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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宏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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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8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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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岁出没

(一)   弟弟的咒语

 

那天早晨我放学回家,仓粮鼓着个黒污的圆肚皮,在我家门外拦住了我,递来半截杠子馍,说,给你!

吓得我忙低了声说,你从哪拿的?

仓粮说,我夹在腿弯儿里,从队上食堂跳拐拐拿出来的。

队上食堂天天给杠子馍吃,但是管饱不许拿。仓粮他大叫宝山,是个高汉子,顿顿便吃六个杠子馍。人人都背后咒他说,咋不把他撑死哩!但他到底没撑死,后来是得浮肿病饿死的。

我赶紧警告仓粮说,再不敢这样了!我还想给他讲我爷爷对我讲的那个故事,一小孩赤条条从邻居家偷了个鸡蛋,她母亲问他怎么偷的,他便说是把鸡蛋夹在腿弯儿跳拐拐偷回的,他母亲就夸他了,说我娃好聪明。后来小孩成了大盗,被抓了起来,砍头前,说要最后再吃母亲一口奶,吃时便咬下了母亲的奶头,恨道,是你教我成大盗的。

但我想想却没说,只是对仓粮说,队上食堂给我们学生娃单另做饭哩。队上人干活吃饭早,我们学生娃放学迟,队上食堂就单另给我们这些共产主义的花朵做饭了。心想,这娃了得!他大吃得叫人人恨不算,他吃饱了不算,他还拿偷馍当好玩哩。

我回到家里,弟弟靸塌着母亲的出底儿鞋——就是鞋底儿在鞋底外露出一指宽的那种灯心绒布鞋,当时可代表着洋气——嘶啦嘶啦地就要去耍了,忽然转过身对我说,哥,老岸坪里挖出了个太岁。

我说,胡说,哪有太岁?

弟弟说,你不信了算了。我亲眼见的。就在今天早上。洗选厂挖地时挖出的。这么粗这么长,软塌塌地,像个小孩。刀砍一下就长一节。吓得厂里赶紧把它又挖了个深坑埋进去了。

洗选厂那时正在我们队的老岸坪里搞基建,说是要把离我们五里地的煤矿上的煤洗出煤精,然后炼成焦炭,让钢铁元帅升帐。来了数不清的工人,占用了我们队的民房,修起了大玻璃窗户的楼房,高得吓人的烟囱。我爷爷见人就得意地说,看我们那儿的高楼高烟筒来——哈,那才真真是楼上楼下,随后就要电灯电话了!

我家就住进了一大群嘀哩咕噜说话的外地人,爱吃大米饭。买不到现成的大米,就把我们本地产的很少的稻子统统买去,在我家后院用水泥倒了个窝,弄起个吊杆似的家伙,把稻子捣成米。

那一大群嘀哩咕噜说话的外地人,就像他们来时一样,一阵风似地,说走就忽然都不见了。我家从别人家搬回时,院墙没了,楼门拆了,房前俩大方坑,是大灶的遗址,屋里的木板楼也全被当作柴禾烧掉了。队上的食堂也解散了,那种杠子馍从此只有干部们在县上开会时才能吃到。只在老岸坪里留下了那座大玻璃窗户楼房和那个高烟囱。

母亲晚上在家里这儿摸摸,那儿看看。我们弟妹几个窝在炕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她。母亲叹口气,拍拍空手,就像魔术师给观众表示手里什么也没有那样,苦笑了说,十个瓮瓮九个空,剩下一个没有空,老鼠在里头打噔噔。都怪洗选厂,把咱的馍笼子地占了。那可是老岸坪啊,旱涝都不怕。

弟弟忽然说,那是太岁土,谁占谁倒霉。

母亲一把捂了他的嘴,说,我娃可不敢胡说。

 

(二)用香皂洗屁股的媳妇

 

洗选厂停建后,派了个小伙子看守那幢楼房和那个高烟筒。那时乡里的大小男人一律的光葫芦头,只有公家的男人,干部和工人才留发,乡里人便叫他们是洋楼头。我们也就把那个看守厂房的叫洋楼头。从没人叫过他的真名儿。

洋楼头每天牵条黑背的大洋狗,手里提根木棒,沿着没有院墙的厂房,齐齐地走一圈儿。他踏出的那条小路以内,也就是我们那块老岸坪,馍笼子地,便算厂区了。没上学的弟弟他们,和我们这些放学后挑猪草的大孩子,远远地望见了他,喊声洋楼头来啦,就像现在城里街道上乱摆乱放的小商贩见了城管似地,从厂区大大小小的破砖烂瓦堆和半人高的野草丛里大呼小叫着,嘻嘻哈哈地撒脚便跑。

洋楼头用手中的木棒遥遥地指着我们,骂道,你们这些碎熊,小心我打断你们的腿!

我们这些大孩子有的便骂道,呸,不要脸,占了我们的地,还说是你们的!

弟弟和仓粮他们就只是齐声地脆生生地喊,洋楼头,洋楼头!

洋楼头就追我们了。他刚一挪脚,我们早刷地四散窜奔开,有的脚下水花乱溅,向西跑过了小河,有的粘一身乱扎扎草,气儿蛤蟆似地向东爬上了坡。我们嘻嘻哈哈地在小河对岸和半山坡上重新集合起来,相互呼应地又齐声喊道:洋楼头,不要脸!不要脸,洋楼头!我们边喊边互相看着,只见个个的小脸儿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蚯蚓似地爆突着。我们便笑呵呵地笑出了声儿,愈加好玩儿地大声喊道,洋楼头,不要脸!不要脸,洋楼头!

有次弟弟和仓粮一前一后地绊倒了,被洋楼头追上。他俩血炸炸地嚎哭起来。

洋楼头牵着大洋狗,离老远就站住了脚,用木棒指着他俩,又委屈又恼怒地骂道,哭啥哩哭,我又没咋你们!

宝良这时走了过去。宝良就是那个每顿能吃六个杠子馍后来得了浮肿病死掉的高汉子宝山的弟弟。宝良这时是我们队的队长。他那天领着我母亲他们正在另一块地里干活。

洋楼头忙对宝良说,我可没咋他俩。

宝良说,你没咋他俩,俩娃咋血炸炸哭哩?

洋楼头说,他们还骂我哩。

宝良说,骂啥了,我咋没听见?就是骂了,小娃骂么,折了你的七还是八了?

洋楼头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了,直瞪瞪地看着宝良拉了我弟弟和仓粮走开去。宝山死后,老婆改嫁了,仓粮就由宝良抚养着。宝良那时还没娶媳妇,家里的针线活就没人做了。仓粮便一年四季没鞋穿,整天在坡上找酸溜溜啊野刺枣啊填肚子。我母亲就老在晚上给我弟弟洗过脚后,亲着他的脚丫子,亲得弟弟痒痒得格格格笑个不停,说,你个不听话的麻糊蛋,你还老呛我哩,你看仓粮可怜的,谁亲他哩?

那天母亲回到家,叹口气,说,紧亏人家宝良了,要不是宝良,谁拉仓粮去哩?到底是亲血肉,打断骨头连着筋啊!

那年夏天的中午,我和弟弟还有仓粮他们在小河里玩水吹沙。洋楼头和一个干部模样的人在不远处的水潭里洗身子。洋楼头对那人说,钻在这里是受洋罪哩。半夜三更的,厂房里就嘣地这儿响一下,咚地那儿响一下,有时还哗啦一声,玻璃打了。我拿手电筒跑出去一看,却啥也没看见。

弟弟忽然憋不住地嗤地一下笑出了声,我迅雷不及掩耳地抓把湿沙砸到了他的头上。

我有天晚上经不住弟弟的死缠活粘,领他去看了我们这些大孩子的瞄准比赛。我们爬在厂房背后的沟渠里,每人面前一堆拳头大的石头。目标就是厂房的玻璃窗。

洋楼头又叹气说,倒霉透了,听说这坪里有太岁哩。我整天就在这陪着个太岁,家里还有个太岁——我那媳妇,唉,是个农村的女子,家里给我找的,厉害死人了,还爱讲究,洗沟子也要用香皂!

弟弟和仓粮再也忍不住地嘎嘎笑起来了。我也哈哈地笑了。不过我顺手给他俩撩了一扇面明晃晃的水,假装我们在打水仗。

我们队有块五亩坪,和老岸坪挨畔,地势比老岸坪低些。这年秋后,队上在五亩坪种麦挖地时,有个叫赖娃的挖到了老岸坪的地畔下。这赖娃是队上有名的四个懒汉,外号叫做四大元帅的领军人物。他高兴时力大无穷,镢头铣抡得风车轮子似地,懒起来可以不吃不喝连睡几天几夜,家里的日子便过得惜惜惶惶,吃了上顿没下顿,每年青黄不接时,全靠救济粮救济款逃命。前几天上面下来了一件救济过冬的黄被子,宝良不耐烦地说,只一件,给谁呢?就给赖娃去球吧。把个赖娃高兴得,这时就给宝良骚情了。他对宝良说,把这挨球的老岸坪放它一片子吧,这是咱的地,还物不由主了?宝良说,行么。赖娃便呸呸地唾了两疙瘩唾沫到手心,嗤嗤搓几下,嗨地一声,镢头便像雨点子似地飞落下去。我和弟弟仓粮他们那天在旁边挑猪草,像看小丑表演一样,和社员们一起乱笑乱拍起手来。

洋楼头这时来了。脸儿苍白地叫道,停下停下!谁教你挖的?

赖娃说,你爷爷我今天高兴。

洋楼头说,你你你……他朝宝良问道,你管不管你的社员?

宝良说,怎么只准你们占我们的地,吃香喝辣,我们喝点稀的都不行!

弟弟便叫起来,指了洋楼头说,他媳妇洗沟子都用香皂哩。这是他说的。我听见来。

人群轰轰地笑起来。忽然一个女声说,洗沟子用香皂怎么了?洋楼头的媳妇不知从哪儿钻了出来。她胖墩墩地,鹰勾鼻,一点也不好看,不过那头齐耳短发,倒是显出了她的与众不同和她的洋气。

她冲着宝良说,你说,谁家男人喜欢自己的婆娘臭哄哄的?

宝良说,我没说。

她说,不是你这碎熊娃敢说?

宝良后退了一步,嘀咕似地道,我不跟你说。男不和女斗。赖娃,你挖你的!

洋楼头便去夺赖娃的镢头了。

宝良对大伙叫一声,你们的手里举豆腐了?

我在心里好玩儿地欢呼起来,哈,工人和农民打成一片了!

 

(三)太岁爷初显神灵了

 

社员们听宝良骂他们,你们手里举豆腐了,便明白这是宝良的命令了,一涌而上,围住了洋楼头和赖娃。有帮赖娃抓住镢把不让洋楼头夺走,而从洋楼头手里往过夺的,有去掰洋楼头的胳膊或手腕指头的,还有假装好人,嘴里说着嚷啥哩,咱们都是下苦的,替人家看门出力,何必这么认真哩?但却暗暗使力,推搡洋楼头……

洋楼头如被一群乱蜂蛰头,哪里招架得住?眼睁睁看着赖娃把镢头夺过去了,得意得嘴角挂着嘻笑和白白的唾沫,举起镢头人来疯地又狂挖起来。宝良蹴在地边,一边冷笑了望着他,一边往撕出的废报纸绺儿上不慌不忙地撒着旱烟沫儿,卷喇叭筒。洋楼头气急败坏,忽然大叫一声道,好你个当队长的!你可弄清,这是国家的土地!你唆使社员哄抢,你可要负责!你小心着!说着,他拔脚就要走。

社员们一下都愣住了,都收住了得意和胜利的哄笑,就连赖娃也停下了镢头,不知所措地看起了宝良。宝良停下卷烟的动作,把条伸出的舌头红痴痴地定止在废报纸绺儿上,不知该说该做什么了。

国家!

他们被洋楼头说出的这两个字镇住了。

哄抢国家的土地?——这可不是吗!

妈呀,这个乱子可闹大了!

咋办?

我爷爷这时突然叫了起来,国家的土地?你说是国家的土地,我还说这是太岁爷的土地哩。你把这太岁爷的土地强占了这么一大片,你小伙可小心着,不定啥时候你或你家里人,要得头痛脑热病哩,或者胳膊腿儿哪儿折损一件子……

洋楼头的媳妇哎哟一声,弯下腰,蹲下去了,脸上现出了极难受的痛苦。她嘶嘶地吸着气,哎哟,哎哟……

洋楼头恼恨地问,你咋了?

我的脚,脚窝了。

赖娃先大叫了起来,哈!咋样?太岁爷显灵了吧?你小伙儿再来夺我的镢头来!

社员们都欢呼笑闹起来,这是太岁土,看你小伙儿还敢乱占!

洋楼头又疑惑又恐慌地架了他媳妇狼狈地走了。

晚上他媳妇用热水烫了脚后,洋楼头问,咋样?还痛吗?

不要紧了。好了。

没多大事么,你白天喊叫个啥!洋楼头气愤地骂道。

他媳妇说,你一个人,和那么多社员闹吵个啥呀?你能占上便宜?不是我这脚窝那一下,看你咋从那儿走开?再说,你们现在占那么大一片子坪地干啥哩,那可是人家的馍笼子,叫人家种一点能折你的啥?

你,你……洋楼头说,谁叫你来的?你一来我就没好事!他气呼呼拉了被子睡一边了。

他媳妇讨好地笑说,我送货上门还有错了?她光溜溜地钻进了洋楼头的被窝,用手摸去。呀,你咋蔫不溜球个这样子?

洋楼头厌烦地说,滚一边去!我不想理你!

他媳妇说,不对呀。人都说,新婚不如久别。咱俩两个多月没见面了,你昨晚上才来了一回,今晚上就又这样子,你别是,是,叫人家说的那太岁爷,盯住,撞上了?

