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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桂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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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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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

 一

我竟然坐上了风筝,在云中飘荡。

我不知道这个风筝是靠什么提供动力的,又是怎样运作的。不过从风筝两翼上巨大的反光纸,可以想见它吸收了很多太阳能。风筝下面的风口袋里旋着无数个小涡轮,大约是吸收风能的。小涡轮转动气流的声响,有时候仿佛是一只蚊子,嗡嗡不休,令人厌烦,有时候仿佛是一群蜜蜂,解人寂寞。到了深夜的时候,我就害怕起来,因为离月亮和星星那么的近。从前在地面上,二者都是那么的静美,而现在却生怕星月的触角碰到我。群星或者藏匿于云絮之后,像害羞的姑娘,或者跳出云层,像泼辣的村妇,或者远远地躲在一隅,像可怜的孩子,或者站在你面前,仿佛双手叉着腰,要跟你理论来了。冷而明的光辉在一种极其静谧的环境下放射出来,给人一种宇宙般的壮美和空旷,让人惊叹,让人战栗!风筝的尾部,种了一些粮食,有小麦、稻谷、蔬菜,还有玉米等等。为了生存,我必须留足这些食物的种子。长期下来,我甚至学会了在保证风筝不失去平衡的前提下,使其长得最茂盛。而这些种植经验,都源自于庞颖当年热心的教授。

待到原先的新鲜感、恐惧感、孤独感消失之后,我也就适应了风筝上的生活。每天的劳务活很快就干完了,毕竟菜蔬种多了,风筝就开始摇晃。那么剩下的时间做什么呢?不妨思考,不妨写作。可惜风筝上根本没有纸笔。我想这一点是风筝漫游公司最为疏忽大意之处。我亦曾想过,可以在老鹰飞过的时候,抓一把羽毛过来,制成笔,这样便能创作了。但是每次都因为老鹰的反扑,险些撞落我的风筝,以至于我从此再也不敢冒犯这种猛禽了。我在想,倘若郑融在我身边,必然能想出极妙的主意来。

我不知时间已过去几何,也许时间正如地面上的过山车一般,虽然疾驰,虽然颠荡,但却在同一条终始轮回的轨道上行进。于是我意识到,一切事物的运动变迁,都需要相应的事物作为参照;时间更是如此。但是于我而言,时间似乎在运动,却又是在原地徘徊。因为我的参照物只能是厚重的云层,是猎猎的高风,是刺眼的太阳,是灿烂的群星,是寒冷的皎月,是滚圆的地球,是一切似乎永远运动着,却又亘古不变的大千世界。渐渐地,我模糊了时间和空间的区别,模糊了天空与大地的区别,模糊了运动与静止的区别。渐渐地,除了回忆,我什么都没有了。

庾敦、郑融、庞颖、淳于舒、陈朗、元季和我,因为地方近的缘故,组成一个群体。

庾敦负责每日的狩猎,因为他身材高大健硕。他的射箭技术可以说到了百步穿杨的地步。曾有一次,他向我们夸口说,两箭就能射中两百步开外的野狼的左眼。我们远远地望着那只狼蹲守在一片荆棘丛中,等待前方不远处的羊群的靠近。我们想,此时正是狼最为警觉的时候,怎能保证两箭就能射中呢?于是他满满地拉开弓,竟不上箭!但听得砰的一声,羊群受到了震动,四散开来。那狼也微微有些耸动,见羊群散开,复又伏得更低,专注地等待羊群的靠近。紧接着砰的一声,庾敦又是满满的一箭,破空而去,正中狼的左眼。那狼不堪痛苦,原地癫了几圈,激灵灵地向东南方向逃去。从此以后,我们的猎物主要由庾敦独力提供。

郑融似乎是一个天生的凿刻专家。我们共同生活的洞穴,便是他凿出来的。洞穴分作三进,七间卧室,一个大厅,一个仓库。洞穴口上的猎鹰图腾是郑融应庾敦的请求凿出来的。那鹰从云端飞扑而下,体形悍实,双瞳快要放出光来,实在令人不寒而栗。洞穴内壁上也有各种各样的雕刻,包括动物、植物,和我们劳动、休息的情景。以及我们的生活用品,碗筷碟盆锅瓢针,都经由郑融的双手打制研磨而成。

庞颖起初什么都不会,只是跟着庾敦去捡猎物。跟了一段时间,他开始研究起地上的各种蘑菇。他把蘑菇连根带回来种植。为此,他特地在我们的洞外辟了一片地,每日里研究起蘑菇的生长状况。曾有一段时间,他种植的蘑菇像樟树一样高大。菇顶上爬满了青苔,菇柄上缠满了藤条。一群群的鸟儿,每天清晨都来此处栖息吟唱,连粪便也排泄在上面。还有蝙蝠,白天倒挂在菇盖下,夜里呼啦啦地涌出来,绵绵不断。此后,庞颖便不再种植蘑菇,而是改种了其他植物,尤其是各色花种。我们请求他多种植一些粮食和蔬菜。庞颖虽不情愿,因为他不希望把时间耗费在自己不喜欢的东西上,但还是答应了我们的要求。于是经他之手的小麦、稻谷、玉米、黄瓜,都能美好地生长起来。关于这些种植经验,我曾向庞颖讨教过。

据说淳于舒出生时,便能爬行了。他趴在地上,鼻子低低地贴着地面,鼻翼一阖一阖的,从洞穴里爬到了河边,沿着河水向上游爬去,爬到白雪覆盖的山顶,又沿着对岸的河流向下游爬回来,停在了一片湿地上。他的父母很是担忧,划着木筏顺流而下,寻找了十天十夜,终于找到了他。只见那片潮湿的滩地上蠕动着亿万条青色的蚯蚓。而淳于舒正坐在一棵榕树下,右手捏着一条青蚯蚓,丢进嘴里,嚼起来。榕树上布满了蚯蚓,顺着藤条迅速地上上下下,仿佛整棵树都在飞速地运动。时常有几条青蚯蚓从树上坠落在淳于舒的身上,然后又努力向树上爬去。父母将淳于舒接回家中,关在一间洞穴里。淳于舒也不抗拒,从早到晚盘腿坐在原地,像石像一般,几乎不曾动过身子。对于父母端上来的饭菜,一概动也不动。祖母见孙子的脸色越发黧黑了,心知他想吃青蚯蚓,便每日凌晨起床,划着木筏,顺水而下,出阿西莫村,到了青蚯蚓滩,采集一些最鲜美细嫩的蚯蚓,带回来给淳于舒享用。日久天长,祖母羸弱的身躯经受不住湿气和青蚯蚓的毒气,身子开始垮下来。在她临死之际,正要喊出孙子的名字时,一条碧绿的蚯蚓从她的口中蠕出来,堵住了她最后的遗言。不久,其父母也死了,我们因着地近的缘故,把淳于舒接到我们的洞穴来住。每日里也去青蚯蚓地采集青蚯蚓,用火烤着给他享用,以维系他近乎僵死的生命。我们在这样每日的例行公事中,体会到了其祖母的艰辛,于是把那片盛产青蚯蚓的滩地,取了个雅名,叫做“祖母泽”。

