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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宁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18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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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药水,紫药水

一灯如豆,二度犬吠,三声鸡鸣,我带着自己的青春年华,从村子里逃了出来,甚至都没有蓦然回首。

我逃往的目的地是一个汽水厂。这是油田矿区,为了保证上油上产而建的一个后勤单位。

和我一样众多的乡下野丫头,像田间的鸟儿,齐刷刷地飞来这里。成了这个矿区第一批“民工”,其最终目的,就是通过遭遇一场“爱情”来改变命运和身份,“打入”油田内部,成为一个城市人。

小鱼儿,来自沂蒙山区,个子和我一样不到一米六,属于二级残疾。她的脸盘很大且很黑,容易让人联想到沂蒙山的山石;腿很短,胸脯也没有发育起来。看到小鱼儿,就会想到她家乡整个的状况。

小鱼儿说很小的时候就没有了爹娘,她长成这样也就可想而知了。我和她睡一间门朝北的平房。就那砖瓦房就比我们老家的好几千倍:最起码在地上,看不到成群结队的老鼠,打情骂俏,婚丧嫁娶;在墙上,看不到壁虎甩动着尾巴自由出入,好像我们的房子是它们的而不是我们的。更甚的是,檩条上房檐上经常见到翘着毒尾巴的蝎子耀武扬威。和它们共处一室,我随时用棉被紧紧捂住身子,生怕它们钻到我的身体里,破坏我。

我和小鱼儿来到汽水厂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就用一个月九十元的工资,给自己烫了一个大爆炸,那是人生第一次身体通电;个人都买了一条碎花裙子,也是人生第一次穿没有裤腿的衣服。

其实,那大爆炸,根本掩饰不住我们仍是乡下人的身份。我们的土,是从里到外的,并不是一条裙子就能遮住的。那大爆炸更像是我们老家羊的后屁股。

我们的工作是,从车上卸玻璃瓶子,往水池里泡玻璃瓶子,再在冲洗机上洗玻璃瓶子,再在车间各就各位,生产花花绿绿的汽水。

天天和玻璃打交道,随便被划伤是自然不过的事。像我们在农村割麦子,被镰刀咬上一口差不多。尤其我们刚刚从农村出来,还不懂得圆滑和保护自己,被伤也是情理之中。大部分情况下,我划破了手指,都是自己拔出肉里的碎玻璃,让血流成一个血珠子,滴到地上染红一小片土地,再用卫生纸裹起来。厂子里的保管或者会计,会给我上一种像血一样颜色的药水,或者上一种和血的颜色截然相反颜色的药水。

小鱼儿因为一次划破手指而“爱上”震宝。震宝是厂子附近农村的,是厂子里位数不多的男性公民,自然稀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稀罕的却是胸脯像飞机场的小鱼儿。

那天不生产,大家都把围墙边上堆着的玻璃瓶子,浸泡到水池子里消毒备用。小鱼儿个子不高,却去够比她高的玻璃瓶。她刚踮起脚,一声尖叫随即让人的心连惊带颤。像一只正在飞翔的鸟儿突然中枪。

大家都围拢而来,看着小鱼儿的中指上插着一块碎玻璃,玻璃的上半部分还在太阳的照射下发着耀眼的白光。而进入肉里的玻璃,正啜饮着血液,向内里移动。我们谁也不敢动那块玻璃,似乎谁动下,那玻璃就会扎破谁的身体。震宝从人群中挤到小鱼儿面前,把小鱼儿的手抓到自己手里,小心的把玻璃拿掉,扔到了墙外。玻璃在墙外稍微地响了一下没有了声音。震宝把小鱼儿的中指放到自己嘴里,吸了起来,像我看过的电影镜头。我看到小鱼儿的眼里含着泪花,甚至通过泪花,我还看到了更深层次的东西。

爱一个人这么简单吗?就是因为他是那个肯把玻璃碎片从你手指上拿掉,并为你吸允血液的人?

小鱼儿的中指先伸进红药水的药瓶,又伸进紫药水的药瓶,手上缠上了像棉花一样白的纱布。她的伤口不小,红药水紫药水阻滞了肿胀化脓,我看不到她丁点的痛,而是觉得她快乐的像一只在水里自由游泳的鱼。小鱼儿一只手,最多一次拿三个玻璃瓶子,而大家各有各的任务。小鱼儿干不完的活,全被震宝包了。那时我想,爱情也就是找一个肯帮自己干活的人吧!