洋楼头说,你胡曰曰个啥!转身抱住了媳妇,狠狠地说,我叫你再骚情!

他媳妇就疯张地也配合了,但怎么也不行。他媳妇把个雪白的散发着香皂味儿的屁股背对了他,说,你算了算了。我看你在这儿干不成了。你个小干部,镇不住太岁咯,叫它撞住了。赶紧给人家领导说,把你调走。

领导当然不相信什么撞上了太岁的话,但对他说的压不住阵有同感。于是,洋楼头就被调走了。来了个抗过枪,打过仗的老革命。

老革命叫老郭,在地区专署当科长,因有胃病不能坚持正常工作。他是来压阵看厂兼休养的。

老郭绕厂区转了不到一圈儿,就对着半人高的蒿草,叹气说,这是造孽么。他找到宝良家,说,老岸坪的地,你们先去种吧。随后我给领导打个报告,把那些地还给你们。

宝良浑身发烧似地抖起来,满院子转起了圈儿,忽然搭个梯子噔噔噔地到房檐下,摘下串黄亮亮的兰花烟,对老郭说,这是我用人口里夺的食,我家的豆饼,上的烟叶,新疆传来的新品种,劲儿大,油香油香……

老郭说,你想害死我呀?我不吃烟。

宝良说,那,那,今后你家的红豆儿,嫩苞谷,四时的蔬菜,我都包了。

他一猛子跑到老岸坪那儿,走上去又走下来。西斜的阳光将从对面崖头折过来的小河照得满天银飞雪舞,晃得他泪光闪闪。宝良忽然打个激灵,拍下手,说,嗨呀!

这年冬天,宝良领了全队的人马沿着老岸坪朝着小河前推了几十米,修起了一条堤埝,圈出二三十亩河滩地。侄儿仓粮有天忽然气儿蛤蟆地跑来叫他了。叔,叔,我娘,娘,叫你……宝良那时已娶了媳妇,仓粮给她叫娘。

当时满天的雪片子能糊住人眼睛,宝良和七八个社员踉踉跄跄拿大杠子正在抬块桌面大的石头。宝良憋着气将那块石头放好了,这才张口骂仓粮道,你眼睛瞎了,没看我在干啥!是不是她要生娃了?人家婆娘生娃,捏桃胡儿一样,哧溜一个,哧溜一个,她给我两三年了也捏不出一个,这回还没捏哩,就先吱哇地要你叫我!你回去,我没空!

等到雪光与黑夜纠缠得宇宙混沌迷茫时,从宝良家突然传出狼嚎似地一声惨叫……

来年春上,宝良登上了县里的大礼堂,和一排学大寨的模范怀抱奖牌,等着领导给他们戴花。他忽然被挤了下。宝良让让。又忽然被挤了下,宝良又让让。一个女声这时在他耳边响起了,你是瞎子?宝良生气地扭头看去,呀——是洋楼头的媳妇,那个用香皂洗屁股的女人。

你……宝良小声地问道。

那女人翘嘴朝她怀抱的奖牌点点。宝良看去,嗨,她竟是铁娘子队长!

宝良的眼珠都要掉出去了,直瞪瞪地看着着她。

那女人腾出一只手,亮开了要他看,小声地说,像不像萝卜擦子?

戴上花后,他们坐到了台下的前排靠椅上。那女人挤坐到了他身边。

宝良再也忍不住了,张口便说,你能下这么大的苦?

女人撇下嘴说,啥时候说啥话么。

宝良说,你那洋……男人……

女人说,你晚上回家去吧?城郊么,离家近……

宝良摇摇头。女人高兴地说,那吃过晚饭我来找你。

宝良心想,和你有啥好说的?吃过晚饭后,他便双手袖着,和公社大队的干部们结伙,踏着春雪消融,结了薄薄的麻冰的路面,去街道闲逛。忽听嗨地一声,那女人在路边盯着他叫道。

宝良只好站住了。等大家走远了,女人抿嘴儿笑道,走路也不会走,哪像个干部?宝良摸不着头脑,说,咋了?女人说,你现在大小算个干部嘛,有裤兜嘛,还像个山狼乡棒,袖手走路?应该这样——她双手插进裤兜,扭啊扭地走出去几步,又扭回来,在宝良面前站定。你看这多洋气!

宝良笑了起来,说,你呀,这么多讲究。怪不得人家说你……

女人忽然拉下了脸,说,我知道你想放啥屁——我可给你说,不准你再提他。我把他早蹬了!我现在是跟我女子过。

 

(四)我不光会经管地,我还会经管男人

 

女人自我介绍了她叫改过,女儿叫小凤。她走路时灯心绒的蓝裤子便磨出嗤嗤的轻响,两条短短的胳膊像拨浪鼓似地在圆圆的肚皮前后摆动。宝良就想起了媳妇苗条好看的身子。他或快或慢地想和改过拉开距离了。改过嗔道,你怎么了?和我厮跟上。我吃不了你。宝良便被她挤牙膏似地挤出了他现在是光棍王老二。改过笑道,我看咱俩是严丝合缝了,就像公卯套母卯么。

桃红柳绿的一个傍晚,改过引小凤来到宝良家。宝良闻见了她身上一阵阵香皂的味儿。他走出门,坐在老岸坪的涧畔上望着新修的那片河滩地,想起了那个大雪纷飞的中午,他的媳妇……

黑暗中,改过挨他坐下了。她静静地陪了一会儿,忽然轻声说,你把这河滩地就没弄成么,我那个姐在地下都不甘心哩。

宝良朝她望去。改过的园盘脸上亮着两盏灯。你看,这河滩地的麦比老岸坪的差多了。改过说,你咋不把老岸坪的土起到河滩地里?

宝良的心里松动了一丝明缝。对么,他说,你还能行。

改过的脸凑了过来,说,你当我这个铁娘子队长是妄当的?我不光会经管地,还会经管男人哩。她的手摸到了宝良脸上,你咋不说说经管我这地哩?宝良便忽然倒在了麦苗地里。改过……宝良说。

改过就当上了队长宝良的婆娘,成了我们队的半拉队长。男人当了官,婆娘沟子抡得欢么。赖娃最先嚷出去了这句顺口溜。我爷爷惹逗他说,你的皮松了吗,小心改过收拾你。赖娃说,那叫她来么,我怕她?

冬天的一个早晨,改过照以往一样,挨家挨户催人上工,把老岸坪的土往河滩地里垫。赖娃的老毛病犯了,开始在炕上睡起懒觉。啪啪啪!改过拍着他家的铁门栓子,叫道,赖娃赖娃!睡死你了!赖娃烦得起了火,在炕上骂道,你是谁?凭啥叫我哩?我就是不起来,看你这半拉队长把我的球咬了!

哐哩哐当。改过闯进去了。改过说,行,我就来咬你的球。她一把拉开了赖娃身上的烂被子。咦,咦!赖娃惊叫起来,慌乱中只来得及死死地将一把被子按在腿缝那里。

改过却扯着被头继续使劲地拉。怕啥么,大男人说话,就叫我咬一下。

赖娃蜷缩成了团黒污的圆蛋蛋,屁股和脊背起了层豆粒大的鸡皮疙瘩。赖娃讨饶道,队长婆,改过婆,我起,我起!

改过说,你还敢编排我是男人当了官,婆娘沟子抡得欢?

赖娃说,不敢了不敢了,改过婆,你是真有本事呀!

赖娃来到了工地。地上,枯草上,苞谷茬上,到处凝结着厚厚的白霜。宝良的身上却像揭开了热锅,白茫茫的汗气烟雾蒸腾。宝良只穿了件蓝单衣,一边从老岸坪上朝下挖土,一边笑着喘着说,咱也给它,大干没大干,弄个六条标准:没脱棉袄不算大干,没打血泡不算大干……

我爷爷小声说,你想要人命呀?他瞅见了赖娃,便笑着大声说,赖娃没按时上工不算大干。

赖娃说,好爷哩,你再别日弄我了。

母亲那些天晚上一进家门就一滩泥似地窝在了房阶上。冬季天短,宝良便不让大家吃晌午饭,直到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才放工。母亲窝在房阶上对我们说,我给你们做不了饭了,你们随便弄点啥吃。我和弟弟就各显身手了,烙得锅盔外焦内粘,赶得面片像烂毡,拌汤疙瘩大过乌鸦头……母亲边吃边说,能吃能吃。不是人家宝良改过,咱能吃得上这号饭?一烙二赶三拌汤,都是最费粮食的饭了。念其这一点,把咱累死,也没怨仇。有天晚上她吃着吃着,忽然说,呀,你爷呢?她叫起了我,快到老岸坪那儿看你爷去。

我磕磕绊绊地来到老岸坪,看见渠埝边有个黑影蠕动着。我叫了声爷,跑过去。

悄着!爷爷忽然低声地对我喝道。

他从地上爬了起来,指着渠埝说,给太岁爷磕个头。

我毛骨悚然了。影影绰绰见面前立着个少半人高的什么东西。

爷爷说,你还记得不,这里原先有个小土地爷庙?

我点点头。记得那不过是镶嵌在渠埝里的一个石头窝窝,高宽也不过一尺。里边的土地爷像不知啥时就没了,我们在这里玩时常常把它当作藏馍藏书包的地方。

爷爷说,我现在把它重修了一下,它成太岁爷庙了。你记着,无论对谁,你都说这是土地庙。他要我对着那个太岁爷庙磕了三个头。

宝良的胆子太大了呀,不肇祸才怪哩。爷爷说,明明知道这地里有太岁,他还叫人这样兴师动众地在太岁头上挖土。我把它偷偷修成太岁爷庙,是想叫太岁爷保佑咱。

爷爷坐在土埝上,忽然悄悄地对我说,娃呀,你知道爷把这太岁爷庙搭在这儿,还有一层意思吗?

我感到了阵阵冷风吹进了耳孔。

 

(五)由土地爷走向太岁爷

 

爷爷手指着太岁庙而后划向老岸坪深处的厂房高烟筒那儿,低声对我说,娃呀,你记着,这一片有五亩地是咱家原先的。你老爷当年从南阳背了一匹布到这儿闯世事,干了大半辈子才置下这些基业。你老爷临死时交代我说,卖儿卖女也不能卖这地。知道这片地为啥叫老岸坪吗?就是河水再怎么发,怎么涨,也冲不了它,它是老岸,是地中的心,人中的精。咱家这五亩地,更是老岸坪里的地心子。咱家这地里的庄稼,老天越旱越精神,老天越涝越长得美。它还插在老岸坪的正中间,谁想要占老岸坪,咱这五亩地就是他的眼中钉。

老杨茂当年就把这老岸坪大半的地都置到了他的名下。你老爷一死,他从不和咱家来往的人这时来看望我了。我那时不满十八岁。他说,小兄弟,你的肩膀头儿还太嫩哩,当家的就不在了,有啥难处你对我说,先把老人安丧好要紧。老人操劳了一辈子,走时一定要叫他风风光光的,起码背副七个头的柏木寿房么,请和尚道士念个头七的经么,还有寿衣寿帽……不论花多少钱,你不方便时,随时对老哥说。

我才没上他的当哩。就是落下不孝的名声,把你老爷一页席卷了埋了,我也不向他借钱。那是给我挖坑,谋咱这五亩地。

没过多久,来了个做小生意的,要租咱家一间房住。我就奇怪了,杨茂家那么几院子房他不去租,怎么看上了挤到咱家来?他死缠活缠地缠得我到底没招架住,就租了他一间房,在我住的隔壁。白天没见他怎么出去做生意,晚上等我做活回来,他就点了洋烟枪,咂一口喊一声,香啊!那洋烟的烟儿气儿,透过木板楼的缝儿飘过来了,熏得我呀,后来不等他抽烟,就等在隔壁想闻哩。直到有天他问我说,小兄弟,来一口尝尝,我先赊给你二两土,我才忽然明白,这可别是老杨茂设的套吧?我赶紧把他撵走了。村里人后来才对我说,那是老杨茂雇的烟鬼。一心要叫我染上洋烟瘾。我好悬呀!

老杨茂见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了。买通了联保主任,成天抓你大你叔我的两个儿子的兵。联保主任那里一抓人,老杨茂这里马上就来了,说他能寻到人拿钱赎回来,紧接着就要问我钱凑手不凑手,不凑手他借给我——狗日的,千方百计还在把我往圈里套!你叔,我的老二儿子,就到底被抓去当兵了,再没音信……

爷爷的声音哽咽了。爷爷说,娃呀,为这五亩地,你爷我拿命斗了一辈子。原先那个土地爷庙就是爷搭的,想叫土地爷保佑咱。可现在,眼看土地爷保佑不了咱了。宝良领人这么一挖一垫,将来谁还能说清咱这地的地畔子?就要把咱这地弄的没了啊。土地爷算是保佑不了咱了,大家都说这地里有太岁,我就请太岁爷保佑咱呀。谁把咱这五亩地弄的没影儿了,就叫太岁爷让他没好日子过吧!你大在外头给公家做事,我身边只你这一个咱家懂事的男人。我现在就给你叮咛了,这个太岁庙,你对人就说是土地庙,脚底下就是咱的五亩地的打西的地畔,往东的是那个大核桃树……

我在心里惊叫道,好家伙,真有记变天帐这回事儿呀!爷爷,你就不怕我这孙子耍积极,把你检举了出去?……我的心里又慌又怕,乱成了一团麻。

赖娃这家伙,叫改过整了那回后,此后好几天,早上一听见宝良敲半山坡柿树上吊的那段角钢,就赶紧爬起来到工地去了。宝良就表扬起他来。有天收工时顺嘴说,你看咱赖娃,一点也不赖么……

赖娃的人来疯就又犯了。第二天上工后,把个大板镢抡得像风车轮子,从老岸坪一人多高的土坎下掏挖起来。嘿,我叫你们看看,我这一镢头顶你们成百上千下……

我爷爷说,赖娃你不要命了,小心土塌下来把你埋了。赖娃呸呸地往手心唾了两疙瘩稠唾沫,合掌搓搓,说,干活就得拿命拼么,猪肉就是拿人肉换哩!他越发疯了似地掏挖起来。

拉架子车的改过跑过来说,都别激赖娃了。赖娃赖娃,你赶紧让开,叫人上去看看,没有裂缝了再挖。

赖娃说,没呢,你别怕。塌死了我不要你赔命!改过说,你胡曰曰啥?她上前拉赖娃去了。可赖娃这时哪听人劝?便听有惊叫声了,快让开,土坎裂缝儿了!赖娃说,吓谁呢?我见过担二麦烙的锅盔……

宝良这时跑了过去,一手揪了赖娃的衣领,一手推了把改过,叫道,快走……便听一阵风从脑后扇过,黑压压的天捂了下来。

 

(六)我情愿为你守活寡

 

改过三天后从县医院走回来了。河滩地和老岸坪里静悄悄的,挖倒的土堆呲牙裂嘴,新垫的土层一片狼藉。几辆架子车的车架东倒西歪地散爬着。

改过回到家,女儿小凤围着被子坐在炕上,对着面小镜子正梳头呢。她歪着个头,把那点黄毛毛头发用梳子忽儿拨弄到这边,忽儿拨弄到那边。改过浑身稀软地倒在炕沿。小凤还在拨弄她的头发。改过一脚把那面小镜子踹一边去了,骂道,你个小妖精,整天描眉划唇的想咋哩?没看你妈我成了啥了,也不问问你叔在医院咋样?

