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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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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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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上学了


1

夕阳成了一笼纱灯,暮烟沉沉,哪一提纱灯被树比了下去,走进了山洼,隐没于大地。河水褪去了波光潋滟的水色,绵亘蜿蜒的巴山立刻在白天的喧嚣里宁静祥和下来。天色渐渐暗了,山的轮廓越来越模糊,只剩一线黑黝黝的细浅,留在越来越难以看清的天边。

父亲在山的哪边,望得见的路上还没有父亲熟悉的身影。母亲的心提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放心不下。父亲在山哪边的一个炭场挖炭,炭在地下,潜伏着不可预知的危险。父亲不需要现在这个时候进入地里去挖炭的。巴山的地下有很多的炭,祖辈们挖炭取暖,大多是每年天气冷下来了,雪花缀在了巴山群峰的山尖,冰把土地和河流冰冻得硬邦邦的牢实,炭匠才会进入地下取土挖炭。父亲这个季节进入炭洞,夏季的天闷热潮湿,容易落下病根。而且土松易陷。我隐隐听母亲说,似乎有人联系父亲,要买一点,问父亲愿不愿意挖。我家缺钱,父亲没多做考虑就一口应了下来。

我答应着母亲的吩咐,半路上去接父亲。天完完全全暗了下来,翻过了河坝槽的大梁,听到了打杵子的“嗨”声,看见了一个黑影,慢吞吞的缓缓的,每一步都像有重重的力量向下压着,像是负载着铁块晃荡着落在地上。那个黑影在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带着一身浓浓的炭灰子呛人的硫烟。那股硫烟进入我的鼻孔,鼻孔痒痒的,呛出了我的喷嚏和泪水,让我十分难受。父亲背了一大背篓冒稍稍的炭,边上用大炭块插了花,里面又用稍微小一点的炭块插着,像背篓里码起了高高的炭窑。父亲倚着打杵子歇了一口气说:“遇到了好晒口,多挖了几下。”父亲又“嗨”了两声,借着缓气把胸口憋积的一口郁气吐了出来。父亲的“嗨”声借着这一股力道在寂静的夜里清晰的远远地传开出去,异常嘹亮。母亲听到这个声音,心里的一块石头就会落在地上。

父亲在路上的人家借了火把,让我举着,母亲看着火把就会知道我们走到了哪里,免去了心里的担忧。火把是插四季豆的干站子扎在一起做的,火借着风势燃起来哔哔啵啵的响。夜里的凉风一吹,火焰呼呼的飘荡。我高高的举着明亮的火把,这样远处的母亲就能清清楚楚的看见。不一会,火把就暗了下来。我把火把燃过的地方在地下摁了摁,用脚踩灭了零零星星的火点。火把又明亮起来。明亮的火把照着父亲的影子,背篓带紧紧的勒着父亲的肩,深深的勒进了肉里,整个重量都压在父亲的肩上。父亲似乎挎着石头的重量蜗牛一般前行。背篓兜兜搭在父亲屁股上摩擦着衣服,随着父亲胳肢的活动,扯着肢窝一个裂口不断地变长,似乎那个口子在有阴谋的偷偷的冷笑。空旷的夜里,神经十分活跃敏感,夜里的一切声音异常清晰。我听着被黑暗无数倍放大了的河流的风的声音,很多没有具象的声音都跑了出来,像有人在后面跟踪,像有不知名的魂灵在黑夜里窥伺,像有冷不丁冒出来的人在打着口哨。自己的呼吸和父亲的脚步还有打杵子打在地上重重的声音,被黑暗压抑,滞塞粗重。天连续的干旱,路面晒得干硬,憔白。打杵子每击打一下地面,就像金属摩擦在石头上,溅起尘灰,发出噹噹的声音,让人胸口堵着心慌。父亲的影子落在地面,有些踉跄,落在火把里,被光照得纤细瘦长,像是被风吹歪的树,不停的摇摆,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

