站到门口,慢慢探出头,观察院里鬼子的动静。

麻脸的鬼子走进西厢房,山本武夫走进正房。

张碰牛立即靠近大门近处的西厢房,出其不意,跃进屋内,紧接着双腿踢出,麻脸小鬼子被踢倒在地,他不让鬼子有喘息的机会,高抬腿猛踩鬼子的脑袋,鬼子受到重击,晕了过去。接着他向四周看了看,见地上有一截烧炕的木柴,忙抓起木柴狠狠砸向鬼子。麻脸鬼子死了,他拿过鬼子的枪和子弹带迅速背在身上,又从鬼子身上摘下三颗手榴弹,两颗插到自己腰间,一颗拎在手里,拧开后盖,走到门口。

山本武夫听到动静,急转身冲出正房。

看到山本武夫冲出来,张碰牛立即向院子扔出一颗手榴弹。

山本武夫看到哧哧冒着青烟的手榴弹,腾身向门外扑出,在爆炸前的一瞬间,倒地躲避,逃过一劫。

张碰牛急追出门。

山本武夫爬起身,看到追出来的张碰牛,举枪射击,远处又有两个鬼子和三个伪军向这边跑来。

张碰牛转身快速奔跑。

听到手榴弹爆炸声,其他鬼子和伪军顾不上抢来的东西,迅速向这边围拢过来,有几个鬼子,看到奔跑的张碰牛,急忙开枪射击。

张碰牛跑进树林里。

鬼子和伪军边开枪边追进树林里。

张碰牛熟悉山地,奔跑如飞。

鬼子追了一阵,看追不上张碰牛,只好悻悻地返回。

张碰牛点燃一个灯盏,石洞亮起来,他的脸上闪着兴奋的光。他拿过缴获的步枪,摸了摸,右手举枪,枪身抖动不止。他放下枪,找来根绳子,用牙齿和右手结个圆环,挂在前胸,枪身伸进圆环吊在自己胸前,然后右手操枪,可是无法准确瞄准。接着爬下身,把枪架在石头上瞄准。他试着用无名指扣动扳机,感觉十分别扭。他站起身,从衣服上撕下一个布条,把布条拴在扳机上,绳环的一头套在无名指上,他试了一下,感觉还是不太满意。

不知不觉,晨光洒进石洞。

又一个夜晚来临时,张碰牛又爬出山洞。他爬一段,小心地四下观察一阵,地上的草木灰让他变成了一个黑人。他躺在地上,拿出弓箭,把木弓拴在烧焦的树桩上,搭上木箭,对着据点射了一箭。

炮楼和据点的枪又响起来。

张碰牛翻滚着退到摆放好枪的土埂旁,看准岗楼枪响的位置,打了一枪,但没有打准,鬼子的枪继续响着。张碰牛身体侧滚,躲避子弹。然后,慢慢地后退,沮丧地爬回石洞。

一个伪军说:“这个人年龄不大,只有一条手臂,行走如飞,能飞檐走壁,行踪不定。”

山本武夫脸色铁青,在地上来回走了两步,气呼呼地说:“设陷阱,骚扰我们是他,夺我枪支、杀我军人是他!要让这个可恶的人付出生命的代价!” 接着,对伪军说,“你的出去,有情况及时向皇军报告?”

伪军点头哈腰,“嗨”了一声。

山本武夫咬牙切齿地说:“我要让这个独臂人消失,消失!”