陈朗有着另外的癖好,那便是剥指甲。要说这癖好的原因,可以追溯到其祖父,或者是族长。因为根据族里的想法,指甲太长似乎和野蛮,和文明的前进有着必然的关系。祖父身为族里的元老,对自己的孙子自是更加严格。每当夕阳西下,烧红的晚霞还大量残留在西边的天垂时,祖父便拿着石制的戳子,将陈朗的指甲一一地戳干净。吱嘎吱嘎吱嘎,那声音颇有节奏感,充满了音乐美。晚归的飞鸟从远方回来,钻进巢里,等待了一天的雏鸟们,便用最欢快的,还带着童稚的声音迎接父母的归来。枯干的树梢上,乌鸦嘎嘎地叫着,不时地拍打着两翼,搅得整棵树都猛烈地摇晃起来。祖父过世后,族里不能留长指甲的文明习惯像一条不容置疑的律令被保留了下来。每天傍晚都有一队“兽爪巡逻队”,扛着郑融发明的指甲戳,约摸有一臂来长,挨门挨户地检视。如有发现指甲过长者,几个人便将其摁在地上,强行戳去。曾有一段时间,阿西莫河水都被染成了淡淡的红色。那是人们的指头在流血。人们把这段岁月叫做“红色记忆”。陈朗因自小都是祖父剔的指甲,所以从来都没有学会如何剔指甲。兽爪巡逻队来了,见陈朗的指甲严重超出族里的规定,便厉声责问:难道你想阻碍人类的进化吗?难道你想在历史的江河中逆游吗?难道你想拖住文明的上升吗?陈朗暴跳如雷。因为他并不敢在文明的上升阶段做一个保守者,做一个异类,而只是从小就不会剔指甲而已。几个巡逻队员将其按在地上的一刹那,他便开始反扑,口里大喊:我就是想在历史的江河中逆游而上!我就是试图拖住文明上升的身躯!为什么历史的江河都是向前流呢?为什么文明必须要上升呢?巡逻队见制服不了这个彪悍的汉子,突然间想起一个主意。于是在树下阴影处掘了一个一人深的坑,把陈朗埋在坑里,用泥土夯实,只留头和手在外面。几个人一起将他的指甲剔除干净后,将他的手绑在脑后。每餐派专门人员送来食物,喂他吃。到了深夜,月光打在树上,被繁密的树叶割碎,阴影散落在陈朗篷乱的头发上。蝙蝠从洞穴里群涌而出——那时候庞颖还没有种出樟树般高大的蘑菇来——争相舔舐陈朗手指上的血迹。舐干后,又群涌而去,一时间竟把整轮庞大而滚圆的寒月给遮没了。为了避免招引蝙蝠,陈朗每天用左手的指甲剥去右手的指甲,再用右手的指甲剥去左手的指甲。巡逻队见陈朗的指甲是整个阿西莫森林里最短的一个,还特制了一枚锦旗送给了陈朗。陈朗并没有接受,但保持了每时每刻剥指甲的习惯。人们常常可以看到他的指头残留着黑红色的血迹。

元季曾是一个非常勤劳的人。起初热爱打猎。虽然技术也算娴熟,但在天资上似乎稍逊于庾敦,因此一旦在同一围场里遭遇了庾敦,便空手而回。后来他还在阿西莫河里打过鱼,起初也是收获颇丰。但是鱼群在多次交战中摸清了元季的路数。一连数月虾米无获之后,元季便改种农田了。靠着巨大的种植面积,元季能获得大量的收入。可是,当庞颖加入了种植行业后,似乎地下的水和泥里的营养,也全部流向了庞颖所种的田地里。元季的田地开始荒芜起来,长满了芜菁和荆棘。元季开始消沉了。那天烈日烧在当空,元季坐在田垅里,目光呆滞地嚼着干鱼片。当时犁沮也在翻土,见元季一副意志消沉的样子,便打趣说,猎物打多了,又怎样?打少了,又怎样?粮食丰收又怎样?歉收又怎样?这生活,足以糊口便是了,何必那么拼命呢?就像这天上的太阳,每日东升西落,没有更大的欲念,照样能放出光来。元季似乎一下子被惊醒了,抬头望了望那烧红的火球,突然站起身来,向太阳走近,走近,再走近,最后撒腿跑了起来!就这样,他追着太阳跑了足足五个月,终于扑倒在阿西莫河边,险些渴死。是我把元季从河边救回来的。我请求郑融给元季凿一间洞穴。元季便住在里面,每天摆弄小石子,以此来解寂,从此再也没有出来过。

在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事物和现象是我们所不能理解的。我们认为那是天上神的意旨。首先就是这火。最初几年,庾敦、郑融、庞颖、淳于舒、陈朗、元季,还有我都在阿西莫森林共同生活。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火这个东西。只是每当天上嘶拉拉一声电闪,把洞穴外的大榕树撕成了两片,然后冒出一缕浓浓的烟雾时,我们便怔住了。有一次,庾敦捡回来一只野兔,被闪电烤焦了。我们掰开兔肉,一吃,那味道真是太鲜美了。于是我们便想着如何把天上的闪电留在人间。在一个干燥的季节里,在一片干燥的森林里,发生了大火。我们取来了一抱有火的树枝,奉养在洞穴内。每天去捡干柴续火,夜里也指定人看守着。可是我们每夜的看守人员,时常疏忽大意,半夜里打起瞌睡来,所以火也熄灭了。幸亏有郑融这样的金石专家。他在凿刻壁画时发现石头撞击能产生火花。于是我们终于学会了自行取火。此后又发明了钻木取火。

无论如何,火至少给我们带来了三大益处:第一是取暖,第二是烤煮食物,第三是照明。因此我们有理由将之奉若神明。郑融在每个房间、大厅及洞口都刻画了火神。这火神的头发、眼神和战袍都像熊熊燃烧的火焰一般,令人惊惧!此外,天上还应有雷神。曾经一个叫混沌的族人,在田里做农事,突然一个霹雳凌空而下,将他劈成了两片。还来不及流血,纵劈面就焦成了漆黑一片,股股地冒着黑烟。天上经常雷电交夹,为什么偏偏是混沌遭遇了不幸呢?我们想,一定是他触犯了雷神。雷神怒不可遏,作了报复。除了火神、雷神之外,还应该有太阳神、月神、土地神、山神、谷神等等。总之,人有人的世界,神有神的世界,两者各自成体系。