我和父亲就这样一直走着。我在后边,父亲看不到前边。我在前边举着火把,我的影子挡住了光线,父亲看见的是我的背影和一片昏暗。父亲让我走在前面,父亲说:“就这样走,我看得见。”我又听见了父亲打杵子落在地上的沉闷,父亲说:“今年下半年,你该到学校去报名了。”我说:“钱呢?”父亲咳了一下嗽说:“这不正想办法嘛。”我的心落着打杵子的声音,看着空洞洞的黑夜,晒焦了的草散发着让人压抑的气息。

 

2                                

父亲洗了手,朝牛栏走去。母亲说:“,饭好了,吃了去吧。”父亲不声不响的提了矿灯,拿了一个撮瓢。母亲又小心翼翼的说:“大花牛好像病了。”父亲顿了一下,撮瓢“忽”的一下落在地面上,惊出嗖嗖的声音。这牛跟我家五年多了,父亲熟悉着牛的秉性,该怎么用力,该怎么上草料,父亲都顺着牛的脾气走。牛有时候喜欢使点小性子,父亲也是尽量安抚。我家就这一头大牲口,耙田插秧,拌地整土,苦力活儿都靠着它。牛不断的喷着沫子,父亲照着矿灯给牛驱赶着牛蚊子。用手指沾着沫子放在鼻子闻了闻,又用树枝刨开刚拉的牛粪细细的看了看。粗糙的大手在牛的肋骨胯部上停顿探究,一点一点的摸过去,掰开牛的眼睛。父亲把自己的语言用他自己的方式,注入牛的五感六识。牛在父亲的眼里没有秘密,父亲看过一遍,牛身体里所有的细节都在父亲的眼里了。牛感觉着熟悉的手,感觉着熟悉的力道,温驯的趴在干燥的地方,半眯着眼睛,看着父亲。牛眼睛红红的,流出一行一行清泪。父亲给牛解了缰绳抽出鼻环,递了一把鲜草,放在牛的嘴边。牛没有胃口的咀嚼了几口,对放在面前的牛草再没有兴趣。父亲找来眼药,摸了摸牛的头,弯下膝盖,滴在牛的眼睛里。牛对着父亲摆摆头“哞”“哞”的叫着,然后闭了眼。羊群也朝着这边咩咩的叫。父亲慢慢的站起来,踮着脚伸了伸有点麻的腿。牛病了,牛是父亲的脚和手,父亲的脚有点蜷了。

母亲在圈里,“嚧”“嚧”“嚧”的唤着猪,加了谷糠,搅了猪潲。喂完了猪,挂了潲瓢,走进栏里,给羊丢了几把草,撮了些黄豆荚壳,羊立即安静下来,夜晚安静了下来。父亲在床头的案子上摸索着什么,然后失望的坐在灭了炉火的炉子前,默默地吸着已经快要熄灭的烟卷。吧嗒吧嗒的声音让烟卷燃得更快了。

我迷迷糊糊睡在床上,听着父亲辗转反侧的声音。鸡叫了三遍了,父亲还没睡着。我听着父亲叹气的声音,不时伴着一阵一阵的咳嗽。似乎一口痰没有吐出来,卡在喉咙里,呼吸有些呼噜噜的阻塞。然后听见父亲窸窸窣窣穿衣的声音,父亲披衣坐了起来,又裹了烟卷,吸了两口,猛烈的咳了几声。听见了咯吱咯吱门挤着门墩打开的声音,父亲拉开了门栓。母亲大声说:“大半夜了,注意着点。”

第二天,天才开了亮口,瓦片上还滚着露珠,父亲就卷着露水打湿了的裤脚带着兽医匆匆的回来了。牛见着兽医拿出一个长针,立即显出愤怒的情绪,急躁不安。父亲摸着它的颈项,拍拍它的脖子。父亲用他的语言把他的平静祥和传递给牛,牛立即平稳下来,任由兽医在它的颈侧拔掉一块牛毛,擦拭着酒精。母亲从楼上提了一节黄亮亮的沾了一些放久了的绿霉的腊肉,在炭火上烧了,泡在盆里用水洇着。那是我家剩下的最后一节肉,挂在墙壁的中间,猫够不着的地方。想吃了,母亲就用菜刀割一小块下来,合在菜里,让菜多出一点油水。随着母亲用刀刮掉肉上黑黄的烟灰,哪一面墙上,就只剩下了腊肉流出的濡濡的油渍和厚厚的烟熏的扬尘。

