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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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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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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岁爷


他怎能叫万岁爷呢,你看那长相,个子矮小,瘦骨伶仃,头上根根如刺的白发;再看那服饰,灰色上衣,有几个扣子掉了,漏出里面发黑的白背心和黑红的胸脯,下身一条黑裤子,闪着油亮,一双解放鞋沾满泥土。

不过,这是秋收归来的模样。如是闲时,他也是穿戴齐整,干净整洁,尽管身体条件有限,也显得像模像样。而且一对小眼睛闪着光,一张善于讲话的嘴半张半合,随时等待讲些什么。脸上呢,似笑非笑,好似永远在看天下可笑之人。

谁让他挨到秋收季节了,最残的模样展现在大庭广众之下,又能怨谁。只见他跟在虎婆身后,虎婆走快他走快,虎婆走慢他走慢。虎婆回头说还不快帮儿子卸车去,他像士兵得了将令,小跑着到了场上,帮儿子解开农用车上的绳索,把金黄的玉米倒在场上。顿时,黑红色的雌花丝和干枯的叶片腾腾飞舞,他的整个人被罩其中。他再拿着叉子上车去,把剩余的玉米穗扒拉下来,然后一扬手,叉子扔到玉米堆上,身子跃到场上,脚下又踏起一圈尘土。这时,他的额上沾着头发,脸上再添黑色的汗道子。

无论如何,他都不像万岁爷,可是还有人这样背后称呼他。问大人,大人们笑着不说,还说对着人家可不敢乱叫的。

偶有闲暇,万岁爷则是另一番情景。午饭后,或晚饭前,常从那矮矮的土坯墙上的枣树枝间,飘出“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的唱声来,正宗晋剧,字正腔圆,蛮有味道的。一听这声音,我就自然联想到卖油老儿。那叫声嗡嗡响,有时甚至震耳欲聋,还不知多大个儿,多粗的嗓门,多雄壮健美,可是抓住一看,指头肚大小,形象猥琐,大跌眼镜。不过那唱声还是有人听的,娱了自己,也乐了听到的人。

人们说,万岁爷爱文艺活动,当年当干部时,村里搞了个文艺宣传队,他还兼了一段时间队长。听了这消息,我竟鬼使神差,想知道当年宣传队那些事。可万万没想到,竟把万岁爷这个名称的由来也了解得清清楚楚。

那年村里组织起文艺宣传队,有几个女队员的长得顺眼。万岁爷虽说血气方刚,但还是恪守传统,只饱眼福,不敢越过雷池。即使这样,也多次被虎婆训诫。

在这里我要郑重告诉各位,虎婆也是人们在背后的称呼,万万不可在桌面上提出来。在村,万岁爷是革委会主任,是文宣队长,讲话也是拿腔拿调的,甚至在批判会上,还可以达到声色俱厉。但是回到家,在虎婆面前,准确点说,在这个长得五大三粗,比一般男人劲大,能把万岁爷像捉小鸡一样,抓住甩出五米远的女人面前,他大话不敢说一句。那段时间,公社组织文艺汇演,各村排练节目非常紧张,有时还得晚上加班。为这虎婆再次对万岁爷严加训导。

可是,万岁爷心肠特好,有时加班晚了,要送几个女队员回家。这事不知被那个爱编排的人,编了去,又顺着弯曲的街巷和流动的空气,传到虎婆耳朵里,直到编的虎婆气渐渐鼓起来,终于达到暴跳如雷的程度。

这样,戏就要开场了。第一个出场的是万岁爷,在天将破晓的时候才回家,他不疾不徐刚跨进门,就被刚刚做好早饭的虎婆看到了。顺理成章地第二个出场的当然是虎婆了。恰好早饭是玉米面糊糊,我们当地人叫撒面粥。恰好虎婆舀了满满一大碗,正热气腾腾,端着碗都感觉烫手。又恰好万岁爷,走到了虎婆跟前。虎婆怒火正旺,二话不说,就把一碗饭浇到了万岁爷头上。这时候,就是考验万岁爷的时候,万岁爷猛然受到袭击,剧烈的疼痛感觉自己要死了,脑子里又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样板戏中的革命烈士,如是他挺起胸膛,举起拳头高喊:“万岁,万岁!”连续喊了两遍,喊声不光撞得窑洞嗡嗡响,还七拐八弯钻进邻居窑洞内。这个时候万岁爷的名字就光荣诞生了。