可是,若干年后,一个穿着黑色袍子,头上裹着头巾的人横穿祖母泽和森林,趟过阿西莫河,来到了我们部落里。便是后来给引发阿西莫森林全面骚动的查尔教士。他打着一种救世主所特有的腔调,说道世上只有一个神,那便是天神。一闻这语,部落里顿时炸开了锅。什么?只有一个神?难道他有什么超凡的能力吗?难道他比别的神多出一千条臂膀,一千个脑袋吗?他孤家寡人,凭什么来庇佑我们?就这样,部落里开始争论不休,数月而不止。查尔教士找了一棵大榕树,用树枝在下面搭了一个窝,在里面住了起来。很多人,甚至包括族长的助手,都时常跑去请他解释。

渐渐地,部落开始分化了。有些人仍然坚信有很多很多的神明,而有些人则坚信只有一个天神。后者认为,既然是天神,就应该无所不能,庇佑一切,笼罩一切。如果连神明也各司其职,能力有限,那不就等同于凡人了?不久,部落形成了较为明朗的三个派系:一神派、多神派、观望派。一神派和多神派从原先的口角不断,发展为偶有打架事故,发展为群体斗殴事件,发展为小规模流血事件,最后发展为大规模作战。从此,在整个阿西莫森林里,经常听到呼啸呐喊,刀兵相接的声音。每逢战端,观望派就远远地乖乖地躲在洞穴里避难。郑融和我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我们害怕看见尸体被抛入阿西莫河,兀自冒着热气的鲜血汩汩地涌进河心,使整条河流沸腾起来。郑融躲在自己的洞间,每天研究着石头的组成要素。战争期间,他已学会了从石头中提炼各种金属,包括铁、铜和金子。我走进他的洞间中,一道金光刺进了我的双眼,定睛一看,原来在他的石桌上,有一尊纯金制作的天神像,赤身裸体地被绑在十字架上,全身布满了鞭痕,淌满了鲜血。

庾敦打了近一百多年的猎后,渐渐地有些倦怠了。因为他出神入化的箭术,把目标、风向、湿度、温度、重力都拿捏到无可挑剔的精准度,因此想射哪里便射哪里,从未失准过。可是正为这样,他才感到了打猎的无趣和厌烦。他每天的动作,只是机械性地拉弓上箭,然后去取猎物。战事发生后,一次祖母泽边打猎。他本想打一只獾玩玩。没想到一个人斜刺里冲将出来,脖子上正中一箭。庾敦以其一惯的缓慢脚步走上前去,那人已经倒在滩地上。中箭处爬满了青色的蚯蚓,发生一股难闻的奇异的气味儿。庾敦灵机一动,一时间醒悟过来,为什么打猎指的就是猎动物,而不是猎人呢?他为曾经片面地理解了这一令他最为骄傲的概念而深表遗憾。

从此,庾敦加入了战争。并非因为信仰的冲突,而只是为了在战争中实践他对“打猎”二字全方位的理解而已。有人说,起初他痛恨那个查尔教士,因为后者在极力称赞他的箭术之后,补充了一句:天神赐予了你一切,包括你最高明的箭术。于是庾敦加入了多神派,扬言要为阿西莫森林的固有秩序而奋战。后来庾敦又加入了一神派,因为多神派的指挥人员同样认为是箭神赋予了庾敦以射箭的天赋异禀。加入一神派后,有些老将开始担忧起来,如此精明神武的箭手的加入,必然颠覆自己的仕途命运。况且此前庾敦还拜托郑融为其打造了一张七百斤重的后羿弓。于是老将们合谋诬告庾敦,举出了四十九条理由证明他的叛心。最后有人还补充了一条,说那次在祖母泽,庾敦射杀的人正是多神派的一个骨干。而他在射箭之后,非但没有快步上前抢救,反而露出了狡黠的微笑。于是一神派把后羿弓绑在庾敦背上,将其整个人丢进了阿西莫河。

战争以来,祖母泽遭受了空前的毁坏。且不说蚯蚓横尸遍野,单说那茂密的植被,都像一把火烤焦的头发一般,成了光秃秃一片。为了保证淳于舒的食物来源,我们也曾寻过很多沼泽地,却再也没有找到似祖母泽这样盛产蚯蚓的地方。我们只能每天找一些相对潮湿的地方,努力挖掘蚯蚓。尽管我们已经十分尽心尽力了,可是仍然不能满足淳于舒的胃口。而且,因为只有具备了祖母泽这样天然的条件才能培育如此丰厚而鲜美的青蚯蚓,淳于舒渐渐地对我们所挖掘来的蚯蚓表现出极其糟糕的食欲。

庞颖对生活、对植物的研究热情也渐次消退。因为他所研究的各样奇珍异种,都被对战双方践踏得面目全非。他有一棵自己深为满意的作品,便是一棵高三十米,粗两百人方能合抱得过来的蘑菇。菇体十分结实。连郑融这样的金石专家所打磨出来的斧头,劈在上面,都砍出个深深的坎来。一段时间里,族人为了抵御一神派的强势进攻,把这棵巨大的蘑菇挪用为堡垒。他们费了整整一个月时间,才镂空了菇体,并开了门和箭窗。菇体内还架设了木梯。于是多神派拨一小队人马绕到前方进行诱引。当一神派被诱引到蘑菇堡垒下时,天上便下起了箭雨、擂石、火把和滚汤。因此,一神派一度消沉下去,险些一蹶不振。

族人从此知道庞颖在植物研究方面的天资对于战争的重要性。于是把他从洞穴里拉出来,派人监视其行动,并要求他发明可广泛种植的巨型蘑菇种子。可是庞颖一再反抗,说那棵巨大的蘑菇只是自己意外的收获,并不知道怎样种植第二棵。族人自是不信,便用起了酷刑。他们采集了一大捆荆棘,编织成一个空心球,把庞颖装在里面。每天指派士兵将这个荆棘球从阿西莫森林的东边推到西边,在太阳未下山之前,又推到军营地来。庞颖终于不堪忍受如此残酷的刑罚,妥协了。