小凤撅了撅嘴,这才给她从电壶里倒了碗煎水,说,妈,你先暖暖手。我叔醒过来了吗?

改过说,醒倒是醒了——队上怎么没人上工?大家到医院看时,我不是叮咛了该干啥仍干啥吗?

小凤说,妈,咱不挖老岸坪了,不垫河滩地了行不行?我仓粮哥说,老岸坪里有太岁,咱到太岁头上动土,不肇祸才怪哩?

改过从炕沿坐了起来,骂道,放屁!哪来的太岁?你仓粮哥哩,他听谁胡说的?

改过走出门去寻仓粮,却见老岸坪的渠埝边,那个小土地庙前,有一堆黑黑的纸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不时地打着旋儿。改过便提脚几下踢倒了土地庙。

在背风的一个山洼里,改过找见了仓粮。他和我弟弟正在那里拾麦地里的苞谷茬,要拿回家当柴烧。改过拧了仓粮的耳朵把他领回了家,问道,说!听谁说了是太岁头上动土?

仓粮就交代说,是听我弟弟说的,我弟弟又是听小梅说的。小梅就是老杨茂的孙子女。

改过马上就去公社汇报了,引回几个社干部,当天晚上在大场上点了汽灯开大会。老杨茂死了多少年了,就拿他儿子叫大雁的当活靶子。

胖墩墩的大雁低头站在大场中间,汽灯照得他的谢顶头明晃晃的。

改过问,说,你为啥要造谣我们是在太岁头上动土哩?

大雁说,我没说。

赖娃走上去啪地打了下他的谢顶头,骂道,你还偷偷搭了那个土地庙,说那是太岁爷庙……

大雁说,那不是我,是……

赖娃立即啪啪两下,骂道,说是你搭的就是你搭的。你还敢戗嘴!

我爷爷躲在黑影里,头插在腿缝,手里纸卷的喇叭筒旱烟卷早灭了,却仍送到嘴上抖抖地抽。

第二天早上,母亲见弟弟还没起身到学校去,就到爷爷的炕上去捉懒虫。弟弟晚上是和爷爷睡,打对睡一个被筒,给爷爷暖脚。母亲看被子下睡着个人,便以为是弟弟了,因为爷爷平常这时早去外面干活去了。母亲就骂道,太阳都要把沟子晒红了,你这死鬼娃还不到学校去!边骂边去揭被子。忽听蒙在被头下的爷爷颤着衰声说,是我。我浑身冷。你给我炕底下,搭、搭把柴火……

母亲忙问我弟弟呢,爷爷说,我,我不知道。他一晚上都没回。

母亲跑出屋,惊恐地脱口而出,对着旷野喊叫起了弟弟的名字。忽听院墙根的苞谷杆堆下站起一个人来,鼻头嘴角粘着凝固的黑色血迹,一只眼睛青乌着,不耐烦地说,你吱哇啥哩?

母亲说,你,你这是……跟谁打架了?

弟弟一声没吭,扭身进了门。

队上的那个角钢钟忽然敲响起来,改过的喊声追着钟声回荡在我们川道的上空:全体社员上工了……

改过晚上到县医院看宝良时,宝良死死地蒙头在被窝里不肯露面。改过骂道,你个大男人,咋这么经不起事,我枉把你看高了!不过是伤了几条筋,青了几疙瘩肉,又没断啥骨头,你怕的是啥吗?

她使劲儿扯开了被头,把嘴头儿亲到了宝良的毛胡子上,小声说,给,不要脸的,等咱出院了,看我咋好好伺候你。

却见宝良已是泪流满面。宝良说,改,改过,你改嫁吧。医生给我说了,我的,命根,子,从今往后,怕是叫砸得不行了。

改过的脸色霎时苍白。便听宝良又说,我亏心,咱俩,还没个娃……

改过忽然抹了下脸,说,把你个烂嘴臭嘴,咱咋没娃?仓粮,小凤,哪个不是咱的娃!咱还修了那么大一块子坪地,那比啥娃都可靠……

宝良说,你,你怎么还听不懂?你在我身边,就要守活寡了呀……

改过用手摸上了宝良的脸,抖起小声儿说,你放心,我情愿为你守活寡。

改过在一个漆黑的夜里,悄悄用架子车把宝良拉回了家。她和宝良都不想让人知道。走到老岸坪的地边,却碰到了一个黑影。

谁?改过惊叫道。

是……我……弟弟说。

这时候你跑出来干啥?

我,我没啥……

 

(七)人死了为什么眼睛不肯闭上

 

改过说,你这娃,天这么黑,这么冷,没事在外头乱跑啥,叫你妈操心。快回去。

弟弟说,我叔出院了?好些了吗?

改过这时口吃了,说,好,好些了。你快回家去。就拉了架子车赶紧走了。

小梅从路边的塄坎下闪了出来。小梅说,吓死我了。

弟弟说,怕啥?

小梅说,当然你不怕了。你现在是人家的红人么。

弟弟急了,说,你咋还这么说!我已经跟仓粮打了一仗,从今往后再也不理他个叛徒。你还要我咋办?

小梅幽幽地说,我是怕叫她看见了咱俩好,影响了你的今后么。你哥都上大学了,你将来肯定也要到外头去……

弟弟立马嘻嘻哈哈了,说,你放心,我不到外头去,我爷爷叫我守在家里呢,说我哥主外我主内,我哥学文我习武,到了啥朝代,家里都有进退的路。你也就不用怕影响了我。再说,我这脑子是猪脑子,学不进去咯。字儿字儿黑刷刷,字儿腿儿都朝下,字儿能认得我叫啥,我认不得字儿一下。

小梅咯儿地笑了声,伸手打了下弟弟,说,不准你编排你自己。

弟弟挡了下,顺势捉住了小梅的手,忽然说,呀,这么冰!快伸到我怀里暖暖。说着,解开烂棉袄,不管小梅愿不愿意,就把她的双手夹到了自己的胳肢窝下。小梅挣扎了下,乖乖地靠在了弟弟的怀里。她说,我听见你的心跳了,有劲儿得很。弟弟望着她,呼吸着扑入鼻腔的微甜细香,说,我看见你的眼睛眉毛了。小梅说,你骗人!天这么黑,你咋看得见?弟弟说,我就能看见。你听我说,你的眼睛细细的,眉毛细细的,嘴也是细细的,都像是用指甲在北瓜上掐出的……小梅把手从弟弟怀里抽出去了,捏住了弟弟的鼻子,说,我叫你糟蹋人!弟弟告饶说,哎哟,疼,疼……他忽然叫了声,说,坏了,咱是弄啥来的,我得赶紧回去。我爷在屋里嚷闹说,他的心里烧得痛,等着要这老岸坪的土……

弟弟回到家时,母亲正等着他。母亲生气地说,要你一把土这么艰难,去了多长时候了?弟弟没敢抢嘴,奔进爷爷的屋里。爷爷仰面躺在炕上,双手在空中舞舞扎扎地,嘴里乱说道,太岁爷,你别缠我,你走,走……他叫起了我母亲,你给我在门槛上砍桃条子了没?母亲忙说,砍了砍了。爷爷又说,你栽了立柱子了没?母亲又说,栽了栽了。爷爷说,这啥办法都想尽了,太岁爷咋还是缠我哩?你看你看,他又来了,红头发……母亲哭了起来,说,他爷,你忍着点,不要再乱说了,小心吓着了娃。噢,你要的老岸坪的土,娃给你拿回来了。

爷爷一把抓过弟弟递过去的一疙瘩又冰又硬的土,连声说,好,好!我娃好!爷没枉疼我娃一场,到底指望上我娃了。他颤巍巍地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叫道,好凉啊,美么!饿急了似地使劲地嚼起来。母亲慌忙上去阻拦他,爷爷一伸胳膊把她推得往后踉跄了好几步。爷爷下巴的山羊胡子像翘翘板似地,上上下下飞快地翻动着,嘴里咯崩咯崩地乱响,嘴角嘴唇很快溢出了黑乎乎的土浆。母亲抓起块布刚要去擦,爷爷的喉结痛快地滚动了下,咽下去了。他长出了口气,平静了下来。半晌,喃喃地说,天作孽,犹可存。人作孽,不可活啊。随后,便吩咐我母亲说,你和娃都睡去,我没事了。你也别对娃他大说,甭叫他回家来看我,叫他安心干公家的事。我这是自寻的病。我也该死了。

弟弟吓得不敢跟爷爷打对睡了,他随母亲离开爷爷的屋子去睡时,听见爷爷揭开头下的枕匣子,把吃剩下的那疙瘩土放了进去。枕匣子的铜栓子随着枕匣子哐啷哐啷的开关声,叮叮铛铛地嘹亮地响个不停。

天快明时,母亲和弟弟被爷爷的喊叫声惊醒了。好你个太岁爷,你咋又缠我哩?爷爷大口地喘着气,说,你走,走……爷爷开开合合起了枕匣子,哐哐啷啷,叮叮铛铛,咯咯崩崩。

随后好多天,爷爷每过两三个时辰,就要这么惊恐地折腾一阵子。那嘹亮的响声招来了村里的所有男女老少。在那响声中,赖娃给队上养的一头母牛,下了条三只腿的牛崽,害得赖娃的婆娘养也不是扔也不是,白白叫人看了半年多笑话才死掉。仓粮到坡上拾柴时滚了下来,摔断了一只胳膊,改过便伺候了宝良又得伺候仓粮,心烦得由不得就拿小凤出气,不是骂她没长眼睛得了懒病就是顺手给她后脑勺上俩耳光……

爷爷死的时候,俩眼睛怎么也不肯闭上。看厂子的老郭说,老汉和我好,以往和我谝得来,叫我劝劝老汉。他趴在爷爷身旁,用手轻轻地从爷爷蜡黄冰凉的额头扑挲而下,吹气似地小声说道,你老别吓娃们了,你老的心思我知道。你老是觉得对不起大雁。其实大雁早不计较了。对不对,大雁?大雁在一旁说,官打民不羞。那是形势到了那一步么。我早在心里忘了,不计较了。

宝良在外屋忍不住骂起了改过,你怎么心眼那么小,听见风就是雨,开的那个批斗会干啥哩!

老郭从爷爷身边走出来,叹口气说,算了,老汉不肯闭眼叫他去,也许老汉还有啥心思咱没猜着。他拉宝良到一边,小声说,我还有个要紧事给你说。他瞅了眼改过说,改过前头的那个男人,你们叫他“洋楼头”的,就要来了。

 

(八)一双黄尼龙袜子收买下了姑娘的心

 

小凤将草笼藏在楼房的山墙拐角那儿,把小镰藏在旁边的草窝里,看看身旁四周并没有队上的人,这才试试探探地朝楼房的大门那儿走去。

自从看厂子的老郭叔听说调到地区当大官去后,这座楼房里很快搬进了许多干部和工人,新安了玻璃,新刷了白灰墙。距楼房不远处的厂区平地上,挖开了七八个方圆一丈多的大坑,修起了炼焦炭的炉子,现在正烟熏火燎地炼焦炭呢。几辆解放牌卡车和许多架子车拉着县煤窑的煤炭来了,又拉着焦炭到县铁厂去了。她从小到大见到的只是破败寂寞的洗选厂,忽然一下红火热闹了起来。通往厂区的大路行人走上去,煤尘和土末便像流水似地漫上了脚面,车辆经过时,旋起滚滚的黑龙。

她叔宝良和她妈改过好像特别不喜欢洗选厂变成这个样子,他们忽然都不爱说话了,脸色阴沉的时候多得多了。她和仓粮哥在家里一提到有关洗选厂的事情,他俩马上便岔开了话题。有天,她妈忽然冷不叮地对她说,你今后别到厂子跟前去!又有一天,她妈又忽然冷不叮地问她说,厂子里有人在你跟前说啥了没有?

