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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鲁迅文学院学员

小说
2018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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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王

雕王

          杨义龙

1

   “我是雕王!”那只大雕的眼中射出刀片一样的光,恶狠狠地盯着李德旺。它在空中拼命地嘶叫,那声音就像铁丝一样尖厉。大雕的身体有小牛犊子那么壮,它在空中俯瞰旋转着,翅膀煽起一股飓风,把山顶上的枯草“哗啦啦”吹得向一边倒伏,那都是些一人多高的山茅草,豹子藏在里边,连雕都看不见。

李德旺只觉得有一股寒气沿着尾椎骨向后脑勺“嗖”地冲了上去。李德旺啐了一口骂道:“狗日的,你敢说你是雕王?”

在“打雕”这一行当里,李德旺被四乡八寨的人都称为“雕王”。他人长得像雕,长着钩鼻,眼窝深陷,有着雕一般锋利的目光,谁家的牲畜丢了找他准没错,他远远就看见哪头牛、哪匹马藏在哪条沟箐里,坡坎下。他走路外八字,一摇一摆的,像极了一只吃饱的大雕,在山巅徜徉。李德旺十四岁就上山打雕,每年秋末,他准在打雕山上守着,带出的打雕人都好几代了。他打雕有绝活,不知有多少只大雕栽在他的棒下。因此,他被称为“雕王”绝非浪得虚名。现在,他听到那只大雕说自己是“雕王”,李德旺就很生气。

黑风岭这地方,是滇西高原一个普通的山头。说是普通,在云贵高原上,这样的地方太稀松寻常了。一座座山岭延绵起伏,你爬到一个山头,就可以看见还有更高的山峰。山峰之间是峡谷,峡谷里有蜿蜒的河流,河畔有村庄和集镇。山间更大的平地,叫坝子,小坝子里是县城,大坝子里有州城、省城,城边还有高原湖泊,叫海子。黑风岭一点也不例外,脚下有一条河叫黑水河,河边住着人家,李德旺就住在这个叫黑风箐的山村里,听起来倒像一个土匪窝。或许以前是,因为这里离省城远,离缅甸近。可黑风岭也有不一般的地方,为什么呢?每年金雕迁徙的路线都要经过这里,所以黑风岭也叫“打雕山”,这和别的山头叫“打雀山”、“鸟吊山”没什么两样。

要说不一样那就太不一样了。黑风岭看起来就像砍柴刀背一样的陡,是一座孤峰,周围只有一面缓坡,三面是深箐沟壑。山顶却是一块平地,上面长满了密密麻麻的茅草,像马鬃毛一样多。每年秋天,都有一茬一茬的金雕飞过这里。按科学的说法是金雕迁徙途经的一个点。金雕来到黑风岭,总要停下来歇息一阵子。据说它们都是从西藏向南越冬的。至于它们要飞到哪里,村里人也不知道。这些金雕也可恶,山上放着的羊子啊,圈里关着的猪啊,小牛犊子、小马驹子,它轻轻一抓就带起飞走了,那爪子就像铁耙子一样坚硬。

也不知道从哪代开始,黑风岭周围的村庄,便有了打雕的习俗。每年中秋过后,就三五成群上山打雕。这打雕可不是闹着玩的。雕是猛禽,不像打雀山、鸟吊山那边的鸟类,那都是一些小型的鸟,比如鹭鸶、黄鹂、斑鸠、鸳鸯、海鸥等等,这些鸟伤不了人。而且打鸟的方法也不一样,那都是在夜晚,山民们在风吹丫口的开阔地上燃起了篝火,一群群小鸟在夜里经过时,看见亮光就撞了上去,人们就可以“守火待鸟”了。虽然现在已经明令禁止猎鸟行为,可还是有人偷猎。金雕就不同了,打不到雕,反被雕伤的事时有发生。黑风岭下边的黑风箐,就有好几个打雕的人被啄伤,脸上留下了难看的疤。那大雕的爪子也是毒得很,人身上哪里被雕抓破,那地方就流血化脓,十天半月不见好,还要敷沟箐里的草药才慢慢好转。

大凡食肉动物的肉都不好吃,雕也不例外。雕肉难吃,膻味太重,吃在嘴里有一股肥皂味。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常常劝李德旺:“德旺,你们还是别打雕了,这可不是积德的营生啊,各家看好自己的牛羊猪鸡就得了。”李德旺嘴上应着,心里却说:“谁叫老子是雕王呢,雕王不打雕,那还叫雕王吗?”