天再次黑下来时,张碰牛睁开了眼睛,手指轻轻敲着洞底,想了好一会儿。他起身喝了口水,啃了半个变硬的野菜团,拿起枪,背在身上,又拿起一颗手榴弹别在腰上,爬出了石洞。

这次,他没有直接上山梁,是绕到山底走了个大圈,从山的另一侧悄悄爬上山。果然,他看到在一个低洼地的十多个树桩后面,埋伏着鬼子和伪军。距离远,月光下看不大清楚,他观察了一阵,估计大约有三四个鬼子和七八个伪军。

张碰牛环视了一下周围的地形,然后悄悄拿出一颗手榴弹,拧开盖,用力扔向鬼子,然后身体翻滚,跳到一边的壕沟里,顺沟跑到另一侧。

鬼子看到突然飞来的手榴弹,尖叫一声,纷纷后滚,有一个鬼子动作慢了点,被炸得血肉模糊。鬼子和伪军,抖掉身上的泥土,爬起身,迅速端枪瞄准,却不见半个人影。

山本武夫说:“他来了,给我仔细搜!”

鬼子和伪军,从张碰牛面前走过。后面一个鬼子,走到张碰牛埋伏的一侧,张碰牛跳起身,从背后伸右臂抱住鬼子的头,然后用力把鬼子拖下壕沟。鬼子两腿蹬地,带动石块滚落。听到声响,鬼子和伪军返身跑过来。张碰牛情急之下,把鬼子压在地上,右臂用力拧鬼子的脑袋,咔嚓一声,鬼子不动了。然后,他跳出壕沟,跑向对面的山沟。

鬼子边喊边向张碰牛射击。

又一个夜晚,张碰牛再次慢慢地爬上山梁时,却发现不大对劲。据点里有哭声和摔东西的声音。他射木箭,炮楼和据点一点反应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哭声更高,不时传来摔砸东西的声音。

一个鬼子在砸东西,几个鬼子在大声哭泣,山本武夫默默拿起一瓶酒,狂饮起来。

一张破桌上放着一台收音机,收音机正播放着日本天皇裕仁的投降书。

一个苍凉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在炮楼里回荡:“朕深鉴于大势及帝国之现状,欲采取非常之措施,收拾时局,兹告尔等臣民,朕已饬令帝国政府通告美、英、中、苏四国,愿接受其联合公告……

鬼子还在哭泣、摔东西。伪军们耷拉着头坐在地上,面如土色。

张碰牛趴在地上,自言自语:“鬼子发什么神经,疯了?”他瞪着眼睛,仔细观察。

他发现炮楼内踉踉跄跄跑出一个鬼子,月色下看不太清楚,看个头,像是那个脸上有黑痣的鬼子。那个鬼子拿着酒瓶,边哭边喝,走路左右摇摆,走到哑巴叔家门口,抬高酒瓶喝了两口,然后把酒瓶狠狠扔掉,两眼迷离向悬崖走去。在悬崖边上,鬼子站了一会儿,接着又迈步向前,一脚踏空,从悬崖上摔了下去。

张碰牛越看越奇,脸上露出笑容。他翻转身,望着天上的月亮。过了一会儿他又爬在草丛中继续观察。

天空出现一点亮色。

据点里的鬼子和伪军出来了,他们像是打了败仗的残兵败将,拖着一些东西无精打采往县城方向撤退。

张碰牛看着要撤退的鬼子,瞪大眼睛站起身,自言自语了一句:“鬼子要逃!”便顺着山梁飞快跑起来。跑下山梁,埋伏在一片荆棘丛中,望着前面山沟。

鬼子和伪军顺着山沟慢腾腾走来。鬼子走近了,张碰牛扔出了一颗手榴弹,接着打出一发子弹。

鬼子遭到突如其来的袭击,立即爬在草丛里,向张碰牛射击。

张碰牛身体急滚,转到另一边的草丛中,向鬼子又打了一枪。

鬼子观察一阵,看到只有张碰牛一个人时,一个鬼子说了几句话,只留下两个鬼子阻击,其他的鬼子和伪军继续后撤。阻击他的鬼子也是边打边退,他在后面一边躲避敌人的子弹,一边紧紧追赶。经过刚才自己那颗手榴弹爆炸的地方,看到躺着三具尸体,一个是日本鬼子,还有两个伪军。