小凤好奇起来。厂子成了个神秘的怪物了。小凤小心翼翼地一边朝楼房大门口走去,一边探头探脑地胆怯地张望着。有个人从楼房里走出来了,小凤慌忙躲到了一边。那人没理她,走了过去。又有个人从楼房里走出来了,小凤这次胆子稍大了些,只把头低了下,扭过去装作看空地上的一丛狗乍乍草。狗扎扎草开花了,小小的绒球似的,白白地点缀在枝头,又扎撒开黒黒的细针,无论牛啊羊啊狗啊人啊,走过去了,它就都不依不饶地沾上去,怎么择也择不开。用眼角的余光见那人要走过去了,小凤就抬起了头,刚要继续朝前走,那人却忽然后退了两步,哎地一声。小凤的身子微微一颤,不由朝那人望去。四目相交,好像空中咚地撞出了个闷响。小凤的心里一愣:这人好面熟啊!在哪儿见过?

那人这时说,你叫啥?

小凤扭过身子,满脸粉红地低下了头。

那人转到了她面前,又说,问你话哩,你叫啥?

小凤恼怒起来,斜瞪了他一眼,说,你管我叫啥!撒脚便朝外面走去。

那人追着忽然问道,你妈是不是叫改过?

小凤站住了脚,回头看了眼他。

那人便说,你是不是叫小凤?

小凤忍不住点了下头。

哎呀!哎呀!那人小声地惊叫着,点点头又摇摇头,从小凤的头发稍看到了小凤的脚面上,一汪水似的东西忽然漫溢了上来,淹没了他。他小声地说道,把娃打扮成啥了……说完,长长地叹了口气。

小凤随着他的目光全身都不自在起来。当他的目光收回时,小凤把自己的双脚也收拢了,十个黑黑的光脚指头拼命地在攀带素花布鞋里收缩聚拢着,恨不得一下钻到地底下。

那人又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你明天有空吧?明天这时候你就还到这儿来。这时有人喊他王厂长了。王厂长应了声,使劲儿地又看了小凤几眼,像是要把她看没了似地,这才走去了。

第二天小凤如约去了。她不是没想到她妈的告诫。可是她怕啥呀?她从小就敢爬坡上树,砸蛇逮鱼,拾粪挑草,和男娃打架,外号假娃子。那个王厂长还能吃了她不成?再说看他的样子不像是有啥瞎主意。

那王厂长从楼房门口那儿走出来,望见了她,忽然满面笑开了花儿,朝她招了招手儿,便引她上到了二楼的一个房间。那房间里还套了个房间。王厂长叫她进了套间,指着墙根的床说,你坐么。小凤刚坐上去,忽地烫了似地弹起来。那床铺得好厚好软啊,她恍惚间像是掉进了无底洞。王厂长说,你咋了?小凤红了下脸,没吱声,小心地又坐下了。这次她将屁股只放了半边到床沿。

王厂长从床头上取出了双袜子,递给了她。那是双黄袜子。小凤伸手去接时,还觉得没什么,是双黄袜子啊,心里掠过了一丝失望。但当她接到手里时,一股软软的流水便缓缓地注进到她的心里去了。那是双尼龙袜啊。轻轻地一拉,它可人意地长了。慢慢地一松手,它就笑眯眯地又缩回去了。

王厂长说,你穿上试试。

小凤将袜子展开来,刚刚弯了下腰,忽然又直起身,把袜子整整齐齐地叠好了。

王厂长说,你咋不穿哩?

小凤局促地红了脸,十个黑黑的光脚指头在布鞋里微微地拱动了下。

你是嫌脚脏啊?王厂长恍然大悟道。他忙打来盆热水,用手试了试,端到小凤的脚跟前,说,那你就先洗洗。

几粒泪珠忽然从小凤的眼角涌了出来,挤挤挨挨地,钻进了睫毛。小凤竭力忍啊忍啊,咬紧了下嘴唇,都要把下嘴唇咬流血了,那些泪珠却愈来愈多,汹涌了,汇聚着,滚雪球似地,窜出睫毛,轱辘,流了下来。

王厂长的眼睛也湿润了。停了好大一会,他才能说话了。他问,你,咋了?是你给你妈说了到我这里来,你妈骂你了?

小凤摇摇头。

那是你叔平时在家里对你不好?

小凤又摇摇头。

要不就是那个野娃子叫仓粮的……

小凤一把摸去了眼泪,惨然一笑,说,你再别胡猜了。他们都对我好着哩。她三下两下洗完了脚,穿上袜子,说,那我走了。

王厂长说,你这就走啊?坐会儿,说说话么。

小凤说,不啦。我还没挑下一根草哩。便噔噔噔地走出了房间,走出了楼房,走到了外面。黄尼龙袜子在脚底像弹簧,一下下弹起了她的脚后跟,在脚趾那儿一点,把她送到天上的云里去了。

她取出藏起来的草笼和小镰,走到没人处,坐下来,脱下了袜子。

谁跟你买的?仓粮忽然在她身后问道。仓粮也是出来挑猪草的。他们家喂了四头大肥猪,整天趴在猪圈的石头墙上嚎嚎地叫,恨不得把他俩吃到肚子里去。

小凤打了个惊颤,忽地藏起了袜子,沉下脸说,你管哩!

仓粮不但从没穿过袜子,连鞋也没穿过。宝良和改过倒是给他买过做过鞋,但他总是嫌穿在脚上烧的浑身难受,不是不穿,就是在外面弄丢了。一来二去的,家里就再也不给他鞋了。除了冬天他把宝良的烂鞋寻出,垫上苞谷胡子套在脚上暖暖脚,其他三季他都是光脚片子,麦茬上敢踏,枣刺上敢踩,土路泥路山路就更不在话下。他的脚不是脚,那是双黑青的铁板子。

仓粮忽然眼红起来了。他说,给你买袜子哩咋不给我买?

小凤便看不起仓粮了。你明明连鞋都不爱穿,现在见我有了双袜子就和我争起袜子来了,哼,说起来还是给我当哥呢,才是个鸡娃肠!外面人都开玩笑说,他俩整天在一屋,将来肯定成两口儿哩。呸,等到山里的松篾长成椽罢!她收拾好了袜子,瞪他一眼,提起草笼,走了。

仓粮晚上回到家便把小凤有了袜子说给了改过。

改过听后脸色大变,说道,啥?

 

(九)你是臭鸡子么!

 

宝良走出了家门。

这个死小凤!她平时就爱梳妆打扮,小小年纪,走起路来便照着自己的影影,前影照后影的,妖里妖精。她妈和我受苦受累拉扯了她这么多年,现在洋楼头一双黄尼龙袜就叫她认了他了——多没志气,没出息!

气死改过了……

就叫她在家打去。

这个仓粮也不是省油的灯!明明平时连鞋都不爱穿,现在却和小凤争起了袜子,还是用给改过翻嘴的办法——这娃的意识不好啊!宝良的心里冒出了阵阵寒意:将来能指望上他吗?

他不知不觉,来到老岸坪了。

女人们都有个娘家。女人有了什么难事烦心事委屈的事不便对人言说的事,便去自己的娘家诉说一番讨教一番发泄一番哭闹一番,随后擦把脸洗个头吃顿饭睡一晚上,便神也有了劲儿也有了主意也有了红润也有了,脚步轻灵地回自己的家去了。

男人们没有娘家。男人们只有自己做成的事情。它就是男人们的娘家。

青灰的夜色可可地包裹起了老岸坪。宝良的脸能感到水雾从小河那儿,从自己的脚下,湿润地弥漫了老岸坪。苞谷一棵棵静立着注视着他,都想伸手抚摸一下他,于是拥挤着摩擦出了沙沙的响声,如贴心的絮语。宝良张开手掌触挨着苞谷们的杆茎,叶片,触挨着它们得意地斜插在腰间叫他快看的绿金棒槌。宝良的喉咙便要打开了,他想对他们说些什么了。可是他的手掌忽然触摸到了一种枯涩,他轻轻地用指尖捻捻,便有了干燥的碎片如飞蛾羽翅般地飘落坠地。宝良的心脏猛地紧缩抽搐起来。他扭头看去,那七八个炼焦炉子此刻像一张张血盆大口,喷吐着摇摆的火舌,窜奔的火星,和鬼影似的黑烟,风把它们吹向哪儿它们就像鞭子似地甩向哪儿,甩过之处,绿色尽褪,枯黄如火焰般地热烈地燃烧。苞谷们纷纷躲避不及,个个身上都落满了鞭痕。苞谷们见他来了,现在正争先恐后地要向他诉说呢。

宝良脱口便骂道了,妈的!

但他还没骂出口,苞谷地的深处就已骂出声儿了:妈的!

那是一声脆响:咯吧。接着,又一声咯吧。

宝良的汗发竖立了起来。他拱腰缩背,蹑手蹑脚地迅捷循声前进了,一把便扯住了一条黑影。狗日的——

一片朦胧的美白忽然摊开在他的眼前。

宝良哥耶——

赖娃的婆娘娇软地轻声叫道。

你,你把衣裳穿上!宝良骂道。

宝良哥,你不会对人说这事吧。赖娃的婆娘忽然抱住了他,把脸和嘴贴了上来。

宝良推了她一下。你先把衣裳穿上。

赖娃婆娘的手却摸向了他的下身。宝良哥,是人都想我哩,我早就给你留着。

宝良使出全身的力气打过去。不要脸的!

哈,你是个臭鸡子么。赖娃婆娘忽然轻篾地小声说道。怪道你和改过嫂子这么多年没个感情娃。

宝良一把揪住了她的头发,将她按到了地上。狗日的,你不好好跟赖娃过日子,整天出来干偷人的这事!

你打,你打。你把我打死算了。赖娃婆娘口对着地闷声说,我早就不想活了。这是人过的日子吗?就这地里现在的出产,年头做到年尾,能分几斤粮食几毛钱?

宝良的手忽然没了力气。赖娃婆娘的口虽臭理却端。瞎熊炼焦厂啊,弄的社员们守着金筷子银碗讨饭吃!他松开了赖娃婆娘,径自走出了苞谷地。

我母亲说,那天早上,上工的角铁敲响后,她扛了把锄头走出门,却见在前面飞走的我弟弟忽然扭头对她说,你去干啥?你回去!她莫名其妙地说,干啥?上工么。小梅这时搀住了她,说,队上今早和炼焦厂闹事呀,要叫炼焦厂赔咱的损失呢,还要叫炼焦厂修道院墙,把炼焦炉子的烟火挡住,甭再燎烧咱的庄稼。嫲嫲你年纪大了,你就别去了。

对着哩,早就该和他们说个样样行行!我母亲说着忽然有了主意,小梅,咱们这些女的这时候比他们男人更有用:每人抱他们工人一双腿,看谁敢动咱们一下。你快去,把你妈你娘那些上了年纪的女的都叫上,给咱宝良助威走。

我母亲她们赶到炼焦厂的那些炼焦炉前时,“洋楼头”王厂长正指着扛了镢头锄头的宝良和队上的社员们冷笑了说,咋,想造反呀?没摸摸你们的囟门长严了没?不过是一群农民,算老几啊?甭说啥这地是你们的,就是你们这人也是国家的。国家叫弄啥你们就得弄啥。国家叫咋弄你们就得咋弄!现在是备战备荒为人民,大办“五小工业。你们不说咋支持还想叫给你们赔啥损失,想得美!你们谁敢动一下我的炼焦炉?他挥了下手,对站立在四周的工人们说,把他们撵走!

宝良大叫了一声,对社员们说,和这不通人性不懂人话的没啥好说的!扒啊,扒了它的炼焦炉子,看它再害人!怕啥?狗多了多拴一条铁链子!

 我母亲把发髻弄乱了,瞅准了一个夺大雁锄头的五大三粗的工人扑过去,抱住了他的双腿。她躺在地上对那工人说,你家也是农村的,把你家的地弄成这样你心里能愿意?那工人愣住了,一脸哭相地说,好娘儿哩,你先起来么……

我母亲得意地从地上往起爬时,忽然发现宝良被个工人推的后退了几步,身子虚弱地打个趔趄,便朝后倒去。被扒开的一块暗红的炉砖就正等着他。

 

(十)赖娃队长的喜剧演出

 

在狼嚎似地一声嘶叫声中,宝良捂脸的双手间嗤出了一丝轻烟,随之人们闻到一缕烤肉的奇异清香。就连“洋楼头王厂长也禁不住这清香的诱惑,好奇地围了上去想看个究竟。

宝良的左眼完了。

是“洋楼头王厂长派车把人送往县医院的。

毁炉事件不但惊动了公社和县上,还惊动了地区,派来了一位资深的老革命,地区工业局的一位局长待遇的副局长来协助处理。他就是老郭。经过两种处理意见的激烈交锋,最后达成的结果是:尽快修一道围墙,使炼焦炉的烟火不再熏燎老岸坪的庄稼;鉴于宝良本人被摘除了左眼球,已受到了惩罚,不再对本人追究破坏工业生产的刑事责任,但其已不具备担任生产队长的起码资格,责成公社领导对其宣布罢免,并由社员选举新的队长;王厂长在这一事件中负有失职及处理不当的严重责任,建议县上有关部门给予党内和行政处分,调离炼焦厂,派往农村基层组织锻炼学习,增强其与农民群众和土地粮食生产的阶级感情。

老郭随后还到县医院看望了宝良。他拍拍宝良拉住了他的双手的手背,连连说道,哎,你呀你呀……

来我们队上宣布罢免宝良的队长职务,主持选举新队长的是公社的秦主任。他说,宝良不能当队长,改过也不能当,谁都知道他俩睡一个炕上,两口子通统一气,才捅出了这么大的乱子。除过他俩,你们选谁都可以。

社员们低着头,半晌都没人出声。

秦主任说,怎么,都哑巴了?闹事时的劲头儿哪里去了!说!人人都要发言。快点!

又沉默了大半晌,眼看秦主任忍不住又要发火,不知从哪个角落传来了哪个人的声音:我看就只有叫赖娃当了!