李德旺十四岁跟着他爹打雕,对这大鸟的脾气摸得八九不离十。后来,村里打雕的老辈人老的老了,死的死了,方圆百里也就剩下李德旺这把好手。李德旺还有一个绝活,那就是听得懂雕的话。这可不是瞎编,这世上的事什么都不奇怪,有人能听懂鸟语,有人能和兽类交流,有人能和死去的人对话。李德旺就是这样,大雕在天空中说什么,他一听就明明白白。有人说,他上辈子怕也是雕,却偏要和雕结了冤仇。

2

光是听得懂雕说什么话,那也不叫雕王。要不,那会听狗话的叫狗王,会听牛话的叫牛王喽!这样子的人,在滇西北的莽莽群山中,那就多得很。黑风箐村的阿黑爹,站在他家的老水牛面前就唠叨大半天,老水牛可是定定地听着,眼睛里水汪汪的。这个李德旺,对打雕可是琢磨出了新花样,绝对称得上前无古人。有一年,他去山下的响水滩焊了一个铁笼子,用的钢条有儿臂粗,赶一匹骡子驮回黑风箐。接着他约了几个青皮后生,上山抓了一只金雕,养在笼子里。

金雕性情刚烈,是驰骋天空的灵物,要杀要剐随你便,就是受不得窝囊气。那只金雕被关在笼子里,还用铁链拴着,铁链磨掉了腿上的皮,腥红的血液渗在铁链上,斑斑点点。金雕气急败坏,它拼命地抓那些钢条,直到爪子脱了皮,抓出血,爪上锋利的趾甲脱落。它用喙狠狠地啄,嘴里全是血,一滴滴落在笼子里。它用头撞,撞得笼子摇摇晃晃,“笃、笃、笃”的声音直到天亮。最后,金雕绝望了,它知道要想打开眼前这个牢笼是徒劳的。它开始沉默,闭上眼睛。李德旺想,这回它可老实了。便把剁成块状的牛羊肉骨头扔给它,让它吃;把一碗清水放进笼子里,让它喝。要不饿死了,计划就要泡汤了。

第一天过去,金雕没吃一块肉,不喝一口水。第二天过去了,金雕还是不吃不喝。这可急坏了李德旺,这样下去,金雕就要不行了。李德旺左思右想,想出了用“熬鹰”的法子对付金雕,不知道管不管用。他发现,金雕虽然不吃不喝,但是它会打盹,这也是养力气的法子。李德旺就守在笼子旁,手里拿一根竹竿,看见金雕眯上眼睛,就用竹竿捅两下。金雕立刻作出反应,愤怒地向李德旺扑来,却只能徒劳地撞在笼子的钢条上。过了一炷香工夫,金雕又眯上眼睛,李德旺再拿竹竿捅两下。金雕再次怒眼圆睁,拼尽全力向李德旺扑过来,依然重重地撞在铁笼坚硬的栏杆上,撞得眼睛里片子花在转,晕晕乎乎地倒在笼子里。

天像锅底一般黑透了,夜深了,村里的狗都不叫了,李德旺仍然挂起马灯守在铁笼外,不让金雕有片刻的喘息。

这样纠缠了三天三夜,金雕彻底崩溃了,老实了,眼睛里有了谄媚的光,像羊羔一般温顺。这时李德旺便笑眯眯地把牛羊肉送进铁笼,把清水送到金雕脚下。又饿又累又困的金雕再也顾不上尊严,大口大口地吃喝起来。