而震宝在农村早已和邻村的一个姑娘定了婚。这一次的订婚是震宝他爹用唯一的一头牛换的。他家一穷二白,不可能再为震宝订一次婚。而他们似乎并不觉得这件事棘手,一定成为他们之间的障碍。每一次吃饭的时候,震宝总是把碗里的肉,挑吧挑吧给小鱼儿吃,似乎有快让她发育成熟的意思。吃完饭就公开牵着小鱼儿的手,走出院子去遛马路,或者钻到某个隐蔽的地方。看到他们在某个地方消失了,我也不禁芳心荡漾,也希望有这样一个男孩能光临自己。

很晚,小鱼儿才回到宿舍,她的身上头上总是挂着一些庄稼的碎屑。脸颊绯红幸福洋溢,一点也不像刚来时那条干煸的鱼了。

我总是问她:“他把你怎么样了?”小鱼儿动动嘴唇,根本不讲细节,就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独自享用他们在一起的欢愉时光,留在我在被子外面胡思乱想。

大家说震宝有夜游的毛病。晚上在宿舍睡得好好的,第二天早上,准能发现他在厂子外面的大油罐上或者在厂房的房顶上,睡得昏天黑地的。震宝有没有夜游症,我不清楚。但有一点我是清楚的,他之所以在深更半夜爬到大油罐上或者房顶上,只不过是想,小鱼儿能来。他们能逃开人间的窥视,度过一个有月亮和虫鸣伴随的夜晚。也不过想独自享用一份情感罢了。相爱的人像两根藤萝,时时刻刻都想着缠绕在一起。这也是我后来想明白的。

他们“恋爱”的消息不胫而走,震宝他爹,那个脸黑的像锅底的七十岁老汉,拿着一根鞭子找到了厂子里,先是在厂长屋子里呆了半天,似乎这事也归厂长管似的。后去了震宝的宿舍,对着他的屁股抽了三鞭子。那三鞭子我觉得抽的挺狠,像在老家耕种田地时,抽牛的身子或者马的屁股。小鱼儿爬在宿舍的门缝里,像一条红眼鱼,因为失水过多而干涩。想必她知道了结局,又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独自享用痛苦,留我在被子外面不知所措。

我想对她说:人生有些事情是让我们经历的,而不是让我们拥有的,有些痛苦是必然承受的,是无法逃脱的。在我们逃离故土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这样。

临分手的那个夜晚,小鱼儿昼夜未归。她在房顶上,在漫天星月的注视下,把自己给了一个为自己疗过伤的男人。这是小鱼儿自己选的结局,也是宿命,我对这种宿命欲言又止,甚至都无法理解。

厂子里机器的轰鸣声,吞并着我们的青春年华。小鱼儿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曾经有过梦想的话,也被一块小小的碎玻璃轧碎了。

小鱼儿走后,我依旧和其他的女孩子,在长方形的厂房里,生产花花绿绿的汽水。那时我想,我一辈子只能浸泡在这些花花绿绿的水里吗?

林芳的家是矿区当地的,也就是矿区建在她们县的地盘上。她就是地地道道的地头蛇,连走路都趾高气扬目中无人。而我们这些离着家远的,家乡贫穷些的丫头,则依然无法把乡野村姑的标签,从自己的肌肤上撕下来。

林芳说自己曾经在某部炮兵部队当过兵,回来之前差点被一位首长看上而成为光荣的军嫂。我们想用一个大爆炸头来和农村诀别,而林芳没有这个意思。她依然梳着齐耳的短发,脸白白净净的,连露在外面的肌肤都像一个大白水萝卜,牙齿更是白的耀眼。一笑还用粉嫩的小手捂着嘴唇,如果她再拿一块手绢,就很像深宫里的娘娘或者妃子了。

看到林芳我就一直认为,城市里的女孩子无非就是这样的吧!哪像我们一身的土里土气,像刚从地里拔出来的花生,怎么抖也抖不干净。林芳凭着这些城市标签,得到了车间最重要也是最舒服的岗位:压瓶盖。