可是历时三个月的巨型蘑菇推广实验,最终以失败而告终。这天,一神派攻到蘑菇堡垒下。族人们措手不及,纷纷登上箭楼,欲待射箭,突然发现箭孔处爬满了密密层层的青蚯蚓,以至于窗外的光线都挤不进来。有些士兵不堪忍受青蚯蚓的潮气和毒气,当即死去,有些士兵则因成千上万条蚯蚓蠕进了嘴里而被撑死。

一时间,多神派落荒而逃,一神派攻占了蘑菇堡垒。此时,晚霞依然浓重地残留在天边,烧得半边天火红火红的。阿西莫森林被一片辉煌的金色笼罩着,滩地上的烂泥里冒着水泡。参天的枯树干上栖息着三两只乌鸦,嘎嘎地似乎在呼唤着什么,突然鼓翼而下,一头打在地上,啄起一只眼珠,又回到了原地。而那原先的枝梢,甚至还来不及摇一摇。蘑菇堡垒则被上下互窜的青蚯蚓遮没了,仿佛高楼大厦上,流光溢彩的霓虹灯。

族人们退到了阿西莫森林的东北部一块旷地上,包扎伤口,祛除毒气,养精蓄锐。一个士兵从口中掏出一团浆糊一般的绿油油的蚯蚓,望向西南方向的蘑菇堡垒,惊呼,那不就是从小就吃蚯蚓的淳于舒吗?全军的目光一起投向蘑菇堡垒。但见淳于舒正端坐在蘑菇伞顶,两手托腮,在猎猎寒风中沉思!

此次战役,多神派损失惨重。族里大部分能征善战的青壮年或伤或亡,只留下少数老将,在西风的刮拂下,抽起了烟斗。那一捧花白的髯须被狂风高高地扬了起来,好像要把老人的头颅生生地扯下来似的。妇女们每当去河边浆洗衣物时,总是担心吊胆,生怕四周埋伏了一神派的士兵。就连婴儿,在叼着母亲樱红的乳头时,也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与其年龄毫不相称的忧郁色彩。

元季也加入了一神派。

他曾打猎,败在了庾敦手下;他曾种植,败在了庞颖手下;他曾追日,险些渴死在阿西莫河边。最后他被我们送进了洞穴中。他在洞穴里,一开始无事可做,只是绕着洞壁一刻不停地旋转。后来突发其想,在地上画出一个九乘九的网格。再将石子分成黑白两色。他请郑融将这些石子打磨成十分圆滑的圆形,并和他对战起来。郑融喜欢这样的主意,答应了他的请求,一天功夫就磨出了几百颗晶莹剔透、珠圆玉润的圆形石子。元季看着十分喜欢,将它取名为“棋子”。从此,元季每天邀请郑融到自己洞间里来下棋。郑融原先也觉得新鲜,起初也有胜有负,但百盘之后,便每弈必败了。于是丧失了兴趣,重新投入了对金石的研究工作去了。元季失落之余,又邀请陈朗对弈。然而,陈朗也只是三天热度,重又投入了无穷无尽的剥指甲的热情之中。最后,元季走进了我的洞间。

我不知道如何描述我自己的性格。或者说,每个人都无法精确而全面地勾勒出自己的性格。我只知道,在这个迅速转动的世界上,我们都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抛入了时间、意识、幻想等的漩涡之中了。除了每日里例行公事地为淳于舒采集青色蚯蚓,拾捡柴火,烧煮食物,缝制衣物、吃饭睡觉等事外,我几乎用所有的时间望着窗外,动也不动。我见证了窗外世界的变迁。有时是几个孩童骑着竹马嬉戏而来,欢笑而去,给晨岚未退的空气留下温馨的快乐的暖气。有时是一个老态龙钟的老人,拄着拐杖,吧嗒着嘴巴,涎着一条长长的口水,打你窗前经过,向你问好。毕了,便带着一种烈士暮年的沉重口吻,说,早起的太阳就是好啊。有时是一只翅膀被打湿了的猫头鹰,栖落在洞口,见你伏在那儿沉思,便像婴儿一般,甩甩翅膀,滴溜溜地转动着眼珠子,希望引起你的注意。有时则是一名士兵,脑袋被斜斜地劈去了半片,踉跄着撞到你窗下,带着一种祈求的可怜的口气,说道,救救我。然后一头伏倒在地,陷入烂泥之中。这样的伤亡士兵,我见得多了,有多神派的,也有一神派的,还有观望派的,更有阿西莫森林之外,只是打此经过的路人。于是我在森林里找了几棵高大的树,在树顶上钉一块木筏子,再将一根粗藤挂在树顶的枝杈上。我把每一具尸体用粗藤吊到木筏子上。到了黄昏时分,晚归的乌鸦或者老鹰便来将其吸食得一干二净。于是我在心里默默地祝福他们升上天堂。

元季看到我呆滞的目光,迟缓的动作,深知我已经远远地离开了这个现存的世界。于是问也没问一声,叹着气走回了自己的洞间。他开始用左手跟右手对弈,可是毕竟两手都受同一个脑袋控制,所以越发地索然起来。在一个寒冷的星夜里,一名士兵死在他的窗下。他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于是,他将这具尸体拖到了郑融的洞间里,请他将这具尸体雕成一具能下棋的尸体。这个任务对郑融来说是一个令人振奋的挑战。首先,他去除了尸体的皮肉,现出一具纯粹的骷髅,以免尸体在洞穴湿热的环境下发臭。其次,他特意找了几个活人做实验,专门研究人类大脑的动作原理。再次,他特意抽出了两个月的时间和元季对弈,以研究攻守之理。经过三年的刻苦钻研,郑融终于研制出了一具会下棋的骷髅。元季将这具骷髅摆在了棋盘对面,除了饮食解手之外,整日整夜地和他下棋。

一封入伍介绍信递到了元季的手里:为了阿西莫族的荣誉和生存延续,请在两日内到东北方柯景平原上报到!元季陷入了迷惘之中。是啊,从小族人和父母就告知,为了全族的生存,个人的生存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是元季又有自己的爱好和专注。当夜,寒风凛凛,从祖母泽飘来的不再是那种刺鼻却令人倍感安全的青色蚯蚓的气味,而是一股股热烘烘的死尸气味。元季突然冒出一些不敢启齿的想法。那就是阿西莫森林的生死存亡与己何干。可是,这样的想法顿时被扎根于脑海深处的观念给制服了。就这样,个人的爱好和森林的荣誉交战了三天三夜。元季决定次日启程到柯景平原上报到。