李德旺就这样养了一只金雕,他把这只金雕叫“雕油子”,其实准确地说,应当是“雕诱子”。为什么呢?李德旺想用这只金雕诱捕别的金雕,就像我们在影视剧里经常看到的,把叛变的革命党人放出去,放长线钓大鱼。

几个月后,这只“雕油子”喂熟了,给它吃就吃,给它喝就喝,把它从牢笼中放出去他也不飞走了。但是李德旺还是留了一手,“雕油子”脚上的铁链仍然留着。每年中秋过后,李德旺就把“雕油子”往黑风岭上一放,用铁链拴在一块黑黝黝的石头上,石头的根埋在山里,任谁也拔不出。地上打了一根粗黑的木桩,上面扔了几大坨牛羊肉。那些从西藏飞来的金雕,远远就看到了这个“雕油子”,看到木桩上的肉,便发出尖厉的呼唤,向这只“雕油子”打招呼。“雕油子”这个“叛徒”也作出回应,他对着天上的金雕发出几声尖叫,好像在说:“快来呀,来这里歇歇吧,有好多肉吃!”说完,这只“雕油子”还会在那堆肉骨头上一阵乱啄乱刨。那些金雕就像一块块巨石般稳稳地落下来,有时一只,有时几只。这样,就陷入了李德旺的包围圈。

李德旺捕雕的第二个绝招就是用网。这网本来是捕鱼的,海子边的人家才用。李德旺偏到海子边订了一张大网,用的是一个指头粗的尼龙线。他把大网藏在草丛中,让跟着他的几个青皮后生把网抻平。李德旺躲在草丛里,金雕一落下,他就将网一拽,大网弹了起来,把金雕罩住。李德旺手一挥,几个后生便冲了出来,挥起锄头棒一阵乱打,再凶猛的金雕也得完蛋。

那可真是一场让人心惊肉跳的血腥屠杀啊!

 

3

“雕王你看,好大的雕啊!”狗剩压低声音惊愕地说。

“那雕的毛还金灿灿的呢!”阿牛失声叫了起来。

“小声点!”李德旺低声骂了起来。其实他的眼睛也发亮了,活了六十年,头一回看到那么体型硕大,羽毛金光闪闪的大雕。这只大雕在空中一圈圈地盘旋着,慢悠悠的,一点也不着急。它在空中好像闻到了什么味道,虽然看到了“雕油子”,看到一堆肉骨头,也想下来,但还在观察周围的动静。它在黑风岭上空一圈又一圈地转,转得李德旺头都发晕了,它还是不落下来。

“雕油子”向天空中望了一眼,尖厉地打了一声招呼,又低头啄食着肉骨头。接着,它又拍打着翅膀,发出更为尖厉的呼啸。“雕油子”对着那强健硕大的大雕喊:“老兄,快下来呀!下来歇歇吧!这里有好吃的牛羊肉。你下来我帮你梳梳你那漂亮的羽毛!”

 看着这只演技出色的“雕油子”,李德旺有些纳闷。这还是不可一世的猛禽之王吗?想想它们的性情是多么的刚烈,多么的桀骜不驯。可是一旦成为雕类的叛徒,就是那么无耻,那么下流,不仅成了李德旺强有力的帮凶,甚至当李德旺把它同类的肚脏取出,赏赐给它,它也那么兴高采烈。这还是一只雕吗?这多像电影里十足的汉奸!