花花绿绿的浆液从房顶上一根长长的管子里流下来,有时我觉得那些颜色鲜艳的液体来自遥远的天堂。由一个操作工灌进玻璃瓶里,由第二个操作工贴上标签,由林芳操控压盖机,给一个个过路的瓶子压上瓶盖。到了我的时候,由我把林芳压不上瓶盖或者压碎的瓶子,从传送带上快速的捞上来。由此,我和其他当班的丫头,都必须站着操作,才能跟上瓶子匆匆而过的脚步。而林芳则坐在高高的一个凳子上,轻而易举,并且动作优美,把一个个瓶盖轻盈地扔进压盖机里。

管生产的副厂长经常停在林芳面前很久。不知道他是看林芳还是看压盖机。副厂长是从矿区一线下来的职工干部,说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一点也不夸张。虽然已经成家立室,但风度依然不减。走起路稳健生风,尤其见了林芳以后,总是扔下一连串爽朗的笑声。据说林芳来这个厂子就是托的副厂长的关系。

对于刚出农村的我们,这个矿区的一个男人,一个女人,一条狗,一辆车,甚至一个自来水笼头,一些带着刺鼻气味的天然气,都极具诱惑力。都会使我们瞬间改变。仿佛我们就是那张常说的白纸,别人画什么就成了什么。

副厂长有时故意凑近压盖机,看。用手扶着眼镜,脸或者嘴碰到了林芳的玉手。林芳立即脸颊绯红,急速躲开。而我们的心里都涌起别样的感觉,林芳更加心事如潮!有时候压盖机没有故障,副厂长硬说是有故障,一个零件一个零件拆下来检查,让林芳一个零件一个零件的接过去再递回来。

几次三番那样之后,从保管和会计的嘴里,我们听见了现在才明白是什么意思的一个形容词一个数词。有一次中午,我看到林芳红着眼睛跑出了副厂长的办公室,更加证实了那两个词的有效性。

在我们的窃窃私语下,林芳再上班的时候,不再坐在高高的凳子上保持军姿,她往压盖机里扔瓶盖的时候。不再那么有节奏和韵律,更谈不上美感,甚至有点漫不经心。她一这样,很多瓶子就被机器压碎了。我就得马不停蹄,替她收拾残局。她的小腰也不一扭一扭的了。以前我们总是想,她扭来扭去的无非是扭给副厂长看的。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都有一个曼妙的腰肢,只是在某种情况下,才会像小风下的柳条儿。

林芳因为一次走神,从凳子上跌了下来,正砸在我的身上,不然她的全身定是碎玻璃片。林芳回家“调养”,由我暂时代替她的岗位,我的岗位给了一位新来的女孩。坐在车间唯一的凳子上,俯视全车间,不但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还觉得身份好了很多。我学着林芳的样子,拿着一枚枚瓶盖,用童年扔小石子到河水里的心情。把瓶盖扔进了压盖机里,那是一种很爽的感觉,像有一股液体不温不火的在身体里流动。

林芳一个星期没有来上班,副厂长一个星期都没有进车间,只是站在车间的门口,皱着眉头看我或者以前的林芳。我想,林芳需要时间来想明白什么是爱情,什么是对的时间对的爱情,需要时间做一个决定或者一个决断。这些都是悄悄进行的,就像流水偷偷的改变着河床。

林芳返厂的时候,也把自己的短发,烫成了大爆炸。额头的一角,有块不大不小的伤疤,伤疤的一边涂着红药水,一边涂着紫药水!

那年,何以成了我一生的分水岭转折点。从那一年开始,我萌生了想做一个城市人的念头。说着普通话,有钱买口红,裙子。穿长筒的靴子,把柏油马路踩出咯噔咯噔的声音。那种声音,只有老家戴铁掌的马蹄子踩在门砖上才听得到。

芙蓉是厂长的外甥女。她的家在黄河以北的盐碱洼里,据说兔子都不拉屎。但是芙蓉却不像盐碱泡大的女孩子,倒像是相府里出来的大小姐。成年累月不见光照,皮肤白嫩的像一汪一触即流的蒸馏水。两只凤眼忽闪忽闪的,似乎她眼睛一眨就能从中飞出一只凤凰。鼻子也生的恰到好处,嘴唇红红的,像从小就涂抹红颜料。

如果说林芳像城市人的话,芙蓉比林芳更像城市人,或者更接近城市人。或者在和我们同等的条件下,她们两个比我们更能更早的成为城市人。她们身上先天的城市人潜质,让我们羡慕和嫉妒地慌乱。

