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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国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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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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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娘

江南枫泾镇百岁桥桥堍有家茶食店,店主人有个三女儿名叫细娘,二八佳人,恋上了青年才俊朱一茗。

细娘苦苦等待朱一茗的消息,脸庞瘦了一圈,令她爹爹甚担忧。细娘思念久了,虚弱得走路都不稳,经常跑到河西的街河码头,望着河里航行的船发呆。爹爹叫朱一茗的小师弟寻回细娘,说些安慰的话,亦无良策。那天黄昏,细娘又去街河码头瞎盼瞎想,那个二流子滚刀肉悄悄凑到细娘身旁,嘻皮笑脸搭讪说:“三小姐阿是犯相思病了?我倒有个消息要告诉你,保证能治你的病呢,嘿嘿嘿……”细娘回瞅他,嘴里轻哼着骂道:“贼坯强盗心,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滚开!”细娘边骂边移动身子去码头边的回廊深处落座,侧过脸看街河里晚航的小船,看船娘蹲在船头用吊篮洗菜用吊桶洗衣物杂件,看晚霞照映在船娘的脸上,红喷喷的,几条小鱼跳出水面,在船娘的竹篮周围游动。码头回廊里已经照不着阳光,也没有客人徘徊。细娘突然被那滚刀肉从身后抱住了,滚刀肉嗯嗯唧唧嘟嘟囔囔在细娘身上乱摸一番。细娘愤怒之极,奋力挣扎,可惜女儿身体怎能敌得过粗鲁男人的非礼。暗影里,滚刀肉有点忘乎所以,嘟囔着胡乱说:“你家姐妹都是美人胎,小哥我仰慕已久,仰慕已久,嗯嗯嗯……”

“救命哇,抓流氓……”细娘终于挣扎着喘过气来,喊救命。街河里有一条小船航行过来,船娘用撑船的竹篙狠狠地敲打河面,算是声援细娘。滚刀肉见有船娘声援,又在细娘身上抓揑了一把,才不甘心地撒手而去。细娘被滚刀肉抓疼了,蹲在回廊深处哭泣,半天站不起来。“丧尽天良的贼坯,臭流氓……”细娘絮絮叨叨不停地哭着骂着,身心受到摧残,心里的痛楚如刀割。细娘心里想着聪颖的朱一茗,如果有朱一茗在,怎会受到这臭流氓滚刀肉的非礼欺负,心里对朱一茗的思念更深了,嘴巴里叨念着:朱一茗你在哪里呀?

细娘被滚刀肉欺负了,又不敢同爹爹说,只是要去寻找朱一茗的心思更重了。在休养了半月有余后,细娘准备好行装,悄然离家出走。细娘身穿江南村姑的衣衫,头上戴着浅蓝色滚边丝绣的卷布头巾,老蓝布上衣,腰系藏青色布围裙,脚穿小圆口鞋子,掮一只布包袱,左肩斜挎了烧香拜佛的香包,手臂佩戴了一付稍细的青玉手镯,右手手指戴着银戒子。

趁着黄昏时分的清浅交错和繁杂混沌,细娘悄然去街河码头雇了一条小船,往西北方向的古运河而去。细娘第一个想去寻找的地方,就是姑苏城外的木渎镇,她晓得那是朱一茗的家乡,那里有朱一茗的外公文老先生。小船的船夫是个半老船娘,船娘也戴了一个头布,蓝印花布下的发间戴着一朵小黄花。船娘驾着小船驶入运河,趁兴哼唱起船歌《离别》:

哎唷喂……

人生最苦是离别

风也泣,雨也泣

郎呀郎,三个郎字揪妹心

凄凄凉凉了无歇

……

细娘听着这船歌,心也要碎了。

细娘雇的小船走走停停,航了两天才到姑苏地面,又换了几条船,才到木渎镇。此地一面靠着太湖,一面靠着灵岩山、天平山等山脉,山水汇聚,人来人往。细娘从未单独出远门,陌生又新鲜的感觉扑面而来。细娘从朱一茗把手师傅那里打听到文老先生的住址,但又不敢贸然前往。她略在古镇码头停顿半日,打听到古镇西北的灵岩山有女客烧香拜佛的尼姑庙,且有香客驿站,决定暂作栖身。于是,她将围腰裙系好,肩上挎了包袱,紧紧脚上鞋带,徒步向灵岩山而去。她读过古书,晓得这灵岩山有古代美女西施的春宵宫,有西施穿着木屐在水缸上翩然起舞的响履廊。江南女人是水做的,踏跳在水缸上也能演出生命的舞蹈。如今自己也踏上这座名山,却是为寻觅朱一茗而来。

细娘用老布头巾把自己的嫩脸包裹得严严实实,远远看去,很像去山上烧香的村姑,没有惹了路人的眼睛。当她走到灵岩山脚下时,看到上山的路上站着少些贩卖土特产的女人,她们身上穿着半旧的破棉袄,在山风吹拂下脸蛋映了淡红色。

“还魂草,还魂草”女人蹲在石头旁边,嘴里喃喃着,山石上置一篮青幽幽的小草。

细娘继续往山上走,仰望山势,石级台阶伸得很远很远,几乎望不到头。爬到半山腰,看到尼姑庙。细娘顺着弯弯小路去庙里烧香。山隅边有个算卦的,身边围着几个年轻姑娘。细娘到得庙里,烧过高香,询问老尼可否借宿?老尼侧脸细瞅了细娘,口中念念有词:南无阿弥陀佛。继尔手指庙旁一丛竹园深处的黄墙灰瓦,说,施主可去此处栖身,我佛慈悲,普渡众生,南无阿弥陀佛。细娘款款走去,寒风吹得残竹枯叶啸然作响。

