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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飞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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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9/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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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南往事

谨以此文献给我苦难而勇敢的亲人们。

——题记

 

寒冷的夜色中,晋南一所破旧的四合院。

苍老的父亲杌陧地蹲在堂屋前的台阶上。凄风夹着落叶,四处飘飞,削刮着他的脖子。

昏暗的堂屋里,母亲用颤抖的双手捧着一碗热汽腾腾的面条,默然盯着一旁眼睛红肿的女儿。

女儿面色苍白,满眼泪水,一对因饥饿而暴凸的颧骨大的吓人。她抬起无力的双手,在房梁上悬起一根绳索,哭着喊:“娘,把面给爹吧,他都好几天没吃饭了,女儿下辈子再侍奉你们了……”

她话没说完,就毅然将头伸进了绳套,凄美的脸上露着笑容。

“孩子,爹娘对不住你呀……”母亲跄踉着跌倒在父亲面前。

野狼奔突着从房顶窜过,阵阵哀号在刺骨的寒风中啼零……

这个真实的故事发生在我的祖屋,曾祖父在世的年代。孩提的印象里,我喜欢赖在奶奶怀里听故事。解放前,因为缺医少药,奶奶双目失明。听奶奶讲过去的故事,年幼无知的我不知小日本的憎恶,还常常因吃不到日本鬼子诱惑村中小孩的糖果而哭闹。

奶奶摸索着找来秋收从田里搬回家的玉米秸杆,小心翼翼地拨掉表皮,用牙齿嗑掉坚硬的外皮,任我贪婪品啜。患了眼疾,没有钱买眼药水,奶奶让我从田野里采摘蒲公英和薄荷叶,凉拌后食用,消炎祛火。每到野草返青的季节,我都喜欢光着脚丫子在田野里奔跑。然后,用蒲公英和薄荷叶廉价地换回奶奶故事里的回忆……

祖屋是晋南一所普通的农家四合院。

祖屋的北侧是高耸的太行山脉支系——中条山,南面是浊浪滔天、波涛翻涌的黄河水,地理位置属灵宝盆地。这里黄土高原特征明显,天旱少雨,一年四季风沙肆虐。

清末,祖屋已不堪战乱和饥荒的袭扰,昔日富丽堂皇的外貌已逐渐败落。

因为饥荒,邻省发生了人吃人的闹剧。许多人家经历了无可奈何的生离死别,一个个活生生的生命在人间消失。

民国十八年,饥荒再一次席卷了晋南大地,寥廓原野,赤地千里,饿莩遍地。据史料记载,这次北方八省大饥荒以旱为主,蝗、风、雪、雹、水、疫并发,遍及陕西、甘肃、山西、绥远、河北、察哈尔、热河、河南八省,并波及鲁、苏、皖、鄂、湘、川、桂等省,死亡1300多万人。

灾情一直从1928年延续到1930年,造成的逃荒人流无以数计,仅倒毙在荒原上的饿殍就大约1000万人。

饥饿的乡民吃光了树皮,只能从墙角挖观音土充饥,勉强吃下去,又拉不出来。许多乡民的肚子胀得像牛肚子,又渐渐被痛苦折磨致死。

野狼特别猖狂,到处听得到狼群的嚎叫。大白天,家家院门紧闭,外出要结伴而行。

倔强的曾祖父在焦灼的土地里耕种,野狼追着耕牛跑。一个人扶犁,还要安排几个人在一边赶狼。当时,3岁的大爷(曾祖父的大儿子)就被野狼叼走,待曾祖父赶过去,只能捧着沾满大爷鲜血的小鞋子悲泣。

葬了大爷唯一留下来的一只小鞋子,曾祖父老泪纵横,回头抓起一支鸟铳冲到野外。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他遭遇了群狼。陷在狼群的包围中,曾祖父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睛频频扣响板机。

枪声寂静了,几头野狼拖着他的腿脚撕扯。曾祖父镇定地填弹,调转枪口,飞散的弹雨中,头狼终于被他击碎了脑壳。

田是没法种了。种子下地,野兽和飞鸟就开始刨食。几个月过去,残留的种子还颗粒依就。

冬天到了,一些人家开始携儿带女外出逃荒。

与其坐以待毙,还不如寻条活路。村民们西出潼关,背井离乡,沦为流民。

一路上,天寒地冻,衣裳单薄,病死的、扒火车挤踩、天冷手僵从车顶上摔下来被轧死的数也数不清……

1946年8月,天气异常闷热,鸣蝉聒噪。

奶奶摇着蒲扇在大门口歇凉,村口忽然传来一阵吵闹声。

“抓丁的来了!老头子,赶快让孩子躲一躲!”

奶奶慌忙关紧院门,爷爷一把扯起伯父往地窖里推。

“开门!开门!”地窖的盖子还没盖严实,砸门声就响起来了。

奶奶踮着小脚摸索着打开门,被一个大胡子兵撞了个趔趄。

“老东西,把你儿子交出来!”