厂子里,仅有一件白大褂,是根据芙蓉的身子定做的。她穿上白大褂更白了!当她穿着白大褂,慢悠悠从梯子上一步一步走向车间房顶的时候,我总会觉得一个白衣天使,飘飘然对着我微笑。我更希望这个天使能多给我讲些城市的事情。

房顶上的配浆车间,只有领导们和芙蓉才能进去,而将我们一律拒之门外。虽然没有挂上闲人免进的牌子,但是我们从芙蓉的白大褂和神情上,分明读到了醒目的那几个字。也似乎在说明,只有芙蓉的身份和貌相才配进灌浆车间。

但是有一天,我们发现了一个黑衣男子和芙蓉一起进了灌浆车间,并呆了一上午才出来,他是我们厂的电工蔡刚,也是周围农村的。感觉他和芙蓉走在一起,简直就是天使与魔鬼。

他当时骑着一辆超大的摩托车:那摩托车一响起来,不亚于打麦场上的机器轰鸣,一路跑一路还吐着黑烟。每天早上七点半,蔡刚准时一溜烟的窜到院子里,将他的大摩托车用脚一蹬,摩托车就像一个庞然大物,稳稳地立在地上。随即就有丫头围过去摸摸这儿,碰碰哪儿。从车的镜子里照照自己清纯的面容。只有芙蓉不去,芙蓉知道自己长的白,长的俊,不用照都知道自己哪儿凹哪儿凸。她甚至连车座子都不去摸一把,如果蔡刚肯带女孩子出去兜风,芙蓉将是第一个,不但因为她的长相,也是因为她是厂长的外甥。

一次,厂子里没有买到制造汽水的橘子精,这正好合我们的心意,我们相约去矿区的商业街开开眼界。

厂子里的双排车只用来把汽水拉到井上或者站上。拉着我们的时候也是用我们来应对玻璃瓶子。我们最主要的交通工具是从老家带来的大金鹿自行车。我觉得自己骑大金鹿自行车理所当然,而芙蓉骑这种车子就有点不符合她的身份。尽管她的籍贯上和我的一样写着:某县某乡某村。理所当然,蔡刚用他的大摩托车带着芙蓉在前面给我们开道。我们六七个女孩子,野性大发,出了厂子就一路欢叫起来。才开始,我看到芙蓉的身子离着蔡刚的后背还有一点距离。蔡刚故意驶进路上的一个坑里,芙蓉立即惊恐的贴近了蔡刚的后背。蔡刚扭过头得意地对着芙蓉说:“你要抱住我的腰啊,不然会把你摔下去的。”芙蓉就将自己的手臂环绕了蔡刚的腰围一圈。我看到蔡刚减慢了速度,似乎要这样一直带着芙蓉走下去。

矿区成立不久,商业街也初具规模。两排长长的平房中间,夹着一趟水泥板搭建的台子。平房里有卖酱菜的,卖布的,卖鞋子的,卖烟酒的,卖服装内衣的,还有几间理发店夹杂其中,中间的水泥板上基本是卖菜的,卖鸡鸭鱼肉的。

我现在想,人不过小小一介皮肤,不过几米,不过百十斤,骨头不过六百多块,血液不过几千克,心不过一个,肝不过一枚……除了七情六欲,还需要这么多的东西来供养!

攥着一个月九十元的工资,我们只能过过眼瘾,从这屋转到那屋。哪有矿区的人,看到什么就买什么的潇洒。转来转去,每一个人都买了一盒柿子饼样大的胭脂和眼影。而芙蓉,让我们的心都疼地不能自制,蔡刚竟然给她买了一件露肩的上衣!

蔡刚带着我们去商业街的事情,像一阵大风刮进了厂长的耳朵。尤其蔡刚用摩托车带着芙蓉的事情,让他大动肝火。

厂长一发火骂人,手就不停地揪自己本来就荒芜的头发。他是老牌大学生,矿区领导考虑他有头脑,才让他成立这个厂子,保证一线生产的供应。

那天,蔡刚站在厂长面前,本来个子很高的他,却被厂长骂的比平时矮了很多。我听到最清楚的是:你都结婚了,招惹女孩子做什么?你孙子要是敢打我外甥的注意,小心我废了你。我倒不为蔡刚担心,也不为芙蓉担心,因为这是矿区是城市,该发生的一定会发生。