入夜,灵岩山万籁寂静。绵密的竹林亦在朗月复照下安静下来,细娘稍稍安顿了行李,洗脚欲入睡,耳际悠悠响起细缓的琴声。初时如骤雨初停,空谷留音,慢慢有鸟语飘出,轻脆,悦耳;晨钟颤鸣伴着暖阳东升洒下万道柔光,点点滴滴,润着细腻温馨的纹路,顺着阳光淌过青葱树叶树枝树干再漫涎于大地,在湿地上爬行,渗入泥土,归于寂静。突然,回声四起,似有风声雨声荡漾,惊鸟飞翔;千竹舞蹈,群山呼啸,势如破竹,碣石歧岸,狂飙冲霄。细娘睡不着,悄悄踏出山门,潜行竹林间,发现一丛寒竹后有茅舍,隔着小窗窥见屋内茶几旁端坐着一位年少女子,一头乌发垂于胸前,发尾用淡黄色绸绢系着,脸颊右侧另梳一小辫顺耳际垂下。此女子低头抚琴,琴在几上琤琤作响。细娘在窗下细听,琴弦微振,似有轻欢融于琴声。稍许,女子换奏一曲,琴声坦坦荡荡已无波涛汹涌。女子抚琴哼唱,歌声悠扬:

高高白月上青林,客去僧归独夜深。

荤血屏除能对酒,歌钟放散只留琴。

更无俗物当人服,但有泉声洗我心。

最爱晓亭东望好,太湖烟水绿沉沉。

女子唱罢,收回抚琴的手,拢了拢胸前乌发,默坐了一会,起身净手。细娘看清了她的脸,白净细嫩,两道柳叶眉和微红的唇。多漂亮年轻的女孩,怎么会幽居山中竹林茅舍月夜弹琴?细娘沉吟了一会,悄然离去。

回屋梦酣,细娘梦里都有弹琴女子的身影,飘逸浪漫,似曾相识。

细娘在灵岩山住宿了一夜,清晨薄雾缭绕,东天暧阳徐徐照耀山冈,即去尼姑庙吃了斋饭,早早下山去木渎镇打听朱一茗行踪。山岚晴好,稍觉寒意,山脚的数丛茅舍已有人声,提篮小卖的山民的身影在茅舍前徘徊。细娘一步步沿阶而下,突然看见正在石级移步的两仨人中有一位姑娘很面熟,仔细观察,竟然是昨晚寒舍独自抚琴的年轻女子。此刻女子身穿稍厚的夹袄,肩上斜挎着佛袋,脚穿单靴,步履轻盈。细娘将蓝印花布的卷布头巾稍稍敞开露出脸孔,被那女子回眸瞧见。那女子一怔,继尔微笑,慢慢放慢脚步,等细娘靠近,问道:“佛友山中来,辛苦了?”细娘忙掩紧头巾,只用眼睛瞄着女子,没回答。

“佛友是头一趟上山烧香,好陌生?”女子与细娘挨得近了,又问。

“哦”细娘回答。

“哪里人氏?”那女子又问。

“江南枫泾镇”细娘回答。

“啊,好地方,我家也有亲戚住枫泾镇”那女子口吻变得欢快了,“远道而来,是为慕名还是为还愿?”

“为了烧香敬佛,也为寻人”细娘稍加思索后回答。

“哦……”那女子感叹道,“此处山岭风景奇绝,高三百六十丈,山顶上建了一座大庙,十分雄伟,你上去烧过香么?”

“还没有”细娘回答。

“佛堂清静,藏有高僧。希望你能上大庙去敬佛,也许有缘遇见高僧,受用毕生!”女子回首仰望山峰,眼光虔诚。

“哦,你会弹琴深懂音律,也是遇高僧所赐么?”细娘突然询问道。细娘的询问使那女子十分吃惊,停下脚步,拉住细娘的布围裙,盯着细娘的脸看。俄顷,轻轻摸了细娘的手,试探着问:“你也会弹琴,读过书么?”

“读过私塾”

“啊,难怪你的气质与山民俗女不同,还听过我弹琴?真是有缘。哦,我叫姝姝,家住本地木渎镇,喜欢有才艺的朋友”那女子自报家门,性格开朗,简单闲聊中已经与细娘很亲近了。于是,她俩结伴而行,一直走到木渎镇。细娘要寻找文老先生,姝姝陪着她寻找。在木渎镇老街的东端,文老先生的老宅大门紧闭,门上贴了一副对联,红纸已经发黄。细娘轻轻读着对联,好像要从中寻找出朱一茗的踪迹。那副对联很有意思:

读书传家家家福来

积德行善善善缘报

细娘与姝姝在文家老宅门前徘徊,引起邻居王老先生的注意。王老先生拄着拐杖走过来询问,听说要寻找文老先生的外孙朱一茗,马上来了精神。王老先生说,朱一茗前几天回来雇了一条船把文老先生接走了,好像是去江北南黄海畔新涨出来的沙地,那块沙地名叫汇龙镇,很好听的地名。

“汇龙镇?怎么去呀,离木渎镇有多远,他们说还会回来么……”细娘知道了朱一茗的消息后有点激动。王老先生惊讶地看着细娘,转身询问姝姝你们是文老先生家的什么人,是亲戚呀,朋友呀?姝姝轻轻一笑说是朋友。哦,原来是文老先生的朋友,这老头人缘真好,总会有人惦记着他,不像我这孤老头子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天天看着这日头从东山出来,西山落下去。

“谢谢老先生,让我等心头有了着落。”细娘向王老先生倾身作揖,彬彬有礼的姿势倒让王老先生又吃一惊,手里的拐杖差点滑脱,呵呵笑着说:“姑娘礼重了,年纪轻轻蛮懂礼貌,令老汉开心了,嘿嘿嘿”