报到时间耽误了一天,按军法应判处重刑。元季被投进了荆棘球中,绕着平原滚了五天。在一个巨大的镜湖边上,元季趁人不备,猛一使力,投进了湖底,然后游到了湖对岸去。

第二天,元季出现在了一神派的帐营中。他以他深邃而变化莫测的战略思想,赢得了查尔教士的深深青睐。

此后三年,多神派和一神派又作过规模甚大的三次交战,分别是祖母之战,柯景平原之战,镜湖之战。在最后一次战役中,元季把他的战略思想发挥到了极致,以至于多神派几乎损失殆尽。从此以后,多神派的族人不愿也不敢发动战争,只希望平平安安地过活就可以了。他们也不再去想世界有几个神,何况多个神和一个神又有何区别呢?只要这一个神或多个神能庇佑自己,庇佑族人,庇佑森林就够了。

和平了五十多年,多神派人有些转向了一神派,有些转向了无神派,有些在痛苦的信仰困惑中死去。不过生者都愿意把孩子们送到查尔学院去就读。毕竟,知识对于孩子的成长是有百益而无一害的。

淳于舒、庞颖、元季以各自所长,登上了讲台。淳于舒从对蚯蚓的养殖实验,扩大到了对蜻蜓、蜘蛛、蚂蚁、蜈蚣、鼻涕虫、毒蛇等等的研究。可惜研究的不是它们对人类有益的药用价值,而只是它们的营养价值。起初学生们倍感兴趣,可是后来一个名叫钟施的女学生,在课上大声质问淳于舒的研究意义。一时间,淳于舒口讷了。于是学生们联名上书,要求学校开除这样的异类教授。当时学校已经呈现出腐化趋势。很多高层只顾从自己的职位里捞取更多的利益,而从来不管实事和学校的发展。

很快发生了学生运动。以钟施为首的两千名学生,在教学楼前静坐了四天四夜。第五天,一千名学生从人间蒸发了。当学生们回到自己的宿舍时,第一句话就是,××回来过吗?宿舍里的人回答道:没有啊。他不是在教学楼前静坐吗?前一个同学便说道:从昨天开始便没看到过了。对话到此结束,只是从此他们再也没能见到老朋友了。第六天,校方决定,将淳于舒移送警方处理。警方拟好了一份长达百页的文件,干净利索地对淳于舒说道,请在此签名,我们将保证你一切安好。淳于舒吊了很久的心终于沉了下来。

第七天,淳于舒被送上了文明台,监斩官宣读了最后的判词:淳于舒因犯阻碍文明进展罪、宣扬异类思想罪、研究危害人类生物罪等多重罪行,特判死刑不怠。片刻之后,淳于舒的头颅被斩了下来。监斩官抓住头发,把头颅高高地举起来,乌黑的鲜血被旷地的大风扬起,乱琼碎玉一般洒在监斩官的右颊上。最后,警方以高价将此头颅拍给了一个富甲阿西莫森林的商人圭木。

庞颖不再搞植物研究了,他总是戏称自己的研究是孩童过家家的行为。他对教学工作也失去了积极性,每次没有备课便登上了讲台,胡说一气。有时是关于物种研究的学问,有时则是历史故事,有时甚至是一些冷幽默冷笑话。学生开始不满于庞教授对工作的怠慢,告到了校方。此次校方再不敢掉以轻心,而是迅速作出了处理:开除庞颖。于是庞颖走出查尔学院,到阿西莫森林北边荒地上找到一片空地,种起了玉米。当我得知庞颖在种植玉米时,便向北方荒原进发了。这段时间,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学生运动竟然导致我们的农产品大幅减产。眼看着仓库里的粮食就要见底了,又逢上鼠灾不断,我只得向庞颖要一些高产作物种子。

可是当我来到他家时,发现他家里一片狼籍。锅盆碗筷都摔在地上,墙体上涂满了红红的××。院子里的培植土也是坑坑洼洼,乱成一团。篱笆上溅满了大便。庞颖精神恍惚地坐在门口的石阶上,瘦骨嶙峋,形容枯槁,左手捏着一棒玉米,右手一粒一粒地剥下来塞进嘴里,然后又从嘴里流出来,带着长长的一条口水,滑到石阶上。一长队蚂蚁从篱笆外,曲曲弯弯,一直到他的脚下,扛起玉米粒,掉头爬回巢穴里去。

我问庞颖家里发生什么事了。他回答说,是他的学生来拜访他了。话音刚落,似乎想到了什么,突然将身子缩成一团,越缩越紧,越缩越小,直至变成一个圆球,滚到墙脚下。我走上前去,将他舒展开来,扶回石阶坐下。我不忍心再问他什么,只是径直请庞颖送我一些高产玉米种。庞颖一听此话,发疯似的点头答应,说好的好的。于是折进屋里,翻箱倒柜,竟凑足一麻袋的种子。不仅有玉米种,还有大豆、丝瓜、黄瓜、南瓜、黑米等,但都混在一起了。我说这许多种子虽然品种好,但是恐怕不大会培养,你能不能教授一些种植方法。见他神情呆滞,我又补充道,这不用劳你费力,如果你有什么有关种植方面的专著的话,借我研究几个月,再送还给你。一听此语,庞颖如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猛一起身,冲进屋里。我跟了进去,只见他在灶台下掀开一块大石板,然后下到里面去,搬出一箱书来。我以为他是要借我阅读的,不想他点起一把干柴,投进箱子里去。只见那熊熊烈焰迅速从箱子里升腾起来。在他这样的应激状态下,我不便再多问什么,略坐了一个多时辰,便借口告辞了。只是临走之际,偷取了几页还未燃尽的书页。正是这几页专著,使我在多年之后的风筝漫游之旅中不至于因缺乏食物而饿死于云端。

陈朗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其妻子曾经是元季的情妇,叫东亭姬。元季在任何场合,任何环境下,都有一种强烈的好胜之心和占有之欲。他与东亭姬相遇是在柯景平原战役中。当时东亭姬还是多神派唯一个女将,更是一名骁勇善战的干将。元季多次败在她手下。于是元季回到自己的洞穴,隐居六天,与骷髅对弈,并思考作战对策。出洞之后,元季便战胜了东亭姬。他把她引入了一条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峡谷深地。东亭姬与军队失去了联络,孤身一人,被围在垓心。元季下了战马,除去战衣战袍,将套马杆插在乱石岗上,愤怒地将东亭姬强暴了。峡谷中,东亭姬的处女血滴在一块碎石上,渗下去,渗下去,直至地心深处。很快,从地心深处抽出一朵雪白的兰花苞。花苞打开,绽放出一朵纯洁如雪的花朵,白得耀眼,剔透得像女人的肌肤。多年之后,人们把这朵不死的兰花叫做处女兰,再过多年,人们就渐次忘却了这花的来历,所以就取了一个俗不可耐的名字,叫做空谷幽兰。