一家人被赶出堂屋,几个背着枪的国民党兵对着爷爷奶奶叫嚷。当时,父亲只有半岁多,躺在伯母怀里吓得哇哇大哭。

带队的大胡子兵开始审问爷爷、奶奶:“她是谁?不是你儿媳妇吧。”

奶奶惊颤颤地说:“她是我闺女,我儿子才半岁多,求求你放过我们吧!”

几个大兵把爷爷围了起来,不停地嘟哝:“哎,这老头怎么样,拉回去给长官喂马可以吧!”

带队的国民党兵盯着爷爷一动不动。突然,他指着爷爷身后的地窖问:“老家伙,地窖里没有藏什么人吧?”

一个大兵拉开地窖的盖子,对着里面喊:“快出来,不出来老子开枪了。”

“老总,你看在我一个瞎眼老婆子的份上饶了我们吧……”奶奶的话没说完,伯父就被推搡着带到了国民党阎锡山部队。

兵荒马乱的年月,一家人惨淡地经营着祖屋的春秋。

秋收季节,国民党开始在村子里征粮。

说是征粮,但大兵们抢过老百姓辛辛苦苦打好的粮食,却一个子也没留下。

乡亲们把粮食藏进村外的山洞里,隔三差五才敢偷偷地取回一点食用。

一天,爷爷出门取口粮,奶奶和伯母带着年幼的父亲呆在家里。门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媳妇,去看看,是不是你爹回来了。”

伯母慌忙赶过去开门,却从门缝里瞧到了伯父。

原来,伯父被抓丁后,不愿看国民党横行乡里,利用外出征粮的机会悄悄跑回了家。

“孩子,快带点吃的,到村外山洞去躲一躲。”奶奶急忙赶走了伯父。

伯父前脚刚走,国民党兵就赶过来找人。

没抓到伯父,他们把爷爷五花大绑地带走了。临走,还让伪乡绅在祖屋的大门上贴了封条,并威胁奶奶限期交出伯父。

爷爷被扣为人质,押到了运城虞乡。

夜晚,电闪雷鸣。奶奶和伯母无奈地带着父亲在村外破庙里歇息。

伯父回到村子,听到邻居大爷讲起白天的遭遇,操起一根木棒就要去找国民党报仇,被奶奶劝住了。

大家合计着怎么救出爷爷。邻居大爷说,只有凑点钱去碰碰运气了。

奶奶托人找到国民党的长官,好说歹说放了爷爷。爷爷回家后,又东拼西凑,央求伪乡绅揭了家门口的封条。

但是,一家人团聚不久,伯父又在两个月后出村的路上,再一次被国军抓了丁。

第二次进入国民党的部队,伯父惦记着家庭的苦难,在新兵训练营里艰难度日。但是说来很巧,在训练营期间,他结识了国民党部队的共产党员。

听说共产党专为老百姓做事,解放军是穷人的队伍,伯父几次想投奔共产党。

机会终于来了。一次,国军与解放军遭遇,伯父和几个同乡调转枪头,如愿以偿地投入了解放军的怀抱。

伯父后来被编入由王新亭任司令员,王震为政治委员的解放军吕梁独立第3旅部队,参加了著名的解放运城战役。

1947年冬天,空气中充满了期望与希冀。

一大早,喜鹊就在屋前的大椿树上叽喳个不停。

秋收后几场细雨,滋润了干涸的土地,秋粮已经晾晒入仓,田野里一片繁忙。虽然去年国民党在村子里抢粮食、抓壮丁。但民以食为天,乘着好墒情,庄户人还是急着播完了冬小麦。

入冬后,田里的麦苗长势喜人,土地被打理得一垅一垅,庄户人的心里舒坦、爽快。

太阳从东方一露头,爷爷就喂好骡马,打开院门。

“你咋来了。”迎面看到姑姑,他一阵惊诧。

“我看到大弟了。”闻听此言,爷爷一把拉过姑姑,重新掩起了院门。

爷爷奶奶和伯母把姑姑围了起来。

“闺女,你快说。”奶奶拉着姑姑端水的手,忙不迭口地催。“娘,我走了几十里山路,让我喝口水”,天气变冷了,但姑姑还是满头大汗,她端起碗咕咚咕咚喝干了一大碗水。

“昨天傍晚,一支队伍从山里开赴运城,我看到大弟了,他参加了毛主席领导的解放军。”伯母在一旁高兴地抹起了眼泪。

“你们小点声,这是国统区。”爷爷打住了一家人的喜悦。

原来,姑姑遇到伯父时,伯父正在开赴解放运城的行军途中。与姑姑匆匆说了几句话,伯父叮嘱她给家里捎话,说打完仗就请假回家,叫大家不要担心。

运城,晋南重镇,是国民党胡宗南的东线咽喉,控制着黄河渡口、潼关要冲、陇海铁路。

运城战役是解放战争由战略防御转入战略进攻后,在山西内线进行的第一个战役。

1947年初,蒋介石对解放区的全面进攻严重受挫后,改为重点进攻。

陕北战火正浓。毛泽东韬光伟略,避敌锋芒,主动放弃延安,诱敌深入。

根据中央军委和毛主席部署,晋冀鲁豫军区第4纵队以及后来组建的第8纵队、太岳军区部队,在晋绥军区部队的配合下,先后于1947年5月、10月、12月三次攻打运城,牵制胡宗南后脊,配合解放军陕北作战。