“菩萨显灵了,让姑娘打听到消息,这木渎镇很大,水陆交通也便利,姑娘可在这里多盘桓几日,多烧几支高香,保佑你家人和朋友平平安安,阿好?”姝姝紧挨着细娘的肩膀,亲切地说道。细娘谢过王老先生,内心正波澜起伏,没在意姝姝的邀请之意,呆呆地望着天空,望着木渎镇热闹的街市,喃喃说: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保佑,我要多多烧高香予你,多多保佑朱一茗平安无事。姝姝轻轻笑了,拉了细娘的手,陪着逛这街市。两人边走边聊,半天的结伴相识,好像已经很熟的样子。细娘开始喜欢姝姝,慢慢也敞开心扉,说了她关于寻找朱一茗的原因。姝姝听了,有点吃惊,说这江南的风俗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细娘姐姐你这种私恋和离家寻朋友的做法好像很稀奇,姐姐莫非要学那《梁祝》的彩蝶双飞?或者要学《西厢记》里的崔莺莺?细娘听着微微一笑,继而沉吟起来,逛街的心思没有了,脸上好像有泪洇着,偷偷用手绢去擦。细娘的脸色被姝姝睨见了,姝姝转了口吻说,姐姐的心思我明白,姐姐心里爱着一个人,别的东西都算不得什么。我的老师曾经叮嘱过我,高山流水难觅知音。如果错过了,就会成为一辈子的痛。姐姐我想做一做你的知音,好么?细娘听了,破泪一笑说,姝姝你才多大呀,你读懂了《西厢记》,可你读不懂人世间的“世故”,读不懂《牡丹亭》里的柳梦梅和杜丽娘。姐姐我的故事才刚刚开始,好像后面的故事才会像脱俗的神话,你相信么。我相信的,姝姝说。

细娘与姝姝慢慢走着聊着,不觉间镇上的日头消褪在老街屋檐的影子里。姝姝说,天色已晚,姐姐不妨到我家中住宿,明天我再陪姐姐去东山的紫金庵,那里有个师姐也会弹古琴,让姐姐听听她弹的《梅花三弄》,古风飘拂,神韵蔼然,好听极了。细娘被姝姝说动了,回忆起自己也曾喜欢过弹琴,可惜没有觅得良师。细娘忆起曾经读到过一本古琴书《枯木禅琴谱》,其中说到这首古曲,“曲音清幽,孤傲绝世,是这声音么?”细娘顿了顿说。哇,姐姐真读过琴书,这种解释很神奇,姐姐读书读得多,恐怕是要做我老师了,嘿嘿。姐姐你今晚一定要陪我,我给姐姐弹一曲,阿好?细娘被这清纯的小姑娘缠住了,脱不了身了,只好任由姝姝牵着,在她家住一宿了。七转八拐,细娘被姝姝领到木渎镇南边靠池塘的一座大宅,门前石狮,两旁杨柳,好一个富阔人家。

细娘住宿姝姝老宅的这一晚,令她心舒。好大的宅院,三井两厢,院内种有竹菊,两侧筑着漏窗,月影朗照,灯光摇曳,如置画中。姝姝细心挑亮灯芯,燃了一炷馨香,使她俩的闺房清新透亮。姝姝对细娘说,姐姐读书好,读得懂这纷乱的世事,内心仍保持着洁静,好像心里藏着一垛白墙,把自己喜欢的精彩画到这垛墙上。因此,我钦慕姐姐。细娘说,你这里好像世外桃源,活得自在,我已经被这浊世浸染得无处躲藏,唯有去追求心里想要的喜欢的东西,才觉得这日子好过些,才有些盼头呢。姝姝说,姐姐向往自由的生活,内心就高洁。我喜欢姐姐这样的人。今天偶遇姐姐,是我一生的福气呢。姐姐的容颜被头巾包裹得严严实实,要不是被山风吹拂,我还看不到姐姐的真容,哪岂不要错过姐姐了……细娘与姝姝絮絮叨叨聊了一宿的闺房话,细娘一直睡到日上三竿才清醒。细娘熟睡中做了一个梦,梦见朱一茗向木渎镇的衙门提状子,衙门的师爷收了状子后请朱一茗到衙门里看审案。朱一茗看见犯人中有滚刀肉和瘦猴。大姐桃红也来告状,豆腐店的杨二婶也来作证。那审案的昏官却把滚刀肉等罪犯当堂释放而将杨二婶判重罪上枷杠。朱一茗要替杨二婶说辩喊冤被师爷推出衙门。细娘梦中想喊叫,却喊不出来。细娘挣扎着从梦中醒来,姝姝早已起床立在她床头说话,姝姝说姐姐睡觉真香,打雷也叫不醒。细娘擦了额角上的细汗说,走路累着了,又做恶梦。

姝姝十分好客,想留细娘,细娘坚持要回家,姝姝就挽着细娘的胳膊,送细娘到古镇河码头。临别,细娘把臂上的青玉镯撸下来送给姝姝。姝姝感觉这礼太重了,细娘说,我俩有缘,后会有期。姝姝点点头,有点恋恋不舍。

细娘返回的路上天高云淡,大雁呱呱叫着在江南的青山绿水间掠过。细娘雇的船比来时稍大些,顺风顺水航得很快,不消两日,细娘就回到枫泾镇了。一踏进家门,守在店内的小二激动地喊着,店后屋里跑出一个女人,一把抓了细娘的手,从上到下细细看了一遍,嘴唇微微颤抖着说:好了好了,你终于回来了,老天爷呀,小姑娘家家无缘无故离家出走了,你这是要演哪出戏呀,老爹爹吓出病来,不作兴的!细娘一看,迎接自己的竟然是二姐梨花。二姐说,自从三妹你出走后,爹爹就跌跌撞撞跑来找我,他眼泪汨汨,唉声叹气,我劝都劝不住。好在你回来了,否则不知道爹爹还撑得住撑不住呢?细娘稍稍安慰了二姐,拉了二姐的手到帐房细聊。

“爹爹啥时候跑到你那里的,这乡下的日子过得还好么?”

“你二姐夫就是个败家的孬汉,好端端的绸缎庄被他弄光了,吃白粉赌铜钿,要债的人三天两日跑到家里来催讨,连村子里的狗都吓得不敢叫了。”

“那你们如何度日?”