3

巴山北边的春天总比南边的春天要慢上半拍。南边春天已经熟透得能生出绿绿的油来,北边春天才从冬天的影子里缓出一口气来,遍坡的绿还是嫩嫩的醒来的样子。到了五月,巴山才激荡起一排排汹涌的碧浪,诸多的山峰像一个一个卷起的浪头,拍打着澄澈明净的天空。沟壑梁峁间长满了色彩各异的树,黄角树板栗树花栎树青冈槲栎头刺龙包溜皮树,因叶绿素的纷繁多样,把巴山变得五彩缤纷多姿多彩。八道河汝河从巴山的峰顶流经南北两个山麓欢跃而下,在巴山重重的山峦里,冲积形成了一块一块平坦的腹地,经过洞河的大转弯汇入汉江。巴山河流众多,四季分明,气候高温湿润,土质松软肥沃。进入夏季,平时的一些干沟和雨水冲积的沟从旮旯角落齐齐奔腾出来,让河变得更加幽深宽阔波澜起伏。

这是一个天然的放场。巴山里的农民一边种地一边就把牲口吆喝到离地不远的草场。父亲给了我一把鞭子,让我帮着吆喝牲口。父亲解开了漆树上套的大花牛,卷起裤腿,扛着犁铧走在前面。父亲的腿肚布满青筋和苞谷叶子划割的痕迹,干痂剥掉后,歪歪斜斜红褐醒目的疤痕,像是难看的红蚯蚓在歪歪斜斜的扭动。父亲走在头里,我挥着鞭子尾随在后边。贪吃的羊乱啃着四周的草,伸长脖子吃着竹枝上的叶子。我甩起鞭子。鞭子捏手的地方光洁溜滑十分好甩,炫起来,飞速的留下一条条鞭影,像狂风吹着森林哗哗的响动。哗哗的声音抽在羊的身上,四处乱走的羊立即咩咩的跑动。我又照着落在后面的羊屁股甩起鞭子,哗哗的声音像风浪一样把落在后面的羊推向了前面,带动着早晨的阳光像水银一样流泻。

沿着八道河的一条向山里蜿蜒的分支进入秀道。秀道的水清澈得能见到河里圆润的鹅卵石,和大石块上的青苔。站在河里,热热的天踩在水里是冰爽爽的凉。调皮的鱼儿不停的咬着脚杆,麻麻的酥痒。河边长着红花苗苜蓿母猪藤,牲口们吃了一笼又发一笼。牲口们十分熟悉这条路线,一路吃着路边的草,不时的啜饮着河里的清泉,一路小跑。穿过了两座山夹峙的窄窄的山道,进入两河口里面。

父亲解了牛的缰绳,套了家当,开始犁板结了的地。这块地父亲计划用来栽回茬的油菜。我套好羊,坐在茅草丛中,看着河里静静的流水。我每天守着一群羊,就像伙伴们坐在教室翻着每一本课本。我家穷,上学的多,就留下了。平时帮父亲看着牲口。我是一个小羊倌,守着童年,守着日子,守着时光的沙漏。我仰躺在河滩上,看着蝴蝶蜜蜂和天空中飞来飞去的昆虫,感受着河水的清凉和习习的清风。一只红尾巴的鸟儿“上学了”“上学了”不停地在什么地方叫着。