具体为什么要这样喊,估计当时万岁爷也来不及想,也许是轻车熟路,表演惯了。但也有人说,万岁爷假如要真成了烈士,那么他的口号就派上了用场。

这时,家人和邻居出场,把万岁爷搀扶到卫生所,进行治疗。如果不是在这个特定人物身上,发生的特殊故事,也许还会有上纲上线的下文,可是这个故事就这样偃旗息鼓了。

当我了解万岁爷称呼的时候,也了解了“文革”结束后的万岁爷。

万岁爷不当干部了。村会计把算盘珠子拨拉的啪啪响,接着告诉万岁爷,应承包三十五亩责任田。万岁爷脸色变得有点红,战战兢兢不敢下笔。一旁的虎婆伸手划拉开他,三下五除二签了字。接着虎婆在前面走,他在后边跟着,就回家了。

从此万岁爷的炼狱生活开始了。在虎婆的领导下,早出晚归,拼死拼活地干。万岁爷像一个新兵旦子,经受着虎婆的指使与折磨。但是不要担心,再赖的徒弟,终有出师的一天,万岁爷磨炼了两年就出师了。那些春困、秋乏、夏打盹,到了冬天睡不醒的说法,在他身上不适用了。他常吐酸水的胃病居然不治而好了。体型虽没改变,但手粗了,脸黑了,眼珠子增亮光了,身子瘦小却显得精神了。人说劳动创造了人,我说辛苦的耕作,创造了万岁爷。万岁爷跟着虎婆,种出了村里最好的庄稼,产出了村里最高的产量,也最早成了村里的富裕户。为此,儿子没考上高中,虎婆和万岁爷的意见不谋而合——让儿子回村上地劳动。后来,儿子娶了媳妇,家里陆续添置了播种、除草、收割和运输等不少农机具,成了农机大户。

万岁爷进入本文开头的形象,以及秋收卸车的情景,那是在儿子成家之前,以及成家后一段时间的情况,那段时间,万岁爷是在勤苦劳作、这盼盼中度过的。最近几年呢就是另一番景象了。

岁月不饶人,添加农机具的同时,万岁爷的年龄也飞速地加大,虎婆的虎气也在成几何级数锐减。渐渐地地里的活有儿子儿媳干,不用他老两口了。一段时间,万岁爷老两口几乎无事可做。

岁月给万岁爷留了个怪毛病,见不着那些散发着甜味的像蛋糕样松软的黄土地,心里就觉得难受。到自己的大田里转转吧,又有点碍手碍脚的感觉,后来就踅摸到山沟里转悠。有一段时间,他到山沟时,还带了镢头,回来时一身泥土。虎婆问他,他说看了人们废弃的地可惜,就开了。儿子说,咱村那么多坪地,谁还去种那牛都下不去的沟洼地呀。万岁爷说,谁说牛下不去,过去人们是怎种的,那可是好地呀。儿子说,现在全是机械耕作,那山沟里的庄稼你往上抗呀。各位,威信问题是万岁爷的心结,过去在这个家自己的威信屈居第二,现在儿子又在向他的威信挑战,他应该怎么办,可谓人老雄心在,他一咬牙说,我抗!