“好在他家祖宗留下来十几亩桑田,雇了桑农蚕娘做生丝卖些铜钿……”

“原来这样,难怪爹爹好多日子没有你们的消息,日子过得不舒坦唷。”

“哦,我日子不舒坦还算有个窝,你怎么啦,连窝都不要啦?”

“二姐,我的故事说来话长……”

俩姐妹在账房里嘀嘀咕咕聊了好几个时辰,细娘的爹爹才踏进房里来。爹爹见到细娘回来了,两行老泪漱漱流淌下来,细娘看到爹爹流泪也眼泪涌出眼眶,轻轻呜咽。

翌日,细娘安静地坐在账房里算帐,几日未做账积案甚多。爹爹见细娘安心做账,探头朝账房看了看,手捧水烟壶到西街茶馆店喝茶去了。二姐梨花吃了早饭就坐到细娘的账房内来,手里拿了一个绣花绷绣花。细娘打好算盘,整理好账本,起身出门。梨花将绣花绷往胳膊窝里一夹,跟着细娘。细娘说,二姐你慢慢绣花,我有点小事要做呢。梨花也不答话,紧紧跟在细娘身后。细娘往东街玲珑玉棉布店张家去询问朱一茗的事。

玲珑玉棉布店的张家姆妈见细娘又来询问,晓得这小姑娘心里忘不了朱一茗,说起话来小心翼翼。张家姆妈说,那天长江边乘船人很多,南来北往的渡船比较少,所以她瞧见了小师傅。细娘问,这渡船是啥样子的,往江北哪个码头开的,每天有这种渡船往江北航的么,从这里去江边渡口要乘船么,那天朱一茗身上穿着啥衣服,江畔的风大么,他看到你了么?张家姆妈笑了,给细娘沏了一壶龙井茶,用安慰的口吻说,三小姐别担心,你这店里的小师傅很机灵,也许是乘船去江北打探做生意的行情,很快会回来的。细娘笑笑,询问张家姆妈,汇龙镇在啥地方,为啥叫沙地?张家姆妈有点吃惊,瞪着眼睛看了细娘一会,说自己就是沙地人,三小姐要去汇龙镇么?那里可是很新的一块土地,在长江北岸靠海新涨出来的沙洲,移居在沙洲上的新移民叫沙地人。这沙洲原来是涨一点就被潮水冲塌一点。有流民迁徙到沙洲,经常要搬家,常常这里筑堤盖屋住几年,又搬移到那里盖屋住几年,没有定数。现在好了,有崇明粮户出钱粮筑长堤保坍塌,并开挖了许多河道疏泾,新涨出来的沙洲慢慢连成一片,就变成陆地。崇明粮户出钱粮筑堤,沙地土话称为“套圩”。我家的房子就砌在这“圩”内,风水很好。有个崇明粮户姓杨,赎买了地标为“6号圩”的新土建造小镇。张家姆妈喝了口茶侃侃而谈,脸露喜色。她说这新造的汇龙镇有点模仿江南古镇,几条街上都铺了石板,对面店铺,楼屋两用。三条街河汇成圆环,河上砌桥,桥畔栽柳,河内沙船直航港口出海,非常便捷。杨姓粮户还邀请江南古刹灵隐寺的高僧来做法事。高僧喜见沙地的祥瑞,梦遇神龙吐哺,赠言“汇龙”,小镇就得名了。张家姆妈说着说着,嘴巴里就讲出沙地土话,说沙地人的称谓有点特别,祖孙辈之间孙子叫爷爷为“公公”,儿媳叫爷爷也为“公公”。爷爷叫儿孙为小倌,有时嘻称为“小蟹”(读ha),很难听懂的,嘿嘿嘿。

细娘听得很认真,跟来的梨花拿着绣花绷只看不绣,侧身坐在细娘身后的椅子上陪着。张家姆妈说,沙地土话虽很难懂,但很好听,多听听就听得懂了,喏,我唱一支儿歌给你们听,蛮好听格。

萤火虫夜夜红,屁股头挂盏红灯笼;

公公挑水黑洞洞,婆婆张布挂灯笼;

河畔头鲤鱼跳龙门,小倌头长大仔有官做。

……

细娘从张家姆妈屋内走出来后脸上开始有了笑颜,走在老街上,脚步变得轻快,梨花跟在她后面有点气喘吁吁。细娘从东街一直遛到西街,慢慢消化从张家姆妈那里带来的好心情。梨花说,三妹你走慢点,姐姐我也是小脚,在这青石板路上磨,脚尖也快被磨断了。细娘笑了,任她在后面噜噜苏苏的埋怨。梨花说,你那死鬼二姐夫整天混混僵僵往大烟馆跑,我天天追着他,粘着他,叫他一刻也不得宽松乱来。你猜他怎么骂我,说我是附在他身边的女鬼。对呀,我就是要附在他身边不让他再胡来抽大烟,我就是要盯着他。细娘说,二姐你去盯着二姐夫呀,盯着我做啥呢?梨花说,我喜欢三妹,亲近三妹,多闻闻三妹身上的香味可以吗?细娘心里有数,二姐是害怕自己再离家出走,二姐是替爹爹管着她呢。细娘心里有了打算,只是暂不露声色,任由二姐跟着。

梨花一直住在细娘的闺房里陪着,很有耐心,这令细娘感到意外。细娘晓得爹爹是爱着自己的,梨花也爱着自己的。眼看隆冬降临,细娘惦记着朱一茗,暗中到西街皮草行店挑选了一件上好的绵羊皮,拿到东街裁缝店做了一件皮夹袄。梨花看到了,轻轻笑着问细娘,这皮夹袄又软又暖和,给爹爹穿呀?细娘不睬她,自管将皮夹袄包裹好藏匿到箱子里面去。细娘睨了一眼梨花,说二姐你就不管二姐夫啦,如果二姐夫又去抽大烟吃白粉,把家财都抽光了怎么办?梨花说,这个我自己心里有数。边说边拿出绣花绷一针一线地绣“牡丹”。这是梨花绣的第三块“牡丹”布,绢布上有三朵红牡丹,一只花蝴蝶。细娘说,二姐你怎么老是绣牡丹蝴蝶,会不会绣荷花映日,鸳鸯戏水什么的。梨花说,绣样都落在乡下了,手头只有牡丹。