运城,这座战火中的凤凰城,迎接着新生。

运城就要解放了,穷苦人再也不用受国民党和伪乡绅欺压了,乡亲们心里都很激动。听说解放军攻城作战需要门板,大家有的卸下院门门板,有的连外屋门、里屋门的门板都卸下来了,还有的老人甚至将自己的寿木板材也送来了。

但高兴劲还没有散尽,听从前线返家的老乡说,运城战役异常惨烈,奶奶和伯母又为爷爷和伯父不安。

解放军两次攻打运城,令运城守敌惶恐不安。他们重新修复被摧毁的明碉暗堡,调整了近百门火炮和300余挺机枪,构成东西南北四大护城阵地。

运城前线指挥部研究,由解放军8纵和2纵主力对运城实行四面围攻,以西、北两面为主攻方向,发动第三次攻打运城战斗。

爷爷参加了第三次攻打运城的支前队。也许,在老人家心里,他一直寻思着能够在战场上碰到伯父,父子并肩战斗,以报阎锡山部队惨害之仇。

1947年12月16日,清理运城外围的战斗打响了。

运城城北纪念塔阵地,伯父所在的独立第3旅突击队在枪林弹雨中勇往直前,步兵炮兵工兵紧密配合,爆破手迅猛突击,百余守敌迅即全部被歼,无一漏网。

与此同时,城北面粉公司,爷爷和支前民工在前线穿梭。

面粉公司是日伪军鱼肉乡里的产物,老百姓管它叫“洋面厂”。放眼望去,这个庞然大物拔地8丈,墙高势险,听说国民党守敌悬赏,如果国军弟兄坚守一夜,奖励1万元。

解放军8纵23旅突击队打响了攻打面粉公司的战斗。战士们突然实施爆破,猛打猛冲,守敌大部被歼,剩下的残敌简直被吓傻了,一个个目瞪口呆,手足无措,乖乖举手投降。

枪林弹雨中,爷爷和支前队为受伤的战士包扎,往返于战场和医院之间。看到英勇的解放军破城入室,他们浑身有使不完的劲。

但是,25日以后的攻城战斗中,形势却异常艰难。

据资料记载,当时运城守敌有近万人。运城城防外围以高碉、低碉、野战工事组成,城沿有10多米高的砖石城墙和深宽各8米的护城外壕。

敌人龟缩在城防里负隅顽抗,不停地在城墙上打枪,子弹密集得像下雨一样。战士们一个个急红了眼,他们拼命地冲到城墙下面,把6米多高的云梯搭起来向上冲。

云梯被打断了,有的战士爬到中间,就掉了下来。

战斗间隙,爷爷和支前队一边抬担架,一边帮解放军修云梯。军民同仇敌忾,满腔怒火,发誓要国民党血债血还。

27日,攻城部队把3000公斤炸药装填在敌人的城墙根下。一声巨响,城墙被炸开20多米宽的大缺口。

突击队员一跃而起,向城内冲去。敌人用猛烈炮火轰击突破口,并以成连成营的兵力,沿城墙向突破口轮番反扑。

密集的炮弹在四处开花,突击进城的战士一拨拨倒下了。有的连队原来有100多人,战争结束后,活下来的只有20多人。

牺牲的同志躺在城外一个摞一个,有的衣服烧没了,有的连模样都被烧得认不出来了……

伯父最终没能回家,他永远躺在了1258名烈士中间,牺牲时年仅20岁。

运城战役以全歼守敌1.3万人,缴获大批武器等物资,为解放运城交上了一份神圣的答卷。

美丽的晋南春光依就,青松、纪念碑和英灵堂是众多先烈忠诚无畏的象征,运城解放就是最好的证明!

时光流转,四合院依然古朴、幽静。

每当漫步小院,回忆祖屋里发生的故事,一幕幕活生生的历史就如同电影镜头般在我脑海里回放。

残缺破损的泥土墙记录着被岁月无情侵蚀的印痕,仿佛在无声地倾诉……

上世纪八十年代,四合院拆了,父亲将祖屋改成了宽敞明亮的大瓦房。

父亲在院子里栽种了许多果树,培植了四株葡萄。母亲是热爱生活的人,又在浓荫和院子的各个角落点缀了一些花草。

初夏时节,翠绿的藤蔓爬满了庭院,竹影婆娑,林木葱茏。

等到果树成熟时,红杏谗嘴,梨枣飘香,一串串葡萄紫得诱人。从嘴尖红到屁股的桃子挂满枝头,又大又红的苹果将树枝压得弯腰驼背。

从入夏到深秋,村里的孩子们都喜欢到小院里玩耍。仁慈的父母总是毫不吝啬地为孩子们采摘鲜果,农家小院笑语声声,充满了欢乐与和谐……

我想,如果逝去的亲人能够见到这一切,一定会为今天的幸福生活而高兴!

缭绕在神龛下的香火啊,请捎去我对先辈真诚的祝福,愿他们在天之灵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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