事后,元季体验到了从所未有的空虚之感。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驱使着他要保护东亭姬,于是在镜湖之战中,为尽快结束战争,从而陪伴东亭姬,便穷尽了自己最为狠辣的战略思想,将多神派几乎消灭殆尽。战后,他带着东亭姬回到了我们的洞穴。那段岁月,正是兰花开得最烂漫的时节。元季和东亭姬从来不顾及他人的感受,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脱得一丝不挂,扭缠在地上。凡是他们做过爱的地方,无不盛开着雪白的玉兰花。在我的窗前,已经布满了玉兰,每当午后,烈日蒸烧着玉兰花时,那花香似被烤了出来,浓浓的,一股一股地钻进你的鼻孔。于是我沉醉了,在沉醉中眼前闪过东亭姬雪白的胴体,丰腴的肩膀,以及胀满的乳房。

元季很快被查尔学院召去从事教学工作。在教室里,他那深邃的战略思想总是受到钟施的揶揄。因为钟施认为,既然现今是和平年代,又何必教授这些作战思想呢?其用心是否叵测呢?元季从理论的高度辩驳说,战略思想并非仅仅适用于战争,而是可以用在一切较量智慧的场合,譬如商战。可是钟施却带着一种女子特有的妖弱姿态,说,一切智慧的较量都将导致人类的狡黠和品行恶化。元季并非不能作出强有力的反驳,而是被她那种娇媚的身姿给彻底征服了。

当晚,他们在校外一家专为查尔学院师生开设的酒吧争论了一夜。元季并不试图改变钟施的观念,而只是想和她多呆一会儿。钟施始终认为,元季之所以坚持“和平年代战略思想仍然有用论”,只是因为战争年代的辉煌成就欺骗了他的内心。元季因为她的轻蔑口吻,因为她的阅历浅薄却好夸夸其谈,更因为她毫不察觉自己对她的意见的格外看重,而有些着恼了。便说道,倘若你不相信我的内心,我便把心脏剖开来给你看。钟施撒娇似的将脸偏了过去。元季望了望窗外的寒月,又木然盯住那爬满了窗帘的飞蛾。酒吧楼下响起了酒瓶摔地声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那个年代,音乐已经成了上至贵族下至平民必不可缺的精神消费品。而法国宫廷乐和德国贝多芬等人的音乐早已像空气一般,渗进了世界每一个角落。他开始回忆起自己的过去,从一个勤劳的洞穴野蛮人成长为一身战袍的伟大军师,再到身穿燕尾服的教授,最后竟被一个完全不通世事的姑娘揶揄。一种落寞的情绪缠住了他的全身。突然间,他从盘子上拾起刀叉,扎进左胸,掏出心脏,递向钟施,喘着粗气,说道,看到了吧?这就是我内心所想的!你应该相信了吧?

钟施被他这一突然的举动惊呆了,斜眼只见那心脏一跳一跳的,尚自冒着热气。点头道,我信我信。于是元季死在了酒吧里。根据一神教会的规矩,自杀者是不配享有入殓前的洗礼仪式的。于是,元季被抛入了阿西莫河中。我得知此消息后,把他的尸体带回来。东亭姬哭一阵后,我便照例地把尸体吊到树顶的木筏子上,祈祷乌鸦和老鹰送其上天。

此后一年,东亭姬改嫁了陈朗,并生有三男四女。几个孩子从一出生开始,指头就是圆圆的,像一根根的圆头木棍,没有一点儿指甲。

城市,像瘟疫一般,从阿西莫森林中心向四周蔓延开来。植被覆盖率迅速减少,河里的水也不再那么清澈和长流不息了。有些季节里几乎整条河床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河床上堆满了各种垃圾,有玻璃碎片,有塑料袋,有宠物的尸体,有水泥块和钢筋,等等等等。孩子们常常下到河床里玩起老鹰捉小鸡的游戏来。

我们也陆续从洞穴中搬到外面来,建起了平房。并非我们觉得平房住得舒服些,而是因为政府围绕着我们的洞穴开发了一片旅游地。他们在我们的洞穴里贴上各种标签,什么元季弈棋桌,什么庾敦练箭壁,什么庞颖培苗盆等等。往来游人,进进出出,一天下来也有三五百人。时常有游人将饼干、果肉干扔向我们,使我们哭笑不得,又颇为尴尬。最终我们决定搬出洞穴,到外面去住。

外面的世界也确实令我们吃惊!高楼大厦拔地而起,有些房子是用全透明的玻璃粘合而成的。远远地,你可以依稀看见那几十层的高楼里,一对情侣在做爱。女人被男人用力地挤到墙边,乳房紧贴着玻璃,痛苦地挣扎着,撕咬着,却听不到她的呐喊。相比从前,我呆想呆望的毛病越发严重了。每天都对着这个冷冰冰的玻璃窗,痴想着,痴想着,痴想了好几百年。这几百年间,世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工厂的烟囱直插云霄,一股股漆黑的浓烟,滚滚涌出来,在某一块天空下,聚集成一大朵黑云。于是一片巨大的阴影像一张脏兮兮的毯子凌空飘然而下,罩住了整个城市。下班铃响后,成群结队的童工和妇女工,骑着车从厂里蜂拥而出,迅速散落在城市每一个犄角旮旯里。

贵族们则常常出没在咖啡馆、歌舞厅、茶座、电影院、酒吧、高尔夫球场等一切娱乐会所里。在外面,绅士的手紧紧地抓着文明棍,仿佛那是他身上所有文明光辉汇聚所在。而在室内,这些绅士的手就丢开文明棍,像恶狼扑羊似的抓住女人的乳房。

人们开始谈论轿车。劳斯莱斯、法拉利、凯迪拉克、林肯、奔驰、宝马,这些名词充斥着耳朵。股票的涨跌牵动着越来越多的心跳。房价扶摇直上。到了夜里,酒店外的车棚里,广场上的花坛边,公园里的凉亭下,挤着一群又一群的流浪者。他们双臂抱紧了身子,在寒冷的梦中打着哆嗦。

听说陈朗病重了。

我来到了陈朗的家中。打了打门铃。几个孙子听到铃声,相互推辞着说你去开门。过了十分钟后,东亭姬伛偻着腰出来开了门。我走进房间,微微有些吃惊。这是一个崭新的家。大理石的地板,光洁的瓷砖墙面,还有冰箱、电视机、电话机、空调、电脑等等,连窗帘都是遥控的。我在阿西莫城也住了几百年时间,见证了城市的日新月异,却没想到陈朗家里的设备如此先进。东亭姬要求玄孙子们上来欢迎我,他们只是口里答应着,自顾自地看电视、玩游戏、玩电脑。东亭姬便有些歉疚起来。