细娘询问过张家姆妈,心情轻松多了,定下心来坐在账房里算帐,冬日的暖阳徐徐地照着她的清秀的身子,账房里透溢着微微的清香。二姐梨花觉得细娘没啥想法,就放松了对细娘的看管,跑前跑后张罗着给爹爹缝制过冬的新棉衣,添置些新棉被什么的。那天她在前头屋里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绣花绷绣“牡丹”,突然看见爹爹身后跟来一个年轻的男子,脸色红润,浓眉大眼,身着半松紧的袍子,两边的袍底角塞在裤腰间,腰间佩带着玉佩,脚穿平底元宝鞋,稍紧的裤脚管上系着带彩的绸带,走路时两只臂膀一甩一甩,显得很有劲的样子。梨花稍稍问爹爹,这男子是谁呀。爹爹朝账房里的细娘努努嘴,似露风非露风的口吻说:你也应该多关心关心细娘的婚姻了,女大十八变,爹爹操碎了心,替爹爹物色一下妹婿,也就省了爹爹一分心思。梨花明白爹爹的意思,很仔细地观察这青年,觉得这青年身上洋溢着一种北方人豪爽的气质,但好像哪里有点不对劲。梨花的心思很细,对细娘的脾性摸得很透,总觉得爹爹带来的这男子可能与细娘不太般配,又说不出哪里不般配。于是,梨花悄悄走到账房里轻轻告知细娘。细娘稍稍动了动身子微微一笑说,二姐谢谢你啊,我早已经晓得爹爹许过河南人家的婚事,我不管那是件什么事,我的婚姻由我自己作主。细娘说完,将账本一合,回到自己的闺房不再出来见爹爹。

梨花从爹爹口中打听到那个北方来的青年名叫胡老四,正是爹爹早年结识的河南开封商人的儿子。这个胡老四性格直爽,认识二姐后,嘴巴里一口一个二姐,显得十分亲切。胡老四自从被爹爹带来店里后,稍盘桓了一日就自己租了房屋做药材生意去了。爹爹曾几次邀请胡老四来店里相聚喝茶聊天,细娘从未出来相见,弄得爹爹很尴尬。爹爹为了了却早年许诺胡老四父亲的儿女婚事,也算是操透了心。世上的事情是讲缘分的,硬拉生拽做那夹生饭,恐怕会伤了女儿的心,因此爹爹做事也小心翼翼。那胡老四呢,只是遵了父命到这江南来,哪知细娘会避而不见,也无奈,就这样耗着,等着细娘回心转意。那知这一耗竟然像脱线的风筝,没有了归期。

数日后,梨花从街坊邻居的闲谈中得知最近古镇上来了一个戏班子,摆在街河渡口的古戏台演戏。那戏班子里有个女角唱腔十分好,引起古镇人的轰动。这几个夜晚古镇上的店家除了河码头几家小吃店外都早早打烊去看戏。梨花也窜缀细娘去看戏。细娘躲了几天,见那河南来的青年不再登门寻她,也稍稍安定些,答应二姐去街河码头看戏。初冬季节,街河里的乌篷船越来越少,河畔的柳树叶也开始飘落,河码头有点冷清。

细娘在梨花陪同下早早来到古戏台旁边的廊下,这里距离戏台稍远但视线畅通可看到整个戏台。戏台下面的看戏场地并不大,台前除了拉曲打鼓艺人的位置,后面又排置了七八排的长条凳子,那是留给镇上资助演出的商家家眷们的。这些位置上贴了座位编号,事先拿到票号的才可以落坐看戏,其余才是镇上戏迷们围看的地方。因此,细娘与梨花去得早些才可占到廊下较好的位置。夜色降临,戏台下的锣鼓热热闹闹响起来,原本冷清的街河码头也开始热闹起来,看戏的人从古镇的两条街上纷纷聚来,戏台下人头簇拥。

想人生最苦是离别,凄凄凉凉了无歇。

离字儿一时拆散,别字儿半晌痴呆,苦字儿两下堆叠。

……

《西厢记》崔莺莺悲悲切切话离别,爱意绵绵缠张生。唱词细腻优雅声声入耳,感人脏腑,犹如丝丝柔柔的彩绸披在身上,柔滑如水,温软如棉。细娘听着这好听入骨的戏歌,勾起对朱一茗的思念,忍不住两行细泪簌簌而下。泪眼朦胧中,细娘又看到那个流氓滚刀肉的歪歪叽叽身影,在戏台前的最前排坐位上摇头晃脑,心里的苦处无法言说。夜风吹拂,杨柳树叶飘落而下,戏场内静静的,看着戏幕落下再升起。寒风挡不住戏迷们的热情,扮演崔莺莺的女角的唱腔身段博得场内一片喝彩和掌声。细娘拭了拭腮边的泪,问二姐,那女角叫啥。梨花说,听说有个女角唱腔很浓的,叫什么香凤,不知道是不是她?

江南的冬天,大白天那日头仍暖暖的,风吹在身上稍微感觉有些凉意,晚上就不同了,寒风飒飒。看过《西厢记》,细娘觉得心里酸酸的总想流泪。梨花瞧见了,赶紧安慰说,《西厢记》里的角那都是古书上描写的,不是真实的,那个唱曲的女角演得逼真,倒把你给演哭了,怪不得老人们常说少不看《水浒》女不看《西厢》,看多了要中毒呀。细娘听了闷在账房内不出来,除了算账,就翻书或者看那幅自己画的《观荷吹箫图》,那画上有朱一茗的字。细娘轻吟那首题诗,眼泪洇湿了宣纸。

久怪东君不理人,拂音将夏迎;

彩蝶双飞掠翅近,绿荷乃藏春;

桑田沧海故园亲,红椹滴滴情;