因为发生了什么,我们这些孩子才知道世界是怎么样的,我们才能更快的被城市同化而成为一个城市人。

我只是非常担心,厂长的头发越揪越少,成了一片荒芜之地,跟在他身后的那个女工会离他而去。

春天的万物萌生绿意的时候,厂子要进行扩建,在原先的基础上,汽水厂东边要盖两排平房,成立玻璃丝布厂。

拉砖瓦的拖拉机,哒哒哒开到了这里;稀里哗啦的沙子水泥,弥漫在半空;建房子的工人,一溜烟的功夫,就从四面八方冒了出来。叮叮当当,铿铿锵锵,两排平房,像夏天的玉米阵长势迅猛,我第一次见证了什么叫速度。在老家,只有在麦收或者秋收的时候,才有这热火朝天的场面,布谷还在厂子周围的村子徘徊的时候,平房就落成了。最后的工序是由蔡刚给每一间房子装上电灯。一间房子有了光明,黑暗就自动退却了,也有可能盛装一个人的欢喜和悲愁。

制造玻璃丝的机器运来了,威武雄壮,一个房子一个。那种机器让我身体聚生冷意,很霸道的戳在房子的一边,当我和它对视的时候,感觉它有吃下我粉碎我的意图。我和十几个女孩子,被率先抽调玻璃丝厂。

那是我见过的最最庞大的玻璃阵容,且基本是碎的,感觉有些本来是完整的,故意弄碎了似的。一辆辆拖拉机,砰的一声把车斗戳到地面上,满车斗的碎玻璃,像流水一样,哗啦哗啦地流了下来,酣畅淋漓。那些碎玻璃,看上去锋利无比,像随时会贴上我们的稚嫩的身体,在太阳的照射下发出的光束,直逼你的眼睛甚至内心。

当碎玻璃被倾倒进熔炉,过不了一会,就会看到流金淌银的液体。有点像火山爆发的岩浆,这些岩浆流进抽丝机里,长长的丝,像头发的丝,晶亮的丝,一根一根的诞生了!当这些丝诞生的时候,我觉得它们会被织成一张网住青春翅膀的大网。

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丝放到织布机上,织出矿区防腐管线用的玻璃丝布。才开始几天没有任何经验,玻璃丝像长了眼睛,一个劲的往身上钻。像衲鞋底的针,只一下就把你扎出血来。回宿舍的时候,冷不丁从头发里抽出一根长长的丝来,从裤管里抽出一根长长的丝来,从胸衣里抽出一根长长的丝来,我甚至害怕,如果捏起皮肤,一根一根的丝,会不会从我青春的年华里,一根一根的走出来,似乎我的体内流动的是玻璃岩浆而不是血液。

有一次我上夜班,时间是从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五点。我穿好衣裤,衣裤的外面捆绑了厚厚的塑料布,说好听点像宇航员的宇航服,说难听点就是像笨笨的狗熊。

我像个黑夜的幽灵,推开了厂子的大门,朝我的车间走去。风一吹,我的身上沙沙作响,加上双腿的摩擦,更像玉米叶子:唰!唰!唰!穿透黑夜的黑。

我刚移进车间的门,隐约听见厂子的大门又响了一下,好像是悄悄响的,像一阵小风吹动庄稼。我看见一个影子朝厂房最南头的值班室走去,我清楚的知道那晚蔡刚值夜班。

那个影子,轮廓清晰且轻盈无比,很显然她没有穿塑料布。我心里快速闪过一个名字,随即吓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夜,我无心对付那些晶亮的玻璃丝,甚至把它们弄成了一团乱麻,一直想着屋里发生的事情以及将来的后果,好像走进那间值班室的是我自己。

我知道蔡刚是结了婚的人,他能离了婚娶芙蓉吗?而芙蓉真的会嫁给他吗?我们挖空心思逃离农村,来这个矿区,不就是为了找一个工人,找一个铁饭碗,过上吃不愁穿不愁的日子吗?原来我们拿花季年华,想的就是住楼房,喝自来水,烧天然气,走在马路上也铮铮有声。

如果我现在这样想,我会先把自己的经脉割断,任凭血液流尽,绝不涂抹红药水紫药水。

芙蓉在房顶配浆的时候,时不时跑出屋子呕吐,这是有情况的铁证。芙蓉的脸不是白而是苍白,苍白泛着蜡黄。看到蔡刚在院子里踱来踱去,我明白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个词,芙蓉的肚子稍微鼓了几天又回去了。这个和城市最为接近的女孩子,提前一步品尝了情爱和痛苦。也让那把叫做爱的刀子划开了少女的肌肤,她一定在深夜,偷偷的往伤口上涂抹着红药水紫药水。