陈朗的病情迅速恶化。晚上我趁饭后的空档里,陈朗表现出自己对这个新家的不适感。自从搬进新家后,他的内心更加空虚起来,早先剥指甲的习惯变本加厉了,把整只左手剥了下来。陈朗的子孙们大多在这个城里上班,也有去印度做生意的。子孙们每天七点多就要去赶公交车,到晚上五点才能回到家中,所以看不住陈朗。东亭姬虽然担心丈夫有朝一日会连自己的脑袋都剥下来,可是又不忍心阻止他,因为剥指甲已是他唯一一种解除孤独的方式。一群孙子们从来没有进过爷爷的房间。在他们看来,这个房间充斥着太多的原始的,潮湿的,恶心的异味。所以,几个子女经过商讨,决定把陈朗的双手绑在椅子上。子女们原本不忍心这样做,因为他们深知,父亲剥指甲甚至剥手臂时早已没有痛感了,而且最为重要的是,只有剥的行为,才能使父亲保持平静。可是后来有媒体曝光说陈朗的子女虐待父亲,逼迫父亲自残。媒体的理由是没有任何一个智商正常的人会做出自残的行为。所以子孙们在舆论的压力下,把陈朗的双手绑在了椅子上。

起初几天,陈朗像一个久未沾毒的瘾君子一般,暴躁起来。数月之后,渐渐地平静下来,因为他已无力反抗。此次我来探望,陈朗已虚弱不堪了。他用一种蚊子般细小的声音跟我交流,以至于他对这个世界的不满都难以尽情地表现出来。深夜两点时分,陈朗终于离开了人世。通过水晶玻璃棺,我注意到陈朗的脖子挂着一条金色的项链,而项链之下,正是脖子和身体的断裂处。

临死之际,他嘱托我把他像淳于舒一般安葬。看着陈朗恳切的请求,我的内心受到了震动,险些哭出声来。我能答应他吗?我答应他便是欺骗这颗虔诚的心和真挚的可怜的请求。因为时至现今,那安葬树早已被砍伐,夷为了平地。听说明年就要建造一座世界交通枢纽中心了。这个交通枢纽中心覆盖整座阿西莫森林,其圆心所在地,就是那片人迹罕至的祖母泽。

陈朗过世后,我将他的尸体用一叶竹筏托着,推入了阿西莫河。雨季正旺时节,河水还是像当年一样年青地流淌着。

雪灾!雪灾!

小区无数颗头颅像鸟巢中的雏鸟一般纷纷探出来。天上大片的雪花从遥远的北极星的方向飘扬而来。近了,近了,人们发现,那竟然是亿万只白色塑料袋!每一个人都被惊呆了,眼看着地面的塑料袋层层叠起来,很快漫到自己的窗下,都急忙将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可是过不多久,房间里的食物、水、氧气都不够用了。人们拿起电话向警方未救。可是对面总是传来电话忙线中的语音提示。人们着了慌。

钟施撑着一把直径五米的阳伞,现在只是为了去挡一堆堆的塑料袋。她从学校公寓里出发,呐喊着跑到街上游行。走出校门口后,已经有五十多人了。拐过一个街头,又多了五十个人。到了中午时分,游行队伍已经扩大到一千人了。这时候,前方呐喊的口号与后方的嘶鸣的口号,竟然完全矛盾起来了。当前方喊“要”的时候,后方喊“不要”,当前方喊“打倒”的时候,后方反而喊“保护”。于是当游行队伍经过街区时,两边躲在屋子里的人贴着窗户聆听时,都十分纳罕。

白色塑料袋越下越猛了,沉重地像一块块钢铁。队伍中间有几个人,因臂力不支,一个失手,阳伞偏了开去,顿时被塑料袋砸死在地面。不流血液,只是像心脏病猝发一般,断了气。可是后面的游行人员热情不减,跟了上来,无数双鞋子踏在死尸上面,直到他陷入了塑料袋叠积的地面。

救援队伍终于开进灾区。是一个团的坦克部队。原先国防安全部以为,无非是一些塑料袋而已,几十辆坦克足以胜任。不曾想,坦克一进入灾区,便陷了下去,一个个塑料袋卷进了履带,最终迫使坦克停了下来。士兵们正想从驾厢里爬出来,一时间天昏地暗起来。原来整个坦克已被埋在了下面。

游行队伍渐次消散,或者不幸丧命,或者就近破窗进入别人的房间里去。只剩下钟施一人了,还在摇旗呐喊。脸颊已经烧得红彤彤的了,脖子的青筋崩断了好几根。而她现在所在的地面,已经是三十层楼的高度了。她想进入别人房间喝口水,可是每一户人家的窗户都是有防盗铁网的。人家只是在玻璃窗望着钟施悲壮而又孤独的流行,带着一种敬佩和惋惜的表情。

很快,直升飞机救援队也出现在了空中。飞机上放下绳梯,向钟施示意。钟施在筋疲力尽中扑倒在地。于是直升机驾驶员以其精湛的驾驶技术和精准的眼力,将飞机渐渐靠近,直到绳梯渐渐地移近了钟施。绳梯碰到了钟施的鼻尖,使她全身为之一震,缓缓地抓住梯子。于是梯子开始向上升起,升起。越过七十层高楼顶部,她眺望到白色塑料袋从北极星的方向滚滚而来,翻腾着,旋飞着,像万千匹野马,像涨潮时的海浪,更像地狱里的魔鬼打破铁牢一般,向这边排过来。

突然,一只塑料袋卷进了直升机的螺旋桨。机翼挣扎了许久,终于停了下来,突然像一只中了箭的老鹰抟旋而下,撞在地面上。七十层高楼上的住户,紧张地望着窗外,只见一缕青烟机翼里袅袅升起。坐在机舱里的钟施紧紧搂着驾驶员,右手擎着红色三角旗,高举在空,嘴巴大张,仿佛还在呐喊。