碧波微风清音在,小棹荡舟深。

细娘读诗时一字一顿,仿佛要将那些诗句吞到肚子里去。她心里酸楚,肚里空空很难受。细娘伏案啜泣,眼里只看到朱一茗写的字,那诗句里嵌入的“人近亲在,迎春情深”的藏尾诗让她心里更思恋更痛苦。梨花感觉细娘犯上那相思病了,也心慌慌地难受。梨花忙前忙后地安慰细娘,煮细娘喜欢吃的红枣莲子汤,陪她说说话。梨花又不敢将细娘的苦恋告诉爹爹,害怕爹爹也愁苦。看着细娘一天天陷于痴呆的眼神,梨花忍不住对细娘说,二姐心疼你,你要和那个朱一茗好,你就同他好吧,爹爹那头我来去劝慰。这世上的事都有缘故的,你恋着那朱一茗也许就是前世姻缘今世相会,谁也无法阻挡,对吧?听了梨花的话,细娘才破泪一笑,擦了脸上的泪水,双肩一抽一抽捧了磁碗喝莲子汤。自此,姐妹俩暗中照顾,细娘准备离家出走的行装,并将店内一些进账出账的细节记载在簿子上由梨花交给爹爹。细娘还带梨花去作坊见过大师傅们,交待些店里的琐事。大师傅们好像很同情细娘,嘴巴里说些安慰细娘的话,使细娘感到心里暖暖的。这样盘桓数日后,细娘在梨花的陪同下,悄悄来到街河码头乘乌蓬船走了。细娘透过船舱的窗扉,望见梨花站在街河旁的柳树下向她不停地招手,梨花手上戴的银镯子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光。细娘想到自己要离家出走了,要到沙地去寻觅朱一茗,前路陌生而茫然,这河里的风也带着嗖嗖的寒意,身体里的毛孔里钻了这寒意,有种说不出的孤苦,忍不住眼泪簌簌流淌。

细娘乘这乌蓬船离开了枫泾镇,船头上的船娘咿咿呀呀哼些船曲,撑船的篙子伸到河的深处,双手没过河水,又将躬着的身子弹回来,弄出一滩河水溅到船上。冷风把她的手吹红了,就像红萝卜。船娘受不过这冷风,双脚跺着,嘴巴哈着热气,回眸看一眼船舱里呆呆坐着的细娘,看着细娘年轻的身影,心里好像感觉到什么,微微摇了摇头,从船头走到船尾摇那船桨。船娘自问自答哼起山歌:

啥格开花像黄金,啥格开花像白银,啥格开花像宝塔,啥格开花像聚宝盆?

油菜开花似黄金,白萝卜开花如白银,黑芝麻开花像宝塔,红萝卜开花像聚宝盆。

……

细娘听着山歌,心头稍微平静些,望着舱外寒雁往南飞,雁鸣渐渐远了,大地一片灰黄,河畔的蒿草摇着,有屋宇的村庄愈来愈远,消逝在田野的缝隙之间。

细娘在江南的运河上乘船走了两天,终于来到了江水浩渺的长江边。江边的港梢里停泊着几艘沙船,高高翘起的船头上挂着铁锚,船后的帆收拢着靠在粗大的桅杆上。细娘仰首观望,那桅杆很高很高,桅杆尖尖上系着几条黄色的带子,在江风吹拂中飘舞着,抖动着,发出并不很响但劲道很足的噼啪声。细娘询问了船家,船家说,去江北沙地的船三四天才有一班,且要看涨潮的讯期和风力情况而定,如果江面上的风力太大,沙船不会开航。船家瞧了瞧细娘,有点惊讶的眼神令细娘惴惴不安。细娘环顾江边码头,荒凉的堤坝横躺在杂草丛生的江滩边,江面上航着极少的帆船,帆船的桅杆在江涛里若隐若现,好像几支稀疏的芦苇,在江涛里摇晃。江边码头搭设了几间茅草房用来接待渡江的旅人。细娘去那旅店借宿,等那沙船的信息。哪知道,细娘在这荒凉的江边码头盘桓了三天三夜仍未有沙船开航的消息。她时时聆听着江潮涨落时江水拍岸的声音,心里好像衰老了许多。唯让细娘欣慰的,这码头旅店内提供的饭菜,有沙地的渡船夹带来的沙地海鲜菜:黄澄澄的小黄鱼和白嫩嫩的蛤蜊汤;还有黑里透青,黄里洇糯的泥螺;青背白肚的盐汁小螃蟹,其味美不可言。这让细娘对沙地的新生活充满了渴望。

细娘到达沙地汇龙镇的时候,落日的黄昏将这片新土包裹得细腻圆润又温馨,空气里弥漫着炊烟与夕阳朦胧的气息。小镇的四围纵横交错着河沟,沟沟坎坎间的土地上栽种的棉花一朵朵藏匿在壳里正祼露着乳白色的絮绒头;小河水清清亮亮,青夹黄的芦苇叶子密密匝匝拱着河岸,将连片的棉花簇拥入怀抱,依依透出土地的芬芳。细娘坐在一辆独轮小推车上,赶脚的车夫两手抓揑了车杠子,吱吱扭扭,车轮子发出轻声叫唤声。被轮子压过的小路呈现出深深的车辙印痕,使晃晃悠悠的小车独享着黄昏的平静。沙地乡野如此的悠静,让细娘从乘坐沙船的颠簸中清醒过来,翘首盼望早点看到汇龙镇的风貌。晚霞包孕了天地,汇龙镇浸润在橙黄之中,新建的街屋在街河的怀抱里朦胧入睡,让细娘感觉到它的温馨与安祥。推车的将小车推到一条进镇的小河桥边停下来歇脚,从脖颈上抽下毛巾拭脸额上的汗。

“请问这是汇龙镇么?”细娘问车夫。

“这就是汇龙镇!”

“这镇上有商家么,客栈么?”

“有的。”

“这镇上的商家有哪些呢,门面大么?”