突然感觉脸上有点冰凉,河里溅起的水花被风吹到了脸上。父亲在地里发出赶牛的有力的“哟”“哟”的声音,渗透过沙壤土的空隙传来,特别的厚实有力。父亲拿着鞭子扶着犁铧,像一个艄公撑着船在江面上航行。牛拉着铧有时偷懒,去吃地左边的草,父亲把缰绳绕到右边,拉拉牛环,牛立即缩回脖子,摇摇耳朵,又往前走。父亲每下一犁,就更接近春天,接近土地深处的温暖。犁铧犁开土层,被犁开的土浪向两边迅速分开,潮润和虫子从地里翻出来,像是春天从土里被翻到了地面,引得无数的虫子在地面鸣叫欢腾,引来一群群鸟儿在地里头寻食跳跃兴奋无比。

父亲扶着犁走到了地头,拉着牛朝左打着缰绳。我看着父亲被日头晒黑的脸上,一脸的专注仔细,他的面前似乎有一块绿油油的油菜,正在旺盛的生长,小心着怕踩坏了正在成长的菜苗。这块油菜收割了,榨出油,就能接上吃完了的猪油。

天像顽皮的孩童说变就变,天渐渐地暗了,一朵一朵云暗了下来。云往西不停地滚涌,挤在一起,叠成厚厚的云层。起风了,树在动,动越来越厉害,树叶哗哗的跳起来,一只只鸟儿惊飞了起来。天空的云絮越来越大,越来越厚。父亲抬头看了看灰暗的天空,皱起的眉头像连绵起伏的山川,布满了深深的沟壑。麻雀缩着脖子“吱吱”的鸣叫,水斑鸠“水坨坨”“水坨坨”不停地报告着。雨已经在半路上追着来了。父亲递给我一块挡雨的雨披让我顶在头上,看着云层厚厚的天空,满脸的焦虑,这天形成了连阴雨的天气,这一季麦子就落在雨涝里了。

父亲扛着犁铧拉着牛,一步一步走在刚刚翻过的地里。父亲的裤脚高高地卷起,雨落在裤管里,顺着卷折的褶边淌了下来,沿着脚杆流进地里。腿肚上蚯蚓似的疤痕被雨水浸过更加耀眼狰狞,猩红吓人。地里稀滑,牛不断地滑蹄,羊把滑蹄的地方踩得更加溜滑,让翻过的地经过牛踩羊踏水冲又慢慢的板结。雨把父亲一天的劳动和着泥沙一起冲进土里。我踩在父亲的脚板和牛羊重重叠叠的蹄印里。我的脚板盖着他们的脚印,经过雨水的冲刷再分不清彼此。

夜里母亲对父亲说:“来娃今天淋了雨,好像感冒了,烧呼呼的。”母亲又叹着气说:“下半年无论如何,都得把他送到学校去了,不能耽误了上学。”我的身子有点酸软,头有点痛。母亲把手伸进被子,摸着我发热的额头,微微的皱着眉。母亲走了出去,找了锄头。我听到了锄头落在桑树蔸上“梆梆”的声音,听到了父亲糙大铁壶的声音。母亲在挖屋后哪株能治疗咳嗽的金桑,父亲一身湿气的在雨里打着水竹上的叶子。

4

这是一个宁静的夏夜,我站在老屋的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的从这座山数到山那边的河岸。那轮弯弯的月亮多像母亲的花篮,多像父亲挖出来的石炭。母亲的花篮里经常分门别类的放着各种各样的草。有猪的饲料,有用来治疗疾病的药草,有用来过菜荒的菜肴。还有母亲顺手捡的一些苦麻菜,苦麻菜过了水,切成碎片,晒干了,在菜荒的季节可以用来腌饭。还有一些路边折的野麻。野麻用水煮了泡了蜂蜡溜了,韧性极好,用来纳鞋底结实耐用。母亲说我费鞋子,一年要做好几双,用这种线纳鞋底上鞋帮,结实耐久,不怕我天上地下的跳。弟弟说月亮是一个弯弯的糖果,含在嘴里,甜甜的。我说,糖果吃了就没有了。只有花篮,总有取不完的东西。只有石炭,才会度过冬天的严寒。

过了这个夏天,我就要上学了。母亲已经用父亲当兵的军用包改做了我的书包。

我九岁了,我要去上学了。

那是一个全新的世界。那个世界,有我心里一些难受的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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