张碰牛从鬼子身上摘下两颗手榴弹,别在腰上,然后继续追赶鬼子。

阻击张碰牛的鬼子突然停下,爬在山石后面向张碰牛射击。

张碰牛爬在草丛中,躲避鬼子的子弹,不时打出一枪。

忽然,左侧草丛里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张碰牛下意识滚到一块大石后面,身子刚刚离开,就有子弹打过来。

张碰牛冲着那片草丛甩出一颗手榴弹,随着手榴弹爆炸,一个鬼子嚎了一声,倒地不动了。

这时,右侧传来枪声,张碰牛扭头一看,是鲁连长趴在地上向鬼子射击。

阻击的鬼子看来了援兵,回头跑走。

张碰牛趴在地上瞄准射击,跑着的鬼子一头栽倒。前面的鬼子看到两个打阻击的鬼子被打死,恼怒地返回,并分兵三路向张碰牛与鲁连长包抄过来。鲁连长拉起张碰牛,钻入旁边山沟。鬼子看着跑走的两人,无心恋战,又返身往县城方向走。

张碰牛和鲁连长跑了一阵,又悄悄从另一个方向爬上山梁,看到鬼子和伪军没有追来。

张碰牛说:“鬼子要逃,快追!”

鲁连长拉住张碰牛:“不用追了,日本鬼子投降了!”

张碰牛没听清:“咋了?”

鲁连长说:“日本鬼子投降了,我们胜利了!”

张碰牛说:“投降了,鬼子投降了?”停顿了一会儿,“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就完事了,说一个投降就完了?”

鲁连长说:“孙营长说,要审判他们,要把他们送上绞刑架。”接着说,“可找到你了,我估摸你来了小阳村,可是战斗紧张,不能出来找你,昨天晚上我才出来的。孙营长说,找到你,把你这家伙捆回去。鬼子这两天,那惨相,可解气哩,昨天城里就传唱着一首歌,我唱给你听:

“寿阳城、三道门,日本人放哨城楼上蹲,白天哭来黑夜哭,回不了他日本国。胡麻开花撇堰兰,日本鬼子作了难,吃不上、睡不安,一心想往他国内返。”

张碰牛听着歌声,眼里泪珠打转。

鲁连长接着告诉张碰牛:“你可成名人了,没几天时间,附近的老乡就说,山里出了打鬼子的英雄,能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每天晚上都扰的鬼子睡不了觉,一脚能踢死一个鬼子兵。孙营长听了说,‘肯定是那小子!’”

张碰牛拉着鲁连长到了小阳村,跑到哑巴家门口。

屋前长着茂密的蒿草,有摔碎的酒瓶。崖边有东西掉下摩擦的痕迹。张碰牛站到崖边望向崖下,果然有一具鬼子尸体,倒在地上。

鲁连长也看到了下面的尸体,问:“怎么回事?”

张碰牛不答,拉着鲁连长下崖。

张碰牛和鲁连长绕到东边一侧,从一条羊肠小路上,边跑边滑,跑到崖下,走到鬼子尸体旁。

鬼子的尸体四肢扭曲,嘴边有一摊变稠的血迹。

鲁连长说:“鬼子兵败,连尸体都不管了。”接着问,“为啥鬼子会掉下来?”

张碰牛说:“鬼知道是咋回事,怕是和鬼子投降有关。”

张碰牛右手拽住鬼子的手,把尸体翻过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矮个子、圆脸、脸上有黑痣的山本武夫的尸体。

张碰牛咬着牙,盯着尸体看。鲁连长看了看说:“是你找的那个鬼子?”

张碰牛看着尸体说:“老天有眼,杀人的没好下场!”然后快速跑上山坡,对着山坡上的坟墓跪下来,大声说:“乡亲们,哑巴叔、小翠,鬼子投降了,屠村的鬼子头也死了!”

微风吹来,树枝摇晃起来。张碰牛咳嗽起来,张羽亮忙为爸爸拍背。

张羽亮擦了擦眼说:“爸,咱回去吧。”

“那个日本人走了?”

