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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承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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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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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收

一大早,父亲和母亲手持镰刀,在我们眼前挥舞着。他们像捡到了一包沉甸甸的银子,万分高兴地对我们说:“秋收啦!”

我还以为我又做错了什么,他们要对我动手呢。我已做好了准备跑的架势。

我小时候经常干坏事。偷人家桃子,摘人家的西瓜,钓人家池塘里的鱼。有时候还把人家的耕牛悄悄地从牛栏里放跑,让它肆无忌惮地大快朵颐,吃完人家的稻秧。然后看着他们在那里大声地争吵,吵得不可开交地动山摇,我会获得一种遭欺负后进行报复的满足和快感。

但是事后,我往往会遭到我爸妈他们前所未有的一致地声讨,他们拿着粗长的棒槌和明晃晃的菜刀在我眼前比划着。逃跑是我躲避他们打击的唯一有效的办法。因为,此时是没有人来劝阻他们的暴行的,他们也根本不予理会别人毫无原则和理由的干涉,他们始终认为这是他们家的内政。他们要从高高举起的棒槌上通过严打来获得道义上的支持。而我在遭到他们的“恐怖袭击 ”时,是多么渴望有勇猛的侠士及时出现并出手相救啊!然而现实总是与我的愿违。

可那年月,我有时真的是馋极了,我本意并不想做贼。

我曾经认认真真地从字典里查找过“贼”的含义,它并不是什么体面的词语。所以,在我可以肆意发挥的作文里,我很少用正眼青睐它。我倒十分愿意把它一直打到冷宫里去,让它永世不得翻身。

我不算糊涂的脑子,清楚地记得有一次,我在人家墙角的草窝里“捡”了一枚鹅蛋,换了一个本子和一枝铅笔,外加一根杠子糖。我有时看到同学吃糖,会呆呆地盯上一个小时不眨眼,流满一地的口水,活像我同学小强吃饭时身旁等着的那条狗。

我的“秘密”最终不知被哪个不讲道德、严重缺乏同情心的人泄露后,竟遭到我爸妈俩人沆瀣一气地一顿猛揍。我竭力劝回了我自己的眼泪,叫它不要当众丢人现眼,最后它非常理智地听从了我善意的劝告。

从那以后,我就下定决心:好汉不吃眼前亏。我读过《孙子兵法》------从一户人家茅坑的角落里,我慧眼认识了这个“英才”。“三十六计,走为上策”,这一计我非常熟悉。

后来有一次,我就成功并娴熟地运用了这一条计策。

我趁爸妈不在家,带上弟弟妹妹,叠罗汉似的架起三条板凳,才将悬在屋梁上的一小铁盒炒米糖九天揽月一样收入囊中。分而食之以后,我们兄妹几个人快活了足足有三天的时间。

没过几天,家里来了一位重要客人,母亲用眼神命令父亲“掏宝”招待贵客。父亲非常愿意展现他身高的优势,掏了半天,却始终不见宝贝。

母亲英明,她一下子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抄起棒槌就要跟我拼命。我一看架势不对,撒开脚丫子就跑,以展示我长跑健将的天赋。冬天呐,屋外满地浓霜,我跑掉一只鞋子后还照样兔子似的飞奔,身后留下一串串清晰的脚印和气喘吁吁的母亲。

镰刀雪亮,能照见人的影子,寒光耀眼,英气逼人。我仿佛看见了遥远的古代战场上将要出征的将士。

前几天,我就看见父亲闷头坑脑的在那儿一下一下地磨着镰刀,那种专注与投入似乎已然忘掉了周围的一切,像极了一位艺术家在打磨自己的作品。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每年秋收时节是我父母最快乐的时光,当然,也是我们全家最开心的时刻。尽管极度劳累,但父亲和母亲的脸上却始终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像怒放的芙蓉在亭亭玉立的枝头上随风摇荡。这种表情在平常的日子里是很难观赏到的,他们经常会为一顿晚餐愁得双眉紧锁。盯着他们不展的眉峰,我们有时吓得连大气也不敢出。每当那个时候,我会很自觉很乖巧地拿起沉默在旁的扫帚把屋里屋外清扫得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我们家堂屋是泥巴地,原先很平整,现在却坑坑洼洼,像极了隔壁叔叔的脸。弟弟经常指着地面说:“哥,这是你干的!”我就使劲地朝他努嘴瞪眼。“这家伙,真不识好歹!”