轰地一声,开会的生产队的仓房屋顶都要被揭掉。我母亲笑得差点背过气去,边擦眼泪花花边说,哎呀呀,呀,赖娃当,当队长……行么行么……就看赖娃当不当……

这句话提醒了秦主任,他说,赖娃同志是哪个?站起来给大家表个态,愿不愿当队长,怎么当……

赖娃脸红脖子粗地忽地站了起来,唾沫星儿四溅,愤怒地说,笑啥笑啥!甭把人料就了!这可是你们要叫我当的,当就当,见过担二麦烙的锅盔,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了?

赖娃就真地当队长了。

他当队长没几天,就去县上开了次会。

啥会?没记球住。赖娃在给社员们传达会议精神时说,反正我把杠子馍,猪肉熬粉条吃美了!还看了个展览,见了个画儿,画儿上一个人拿个矛子头儿从一个人的脊背后头穿了过去……

社员们的笑声咳嗽声喊肚子痛的咳呀呀叫声淹没了赖娃。

赖娃挠着头也笑了,说,咱下苦的人么,就光记得下咋叫咱下苦。别的啥话,都是淡球凉水,没记下也没啥。他就正儿巴经地宣布了:从明天起,挨人头数,不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一鞭子吆,都给我往老岸坪走,挖浆子!

所谓挖浆子,就是把地里的熟土层拨开后,将下面的生土像挖沟渠似地翻出来,经过一冬风化雪冻后再填回去,播上猪粪牛粪人粪等等农家肥,然后将熟土层重新盖上去。它比深翻地还要深翻地。当年曾被当作增产丰收的最有效的办法之一。

头几天,赖娃把大家伙赶得像狼撵娃似地,一刻儿不得消闲,一口气儿也不得喘。改过刚拄着镢把缓了口气,赖娃就噔噔噔飞奔了来,说,你当过队长婆娘么,不知道上工时该咋办?当年的劲儿哪儿去了?咹?如今不是过去,今天不是昨天。在我赖娃手下干活,就得照我的规矩来。我说咋干你就得咋干……

仓粮这时跳了起来,骂道,放你妈的屁!一头撞过去,把赖娃顶了个四脚拉叉仰面朝天。赖娃爬起来就跑,惊恐地叫道,救命啊,救命啊!藏到了宝良身后,拽着他的衣襟说,宝良哥,你可不能不管。我是有口没心,随嘴呔哩。你叫仓粮可别当真。

宝良擦擦没了眼球的塌瘪了的左眼里流出的清水,笑裂了嘴说,你这个赖娃啊……干活不是你这个干法。我提个建议罢:你把这浆子分成段段,按劳力分下去……

宝良一家就在一条“战壕”里干活了。改过看着仓粮土人儿似地放下镢头便抓铣把,就骂起了小凤,你看看你哥,再看看你那懒腰拉的!你出力啊!

小凤说,你光知道叫人跟这死土疙瘩打交道。你没见赖娃队长都歇了,你也叫人家歇歇么。

改过望去,赖娃果然斜靠在他家的浆子壕里,晒着太阳暖暖睡着了,他婆娘坐在土塄上和这个男人斗斗花嘴儿,和那个女人扯扯闲蛋。改过便走了过去,踢下赖娃,说,起来起来,你前几天撵人的劲头哪儿去了?

赖娃醒过来,擦着眼角嘟囔说,我不过是吃了根烟么,就叫你眼尖看见了。

改过说,哈,你还有理了?她笑着叫一声,来啊,给这懒熊队长顶个牛!

女人们哇的一声嘻嘻哈哈地一窝蜂地围上去了。压手的压手,按腿的按腿,脱裤子的脱裤子,把赖娃的头穿到他的裤裆里去了。赖娃在里面闷声闷气地大喊着,逗得老岸坪上卷起阵阵笑浪。改过喘着气对赖娃婆娘笑说,你赖娃还是个臭鸡子么!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赖娃婆娘羞红了脸,偷偷地看了下宝良。

我母亲现在每当回想起赖娃和集体干活的情景时,都要微笑了说,赖娃当队长啊,生产队最热闹了……

有天赖娃偷偷对改过说,改过嫂子,不管咋说,还是你和我宝良哥对我好。我这队长一多半的权在你和我宝良哥手里握着哩。有个事情小凤叫我别给你俩说,我思来想去觉的不能把你俩当外人,我就给你说实话吧。小凤拿了张招工表,说是她前头的那个大就是那个“洋楼头王厂长爸给她弄的,叫我在上头签了字盖了章……

改过头重脚轻地回到家,坐在院子发了半天呆,把这事对宝良说了。宝良叹口气说,我早料到迟早会有这一天的。女子翅膀硬了,想飞就叫她飞走吧。改过冷笑一声,朝屋里看看。小凤正在中堂脚地洗头呢。小凤用的是香皂。她对改过说过那是她自己买的。哄谁哩!改过这时说。又想起小凤那天说她,光知道叫人跟这死土疙瘩打交道。改过便又说,哼啊,碎女子还没咋呢,就看不起你妈了。你等着吧。

第二天挖浆子沟时,小凤在家里呲磨着还没来,改过忽然对早已干热了的仓粮说,你歇会儿,我问你句话。你喜欢小凤不?

宝良忙说,改过。

改过对仓粮说,你别看你叔,这事我说了算。你给我说实话,你喜欢不喜欢?

仓粮红了脸,搓着手上的泥条儿,说,光我喜欢能,能,咋……

改过说,看你这出息!你听没听人说过,娶媳妇生米做成熟饭?

宝良叫起来了,改过!

改过别转了头,半晌,忽然柔声对仓粮说,你今后把你那野疯的劲儿得改改。

 

(十一)麦田里的哲学对话

 

麦子黄了。

我们老岸坪的麦子这几年一年比一年沉稳厚实。老远望去,熟了的老岸坪麦田像块硕大的精心切割了的黄金,在这头推推那头就会动动。但其实是无论南风北风东风西风,什么样的风吹过去,它都站定着脚跟,决不飘摇摆动,至多起些微微的波澜。我敢肯定地说了,我们过去见到的文人们赞颂的所谓麦浪滚滚,那说明了那麦的纤细柔弱,预示着不是要倒伏便是要减产,丝毫不值得称羡。我们的麦子才值得赞美呢!你看那杆茎,根根铜棒似的,那麦芒,支支如钢针,用手你碰一下,叮咚那个响啊,声声韵味,便直入你的心里去了。面对这样的麦子,真舍不得割呀。但不割不行了,快黄快割鸟儿急得一月多以前就天天清晨和夜半三更,一声赶着一声地提醒我们队的社员,快黄快割!快黄快割!叫得喉咙都要出血了。我们只好磨亮了刃镰,备好了绳担,给架子车的胶轱辘打足了气,起个大早,割麦去啦!

可这又不像割麦,像是切豆腐呢。楞角整齐的那一长条,那是宝良改过家的。四四方方的这一大块,这是我们家的。夹在中间的赖娃家的那一块,早已空空荡荡了,黑漆漆地露出了地皮,像是剜去了人的一块心头肉,叫人好可惜呀。

我母亲望着赖娃家的麦地,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小声地说,唉,把地种成啥了。她取出地头篮篮里的粽子,对我弟弟说,歇一会儿吧,吃个粽子。又对捆好了最后一担麦的赖娃打个招呼,来,吃粽子了。就包好了几个粽子,对我弟弟说,我给你宝良叔拿去,叫他家尝尝咱家的。

赖娃这时走到了我弟弟身边。他的队长已被选掉了两年。现在是大雁当队长。

队长女婿。赖娃笑嘻嘻地说,来,抽一支烟。

我弟弟说,你胡说个啥呀?

赖娃说,不就是没办手续么?就像你家这篮篮里的粽子,迟吃早吃还不都是你吃。

我弟弟放下刃镰,和赖娃坐到了割倒的麦堆上,接过递来的香烟,凑到他手里的火柴火上,点着了,吸一口,边咳嗽边揶揄道,还是带把儿的呢,赖娃叔的生活,标准很高么。

赖娃在我弟弟的咳嗽声中高兴地说,哈,叔把你这吃烟的徒弟还没教会哩。人啊,活在世上,不就是吃点喝点穿点带点?过日子么,只有挣死的,没有美死的。你尝这带把儿的烟咋样,比光棒的好得多吧?你现在不趁早享受这一口,死了谁叫你尝哩?

我弟弟斜了他一眼,调笑说,赖娃叔的理论水平还很高么,挑着担担卖瓦盆,一套一套的。

赖娃笑眯了眼睛,又靠近了我弟弟,说,福祸自有天定。勤快人能咋?你没听说过:命里该吃球,走到天尽头;拾了个匣匣——捡便宜了吧?——里头是个娃巴巴!赖娃自己先仰头笑了起来。叔给你说,懒人自有懒福哩。就像这麦,你们家的好,可你割了这大半天还没割完,可你看我的麦,长得不好但割的时候却快,嘁里喀嚓,完了!现在这政策,加上天帮忙,还有咱这老岸坪地,你害怕啥呀?有福享哩。

我弟弟说,这倒是实话。紧亏人家宝良叔改过娘儿,给咱把这老岸坪地修好了保住了——哎,还有你哩。

赖娃谦虚了起来,慌忙摇起了手儿,说,别提你叔我的走麦城了,那队长当的,把洋相就出尽了。

我弟弟诚恳地说,功是功过是过么,你领咱挖的那浆子沟,把这地才真翻美了。

赖娃得意了起来,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么。他忽然叹了口气说,翻美了能咋,没翻美又咋?——你叔我这光景还不是老球样子!

他忽然又推了下我弟弟,显得蛮深沉地说,哎,老侄,你说,咱这老岸坪为啥先有土地庙后有太岁庙?

为啥?

土地庙是保佑有些人过好日子哩,太岁庙是叫有些人弄不成事。赖娃说,我把我这半辈子想了,我就是太岁爷瞅住了的对象,弄啥不成啥。

我弟弟说,听不懂。就不想再理他了。

他抬眼朝远处望去,就见仓粮骑辆崭新的飞鸽自行车,车头在阳光下闪耀着银光熠熠的丁字,后座上驮着怀抱了婴儿的小凤,往城里去了。

赖娃眯细了眼睛顺着我弟弟的目光望过去,揶揄道,给他亲丈人送端午去了。甭看她小凤当上了工人,她不认仓粮这个农民女婿也不行了。

他问我弟弟,哎,你咋不学学人家,早早先斩后奏,也给她小梅来个生米做成熟饭?

我弟弟说,我看你这个当叔的,得叫我给你熟皮了!

赖娃嘻嘻地笑说,开个玩笑么。哎,说正经的,啥时办喜事呀?

我弟弟说,还没准备好呢。

赖娃说,不给小梅买辆自行车?

我弟弟刺他说,到哪儿弄指标呢,你本事大,你给我弄个?

该?儿赖娃说,哈!这你可问到点子上了。我有个亲戚,就在下边的一个镇上当供销社主任。前几天见了我,问我说,要不要永久牌自行车,他手头刚进了一批。

真的?我弟弟的眼睛亮了。

谁哄你是这个。赖娃的双手做了个乌龟爬。

我弟弟忽然笑了,说,你在外头吃大头吃出瘾了吧,现在还想吃咱这窝边草哩!

赖娃发起了誓。你把叔当成了啥?吃屎长大的?没一点人性了?我再骗人还能骗到你侄娃儿头上?再说,你是谁?你是队长女婿啊。你哥大学毕业现在给县老爷当秘书哩。还有你大也是公家的人。

那你给咱问问?我弟弟犹疑地说,啥时候能去?

你老侄的事么,说办就办。赖娃说,不过,得拿现货。一百六。

 

(十二)讨要的人儿命不同

 

仓粮和小凤到了“洋楼头”局机关的大门口。小凤说,你把娃先抱着,我进去看看我爸在不在。仓粮斜瞥了她一眼,说,我个大男人,在这大街上抱个娃?我是要饭的吗?小凤把孩子朝仓粮怀里一塞,扭身便朝大门里走去。仓粮说,你抱不抱娃?你不抱?——他举起了孩子便朝地上扔去。小凤慌忙叫一声,从半空接过了孩子。仓粮说,你有啥了不起的!不过是我亏欠了你一回,那也是你妈同意了的!你就处处给我耍这一套!

小凤眼泪汪汪的,胆怯地瞪了仓粮一眼,擦擦眼泪,寻“洋楼头”去了。

“洋楼头”如今是王局长了。王局长在他的办公室的套间里接见了夫妇俩。

仓粮笑眯了眼睛,说,爸,你尝尝你小凤给你包的粽子。忙忙地便从缮了花枕巾的篮子里取出页粽子,要绽开要放糖的。

王局长厌烦地摆摆手,说,我不吃不吃。

他问小凤,你会包粽子?

仓粮抢答道,你小凤可能干了。这粽子全是她一个人包的。

王局长哦的一声,仍是对了小凤说,那你,你妈……

仓粮说,我们跟她早分家另过了。现在是各过各的日子。

王局长只得面向了仓粮说,那你今后可要多体贴小凤。也就是小凤能做到这一步,放别人……

仓粮憨厚地嘿嘿笑说,我知道,知道。爸,我知道我配不上小凤……

这是啥意思?王局长警惕地望望仓粮,然后看着小凤问道。

小凤偷偷地瞥了眼仓粮,对王局长说,他是嫌,嫌他没个啥,啥衔,到人面前说不起嘴……

王局长牙痛似地吸了口冷气,仔细地看起仓粮了。现在不比从前了。一切都走上了正轨。王局长说,要招个工很困难。再说,你从没上过学,大字不识一个,还不如小凤好歹还能认得自己的名字——也不知你们家是怎么替孩子着想的!