“走了。”

张碰牛站起身,叹口气说:“他也是受害人。”

这时,一个老年女人走上山坡。

张羽亮说:“妈,你干啥去哩?”

张羽亮的母亲虽然老了,但还可看出,正是当年的张护士。张护士说:“妈到菜地拔草去了,回家看你爸不在,我就寻思是到这儿来了,儿子你啥时回来的?”

张羽亮说:“妈,我也是刚回来。”

一家人相跟着往家走。

张碰牛在院里练功,冲拳、踢腿,动如猛虎,稳如山岳。练了一会儿,站立,深呼吸,徐徐吐气,收功。

张护士笑着:“不减当年!”

张碰牛笑笑说:“尽拍马屁,老了就是老了,腿脚不灵便了!”

回身拿起放在窗台上的手机。

张碰牛拨通儿子的号码,说:“羽亮,让那个山本正雄来吧,让他知道一下真相,长长记性。”

张护士笑眯眯看着张碰牛。

车在公路上急驰,张羽亮和山本正雄在车内交谈。

张羽亮:“我爸说,他确实认识你父亲的,他们在战场上多次交手……”

小车停在门口,张羽亮和山本正雄下了车。听到车响,张碰牛和张护士走出门。

山本正雄鞠躬致歉,对张碰牛说:“对不起,您受苦了!”

张碰牛点了下头,没有说话,他站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像矗立的山岩,西风吹拂着黑色短衫。他挥挥手,让山本正雄跟着,向山上走去。

张羽亮指着张护士说:“这是我妈。”

山本正雄躬身说:“您好。”

张护士点点头。

四人在山坡上看着众多的坟墓。

张碰牛面无表情。

张羽亮看了山本正雄一眼,说:“这就是小阳村惨死村民的坟墓。”

山本正雄深深地弯下腰。

张碰牛带着三人走上一条羊肠小道,那条道七拐八弯,下沟上崖,到了对面山坡上,那里正对着小阳村惨死村民的坟墓,但地势低很多。

在一处矮崖下,有个小小的坟堆,坟堆上长满了蒿草。张碰牛带着三人走到坟堆旁,惊飞了一只草丛中的山雀。

张碰牛指着坟堆说:“这就是你父亲的坟墓。”

山本哆嗦着,盯着坟堆看,两腿一软坐在地上。

张碰牛看着坟墓,眼里又出现了当年的画面。

十一

天气炎热,强烈的太阳光洒在地上。山本武夫的尸体暴晒在烈日下,显得很怪异。

鲁连长狠狠地说:“狼吃狗咬管他哩!”

张碰牛咬咬牙说:“让他曝尸三日!”

两人相跟着走上悬崖。

张碰牛和鲁连长打扫战场,把鬼子和伪军的枪支弹药收集起来,然后回到山洞里,收拾东西。

张碰牛试探着问:“我这样子还能当孙营长的兵?”

鲁连长说:“孙营长说,你是一个好兵,你不是写给他的信上说,你还是个兵嘛。”

张碰牛低着头,嘟囔了一句:“我回去,能干啥?”

鲁连长说:“鬼子投降了,战争结束了,回去干啥都行,孙营长会考虑的。”

张碰牛走出山洞,与鲁连长相跟着往山下走。张碰牛走了几步,想到了什么,又走了几步迟疑着站住了,回头望向小阳村。

鲁连长又问:“还有啥事?”

张碰牛说:“要不回去把那些鬼子伪军埋了吧。”

鲁连长看了张碰牛一眼,也没问什么,跟着他往回走。二人的脚步发出嚓嚓嚓的声响。

回到哑巴家窑洞内,张碰牛默默站住了。屋里一片狼藉,有鬼子或是伪军住过的痕迹,地上的山草乱七八糟堆积,饭盒、饭碗,还有便壶什么的胡乱扔在地上。他里屋外屋看了看,然后找了一把扫帚,打扫起来。

鲁连长看张碰牛收拾屋子,不解地说:“不在这儿住,你收拾个啥?”

