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入海口，同一尾鱼慢慢老去（组章十节）

 璎宁

1

黄河口白花花的盐碱中

我76岁的老父亲，单膝跪地，久久不起

要不是他右腿里的骨刺

刀口上的丝线

他将俯首——

黄河

为他完成了最后的冠冕

相互河流互为河床

只是瞬间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灵魂的交换

芦苇频频弯下了身子

如果可能，它将折断自己，还礼

太平鸟，白头翁一脸平静

和我同时捂住了内心的颤抖

2

如果我能免于生活的追逃
后半生有时光任由挥霍
我想同一尾鱼慢慢老去
这尾鱼

曾在母亲的织机里穿梭

鳞片闪现银光

游过童年时，夜空分外皎洁
吐出的气泡像
身上的浪花排列着哨音

我带给它的伤害，已经消失于水
现在，它毫无志向谢绝远方
在母亲的怀里慢慢老去，被允许

如果我能有这尾鱼的幸运

黄河口占据一席之地
混迹杞柳林扎下根

学俏皮麻鸭花样游泳
跟着孔雀质问上帝，要回美丽和青春
该有多好

3
在黄河入海口

一些芦苇牵着我走向深处

并遗弃了父亲，一株旧年干枯的芦苇

那里干净，简洁到只有生长

长期以来，我被生活 ，爱情，梦想

切割着，挤占着

今天，让芦苇的剑叶割开尘世

让自己变得汁液饱满，耐盐碱

身体通透接近真理

直到成为一株新生的芦苇

获得

每年从荒原的子宫进出一次的机会

4

一支来自肯尼亚的箭簇

发散英国白蜡木的的气息
以竹子的坚硬，柳条的柔韧

搭在黄河的弯弓上
内心的号子使它不顾一切

它超过的人
都像素不相识的影子
从未在另一个国度无情厮杀
冲啊——，一个人在异乡

为自己呐喊需要勇气

要不是终点一条黄丝带的阻拦
它会冲出自己的身体
坠入梦想的花海
从而在海河交汇的地方找回自己的灵魂

5

一直以来，我像被生活的鞭子

不停抽打的陀螺，无法停止旋转

今天，得以在一块以河流命名的石头面前

停顿驻足、凝视感叹，并说出爱

凹凸的表面，刻满地质年代

变更的痉挛以及风雨雷电

坚硬的质地以及细密的呼吸

背靠着它，想把自己印进去

或者，把这块山石移进自己的身体

让它也看看不远处噪杂的世界

以及我凌乱不堪的日子

我也想化作它近处的一株芦苇或者草芽

就这么守着它

直到，彼此成为彼此的化石

6

折来折去的木制栈道

上帝故意放下的梯子

适合一个远道而来的女子

衣袂飘飘，放下情仇，风尘……

杞柳林里几只贵族孔雀

轮流递出婉转，急切，傲慢的话语
似乎是挽留或者说以自己的仙体
和一个身陷俗世的女子公开叫板

它们拖着蓝宝石的羽毛

修长的身体，顶着上帝赐予的王冠

穿过我

像目空一切的皇后站上高高的风车

来显示我的弱小，卑微
暗淡，如尘埃
在它们面前，甚至连忧伤都不值一提

我只有收起非分之想退回自己的生活

7

杞柳林，来自黄河岸边

我的小小村落
叫春天的孩子撒下的种子
上边有我童年笔画不全的刻痕

沿河而居，顺水而下

我们有相同的基因
只是风的凛冽，荒滩的咸涩
让你收起手臂的柔任

与很多年前迁移而来的那些人
三五成团围抱在一起
吞下芦根，喝下咸水

让一条大河统领内心

依靠风辨别方向


圆形的树冠，分明是思念成疾
亲人，作为黄河岸边的我

一粒树的种子，我们相认吧
让我们在母亲的怀里，叫着小名回到过去

8

登上海望楼

找到通往天空的密道

借助鸟儿的翅膀，直接和神对话

再用点劲就可抵达想要的生活

和脚下的苦菜花
同时看到，大海举着蔚蓝的杯盏
黄河甩动金子的绸带
同是流浪的孩子

比我更安于宿命，孤独，苍凉
以自身的苦化解咸
以直径一厘米的大小，傲视风
低于望海楼几十英尺，却高于我

9

在孤东，扑进大海

我像一只被掏空的贝壳

被一个浪潮就打向了岸边

这么多年，我强颜欢笑混迹人群

为了能融进大地我一再侍弄花草

来大海之前，提炼生活的苦味

吞下成吨的盐粒

潮汐的舌尖无法品尝尘世的肉体

把我像浮标一样推来桑去

好像我是一个没有任何重量的人

只有打开身上所有的通道

让整个大海浸入，腌制我这具空空的皮囊

当我的体内，海水肆意汪洋

沙鸥翔集，帆船争渡

潮，随便起落，不用预报

我是不是有资格说，我爱你

并宣布：一只蝴蝶飞过了沧海

10

一只腿部受伤的丹顶鹤

看着它的同伴在欢快的哨音里

飞向辽远的天空

它的眼神有些惆怅甚至忧伤

像我逃离故乡的河道

在盐粒上类似绝望的滑翔

它尝试抬起受伤的腿

练习起飞  或者

不让自己忘记飞翔

当我怀揣一只受伤的鸟

落在异乡  我听到了一声鹤唳

穿越时空

我很想知道  在我离开它不久

一只鸟，它怎样为自己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