可别小看万岁爷的沟地,那地尽管块状小一些,但是它是叫花子的百衲衣——块儿多。万岁爷在沟里种了瓜果、蔬菜和部分玉米。从早到晚他都要到沟里去,挽草、施肥、打芽,有时虎婆也去帮他。他一天到晚,有事没事都在地里。在万岁爷看来,这地像是他抚摸大的孩子,离不开了。

他用筐把成熟的菜担回家,虎婆挑到乡镇市场上去卖。秋庄稼成熟了,虎婆和他到沟里一点一点地挑着、背着挪回家来。不是儿子儿媳不帮忙,实是儿子儿媳很忙,除了照顾自家的大田,还有村人雇用他的机具,所以没个停歇。

然而有一天,当他去沟地时,感觉不对劲。地边上有几个人,正在指指画画。其中有个自家侄子过来说,叔,这块地村里卖了。万岁爷一听,头就大了,说啥,卖了,卖了干啥?侄子说,那位老板说,这地方风水好,想买块墓地。万岁爷说,这是耕地,随便就卖成墓地?侄子说,早就不在承包合同里了,属于荒地。万岁爷说,事实上这是耕地,耕地是来养活人的!说着气呼呼坐在地里头,任谁说话都不再搭理。侄儿回头和一伙人嘀咕了一阵,走了。

万岁爷中午回到家,见虎婆和儿子儿媳全在家。三个人正兴奋地谈着什么,见他回来,忙围拢过来。虎婆递上擦脸的毛巾,儿子给点着一支烟,儿媳跑去端来饭。万岁爷看了两眼,问,是不是他们来和你们说了。儿子说,爸,人家不白拿你的地,给你补不少钱。虎婆也接着说,侄儿不让告别人,给你的钱,够你种那地十年。万岁爷再看三人两眼,摇摇头说,说啥也没用,那是耕地,是种粮的,谁也不能毁了它。他这态度简直就是对虎婆威信的挑战,虎婆怒气上来,叉着腰,走前两步,可是看到这个铁青了脸的怪老头,又一眼瞥见老头扛回的那把打磨了一半,但然锃亮的锄头,又觉自己底气不足,瞪了一分钟,接下来却没有再说什么。儿子儿媳见虎婆起初的模样,眼前现出胜利的曙光,可是却是虎头蛇尾地收场,只好失望地走开了。

那天下午,万岁爷又去守在地里。有个老头下沟找他,说是老板的亲戚,说老板如何有钱,准备为村里修条大道,能直通到沟里,将来还要在大道旁修新农村。他气呼呼地拿起地上的锄头,就往老头跟前蹭,那老头扭头就颤颤地跑了。

晚上万岁爷梦见有人毁他的地,第二天天不亮,顾不上吃饭,就又往沟里去。湿润的空气,绿色的山野,他有种特别亲近的感觉。刚下坡拐弯,他就听到前面有说话声。心里一紧,就颤颤地跑起来。到地头一看,地旁站了不少人,他的地被挖了一个大口子。他跌跌撞撞跑到地里,站在挖地人的面前,大喊一声,住手,要挖先把我挖了!万岁爷站在地边上,抬头挺胸,头上的白发在微风中晃动。事后人们说,那一刻还真是威风凛凛,像极了万岁爷!

那块地打成了官司。经乡农经站处理,未果。又经县农经中心处理,老板的墓地就泡了汤。

沟里的地,上了承包合同,在大部分村民看来,实是好事。因为现在种地有补贴,一上合同就有补助款。收了老板墓地款,又赔着好话退了款的侄儿,对万岁爷有意见,不想让万岁爷承包。可是承包合同上有规定,耕地不能荒芜,荒芜要承担违约责任,会上,不少村民都有意特别强调这一点,同时又大都表示这地不适宜机械耕作,不愿承包那地。最后经过七嘴八舌争论,侄儿只好不情愿地宣布,那些开垦的地还是承包给万岁爷。这时,会场上竟有人给拍起了巴掌,又有人把万岁爷推上了讲台,万岁爷只讲了一句,土地是咱的命!会后有人说,那相貌、神情像真的万岁爷。

此后,每天太阳出来时,万岁爷就到了地里,夕阳西下,万岁爷还在地里。村里人们远远望着沟里的人影,说万岁爷精神大哩!有时有唱声传上沟来,“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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