张碰牛硬邦邦回了一句:“这是我家!”

“你家?”

张碰牛不再吭声。

鲁连长看张碰牛心情不好,没再问什么,帮着收拾起来。收拾完屋子,张碰牛又屋里屋外看了看,才到放柴草的棚子里找了一把生锈的铁锨和一把镢头,然后两人走出门。

太阳火辣辣地照。张碰牛和鲁连长扛着工具走到山崖下。

鲁连长问:“埋哪儿?”

张碰牛说:“离村远点,别让鬼子污染了风水!”

鲁连长和张碰牛用铁锨和镢头的木把,插到鬼子尸体下面,然后张碰牛用右臂抬了两个把子,鲁连长两手各握一根把子,抬着尸体,走上山梁,走了很长一段山路。

张碰牛说:“就在这儿,让他给小阳村乡亲叩头认罪吧!”

俩人默默地开始挖土,张碰牛单手用镢头刨,鲁连长用铁锨挖。后来张碰牛用手把土包到衣服里,一手提出坑外。两人挖了半个时辰,挖出一个半人深的坑,把尸体扔进去,再把周围的土回填到坑里,又埋了个小小土堆。

张碰牛和鲁连长返回追击鬼子的地方,把鬼子和伪军的尸体就近掩埋。

十二

张碰牛看看面无表情的山本正雄。

山本正雄从坟墓上站起身来,看着张羽亮,好像有什么话想说。

张羽亮说:“有什么话你就说吧,只要合理,我们会满足你的。”

山本正雄说:“我心里不踏实,想证实一下。”

张羽亮望向爸爸,张碰牛点了点头。

烈日下,山本正雄冲着坟墓念念有词,然后张羽亮和山本正雄各拿一把铁锨,把坟墓慢慢挖开。山本正雄看着地下的尸骨,两手一根一根地拨拉,所有尸骨拨拉了一遍,什么也没有发现。山本正雄脸上弥漫着失望的情绪,他再次蹲下,仔细地寻找。忽然,在尸骨胸部的位置,发现有东西闪了一下,山本正雄伸手拂去周围的沙土,拣起一个刻着樱花图案的玉坠。

山本正雄带着哭腔大声说:“找到了,是父亲的东西!”然后,山本正雄从自己的包里,拿出母亲给他的玉坠,两个玉坠一模一样。

山本正雄抚着胸口,坐下来,默默念叨了什么。接着,山本正雄把玉坠装到包里,拿过铁锨把坟墓重行埋起来。做完这一切,山本正雄转身向山对面的坟墓跪下叩头。

张碰牛带着三人走上山梁。一片草丛间,有一座倒塌的炮楼,周围撒落着砌垒炮楼的蓝色砖块和坚硬的水泥块。炮楼的部分墙壁还在,墙壁的顶上和破裂的狭缝间,生出绿绿的小草。

张碰牛说:“这是当年那个大炮楼的遗迹!”指着下面窑洞,又说,“这些窑洞,也住着日军和伪军,有的窑顶上还有战斗工事。”

山本正雄看看炮楼,再看看下面的窑洞。

张碰牛带着三人,径直走向屋前悬崖。站在崖边,望向二十多米深的崖底,然后带着三人走向下崖的小路,拐了几个弯,四个人站在崖底。崖底绿草如茵,有不知名的花儿开放,草丛里有蝴蝶飞出。不远处拴着一头肥壮的黄牛,正在悠闲地吃草。远处传来羊的叫声。学校下课的铃声响起,学生叽叽喳喳的喧闹声传来。

然后,张碰牛带着三人走回院内。

山本正雄情绪明显好了很多,他走到天地爷神龛前,仔细地欣赏,接着说:“好,好!”

张羽亮说:“这是清代建筑,看看修得多好,两边对联那字写得多好!”