望着面前倒下的一排排庄稼,父亲狠狠地吸足一口烟,然后悠闲自在地吐出烟圈,烟雾在空中慢慢地随微风化开,四散逃去。父亲浑身轻松,眼神里装满了自豪与喜悦。他有一种从未涌现过的成就感。

“过完这个时节,全家人就能饱肚啦!”父亲心里想。

“今年老天开眼,庄稼比往年长得壮实,棵棵粒大籽满,比去年收成好看来是铁板钉钉的事了。年前,一家人应该不会再饿肚子了吧!”想到这里,父亲不免心中有些得意起来。

我那时虽然年龄尚小,但也曾多次参加过秋收大战,该算是早年参加“革命”的“有功之臣”吧。

每逢秋收,父亲一早就把我从被窝里揪出来,捅捅我的小屁股。我睡眼惺忪,仍旧迷迷糊糊的。我很不情愿地揉揉眼窝子,抹去一把眼屎。望着站在面前的父亲,一股愤怒油然而生。

“干什么?”我狮子一样的怒吼着。

我平生最痛恨别人打搅我的美梦。在我还没有过完一把“英雄仗剑走天涯,打遍天下无敌手”瘾的时候,就被人活生生地由梦境拽回现实里。我的愤怒你是可想而知的。我那时真想自己就是曹操,一剑宰了搅梦人才好。

“秋收啦,割稻子去!”父亲小声笑着对我说,话语里有种史无前例的温柔。

一听说要割稻子,我立马来了精神。

其实,我是不够老实的,因为我一直隐瞒了我的缺点。我这人平时最怕干活,尤其鄙视田间劳作。我从课本里知道有身份有地位的人都是不干农活的。“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是不是这个意思?还有“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这是我们语文老师告诉我的。

所以,我在读书时,我要比别人多用上十倍的工夫。我想我以后也一定不是一个“养蚕人”!

我在跟弟弟说这句话时,他总是笑,这让我很生气。我发誓,下次他要是再笑,我偷了瓜一定不分给他吃!

我说这话时,只有我爸妈朝我频频地点头微笑。这一点很让我感激他们,也只有在这一点上,他们算是我的知音。

我对我父亲说:“割稻子吗?咱走吧!”

我挽起裤脚拿上镰刀就跟着父亲来到田地里。

我们家的田啊,那就是一片大海!一片金黄的、飘着稻香的大海。

父亲看着“大海”,幽幽地说:“从此,它就属于我们家的啦!”我不知道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望着这片“大海”,我害怕了。在它的里面,我不就是沧海一粟吗?那要割到猴年马月啊!

可是,一想到今后不再饿肚子,我和肚子的关系即将能够缓和,我又重新拾起了信心。刀在我手上飞快地游走着,“嚓嚓嚓”的声音连绵不断,一排排金黄的稻秸在我眼前很懂事地按顺序躺下。此时,我觉得自己就是一位行走江湖的侠客,我在挥刀斩魔。我与父亲相视一笑,一种双剑合璧的旷世情怀在我心中荡漾开去。

一想到饿肚子,我就有点“怨恨”我的父亲。那么大的一个人,种了那么多年的田,亏得众人都夸他是“老把式”,也算是年头忙到年尾,居然连一家人的肚子都填不饱。我真搞不懂他这个父亲是怎么当的。母亲也是,竟然对父亲的“无能”毫无怨言,俩人总是相敬如宾出双入对的。换作是我,早就和他分开了!

要不是他这个做父亲的“无能”,我岂能去偷吃人家的瓜果呢。搞得我这个如此优秀的未来的“体面人”给他人的印象极其欠佳。我以后还如何有脸去“用心治人”?

就说去年的事吧。我的记忆力一贯不差,好像是农历十一月份吧,家里居然断炊了。父亲和母亲愁苦着脸,商议了半天也没有什么结果。最后,只好打发我又去舅舅家借米。

我那时要不是肚子饿得实在不行,我宁可提着粪筐去村子里捡粪,也不干这等丢脸之事。

舅舅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对他妹妹家的悲悯情怀。尽管我们是多次相借,可他依旧二话不说,义不容辞地慷慨解囊。这让我很佩服他的侠骨柔肠。

我暗暗立誓,长大后要怀有舅舅那样的心胸兼济天下。

这以后,我家真的就像父亲上次“幽幽地说”的那样,再也没有闹过饥荒。舅舅家的米,我们是来年一次性偿还清的。

当然,我这人本质是好的,你们别不相信。我也从此就住了手,再也没有偷过人家的瓜果禽蛋了。

时间就像我今天手中的人民币一样,是如此地不禁花。眨眼的工夫,它就流淌得很远很远。我曾尝试过站立在水里,头天河水刚刚没膝。第二天,我的脚就清清白白地踩在裸露的河床上。这就是大自然给我们的暗示。

1995那年,我满三十岁,还依然是一位“独行侠”,行动没受哪位姑娘的约束。这可急坏了我的父亲母亲,就像当年断炊那样,他们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

可我自己并不着急。我虽然至今没有实现儿时“用心治人”的理想,但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

我的断言一点没错。

就在我三十一岁那年秋天,我回到家乡正在田地里快乐地帮我父亲母亲收割稻子,我的大学同学就找上门来了。她誓死要嫁给我这个老大难,好“为民除害”!

我感谢天地,更感谢田地,是它们成就了我的美好姻缘。

我的父母都是庄稼人,他们做人特别厚道。他们对我说:“我们可千万不能亏待了人家闺女!”

没过多少天,我们家就拆了茅草屋盖起了楼房。

我万分惊讶!我问我的父母:“这盖房子的钱是从哪儿来的呢?”

我一生不善言谈的母亲终于向我揭开了谜底:

“是多少年从牙齿缝里省下来的呀!”

天地间,我五尺男儿瞬间泪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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