听到“雕油子”的呼唤,那只大雕回了一声长啸,声音直达数里之外,李德旺一惊,好充沛的内力,一点也不像是长途迁徙的鸟。大雕回应了“雕油子”,但依然没有落下来。李德旺这次感到诧异了。要是以前那些金雕,早就落下来了,还争相抢吃那些牛羊肉骨头呢。它们吃得正起劲,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网一罩,接着李德旺和伙伴们冲了出来,一顿乱棒之后,便是狼藉的战场。

可是今天李德旺也整不明白了,它在天上飞呀飞地转着圈,那不是白费力气吗?从西藏飞到滇西那得好几千里路,再强的体力也又累又困了,它怎么还是那么悠悠的,好像吃饱了撑的。李德旺和狗剩、阿牛趴在草丛里,等了很久。他只觉得脊背上的汗水一股股地淌到屁股沟里,淌到阴囊上,粘乎乎的。李德旺顺手从老腰上掏出旱烟袋,不耐烦地抽起来,一缕青烟冒出了草尖,一大股烟味呛得狗剩捂住了嘴。

“雕王,不要抽了,金雕的眼睛尖,会看见你吐出的烟圈,还有你那旱烟味,你想把它熏跑啊?”狗剩劈手夺过了李德旺的旱烟锅,在草地上摁了两下,压灭了火星,一把扔在地上。

“狗日的老在天上转呀转的,转个毬!老子都等不着了!”李德旺恨恨地朝天骂了一句,向草丛里吐了一口唾沫。

李德旺打雕,一直都是沉着冷静心狠手辣,可今天不知咋个搞的,他特别心浮气躁。凭良心说,李德旺也不想打雕,这种杀生害命的事干多了心里发虚,跟这些大鸟过不去也是担惊受怕的危险事。有一回,一只金雕挣脱了网,就不要命地扑过来,它那带钩的铁喙,专往人的眼睛啄;它那坚硬无比的钢爪,专往人的脸上抓,一抓上那就倒霉了。李德旺只得连滚带爬地逃,那只金雕紧追不舍,差一点就把他的耳朵撕掉了,如今耳后根还留着一块疤。

可李德旺打雕,也有自己的理由啊,他不打别人照样打。黑风岭这一带虽说是高寒山区,可要树没树,要水没水,山上尽是石头。山下一条黑水河又隔得远,要从山上刨出几块人民币,太难了。打雕这活计虽说辛苦又凶险,可是有钱赚哪!金雕的身子上那层厚厚的绒毛,山外每年都有人来收购,说是用来做什么“羽绒服”。雕毛哪,那价钱可不是卖一头小猪就能挣到的。金雕的翅膀很长,只要用一片竹子夹住,再绕上几道铁丝,就是一把顶好的羽毛扇。对了,就跟“三国”里那个卧龙先生手里摇着的鹅毛扇差不多。那城里人可喜欢了,夏天纳凉,又实用又环保,还上档次。一把扇子能卖上百十块钱。就说雕肉吧,一只金雕净肉就是十多斤,还可以拿到街上卖钱,听人说能治胃病。

雕肉虽说膻味重,可难不倒李德旺,他发明了一种吃法,非常管用。他把雕肉和蔓菁菜一起炒,那膻味就少得多了。蔓菁菜是滇西北群山中的一种主粮,有点像萝卜,更像现在城里被炒得像十全大补的“玛卡”。它的块茎是圆的,可以生吃。李德旺还发现,吃雕肉一定要喝山里用纯粮土法熬制的“小甑酒”。一开始就要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吃着喝着,那肉是越吃越香,那酒是越喝越甜。李德旺总是把这个吃雕肉的法子传授给那些远道而来的城里人。响水滩那些街上人也是闻香而至,每年晚秋,他们相约着到黑风箐:“走,到‘雕王’家吃雕肉。”村里人就更不用说了,特别是那些青皮后生,总是跟李德旺死缠硬磨:“雕王,带我们上黑风岭去吧!雕王,我们要看您老打雕的雄风啊!”说得李德旺美滋滋的,扛着渔网,肩上蹲着那只“雕油子”,便向黑风岭爬去。