山本正雄伸手摸了摸。

张碰牛、张羽亮和山本正雄坐在院里一个石桌前。张护士端来茶水。

张碰牛问张羽亮:“儿子,累不累?”

张羽亮说:“爸,不累!”

张碰牛说:“那给爸练一趟,给日本客人助助兴。”

张护士拿着一根拳头粗的木棍栽到院里。张羽亮开始练功,身随拳走,两腿连环踢出,练到紧要处,大吼一声,一脚把木棍踢成两截。

山本正雄吃惊地睁大眼,生硬地喊了声“好”。

张羽亮和山本正雄走出大门。

张护士看了看张碰牛说:“儿子挺累的,你让他练什么!”

张碰牛说:“让日本人知道,当年我就是靠这功夫打鬼子的。”

十三

汽车驶在回城的路上。

山本正雄说:“感谢你们帮我找到了父亲的坟墓,也知道了父亲的事情。我就要回去了,有两个问题想问一下,一是你爸为什么住到了小阳村?二是我有个疑问,也许这个疑问不太合理,可我还是想说出来,就是为什么你爸跳下去只受了伤,我父亲摔下去却死了?”

张羽亮说:“我爸怎么到小阳村的,鲁连长叔叔跟我说过的。解放战争中,独立营改编为太行二分区四十二团第三营,孙营长升为四十二团团长,鲁连长叔叔也升为三营营长,我爸是四十二团参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因身体原因,部队建议他转业到地方政府工作。”

孙团长说:“跟你谈个事,部队考虑让你到县政府工作,你考虑一下,如果没意见,最近两天就报到。”

张碰牛说:“我已经考虑好了,我要回家去,和母亲团聚,种地过日子。”

孙团长说:“你傻呀,放着那么好的差事不干,非要回家种地去!”

“我已写了申请,请上级批准!”

鲁营长在一旁说:“我说张碰牛,这事咱们还得考虑考虑,先不要申请,好不好?”

张碰牛又说:“我考虑过了,不用再考虑!”

过了两天,孙团长来送张碰牛。一见面孙团长就大声说:“啊,你说要回家,也给你批了,那你就回家吧,可是要回那个已经没有人的小阳村……”

张碰牛打断孙团长的话:“不许你说小阳村没人了,我是谁,我就是小阳村的人,我要回小阳村的家,我妈也同意!”

孙团长说:“我不同意!”

鲁营长也说:“我也不同意!”

孙团长拍了拍张碰牛的肩:“你和小阳村有特殊的感情,这我知道,可是那个地方,交通不便,房子几年没人住也残破不堪,生产和生活条件都很差,我不能让一个在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功臣,到那个地方去!”

鲁营长说:“就你们一家人,你去了怎么生活!”

张碰牛梗着脖子:“将来有很多人!”

孙团长不再吭声,只好伸手把张碰牛的背包,整理了一下。

孙团长和鲁营长把张碰牛送出军营。

等张碰牛走出一段路,孙团长回头对鲁营长说:“那个犟牛,已经生是小阳村的人,死是小阳村的鬼了!”

鲁营长擦了擦泪,抬头望着张碰牛远去。

张碰牛扶着母亲走进哑巴叔家,把身上的包袱放在落满灰尘的炕上。

张碰牛说:“妈,这就是咱的家!”

张碰牛的母亲在屋里看了看说:“好、好,孩子这就是咱的家,妈妈喜欢这个家!”

张碰牛说:“妈,你跟着儿子受苦了!”