仓粮顺着他的口气连忙接着说,可不是吗?我叔和我,我,娘……他含糊了一下,接着说,以前光知道修那块老岸坪,把我和小凤早撇耳朵背后去了,就没当他们的娃。也就是你,关心我们俩……

王局长再次打量了一下仓粮,说,我发现你出息得很快么,很会说话么。

仓粮红了脸,说,逼出的么。我从小就没妈没大的……

王局长说,没关系,今后,我这里就是你和小凤的家。不过,把你也招工的事,当下确实还不行……

仓粮说,爸,你小凤和我的意思不是这个,是,是……

小凤说,队上快选队长了……

噢,王局长说,我明白了。你们队现在的队长是谁?

大雁。仓粮说,就是从前老挨批斗的那个地主分子。

胡闹!王局长说,他也是个老家伙了吧?现在提倡年轻化,轮也该轮到你了。

仓粮说,可我叔他,他看中的是……他说出了我弟弟的名字。在队上,我叔他说句话,分量还是很重的。

王局长说,你叔啊,他……王局长不胜唏嘘摇起了头。好吧,这事我来给你安排好了,应该没大问题。那个秦主任现在是你们镇的书记,我给他打个招呼。——你俩可要保密,回去后装作啥也不知道。和队上的人注意搞好关系……

我弟弟那些天却正忙着结婚的事。他去找赖娃。

你叔不在。赖娃的婆娘挡在门口,一边梳头一边说。她的狐媚子眼从头发下半露半藏地闪晶晶地望着我弟弟。

我弟弟有点受不了了,躲开了她的目光,说,老是不在。他能到哪儿去呢?我不信。叫我到屋里看看。

赖娃婆娘要挡,我弟弟早拨开了她,一脚跨进去,便见里间屋出来个男人——好你个赖娃叔……我弟弟叫道,忽然愣住了。那男人不是赖娃。你是——

那男人胡子拉杂的,阴沉了脸径自坐到了中间屋的椅子上。我也是寻赖娃的。他说。

我弟弟说,听你这口音不是我们这儿本地的人。

我在山外。那人说,赖娃去年说他能给我买到缝纫机,我把钱给他到现在……

噢,我弟弟恍然道,你是啥时来的?

我都等了他两天了。

我弟弟望望里间的炕上那刚被推开的被窝,脸上忽然发起烧了。早听说赖娃欠了帐,便让讨帐的晚上住在他们家,两三天过后赖娃回到家,便和他婆娘与讨帐的算总帐了。吓得讨帐的反成了欠帐的,狼狈鼠窜而去。赖娃把这叫做拔了萝卜有窟窿在。我弟弟一直不相信。没想到今天让他撞当面了。

他慌忙朝外走去。赖娃婆娘在门口仍梳着她的头,狐媚子眼斜斜地瞄着他,笑眯眯地说,有空常来耍啊。

我弟弟走老远了,呸呸地狠狠朝地上连连唾道,倒霉倒霉!好你个赖娃叔,老岸坪的责任田你不好好种,却在家里经营你婆娘的地呢。

终于等到了一天,我弟弟逮住赖娃了。赖娃不等我弟弟开口,就先哭丧了脸说,侄儿呀,我这日子今后可咋过呀?我那挨千刀的不要脸的婆娘,给我把娃甩下,不知跟谁跑了!叔今后这日子可咋过呀?你手头有钱没有,多少再借给叔几个,叔要到山外寻那瞎熊婆娘去。

 

(十三)我们要办红灯区了

 

宝良和改过起了个大早挖赖娃家在老岸坪的责任田。赖娃麦收后就没种他家的这片地,接着他婆娘便跟人跑了,他说是去寻婆娘去了,引着两儿一女,这一去就成了羊吃草叫牛去寻,寻得牛也去吃草了,再没踪影。

整个老岸坪现在是一片墨绿色的海洋,钻进去就见深深的海底有美丽的红珊瑚了,那是苞谷的根须呀,姹紫嫣红,如小铁锚牢牢地抓着黝黑的土地。可赖娃家的这片地却像狼啃了似地夹在老岸坪墨绿色的海洋里,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宝良的心尖儿疼了起来。他对改过说,赖娃把地撂荒了,那是造孽哩。改过说,可不是造孽哩。他说,为了老岸坪,咱俩把命都搭了进去。改过说,现在的人,谁还记得这个?不说它了,省得你伤心。他说,咱把那片地挖的种了吧。改过说,你说要种咱就种么。不过得给人家大雁打个招呼,人家是队长么。宝良说,那当然了。——种苞谷肯定不行了,头伏萝卜末伏芥,咱就给它种成芥吧,入冬后城里人腌菜可喜欢它哩,兴许还能卖一笔大钱。改过说,好么,肯定能卖不少钱哩,那就种芥吧。宝良说,赖娃哪天回来了,咱就把卖的钱都给他。改过说,那还用说,那是人家的地么。赖娃也怪可怜的。

少年夫妻老来伴。宝良现在再也不怕改过是为他守活寡了,“洋楼头”二次出现后,他还紧张过一阵子,如今想起来,他才是个小鸡肚肠,更对不起改过了。这样一个从前洗沟子都要用香皂的女人,自从跟了他,哪享过一天福啊,为了他和这个家,竟然把她亲亲的亲女子活活叫仓粮先奸后娶了。咳呀呀呀,女人啊,真像那个才兴起的叫做小电影的电视上说的,为了爱,啥狠心都下得了呀。可是改过还没完。她还改了她的躁脾气。如今对他宝良,真真言听计从了。就是他放个屁,她也会说,那是香的,香的就是香的!一刻儿不见了他,便大呼小叫地满世界喊,宝良耶,哎宝良!

宝良斜歪了头,睁大了那只右眼吃力地看着地下,一镢头挖下去,呀,不好,差点挖到了脚面上。唉,老了。五年六月七日八时。是说人过了五十一年不如一年,过了六十一月不如一月,过了七十一日不如一日,过了八十一时不如一时。这是老天爷给定下了的,谁也难逃。因此,人才养娃哩。和娃换工么。老了靠人家娃。但是这个仓粮,还有小凤,一对狼娃子么。结婚没多久便吵闹着和他和改过另了家,住到他和改过一根椽一页瓦都亲手过了的盖起的新房里去了,眼睁睁看着人家走到“洋楼头”怀里去了。妈的!一对狼娃子!没错!就是狼娃子!我真的是把眼睛瞎了!没早早认清他俩!

——吭!宝良忿忿地一镢头挖下去。好大的响声。不对。我现在哪有这么大的劲头?是改过吧?也不对。她早不是当年的那个铁娘子了,现在挖地连个响声都没有,她是用镢头在地上刨哩,搂哩,刻哩,划哩。

宝良停下了手,擦擦浑浊的右眼,又擦擦凹瘪的左眼流出的清水,朝身后望去。吭!吭!仓粮揽了有他揽的两个那么宽的行子,从地头挖上来了。从空中划过的镢刃银光闪闪,每一次落下都震动得整个老岸坪微微颤抖一下。宝良不错眼儿地望着他,他却头也不抬,只是看着土地,看着镢头的落点。到底是亲手养大的儿子,打断骨头连着筋啊。宝良叫起了改过,你快回去看仓粮的娃睡醒了没有,给咱早些做饭,炒盘鸡蛋,炸些花生米,到大雁家的小卖部买几瓶啤酒——娃现在爱喝啤酒……

弟弟没想到,我这个喝了不少墨水的也不会想到,仓粮未雨绸缪,在生产队改选年轻的队干部时,争取到了宝良这个关键的人物关键的一票。

队上开会改选了干部后的一天晚上,弟弟找到了我在城里的家中,说,哥,镇上的干部能不能这样说,你俩的票数相等,但仓粮不识字,就叫仓粮当队长好了,你当个会计?

我说,会计?会计也不错么。你们不放心他,你就当个会计监督住他。

弟弟冷笑了,说,哥,你才离开农村几年,就不知道农村的情况了?在队上,啥事都是队长说了算,会计算个屁!他不愿理你了,他在背后重给他安个二会计,就跷了你的尿骚了。跷尿骚是我们哪儿一句很形象的比喻,我实在舍不得不用它。它是说对方用腿从你的头上跷了过去,把你绕过去了,让你只闻到一股被侮辱了的尿骚味。

我让弟弟先冷静下来,劝他别站着说话,把沾着雪泥的胶鞋脱下,换上棉拖鞋,坐到炉子前喝杯热水。我说,仓粮想干队长你就叫他干去么,你和他争这个干什么?你好好在老岸坪务你的大棚蔬菜,那才是正经事。

弟弟嗤一声,说,哥,你没成书呆子吧?你以为你想干啥就能干成啥?你看仓粮为当队长这次下的这功夫,他能是个善主儿吗?我从小就看透他了。你要不信,就往后看吧,咱老岸坪今后难平静了。

我以当哥的威严训斥了弟弟几句,不过我从心里不得不承认弟弟那句“你想干啥就能干成啥?”的一针见血。比如我们局那时就正为县领导压派的创收任务害头痛呢,正经的业务工作倒扔到了一边。有好几个县直单位抢先一步,一夜之间同时在街上贴出了开办麻将馆的喜报。我们几个年轻的干部就调侃我们局长说,你别发愁,要说挣钱“短平快”,最好的项目属开妓院了,咱们就开个妓院如何?

歪打正着,有人在老岸坪就要创办我们这个地方最大的红灯区了。

 

(十四)你寻哪个臭不要脸的去了?

 

变化是不知不觉的,被我母亲的鼻子首先捕捉到了。她从家里来到老岸坪,或从我弟弟在老岸坪的塑料大棚里走出,忽然会闻到似有若无的一丝脂粉味儿,或者一丝暧昧的香甜气息。咦,我母亲有天忍不住地对我弟弟说,这是啥味儿?我弟弟学我母亲的样子,也把鼻子斜向了空中,吸吸,说,没啥么,你闻到的是塑料大棚的臭烘味儿吧?我母亲说,不是不是。她忙忙地再闻,便只闻到了塑料大棚的臭烘味儿和过冬麦苗的鲜嫩气息。但没过多久,我母亲又忽然捕捉到了那可疑的脂粉味儿和暧昧的香甜气息,她赶忙叫了起来,你快闻快闻!我弟弟就忙闻去,果然,他也闻到了那些侵入的外来异味。

宝良的鼻子因眼睛的致残比我母亲的嗅觉更灵敏了,他便去问仓粮,咱老岸坪那儿怎么有股怪怪的味儿?仓粮不耐烦地说,有啥味儿!你爱操闲心!宝良便想发作,想想,又忍住了。他明显觉到,仓粮用不着他了,把他像抹布似的扔一边了。这个狼娃子,啥时候学的这一套呢?可能是他从小就历练出的?他知道自己在家中的非亲地位,便伪装了顺从讨好,一旦得呈了目的,就掩饰不住地流露了他的憎恶和反抗。丢人呀!仓粮在改选队长前夕对他的谄媚,使他违背了多年的观察定论,把他那一票投给了仓粮。他因此见了我母亲,我弟弟,便装作眼睛看不见,低头斜歪了脑袋,慌慌张张地溜过去。有次见了我,他竟老远站住,转身,想逃走呢。我叫了声宝良叔喊住了他,给他递过去香烟,他装作才睡醒的样子说,啊,啊,是,是你呀!你看我这眼睛……我不吸烟不吸烟……他客气地礼貌地说,不用他的土话“吃烟”而用我的干部语言“吸烟”。

直到有一天,一个衣着暴露了黄青色肌肤和肚脐眼儿的小姐,走出原洗选厂炼焦厂的大门,拿着手机站路边打电话,说,你来嘛来嘛,人家想死你了,你怎么不来呢……村里人才恍然大悟:里头真成了那个那个啥了……

呸,呸!大家纷纷朝地上,朝洗选厂炼焦厂的方向狠狠地乱唾起来。在这之前,他们见那里头叮叮咣咣地装修,小车出出进进的,以为是又要改办什么厂了。呸!没想到是办成了卖肉厂。

家家户户天还没黑就关紧门窗了,最辛苦的是女人们,除了寸步不离地监视住女儿,还要严密地看紧自己的男人。有男人就嘻嘻哈哈了,说,出去,打个牌么。打牌,也行。女人说,咱把女子引上,陪你打。男人跳起来了,恼怒地叫道,有这样打牌的么?你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哩!于是便吵起来了,夫妇合演“二人转”了……小梅和我弟弟倒不至于这个,小梅劝我弟弟别去厂里闹事,抱住了他说,你听听我这怀里,有你娃在里头乱蹬哩。你娃要紧。你不是队长,你凭啥去问人家,你不是白白惹闲气生吗?你生闲气,我肯定也免不了。咱这日子今后还过不过了?……

宝良抄了根棍有天寻到了仓粮。他斜歪了头说,仓粮你的眼睛和我一样也瞎了吗?没看见那里头是成啥精哩!这是在咱的家门口,咱的地盘上。你这个当队长的没觉得人人都戳你的脊梁骨?你要再不出头露面,我可就去了。我去了可没好言语,就是用这硬棍跟他们说话哩。那时候你可别说我这个给你当叔的不给你留面子!