厂长把自己的头发揪了半天之后,扇了蔡刚两个响亮的耳光,并没有像他以前说的那样,卸掉蔡刚的腿或者胳膊,就把蔡刚打发回家了。而自己把办公室盛满汽水的瓶子,一个一个扔到院子的水泥地上。院子里不但出现了不大不小的爆炸声,红色的液体、紫色的液体、黄色的液体正在汇成一条彩色的河流。我从中看到了红药水和紫药水有了某中明确的流向。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汽水厂在我来矿区的第二年就宣布解散了。有的姐妹带着红药水紫药水离开了这里。有的抱着融进城市的梦想仍然寻找着落脚之地,我就是后者中的一个。

芙蓉在她舅舅的撮合下,嫁给了一个腿有残疾的作业工人,结婚很多年都没有生育,前几年才收养了一个女孩。再见她时,她的肤色更白了。但是我认为是苍白的白。原来,她比我更没有融进这里,脸上的笑容那般牵强,我和她都明白,是许多年前,那场错误的情爱,让她彻底失色,她和我一样,都仍是漂泊的灵魂。

我像一只猫,在城市的边缘徘徊,望着匆匆的人流,望着绝尘而去的车辆,望着夜晚的万家灯火而孤独流泪。多想有一个男人,帮我结束漂泊。当我亲眼目睹了小鱼儿,林芳,芙蓉的情爱之后。一边也渴望着爱情,一边对爱情有着极度的恐惧。

厂子里还有一个特殊的男人,就是厂长的司机张海雁。他虽然出身农村,却已经不再是农村人。他的爸爸在本地政府任职,他早已是非农业户口,等着接他爸爸的班。从他油亮的分头,从他铮亮的皮鞋,从他洁白的衬衫上都能看出这点。

厂子临解散的前两个月里,他总是在傍晚十分,手里握了两个钢珠,到车间的房顶上,独自徘徊。他手里的烟在黄昏的霞光里升腾。他的身躯在光晕里伟岸迷人。他一边徘徊着,时而停下来,注视坐在宿舍门口看书的我。其实我是假装在看书,一直在看徘徊的他,我们彼此成为彼此的风景。

他和前女友分手后,我们都在猜测,哪一个女孩子会是他的下一任女友?猜来猜去,大家都把希望的目光投放在我的身上:因为我不仅是厂子里唯一正儿八经的高中生,而且生的小巧玲珑,脸上还有一对迷死人的大酒窝。可是我是乡下人,祖祖辈辈打上的烙印,并不是矿区的自来水所能清洗干净的。我是农村户口怎能配人家的城市户口?我的临时工怎能配人家将来的政府部门?如果找我这样的女孩子,岂不是一辈子还是和土地脱不了干系。

其实这些都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的。也许人家压根想的不是我或者不是这些。他在房顶上不过是想看一些远处的风景罢了。

我高中的一个同学,一度用信件向我发起攻势。我一边给他回信讲着这里发生的故事,一边心有不甘。我来这里是为什么?放弃好好的老师职业不做。来这里是为什么?那个爱我的男人注定是生在这里的吗?或者我注定漂泊在这里,才能与他相遇?

在我们参加高考的那年,他已经考取了税务学院,毕业之后端上了铁饭碗。而我的名字却端端正正印在一张纸上,静静趟在我们家的破烂抽屉里。

秋天注定是衰败的,霜雪注定打败那些尚存的花朵和绿色。一连三天,我都在厂子门外的大路上等他。我最后的一封信给他详细写明了地址,还画了地图:清楚地标明了从矿区向南走二里地,再向西走三里,再向南走四里,再向西走一千米就能抵达青青春的心灵。

厂子是长方形的,四周荒草丛生,大油罐林立,再四周就是一望无际的庄稼地……

我不知道那个男生是否收到了这份来自我青春的信件。或者那封信早于飘落风中,根本就没有抵达他。其实我更希望以四十岁的年纪,收到一封青春岁月的退信。

举起泛黄的纸页,那些模糊的字迹,那些懵懂的幻象,那些不忍提及的情爱,化作红药水紫药水,倾泄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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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新评论

我没有权力说,这是你的代表作。

王永军   2018-12-04 05: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