4

那只“雕油子”又扯着喉咙尖厉地叫了一声。狗剩扯了扯李德旺的衣襟:“嘿,看,来了!”果然,那只大雕从天上优雅地落了下来。

好家伙,凭着李德旺几十年的打雕经验,这只大雕有小牛犊大,那对翅膀撑开少说也得有六尺长。李德旺闻到了一股金雕身上特有的腥气,接着只觉一股强劲的山风吹来,山顶上那些一人高的茅草立刻倒伏。连李德旺的土布衣衫也被吹得“啪嗒啪嗒”响,大裆裤里也灌满了风,一个劲地往上蹿。

大雕终于落了下来,把金色的翅膀收拢,亲热地啄着“雕油子”的羽毛。“雕油子”也把头往大雕的怀里蹭来蹭去,就像一对分开很久的老相好,缠缠绵绵的。两只雕亲热够了,金色大雕便雄赳赳地蹲在木桩上,开始享用那几坨血糊沥拉的牛羊肉。

等得太久了,李德旺的前胸后背都有些发胀疼痛,心慌得厉害。他朝两个伙伴做了个手势,使劲一拉,藏在草丛中的大网猛地向上一收,就把大雕罩住了。大雕受了惊吓,尖啸一声,猛地向上一顶,带着网腾空而起,纵起一丈多高,接连发出了一串愤怒的尖啸,像是对李德旺的警告。李德旺骂道:“他妈的,这只大雕好大的劲!狗剩、阿牛,快收网!”李德旺手一挥,狗剩和阿牛用力一扯,那张大网一紧,把带网飞升的大雕拽了下来。

李德旺倒不怕大雕再次纵起来,它每纵一次,都会用掉一些力气的。李德旺相信自己的网,这是一张打雕人最牢实的网,就是一只母狼来了也不怕,就是豹子钻进去也挣不脱。李德旺看见那只大雕又纵了起来,狗剩和阿牛又一扯,大雕再次跌落在茅草丛中,金色的羽毛四处飘散。

李德旺扯直嗓子对狗剩吼道:“看你妈个脚呀!快不快打!”狗剩举起大棒就向大雕砸去。那根大棒有椽子粗,是用红栗木做成的,已经被雕油喂得亮晃晃的。狗剩一身的憨力气都使出来了,一棒打下去,大雕一声惨叫,又高高地纵了起来。

李德旺心头一紧。打了这么多年的金雕了,还没见过哪只能经得住这一棒的。李德旺一急,一把抢过狗剩手里的大棒,瞅准大雕就劈了下去。

李德旺真是没有想到,这一棒打下去,大雕还是惨叫一声,再次高高地纵起,身上的羽毛乱飞。狗剩和阿牛再次把网一收,只听“嘣”的一声,网绳头一次断了。李德旺头一次害怕起来,他猛地扑过去,抓住剩下的半截网绳,飞快地绕在自己的脚脖子上。也就是那么一眨眼的工夫,大雕竟然把网线啄断,大网露出一个大窟窿。大雕“呼”地从窟窿里钻出来,发出一声长啸,双翅一煽,掀起一阵风,向天空中飞去。

李德旺一看大雕飞走,急得捶胸顿足:“真是活见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狗剩和阿牛呆呆地看着大雕飞去的方向,不知所措。

李德旺打雕半生,也就失过一次手。可就是那次也差点要了他的命,不过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后来他就再也没有扑空过。要不是这样,怎么会被叫做“雕王”?今天让大雕跑脱了,李德旺算是摔了一个大跟头。他顾不得多想,嘴里喊着放箭,就拈弓搭箭向大雕射去。狗剩和阿牛也慌不迭地拉开了弓。李德旺手上的力气那可是十里八村都公认的,年轻时候他可以把一头牯子牛扳倒。现在老了,那把子劲气还是力道十足呢!

羽箭挟着劲风向大雕飞去。也真是怪,大雕双翅一拍就把箭打落了,就像那是一只扔到它身上的筷子。狗剩和阿牛也不停地放箭,大雕也不往远处飞,只是用两只爪子扒几下,就把那几支羽箭拨开了。

李德旺的心尖提到了嗓子眼。这只雕,放箭拿它没法,大棒又够不着,它又不飞走,李德旺打了一辈子雕,头一回晓不得要咋个整。

忽然,大雕发出一声尖厉的呼啸,声音像一把杀猪刀一般扎入了李德旺的心口。李德旺一愣,额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他听懂了,大雕喊道:“我才是真正的雕王!”