仓粮瞥了眼他,说,你急啥?镇上的秦书记早先说那是娱乐城,打过招呼要咱们支持配合。我也没料到他们会弄成这样。我找过他了,他不在。我过两天再去找。

支走了宝良,仓粮小声嘟囔道,我听秦书记的还是听你的?……

秦书记不用他去找了。秦书记在一个晚上派人找上仓粮的门了。

来人引仓粮到了娱乐城的一间雅座里。仓粮被屋里富丽堂皇的灯光耀眯了眼睛,笑容满面地望去,秦书记坐在摆满了清亮鲜美菜肴的桌子的上座,随手指指座位,说,坐,坐。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他优雅地指了坐在他身边的一位小胖子,这是香港××娱乐公司……

仓粮一听香港二字,早已垂手站起了身子。

——在我们省的业务代表。秦书记说。

仓粮哈腰笑着,局促地伸出去了双手。对方却一动不动地稳稳坐在座位上,只声色不动地点点头。

秦书记接着对那人说,这是我们县的副县长,分管我们镇工作的王县长的乘龙快婿,仓粮先生。那人看了眼秦书记,似在怀疑他说的真实性,但随即已抬抬屁股,朝仓粮示意了。秦书记又哈哈大笑了说,他还是这块地盘的队长,地主,土皇上!县官不如现管。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在这儿,都得听他的哩。

仓粮不知所措地笑着,发现村支书村长也缩在餐桌的角落望着他讪讪地笑。

秦书记举起了酒杯,说,让我们今晚为历史性的一刻,我们县最大的一个招商引资项目,集吃喝玩乐餐饮沐浴电子游戏休闲健身一条龙服务为一体的娱乐城的扩建上马,共同干杯!……

仓粮当天深夜回家去时,头重脚轻,一个跟头跌到他家门前的沟渠里去了。

几个小时前,两个娱乐城的小伙子抬了一台大彩电,在悄寂无人的夜色里,敲开了仓粮家的门。这是我们老总让送给队长先生的,两人对开门的小凤说。

小凤睁圆了眼睛,叫道,是吗?哎哟,哎哟……

她一夜未睡了,痴等着仓粮,想惊喜地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又想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好不容易熬到天亮,小凤头痛得要命,两眼却炯炯放光,再也在屋里呆不下去了。她慌慌地出门,四下张望,忽然发现了沟渠里的仓粮。小凤又惊又怕了,又不敢吱声,慌忙从沟渠里把仓粮拉死猪似地拖上来,满头脏汗地背进了门。仓粮早成了泥猪,被扔在脚地,仍呼噜喧天地只是个睡。小凤踢了他一脚,低声骂道,叫你睡,叫你睡!她又踢了一脚,再踢一脚,像踢肉布袋似的,眼里便涌上了泪,叫道,你跑哪里去了?是不是叫人家招呼,进包间,寻哪个,个,臭不要脸的……去了……她再也忍不住,放声嚎啕起来,妈呀,我的命,咋这么苦哇,啊啊啊啊……

 

(十五)营救在行动

 

原洗选厂现娱乐城的围墙上,面向老岸坪,贴出了一张黄纸黑字的肃然凛然的公告。

 

                      

 

为加快对外开放步伐,实现我县我镇经济超常规跨跃式发展,筑巢引风,繁荣外商及我县我镇人民群众文化生活,促进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建设,经我镇党委政府同意,报经县委政府批准,决定由我镇党委政府及本地村民委员会,本地村民小组共同与全球著名企业香港××娱乐公司联合兴办中华快活林娱乐中心。自本公告发布之日起,老岸坪全部土地已属中华快活林娱乐中心所有,用于建设娱乐中心健身房沐浴间及停车场等。凡老岸坪现有土地上的一切建筑物及农作物限于七日内必须拆除清除完毕,逾期则将由娱乐中心强制执行,其损失由本人自行承担,其他各级组织概不负责。如有阻拦破坏者,聚众闹事者,将扭送公安机关从重从快严惩不贷!

特此公告。

 

                            中华快活林娱乐中心(印)

                                    

 

我弟弟一把扯下公告,和小梅,我母亲,队上的社员们,去寻仓粮。

一把铁将军锁门,仓粮不在,小凤不在。人呢?

我弟弟他们找到宝良改过门上。

改过面色苍黄,守在门口央求大家说,我和他叔也不知道人家哪儿去了。他叔气得早睡倒了,昏迷不醒,乱说胡话。他刚喝了药睡着了,你们就让他安然睡一会会儿。行不行?啊?等他醒了,我和他一块去寻仓粮,看到底是咋回事……

社员们悻悻而归。我弟弟对大家说,咱们就不理它!看他们把咱七尺扽成八尺?听我的,角钢钟一敲,都到老岸坪来。男的挡人,女的睡路上,啥办法都给它用上!看谁敢动咱老岸坪一捏儿土?

我弟弟晚上就睡憋闷的大棚里了。小梅抱了娃陪着他,怎么也赶不走。她把娃塞到我弟弟怀里,搂了他泪汪汪地说,我怕,怕……我弟弟脸色铁青,仰头说道,冷子(冰雹)要砸到头上,怕也没用哇……白天则是我母亲守着大棚,让我弟弟去街上卖菜,顺便打听打听主意。

大棚里春意盎然。小黄瓜浑身的绿刺儿,顶着黄花儿咕嘟着嘴调皮地笑个不停。西红柿该拔蔓了,渐渐转黑的蔓叶拼了命似地仍抓了青黄透红的果实,给它们输送着乳汁,使我母亲不由得便想到了自己。样样庄稼和人都一个理啊,我母亲叹息了自言自语说。小葱最精神了,根根挺拔,嫩闪闪如姑娘们的纤纤玉指,掐一下就溢出清凌凌的翡翠汁儿。想到它们很快便会被踏烂碾碎,泥似地被翻倒土里去。母亲说,造孽呀,造孽……

轰!轰!一天中午,我母亲终于听到了这阵响声。她不慌不忙地走出大棚,手搭凉棚朝路边的地头望去,两辆推土机螃蟹似地举起一堵墙似的鳌子慢慢地落下,好像心里还不踏实般地又朝地面按了按,这才嗡嗡地向前顶了。老岸坪和母亲一块全身战栗了抖动。听得见婴儿被强行拽出母亲子宫的血水迸溅的吱吱声。鲜嫩的麦苗如姑娘的长发卷进了钢铁的齿轮,它们来不及哼一声就消失在了春天的蓝天白云下。塑料大棚衰弱得像位老人,低低地咦唉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倒向了地面,没谁能帮它。

死鬼!你到底来了。母亲说着,迎了上去……

我弟弟从县城菜摊赶回时,我母亲正披头散发躺在一辆推土机的钢铁巨齿前面,浑身是土,双目紧闭。社员们包围了推土机,嚷嚷闹闹。我弟弟攥了拳头冲上去,骂道,这是谁来,这是谁来?一个推土机手早被我弟弟那架势吓坏了,连连朝后退着,说,这不怪我,这不怪我,是老人家自己……我弟弟拽住他的衣领举拳就打,骂道,放你的屁!你不到这里来,她能跑你家炕头上浑身是土打滚吗?

推土机手举起只胳膊护住了自己的脸,边退边说,我是个下苦的,人家叫我来我就来了。你有啥话跟我们工头说……

这时便听见仓粮在路边叫道,你叫他打,他打了事情才好办了呢。

大家看去,仓粮笑眯眯地说起来了,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我把咱们这地卖上好价钱了,每亩一万八,分到每人头上不论男女老少就是刚剪了脐带的碎毛蛋都有两千元。大家看美不美!我怕夜长梦多,他们醒过来后反悔,就紧催着他们划帐拨款,跟他们老总去了趟省城,这两天就要给现货了。谁知你们的心眼儿小得——仓粮的双手舞扎了比划道——比鸡眼还小,比芝麻颗儿还小,在这儿跟人家别劲儿哩,使筋哩。我可把话说明了,谁要是把这好事闹黄了,谁以后自己想办法挽回来,我可一点忙也不帮——咱们是老汉吃挂面,有言(盐)在先……

我弟弟凑了过去说,看你的皮嘴翻得欢的!把地卖了,以后大家吃啥喝啥?这么大的事,你跟谁商量过?我怎么也算是队上的会计,掌着大印,你和我说了?没印你定的啥事都是白纸空文,通统无效!

仓粮翻了下眼睛,说,给你个麦秸杆你还当拐杖拄了?千锤敲锣,一锤定音。我是队长,法人代表,在队上就是我说了算。我上面有村上镇上,只有他们能管着我。你算个啥东西,妆化个啥呀?马槽里呲出来个驴嘴……

我弟弟扑了上去,骂道,跟你这不通人性不懂人话的没啥好说的,打你个瞎熊!

他一锤头便砸去。仓粮早有准备,滑爽地低头一躲,扭身撒腿便跑。几个小青年跟着我弟弟就追上去了。眼看着他们一溜烟直奔镇上去了,我母亲爬起身,抿把头发,对社员们喊道,都快去撵啊,别让镇上把他们抓起来!大家伙儿一窝蜂拔脚便赶去了。

仓粮果然跑到了镇上,大叫道,秦书记,快叫人关门!

我弟弟他们便被关在了大门外。几个愣头青抓起砖头,咣!咣!砸起了铁门。天色在混乱中黑了下来。

镇机关院子的大灯忽然齐明,照耀得院里院外雪亮如白昼。秦书记出现在了大楼的三层,对着铁门外的社员们说,如果你们想解决问题,你们选三个代表进来,反映你们的问题和意见。如果你们想闹事,公安局和派出所马上就要来人。

社员们当然想解决问题,很快选了我弟弟和另两个社员进去了。当大铁门开启又关上时,里边忽然传出了我弟弟他们三个叫喊挣扎的声音,你们骗,骗人!放开我,我是……

几位民警这时从外面走进了人群。散开,散开!他们说,谁不想和进去的人一样,谁就散开,赶快回去!……

老大!我母亲那晚闯进我的家门,浑身的衣裳都被汗水湿漉漉地贴在嶙峋的瘦骨上。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说,你可要救救你弟弟啊!这传出去,像啥话呀?——说你弟弟进过监狱——这名声几辈子都洗不净!……

我马上给我在县城的朋友们打电话求援了。在几位朋友的陪同下,深夜敲开了公安局一位副局长的家门。我张口便要激动地说了,他打了个手势让我闭嘴。情况我都了解了,他说,按说,我们不该介入这种事,上面打过招呼。但是,我们在地方上,属地方管,那个王副县长专门给我们局长打了电话。你看,他望了望我,说,你能不能去和他说说?只要他松松口,我们这边,好办!

球又回到了我的手里。这回朋友们大眼瞪小眼了,谁也没这么大的面子了。

我想了很久,既是给自己打气,也是安慰朋友们,说,那个王副县长我去找!他和我,我们村的人有缘分,可能还认我吧……

 

(十六)娱乐城门口的拘捕大会

 

那天夜里,分分秒秒都走得那么漫长,我一刻儿也没合眼。想起我的弟弟在这个城里和我只有数百米之远,却如天上人间般遥远。他从小到大从未在别的屋檐下过过夜,晚上一直有母亲后来又有了小梅陪着他,简陋而温馨的农舍里充满了关心他爱他的女人的絮叨和柔情,将他时而发作的粗鲁倔蛮脾气消解融化殆尽,此时在那幽闭拥挤弥漫着罪恶的监狱拘留室里,他怎么忍受得了!我只盼着天色快快地亮,上班的时间快快地来到。但到了上班的时间又能怎么样?那个“洋楼头”王副县长会在他的办公室吗?他出差去了没有开会去了没有下乡去了没有?即使他恰好在办公室,他能认我这个与他从未打过交道的小干事吗?我不过是与他同处过老岸坪那块土地,老岸坪是联系我和他的唯一亲情纽带,可他对老岸坪有什么好感亲情吗?

我想起了弟弟为队上选举的结果那晚找我时我责备他的话,你好好种你的地呗,争那个队长有什么用!我真是书呆子的见识和性格啊。在他和仓粮票数相等的情形下,只因为仓粮大字不识一个就指定他当队长,这么荒谬的借口如果拿出去找人评评理,也许就会改变选举的结果。但我却只认定了好好种地这一条路。现实告诉了我,在老岸坪和权力之间,厚敦的老岸坪是多么的柔弱,而虚渺的权力又是多么的坚实。仓粮可能就是从宝良改过的经历中悟出了这点,才那么执着地下功夫,而我呢……

谢天谢地,王副县长上班的时候正襟危坐在他的办公室里。我喜形于色地说,王县长,你好!你在啊!我是……

“洋楼头”说,你不用自我介绍,我认识你。你不就是老岸坪的么?

我大喜过望,忙说,是啊是啊!

“洋楼头”平淡地说,是为你弟的事吧?

我注意到他并未与我寒暄让我坐下,就这么由我立在那儿开门见山单刀直入地和我谈事儿了。我顿时掉进了冰窟窿里,拘谨地不知所措了。

“洋楼头可能是满意他已经刹下了我的锐气,这时用手一指沙发说,你坐么。他扔给了我一支烟,自己点燃了烟,说,你也是县上的干部,还上过大学,你不知道县上正在招商引资?多艰难啊!你们局完成任务了没?好像还差得远么。仓粮他们为这个费了多大的神,从考察项目到具体洽谈……可你弟却好,把咱请来的神往出撵!还抬脚动手就打人!他是惯大的吧?怎么没一点教养?你们家是怎么教育的?——竟敢冲击镇党委政府,文革那一套他是怎么学到手的?公安局给他一点颜色看看对他今后的成长是有好处的。对不对?你要和他们配合么。当然,你来给他说了话了,大家在具体处理时是会考虑的,比如行政拘留的最长时间是二十天,现在可以只押他个十五天……

我结结巴巴地说,王县上,我弟弟他确实有不对的地方,他出来后我一定和他谈。可,可是,仓粮,粮,他们也有不对的地方。比如说,这么大的事情没通过社员会,还有,最主要重要的是,他们把县上,国家的政策,没经过土地管理部门审批,就擅自出卖动用……

“洋楼头”不等我把话说完,鼻子里冷笑着哼一声,打断了我的结巴,你怎么说话?啊!什么社员会不会的,政策批没批的!问题的根子原来就在你这儿,在你的脑子里。你是拿县财政工资的干部,你的屁股就没坐到县上这边来!改革开放你知道不知道,超常规发展你懂不懂?社员的利益,农民的利益,都要服从全镇全县的大局!别说是只占了那么大的一块老岸坪地,还出钱买,就是把全队人全部搬迁了,平地坡地都占完了,一个硬币也不给,你们,他们也得服从!