郑融以其纯熟的金石打制技术,被国安部塑料袋灾害应急救援中心召见,并委任为锻造一种高效的塑料袋铲除车的主管。可是当他进入生产第一线时,厂长指派给他的任务并非是塑料袋铲除车,而是各种新型的枪支生产和设计工作。从前在冷兵器的时代,郑融可以打造出最坚韧最锋锐的兵器,如今这个时代,郑融还能胜任吗?起初他依照左轮手枪的图纸,费了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制造出了一把结实威猛的枪支。可是此枪的射击准度、射程、防抖性能、抗潮抗热性能都非常之弱。原来他把所有的精力投注于枪体材料的锻造上,而从未关注过枪支本身的综合性能。后来郑融被委以制造大炮的重任,仍然一败涂地。因此郑融被从军队武器的设计制造第一线,撤回到普通工厂里,投入到螺丝钉生产的工作中。他每天所有的工作,就是在流水线上完成大小共五种规格的螺丝钉的装箱工作。他喜欢这样的工作:累,只是累在手臂和指头上,但绝不可能累在心里和脑子里。渐渐地,他开始有意识地抛弃思考,抛弃整洁的形象。他的头发拖到地面上,他的胡须可以缠勃子五十圈。三年以后,还是在工厂里,下班铃声乍一响起,工人们蜂涌而出,带出一阵风来。郑融的胡须随风扬起,突然卷进机器里,然后全身被拖进巨大的齿轮里。齿轮紧紧地咬着齿轮,碾出一团碎肉来,里面零星地夹着骨头。

一年以后,塑料袋灾害过去了。与阿西莫城相邻的十一个城市的游行队伍,在日夜不休的枪声中也成了无人的城市。灾后不久,在世界各地的图书市场上倍受追捧的一本书,名为《城郭之轻》,作者犁沮。若干年后,国家城建部重又在这片土地上进行开发,把偌大一座埋在地下的城市建造成了一个世界级的交通枢纽中心。

火车,在我而言,确乎是一件神奇的物事。因为它把世界切切实实地割成了两半。火车外的世界是如此急速,而火车内的世界却又这般宁静滞缓。悠悠地坐在车里,贴着车窗,抹一抹窗上的水汽,看看那江那山那树那楼那人的风驰电掣,实在有一种神奇的从容感,仿佛是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在赏看山下凡人的奔波。还记得前几年,祖母泽初通火车。这列可移动的铁制的庞然大物,确实把我们阿西莫人吃了一惊,我们还当是一条钢铁长蛇呢。它从沼泽地的对岸呼啸而来,打阿西莫森林经过,轮子上犹自带了许多泥泞,车窗也沾满了绿色的叶汁,车背和车头上则溅满了飞禽的血迹、羽毛、脑浆和粪便。那是每当晨光曦曦时,便在森林里游戏的飞禽,它们一向悠哉游哉,行动迟缓,如今猝然飞来铁怪,自然措翼不及,全身撞在车体上,随着长长的一声鸣笛,便凝固成了永恒的碎片。

我在火车上坐了整整七个月零十四天,最后在祖母泽一带,停了下来。这是片曾经蠕动着万亿条蚯蚓的巨型沼泽地,如今已被建造成为全世界最大的交通枢纽中心。整个枢纽中心呈圆形,火车从圆心向四面发车,每五度便是一条耀眼的铁轨。圆心处建一座漏斗状的纯玻璃塔楼,电梯从地下三十层一至延伸到地上五十层。有一个地下广场,布满了铁轨,专门通向地心世界。经由此处,可以横穿太平洋底直抵纽约城下,或者经由喜马拉雅山底,直至阿尔卑斯山下。但有乘客反映,乘坐这些地铁并没什么感觉,都是漆黑一片而已。楼顶则是一片圆形广场。这个广场主要提供国际航班服务。此外,这里还提供“恍惚自助游”。只须购买价格并不算高的乘票,通过了宽松的体检和安检程序,签定死亡协议书,即可乘坐一驾特制的风筝在空中漫游。漫游的时间长度、空间跨度、速度、危险性,该公司一概没有做出承诺。更过分的是,公司只收取保险金,却不承诺作任何一项赔偿事宜。因此这种所谓的“恍惚自助游”并没有赢得人们的信任。据报道,曾有七名游客参与之后,杳无音讯。人们只是在公寓里,从窗口向外倒洗澡水的时候,偶一抬头,会发现天上不时飘过几个物体。有人说那正是游客,却无人证实。

我只想买一张去往远方的火车票!

我看到售票员的表情非常焦躁。我想那是因为她每日每时每分每秒都在重复着几个简单的动作。她问我去哪里,我说哪里都可以。售票员麻利地在电脑上输入“NLDKY”,电脑里却显示无此地方。于是她反应过来,尴尬地再次问我去哪里。我说还没想好。售票员依然麻利地输入“HMXH”,仍是查无此地。售票员有些着恼,厉声道,我问你去哪里?我想了想,不好意思地说出了我心中的答案,“远方”。这时,排在后面的三千多人和其它窗口的乘客把惊异的目光齐刷刷地射向我。我打了一个寒噤。售票员一脸凝重地问我,是否确定去远方。我的脸一下子通红了,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当我脊背发汗时,我注意到售票员的头发已经从后背甩到了前胸。透过她薄薄的白衬衣,可以较为清晰地看到她的胸衣上空谷幽兰的花纹。先生,您确定要去远方?售票员带着一种不耐烦的口吻催促我。我似乎有些回过神来,一个劲儿地点头。于是售票员转过椅子,从另一台电脑上给我打出一张票来,并叮嘱我从#号通道进入电梯,到#层,再沿着#号通道口进入。

我接过票,一时间票上闪现出一朵空谷幽兰来。我盯着这张票,遵着她的指示,到了顶层。这里空旷无人,脚踩在玻璃地面上,发出都都的回声,一直震到心脏。后来似乎有几个和颜悦色的警察走过来,递给我一份文件,让我在上面摁一个拇指印。我讨厌他们打断我对这朵空谷幽兰的沉浸和回味,倦倦地沾了些红泥,摁在文件上。于是叮咚一声,大门敞开了,一架飞机滑到我面前,停下。我隐隐有些疑惑,怎么是飞机呢?不过转念一想,也许去远方还要中转,于是走了上去。几个警察便拿着几根绳子,在我身上绑个结实。不多一会儿,飞机便启动了,从楼顶向外滑去。我看到世界交通枢纽中心在变小,圆形的塔楼像一个漏斗,承接着天上掉落下来的阳光颗粒。我还看见地面上的车辆在奔驰,但全都被我甩在后面。我飘过一个高层楼顶,几乎擦着一个女人的头发。她只套了一席轻盈的睡衣,胸脯像微风过后湖面上的涟漪似的荡漾着,头发慵倦地散落在肩上,正在阳台上晾晒衣服呢。当一片巨大的阴影罩住了她时,她那两只捏着衣服的手便停在了空中,目光呆滞,神情愕然。

突然间,我意识到自己坐上了曾经只是听说过而已的风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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