随着这声呼啸,大雕像一块巨石般砸下来,向李德旺俯冲过去。隔了好几丈远,李德旺已经看到大雕愤怒的脸,那双眼睛燃烧着复仇的火焰。李德旺眼看要吃亏,大声喊快跑,就没命地顺着山坡往下跑。大雕哪里肯放过他,像一阵飓风般扑来。

李德旺听见大雕在喊:“狗日的老头子,我要挖你的眼珠子,扒开你的糟肠子,让你为死去的弟兄姐妹们偿命!”

李德旺听见了身后的风声,闻到了风中的腥气。他不敢回头,抱着脑壳就像一根圆木般朝山坡下滚去……

 

5

李德旺一觉醒来,日头已经晒到了屁股。他把包头的黑布拿来缠在脑売上,才感到后脑勺疼得厉害。仔细一摸,上面已经肿了好几个大包,鼓鼓囊囊的像软柿子,一摸就火辣辣的疼。他拿过一面小圆镜看了看,乌青乌青的,就像一个个熟透了的加州李。他的脸上左一道,右一道,全都是山茅草和刺篱笆拉出的口子。李德旺想,真他妈晦气,昨天要不是跑得快,眼珠子还晓不得能不能保住呢!想想真是后怕。昨天那档子事,村子里怕早就传开了,真他妈丢人。

老妈妈给李德旺端来了一碗鸡蛋汤,他边喝汤边啃着一块燕麦粑粑。燕麦做的粑粑真不好下咽,喉咙里像老是卡着什么东西。好在有这碗鸡蛋汤,是自家的老母鸡下的蛋,闻起来香,喝着也香。

李德旺正慢悠悠地吃着,狗剩慌里慌张地冲进来,看见李德旺就喊:“雕王,我爹病急了,我妈喊你去看看!”李德旺脸一黑,不理他。狗剩说:“雕王大爹,您就行行好,我爹病得不轻啊!”李德旺问:“狗剩,你跟我打雕这么多年,我有没有亏待过你?”狗剩说:“没有,大爹,您是个好师傅。”李德旺说:“你看看老子这张脸,都伤成这种样子了,你不来看我也就算了,还要我去给你爹看病。我不去!”狗剩一听,低声央求说:“大爹,别说您了,就是阿牛我们俩,身上到处都是伤。今早起来,身子哪里都疼。本来想一早来看您老人家的,不想我爹突然发病了。村里又只有您一个医生,只有请你啊!”李德旺把羊皮褂一披说:“算毬,我不计较了,走吧!”三步并作两步地跑出去了。

李德旺是村里唯一的乡村医生,过去叫赤脚医生。乡村医生是主业,他认识好些草药,农闲时节,总要到山上东刨西找,采回各种树皮草根。俗话说,单方气死名医,有时候,一剂草药比输液还管用。李德旺也就成了中西医结合的乡村医生。只是“雕王”之名掩盖了医名,他的医生之名也就村里人知晓。医生和猎手,就很矛盾地集合在李德旺身上。

狗剩爹是燕麦粑粑吃多了,屙不出来,肚子胀成一口倒扣的锅。李德旺从脏兮兮的药箱里找出土大黄,还有藏黄连。大黄拉肚,黄连消炎。这药还真管用,只过了一炷香的工夫,狗剩爹的大肚子就咕碌碌地响起来,颤巍巍地跑到后园解溲去了。李德旺对狗剩说:“可惜了,昨天没打到雕,不然让你爹吃顿雕肉,这肚子就舒服了。”狗剩说:“雕王,您不说我倒忘了,‘雕油子’还在黑风岭上拴着呢!”李德旺用烟锅竿戳着狗剩的胸口说:“还不快去,‘雕油子’跑了可就亏大了。”狗剩忙不迭地跑出门。李德旺在他身后喊:“狗剩,以后别再喊我‘雕王’!”