张碰牛的母亲说:“孩子你说什么呢,我为这个好儿子高兴还来不及呢。”

张碰牛和母亲修缮窑洞。他担来土,挑来水,在院里和好泥,然后站到木头架子上。母亲用耙子把和好的泥接给他,他用泥抹子把泥抹在窑顶上。

张碰牛和母亲又去开荒。

有一天阳光明媚,两人一人一把镢头刨地。张碰牛单臂举着镢头,刨在黄土上,发现“噌噌”声响。

休息了,张碰牛挨着母亲坐在地埂上。

张碰牛说:“妈,我给你唱首歌吧”接着就唱起来:

“山上的荆条开了花,小阳村就是我的家,妈妈喊、儿女跑,牛羊遍地,五谷丰收,漫天红霞……”

两人站起身、拍拍土,准备继续干活,发现远处山路上走来一个人。来人渐渐走近,是张护士,身上背着行军的被子。张护士看到张碰牛和他的母亲,冲他俩招招手。

张碰牛的母亲问:“孩子,她是谁呀?”

张碰牛顾不上回答母亲的话,跑到张护士身边,一手接过张护士的背包。

张碰牛问:“张护士,你怎么来了?”

张护士笑笑,擦擦头上的汗,说:“你能来,我怎么不能来?”

张碰牛的母亲走过来,握住张护士的手说:“孩子,辛苦你了?”

张护士看了张碰牛一眼,张碰牛忙介绍说:“这是我母亲!”张护士紧紧握着碰牛母亲的手,有泪流出。张碰牛的母亲,拉着张护士坐在地埂上。

张护士对张碰牛说:“为了找你,我跑了很多地方,最后总算找到了孙团长。我把调动申请交上去,上级很快就批了,批准我到这儿县医院工作。”

张碰牛说:“这儿还很苦。”

张护士瞪了张碰牛一眼:“你先听我说完好不好?我申请的理由是什么,你知道吗?”

“你想啥,我能知道?”

“我说,我的丈夫在这儿工作,这就是我的理由!”

张护士说这话,又流下泪来。

张碰牛的母亲,一把把张护士搂到怀里说:“孩子,叫你受苦了!”

张护士说:“妈,我高兴!”

张碰牛在一旁,搓着手,站起来,又坐下:“胡闹,这儿可苦哩,你能吃这苦?”

张护士眼一瞪:“张碰牛,你别小看人,你能吃苦,我也能!”

山本正雄静静地听了后,说:“谢谢,你给我讲这些!”

张羽亮说:“至于后一个问题,就没法回答了。”

山本正雄说:“谢谢,再次谢谢你们!”

十四

假日,张羽亮带着全家,从城里回村看望老人。

一家五口坐在桌上吃饭。

张羽亮边吃饭,边笑着:“那个日本人提了一个古怪的问题,为什么你爸跳崖只受了伤,能够活下来,而我父亲摔下去却死了?”

听了张羽亮的话,一家人笑起来。

张碰牛笑着说:“你没告诉他,这山崖与我爸有感情哩!”停顿了一下,想了想正色说:“记住一句话,生和死是自己决定的,或许摔下山崖之前,他已经是死人了!”

这话像禅语,一家人都是一愣一愣的,但是好像全家又都理解这话的意思,都点了点。

村民收工了。有的牵着牛,有赶着羊,有的扛着干活的农具,说说笑笑回家来。

张碰牛站起身,望着窗外。过了一会儿,转身对着家人说:“我给你们唱一首歌吧。”

孙子拍拍手说:“好,听爷爷唱歌,爷爷快唱吧!”

张碰牛唱起来:

“延安有个毛主席,延安有个党中央,领导人民出苦海,领导翻了身。小日本不自量,在咱太行闹饥荒,丢了枪炮丢了命,活该遭透殃。麦穗儿黄来谷穗长,蒸下干粮白又香,拿在手里吃一口,想起了八路军和共产党。”

故事讲到这儿,想必各位都已知道,张碰牛回答了山本正雄的疑问,他的话涉及感情、偶然与必然。

现在,再看一下张碰牛一家吧,他们走出窑洞,沐浴在阳光下,身后有望不尽的山山岭岭,上面有绿树、绿草、坚硬的石头和层层的褐黄色的耕地。这片土地上有蒸腾的热气在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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