“哦,那些店都是新建的,叫啥还讲不清。哦,有家好像叫陆顺富油坊,牵了条黄牛推磨榨油,磨盘吱吱叫,晚上整条街都听得见的,嘿嘿。”

“你也是汇龙镇上的?”

“哦,刚搬过来,没啥活计,就跑跑这脚力了,嗯嗯……”晚风吹在车夫的身上,车夫感觉了凉意,俯身抬起车扛子,将细娘推过木桥去。过了木桥,沿着河边的路往前走,渐渐可望见汇龙镇的轮廓。河岸边的柳树叶子落光了,枝枝条条在暮色中挂着。河里停泊着几艘沙船,船尾上的舵高翘着,缕缕炊烟在河的两岸飘荡。河岸下砌的水桥一半浸在河水里,一半浮在水面上。有女人撸着袖子在水桥上洗衣服,女人腰眼里的布围裙浸到河水里,露出围裙后面的小脚,一踮一踮在水桥的石板上移来移去。那条河往前延伸到一个半圆形的堤岸旁,分出两条小河,一条向东一条向西。向西的河道又分出一条支流环绕出一块孤岛,孤岛上另建几间小屋,栽了杨柳。那两条河上都有桥,桥的周围建造了几排两层阁楼式的房子,远远望去,好像河水里也筑砌着房子,密密层层的样子。待到独轮车推到那些屋子旁边,就看到分叉出来的两条河沿上的新建街景。错落有致的楼屋,砌在靠河沿的平地上。楼屋底层开店二层住宿。往东的楼屋后面又砌了几排店铺房子,两排店铺房子相隔一丈,中间的街面铺了青石板。这条街特别长,向东一直延伸了两百多米。偶尔,街市的屋檐下面挂几盏红灯笼,将新砌的沙地街面照出一点江南老街的味道。

“哦,这条铺了石板的街,古式古香呢,它叫什么街名?”细娘依在独轮车靠背上说。车夫停了独轮车,站在这条街的街头上,望着街上稀少的行人说:“它叫老街,其实一点也不老,崇明粮户叫的,叫出名了也好听,嘿嘿”

“老街?”细娘扭动身子要下车,被车夫叫住了,车夫说要一直将她送到老街东面的客栈。细娘不扭了,又问道:“你认识一个叫朱一茗的人么?”

“谁?”

“朱一茗”

“这条老街上姓朱的人家很多,好像都是从崇明搬过来的粮户,这个叫朱一茗的,不认得哦。”

细娘不吭声了,专注地观察老街,任那车夫将那独轮车推进老街。朦胧的黄昏里,独轮车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细娘看见自己的身影在青石板路上晃晃悠悠移动,头上包裹的头巾被晚色放大了,飘飘荡荡的一团影子掠过老街的街面。细娘心里有点兴奋也有点惴惴。车夫辛苦地将细娘送到客栈,细娘给他一串铜钱,车夫脸上浮出了笑颜。这家客栈不大,两井两厢,并无阁楼。厢房很宽敞,天井里栽着桂花树,树旁有井。几个江南来的孵小鸡小贩蹲在井边汲井水,房廊下摆了装着刚出壳小鸡的藤盘,藤盘里的小鸡叽叽喳喳吵吵着,空气中散发着小鸡的淡淡酸臭味。

“后厢房有间干净的屋子,姑娘可去那屋住。”客栈老板娘迎上来说,两眼盯着细娘,“姑娘要住几日,我好叮嘱厨娘多做几日饭菜,不耽误了姑娘行程?”

“哦,不着急,要住几日的。”细娘把头巾拿下来,老练地回答。

“哦,听姑娘口音是江南来的,寻人呀走亲戚呀,这条镇很小的地方,街坊邻居低头不见抬头见,我基本都认得些。”老板娘搭讪说。

“哦,打扰你了。”细娘隐藏了心思,有点小心翼翼地说。

“哦”老板娘不吭声了,她从细娘眼睛里看到了担忧与谨慎,淡淡地笑着,领细娘去后厢屋住。

晚霞落尽,老街上家家上灯,照出青石板街上斑驳的灯影。老街很静,有狗叫声从远远的乡间传来,厢房里闻到一股街河水散发出来的泥土清香。厨娘端来一盆小菜,有炒青菜、小鲫鱼和红烧小螃蟹,还有一碗豆瓣盐齑汤。沙地的小菜清淡味鲜,口感很好。细娘吃过饭觉得胸口里清清爽爽,心情好多了。脱了被沙地的风吹皱了的夹袄外套,换了一件酡色老布衫,再将头发打了个髻,打扮成小媳妇的模样。她出了厢房,绕过叽叽喳喳叫着的小鸡藤盘,走到老街上去。影影绰绰的灯光从老街敞着排门的店里照映出来,有几家烟烛店、杂货店门口站着客人,半开的店门里店小二忙着给客人打纸包,掌柜在店里喝着老酒,桌子下面围着两条小狗啃鸡骨头。老街上几家商店的阁楼上也亮着灯,有年轻的女人坐在窗下观街景。不知从哪家阁楼里传来唱山歌的声音,细娘静静地聆听,觉得那山歌有点像江南运河里船娘哼的歌:

什么弯弯弯上天,什么弯弯在水边,什么弯弯街上卖,什么弯弯姑娘前?

月亮弯弯弯上天,白藕弯弯在水边,黄瓜弯弯街上卖,木梳弯弯姑娘前。

……

细娘听着山歌,往老街西边走。走过西街的木桥,走到两河分叉处,有家茶馆店,店里摆着七八张茶桌,有喝晚茶的老者手里捧着紫沙壶滋滋地汲茶。老者手指上的戒指扣在茶壶底上,茶桌边沿上挂的手杖搁在老者的长袍角上,老者摇头晃脑地聆听那茶馆墙角落里摆着的手摇留声机的老歌。茶馆里还有卖唱少女低着头调试拨弄着琵琶,等着茶客卖唱。哦,这条小镇人的生活很像江南人,只是说话的腔调很土气,有些土话很难懂,在一家敲白铁店和鞋子店门前有两个女人在吵架,白铁匠的女人骂鞋匠的女人:

“触眼筋骨小骚货,赤黑乌油夜里厢跑到野男人屋里厢去,要白相侬到野鸡窝里去白相,勿要面孔小骚货,赤脚扑跌倒跑进去,也不怕被侬弄出神经病来?”