在狗剩家吃过晌午饭,老妈妈一瘸一拐地跑来了,说是进山的公路已经挖到村外,村主任喊每家出一个劳力去修路。

李德旺叹了口气,自己虽然腰酸背痛,也只能去干活了。谁叫两个儿子不孝,都跑到深圳打工去了呢!他回家扛了一把板锄就往村外走去。到门口,他忍不住向雕笼中瞅了一眼,笼子里空荡荡的。 ‘雕油子’在黑风岭上拴了一夜,会不会跑了呢?会不会让草豹子叼去了呢?这样想着,他的心也就空落落的。

李德旺晕晕乎乎地转到山嘴边,正想蹲下来抽袋烟,村主任眼尖,老远就瞧见他,就向他挥手:“雕王,快过来,那边正在放炮呢!”李德旺便一溜小跑着冲到村主任身旁。远远看去,只见老雕崖下有两个人在忙着。村主任说:“这条乡村公路必须通过老雕崖,这地方岩石太多,放几炮先把石头炸碎再说。”

半锅烟工夫,回来两个后生,说是已把引线点着了,要大伙伏下身子,小心碎石飞起来伤人。李德旺和村主任赶紧跳到干沟里,低下头。哪晓得一锅烟的工夫过去了,那声炮没响,岩石也没飞起来,一切还是老样子。李德旺沉不住气了,站起身就向炮眼走去。身后村主任就喊:“雕王,你莫去,让后生们去。”李德旺大声笑起来:“别怕,狗娃子,老子打眼放炮那年月还没有你呢!”

李德旺摸到老雕崖,心里骂着,这几个窝囊废,放几个炮也搞不好,可能又整出哑炮来了。他眼睛一瞄,可不是吗?引线都熄了。可能地面太湿,炸药雷管放在仓库里太久,回潮了。他这回倒小心起来,慢慢靠近引线,看着是真的熄了,便掏出火柴,“嚓”的一声点着了。只听“滋滋”的声响,引线燃起来,很快缩短。李德旺转身朝村主任挥挥手,让大伙伏下身子,接着他就像撵麂子一般往回跑。

刚转出老雕崖,眼前一只大鸟从空中俯冲下来。李德旺来不及多想,身子一闪,仍旧往前跑。那只大鸟却一声哀鸣,转身跟着他。他一看,是“雕油子”,头上伤痕累累,身上没有一丝完好的羽毛。李德旺转身抱起“雕油子”又跑。

还没跑出几步,却听到一声尖厉的长啸,一只大雕从天而降,像一包炸药,砸向李德旺。李德旺大骇,扔下“雕油子”,抱着头逃蹿。

大雕在空中轻轻一转,便拦住了他的去路,一只爪子向他脸部抓来。李德旺手无寸铁,只好伸出手臂去挡,却哪里挡得住大雕的铁爪。他手臂上的衣服被撕成一绺一绺的,脸上东一道、西一道的全是抓痕。大雕还伸出带钩的喙,一下下往他脸上身上啄。他大喊救命,村主任和村里人都听到了,却不敢向前。他想跑,不管往哪个方向,都被大雕挡住了去路。

李德旺想,他妈的,老子今天要完蛋了。刚有这个念头,耳边只听“轰”的一声,李德旺便觉得身子飞了起来,眼前好像有千万只大雕在飞。突然间,亮堂堂的白天成了无边无际的黑夜,天空中的星星在飞快地旋转、闪烁,四处飞散。

李德旺醒来,已经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他想看,眼前是一片黑暗;他想翻身,却不能动;耳朵嗡嗡地响,却什么也听不见。他感觉手和脚都不在身上了,他的世界陷入了一片死寂。

恍惚间,李德旺看见那只金色大雕迎面飞来,它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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