“乱嚼连天,勿怕嚼烂侬舌头根,勿作兴格……”鞋匠女人回骂着,声音比白铁匠女人小很多。

“侬格小骚货,麻皮驼背癞痢头侬都要睏,看看侬只面孔就像黄霉天的烂番瓜……”白铁匠的女人越骂越来劲,声音响到半条街。

细娘听了一会女人骂街,稍觉无趣,又慢慢往西走,走到圆孤形的岛形地,十几只鸭子呷呷叫着从河沿上爬上岸,排成一队向老街方向而去。鸭子很肥,鸭尾巴摇摆着,像在跳舞。细娘在这岛形地上慢慢兜了一圈,看到老街的屋宇倒映在小河里,影影绰绰的街景给人古朴温馨的感觉。细娘看着河水轻轻柔柔地流动着,想像着自己将要融入的沙地人的生活,想像着与朱一茗的重逢,心里仿佛藏着一头小鹿蹦蹦地跳。

这一晚,细娘睡得很香。

黎明时分,老街的鸡叫此起彼落。客栈里的小鸡贩子早早起床,给小鸡喂食喂水。老板娘也起得早,自己打扫了天井,用吊桶从井里汲了水,烧了开水,再吩咐厨娘做早饭。前头屋里亮着灯,照得门内门外亮堂堂的。慢慢地,老街上有了赶早市的客人及乡下来的菜农提篮叫卖的杂沓之声,显得十分热闹。细娘也早早起床,用井水泡上热水洗脸梳了头,换了一身老蓝布衣服,脚穿一双圆口小鞋,踱到店门口看老街的风景。老板娘看清爽了细娘清秀的身段,笑眯眯地说,姑娘是来这汇龙镇跑亲眷或者看人家(相亲)来了?细娘听懂她的话意,轻松一笑,回答说,跑亲眷。细娘说着话,眼睛里有个熟悉的人影在门前的街上一晃而过,也顾不得同老板娘说话,赶紧去复看那人,啊,真的就是她日夜思念的朱一茗!那细长的身影,那件熟悉的青衫在晨光里飘逸着,青石板街路上,听得见他轻微的脚步声。细娘想喊他,却一时语噎,喊不出声音来。细娘呆了似的,愣愣地看着朱一茗从自己门前走过,又慢慢走过街市,最后消逝在西边的街头上。细娘哭了,泪水洇湿了脸庞。老板娘看到了,以为是自己的问话触动了姑娘的心事,有点欠意,给细娘倒了一杯茶水,热腾腾地捧到细娘手里去。

“寻勿到人?勿要紧格,大家帮你想想办法?”老板娘说。

“哦”细娘哽咽着,用手拭去眼泪,默默回到客栈天井,从砖井里吊了一小桶水,抱了衣服来洗。细娘不哭了,慢慢舒了容颜,在天井的桂花树下安静地洗衣服。老板娘看了看细娘,轻轻舒了口气,去张罗店里的杂事去了。

晌午时分,老街的热闹氛围才渐渐散去。细娘拿了一张小矮凳坐在客栈门口,等着朱一茗。阳光照着老街,软塌塌的妇人拎着小竹篮在青石板路上缓缓走来,手里抓着的小母鸡鸡冠红红的。一家杂货店的屋廊下,几个小孩围着卖小鸡的藤盘担子看热闹,叽叽喳喳,藤盘里的小鸡乱腾腾地叫。阳光里,朱一茗从西边的街头上走来了,身后跟着几辆独轮推车,车上装着坛坛罐罐。

“朱一茗!”细娘站了起来,轻轻唤道。朱一茗略迟疑了一下,停住了脚步。阳光如水,泼在朱一茗身上,老街清静温暖,嘈杂的声音也瞬间凝固了,唯有咚咚的心跳显得特别的有劲。

“细娘?”朱一茗惊呼道,一只手挥了挥,一只手紧紧抓了自己的青衫,如在梦中。听到朱一茗的呼喊,推车的也停了脚步,瞪大眼睛。

“朱一茗,我终于寻到你了!”细娘说,眼泪止不住的流淌下来,滴在青石板路上。朱一茗紧走了几步,抓了细娘的手,看着细娘的泪眼,讲不出话来。客栈老板娘不知何时也走到细娘的身边,笑嘻嘻地安慰细娘说,“恭喜姑娘终于找到了心上人,想不到原来就是朱小官人啊!”朱一茗缩回了抓细娘的手,回答老板娘说,谢谢关照。原来,朱一茗自从被那二流子滚刀肉雇人绑票到长江沙洲做割苇工,因其才华被崇明粮户看中,后又受崇明杨粮户之托到这沙地帮助经商,只以小朱示人,老街上居民不晓得他的真名。

“喔唷,朱小官人客气了,快点陪这姑娘到屋里来住住。”老板娘招呼道,热情洋溢的话语在客栈门口回响。朱一茗顺势跟着老板娘走进客栈天井,回转身朝街路上的独轮车夫挥挥手,示意他们也进店来歇歇。车夫一只手拉了脖子上的毛巾擦汗水,一只手压着独轮车的架子,戆戆地笑。老板娘又喊来厨娘替朱一茗倒茶,说:“朱小官人,啥时讨得这么漂亮的娘子,要叫吾俚老街上的人都要陪伊照出光彩来呢,嘿嘿嘿”,听到老板娘的夸赞,细娘脸霎时红了,泪眼变成喜眼,赶紧用袖子去擦。

老街上的阳光晶晶亮亮,客栈对门的阁楼上传来女孩清亮亮的声音:

玲玲珑珑一座台,粉白娇娘坐上来,琵琶弦子叮当响,千朵万朵梨花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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