我直呆呆地望着他,一股怒火从心底蹿上了脑门。这是什么县长,什么政策水平!和这家伙没理可说。我突然脱口而出道,你总该知道老岸坪地里有太岁吧?没忘了吃过它的亏吧?你现在执意要这么横行,你就不怕那个太岁来缠你!我话赶话地,脑子里忽然想起他的后妻就是现在的老婆和他有个独生女,掌上明珠似地,正在省城念大学。我便恶狠狠地又说,你就不怕你的家人,你的女儿有个三长两短的什么差池!

我说完后,看也没看他便甩门而出了。我听见他在我身后吼道,你给我站住!我跌跌撞撞地到了大院,在心里为我刚才的表现欢呼起来。我解气地想,哈,让他想着去吧!害怕去吧!太岁爷,你千万显个灵把这家伙教训一下!

就在我在“洋楼头”的办公室和他互相威胁的时候,秦书记引了公安局的警车拉了我弟弟和那两个社员到我们队,由仓粮召集了人,在娱乐城的门口,正对着老岸坪,举行了公开拘捕大会。娱乐城的小姐们也难得一见地三三两两跑到现场看热闹了。她们也许是幸灾乐祸,也许就是那么个做派,个个嚼着口香糖,搭肩勾背,一只腿支地一只腿脚尖点地不停地抖啊抖的。社员们低了头,用手蒙了怀里的孩子的眼睛,偷偷都溜走了。警车开动时,小梅披头散发满面是泪地撵上去给我弟弟的车里塞进去了一条烟。人们发现,宝良和改过始终没露面……  

中午饭过后,仓粮笑眯眯地挨家挨户通知说,都去老岸坪把自己家的青苗大棚清除了啊。晚上开会,咱们分钱!顺便研究一下在押犯人还能不能当会计……

 

(十七)太岁爷大显神灵了

 

初春的清晨,一辆黄色的挖掘机野马驹子似地在老岸坪上撒欢了。它那粗壮的胶皮轱辘后甩着油黑色的土片和鲜嫩的麦苗绿泥,将齿轮状的印痕凌厉深刻肆无忌惮地如检验完迄的印章盖满了老岸坪的身躯后,稳稳地停住了。钢铁的巨臂在空中伸了伸懒腰,傲慢地舒展开来,便向老岸坪叩去,挠抓了一阵,然后大象鼻子似地卷裹了一钵芳香四溢氤氲着温润热气的土壤,不屑一顾地丢弃到了一边。

它刚要再去挖第二下时,忽然犹疑地停住了,在空中凝固成个硕大的问号。

是宝良冲过来了,后面追赶着改过。

太岁爷,你饶了我吧,我不敢了!宝良大叫道,扑向了老岸坪的堤埝,在原先那个小小的土地爷庙,后来我爷爷偷偷改修成了太岁爷庙的地方,扑通一声跪下,咚咚地磕起了头。改过追上去,将棉袄披在他的贴身篮布衫上。宝良一把掀去了,说,我热,热,热死我了!太岁爷,我当年不该把你的神庙拆除踢塌了。他忽然叫起了我爷爷的名字,叔啊叔啊,我现在知道你为啥死了眼睛不肯闭上,你是嫌我拆了太岁爷庙么。你看我现在马上给它老人家恢复。

宝良发疯了似地双膝跪行,搬拾了堤埝上的散砖片石,很快搭建起了一个小神庙。他忽然叫起了改过,你快来快来,你看你看!他惊喜地指了刚才因搬走了一块插在堤埝里的石头而出现的一个石洞,里边的深处隐约有条蛇头。宝良咚咚地又磕起头了。你还不快给神下拜!宝良一把拉了改过,按了她的头朝地上撞去。改过拗不过他,半是挣扎半是顺从地磕了两个头。宝良忽然却劲儿很大地搡了她一把,叫道,谁叫你给神磕头了?你先快去给神请香裱火纸呀!改过吃力地往起爬着,宝良便等不及了,骂道,你呲磨啥哩,没一点儿敬神怕神的样子!赶紧叫村上的人,都快来拜啊!

他抓起泥土往自己的嘴里大把大把地塞了,说道,我吃,我吃!嗯,好吃!好吃!他又叫起了我爷爷的名字,叔啊叔啊,这土真香!你别撵我了,我跟你一样,也吃太岁土了。太岁爷呀,我再也不敢冒犯你了……

看见挖掘机手在驾驶窗里远远地张望,宝良大叫了起来,你怎么还不动,看啥哩看!快来跟我吃太岁土呀。你尝尝,尝尝,好吃得很。你吃了就百病皆消,保佑你全家逢凶化吉。你要不吃……他忽然叫了起来,你这小伙子,给你说了这半天,你咋还没动,,岁土ochi二下时,忽然犹疑地停住了,在空中凝固成了还不快把机器开出去!这是太岁爷的地盘,你惊扰了他老人家,你就不怕你出事吗?你家里人出事吗?

那挖掘机手狐疑地打开小铁门,刚要下来走过来看,宝良大叫了,你别动别动!你把机器开出这地了你再来。年轻的机手讪讪地笑笑,依然要走下来。宝良狂喊了起来,我叫你现在这样子别来别来,把机器开出去了再来你咋不听?——好么,你来,来,你再往下走两步试试?你的脚歪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腿折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或者其它哪儿咋了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那机手无声地咧嘴大笑了,露出了白生生的牙床,偏向下跨了几步。忽然,他打了个趔趄,脸色顿时突变。宝良哈哈大笑了拍手喊道,咋样?咋样?我的话你不听,太岁爷就给你点怕怕了不是?……

改过引了我母亲,小梅,大雁,社员们来了。那小小的太岁庙前很快便跪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香烟缭绕,纸火飘飘。旁边的树身树梢上扯挂起了红布横幅和红布缕儿。

仓粮在那个娱乐中心矮胖子老总的催促下,急匆匆地赶来了。他叫起了宝良。叔,叔,你在这装神弄鬼干啥哩?你给我回去,快回去!

宝良猛地朝太岁庙不住地叩起了头,太岁爷,太岁爷,你别理我这个忤逆娃子。是我冒犯了你,那年挖了你的地盘,你已经叫我瞎了眼断了后,把我好好的仓粮娃变成了忤逆子,你还想要杀要剐就尽管冲我一个人来吧,可别再伤了我娃,我孙子……

仓粮不耐烦起来,伸手就去拉宝良。一个人这时忽然冲过来,一把掀开了他,叫道,你敢动我老哥一指头试试?你不信太岁我信!

社员们看去,他不是别人,是几年都不见了的,大家以为在外大发了的赖娃。

赖娃三把两下把仓粮掀得踉踉跄跄退老远了。他接着扑通爬倒在太岁庙前,眼泪鼻涕横流,哭叫道,啊咳咳咳,我得罪了你老啊,太岁爷!一把黄土四两油,没有黄土我吃球!我把你撂荒了,种我婆娘的地哩,弄得鸡飞了蛋也打了,婆娘跟人跑了,娃也丢的丢了,成贼娃的成贼娃了,好好的一家人,现在只剩了我一个光棒。这是我对你老造的孽啊!太岁爷,紧亏你给我托梦说,有人要祸害咱老岸坪,叫我快回来。我就算赶上这紧火的时候了。太岁爷,我要叫你老不妄信了我,你看我给你老出气立新功。他谁要敢动你一手指头,是老虎我也要板他一只角……从今而后,我脱裤子当袄也要供你老的香火钱……

社员们惊讶万状,骇叹不已,再不信的人此时也唯恐自己给太岁爷表现得落后了。庙前一时大头小头黒头白头光葫芦头扎辫辫儿的头此起彼伏,如波浪滚滚,咕咚咕咚的声响像擂皮鼓。

仓粮气得脸色黄白,看看那个矮胖子老总,又看看宝良社员们,呆站着一筹莫展。小凤这时跑来对他哭了声儿说,咱娃在家里肚子痛得满床打滚哩,你快看看咋办?

啥?你说啥!仓粮恐惧地叫了声,撒腿就朝家里跑去。

宝良向那个矮胖子老总说,你还不快打电话问问,你家里怎么样?你在太岁爷跟前把孽可是造大了,你不遭横灾才怪哩!你要消灾减祸,就快多拿些香火钱给太岁爷修神庙吧。

矮胖子老总脸色刷白,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老岸坪恢复了往日的平寂恬静。那台挖掘机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开走了,留下一片无声的狼藉和辙印。社员们在宝良的指领下,心领神会配合默契地搬砖运石,担来金黄的琉璃瓦,修盖着崭新的太岁庙。赖娃跪坐在庙前,一刻儿也不敢怠慢,将火纸香裱虔诚地续烧上去。路人驻足观望了,加入进来,又小声地交谈着散去,临村的人们更远地方的人们陆续地涌来。夜色降临,那堆香火光焰熊熊,映红了老岸坪,闪烁在娱乐城每一间包房的窗口,使小姐们和客人们心神不定,不得不匆匆了事。修庙的人们大多回家睡觉去了,宝良跪在香火堆前,忽然被轻轻地推了推,随着一个小声,这是我们老总的一点心意,一小卷钞票飘落在他的面前。宝良扭身望去,已看不清来人的身影了。

“洋楼头”王副县长这晚也没安生。他面前的办公桌上摊放着我们市当天的日报,我弟弟被公开拘捕的消息刊登在第二版的显著位置上。但这没让他有丝毫的成就感。老岸坪聚众敬神的消息早已汇报到了他这里,他不停地打起了电话,要公安局,要派出所,要秦书记……

 

(十八)造神运动的喜剧力量

 

“洋楼头”王副县长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戴手表时却发现已七点多了。怎么搞的?明明天色还未大亮么。他推门出去朝天上一看:啊!——

只见宇宙仿佛塌下了,阴惨惨的黄雾透着青黑,无声地翻卷着,无边无涯地迷漫了,汹涌地围裹着他,围裹着每一栋建筑每一棵树木,使一切都残缺不全了。淡黄色的粉尘簌簌有声地降落下来,什么都成了浑沌的黄浊,地面,窗台,衣服,还有人的脸。

怎么回事?“洋楼头”王副县长想。那时人们还没沙尘暴这个概念,这种在当时还极其罕见的天气灾害是从这次之后才频繁发作,逐渐被重视认识的。他的心里忽然咯噔一响:莫非和我今天去老岸坪有关?他当年看守厂区时就活灵活现地听说过那儿有太岁,这几天宝良他们复活太岁爷的事他更听到了许多神奇的版本,原以为那纯粹属胡闹,不过是装神弄鬼阻挠办娱乐中心罢了,但现在看这阵势……迷信迷信,不可不信……他正有点儿忐忑不安,手机忽然响了。是在省城正上学的宝贝女儿打来的。她拉着哭声,娇嘀嘀地说,爸,我的电脑,昨天晚上,丢,丢了,叫贼偷了。

洋楼头脑子里轰地一响,想起了我对他的诅咒。他忙问女儿没丢其他东西吧?人身好好的吧?听说女儿人身安全着,也没再丢其他东西,洋楼头赶紧说,那就好那就好。最近这几天,你可要特别注意。罗罗嗦嗦说了一大堆,听得女儿心烦,莫名其妙,先他关上了手机。

这时手机又响了。洋楼头吓得都不敢接了:又有什么倒霉事?他看了又看来电显示,见是县委书记的这才忙接了。你来我这儿一下,有个人要见你哩。县委书记说。他忙道,好的好的。关上手机,顿觉有些解脱。便给秦书记打电话了,说,老秦啊,你先带人去吧,我有点事情,随后再来。

老岸坪那天却从一大早就成了欢腾的海洋。宝良他们按计划这天午时三刻给修成的太岁庙里的太岁爷泥雕彩绘神像点睛披红。前两天一个外地的,一个本地的,专给人过红白喜事的自乐班,都自报家门,寻见了宝良,约定了这天来给太岁神唱戏祝贺。此时便各自搭起了门对门的两个草台子,一方是锣鼓家伙板胡二胡乱弹梆子咣咣咣地震天价响,一方是西洋乐器洋鼓洋号气势恢弘地又打又吹。宝良看着天上的黄尘阴云,手舞足蹈地一会儿跑到这边,一会儿跑到那边,鼓劲儿怂恿说,太岁爷来啦,你们看太岁爷来啦!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大喜事啊!你们有啥本事就都给太岁爷献出来吧!我母亲一手抱着孙子一手提着小茶壶,给自乐班的师父徒弟们倒水,小梅则负责在家里烧水再担送到老岸坪来。大雁打杂。赖娃主管烧纸上香。他把看热闹的娃们赶得跌跤爬步地,如一群乱轰轰的麻雀,扑噜噜忽儿飞这边,扑噜噜忽儿飞那边,高兴得他抚掌大笑了,骂道,你们咋像有些没骨头的人一样,没个原则性儿呢,东倒吃羊头,西倒吃猪头!骂完后一想,这是骂谁呢?是骂我么。心里便唏嘘不已,咂嘴儿摇头。社员们家家户户男女老少齐出动,各自都给自己寻到了事儿做。

我头天晚上把城里朋友们给我透露的“洋楼头”要带秦书记公安干警来老岸坪拆庙驱人的消息,连夜赶回去已给宝良他们说了。改过说,叫他们来,咱们一人一口唾沫也把他们淹死。那个死鬼“洋楼头”交给我对付。他嫌弃我娘儿们一身土气,我拿香皂洗沟子也没勾回他的魂,硬是把我和女子一脚蹬了。这二十多年的陈帐我一直没和他算。他来了好,就怕他不来。他来了我要把他现在教唆瞎了我女子我女婿还想抓我老汉把我赶尽杀绝的新帐和他一块算!你们看我不撕烂他的脸,叫他沾一身秽气,以后咋到人面前说嘴!改过就让大家都不要分心,别管这事,她这天专守在路口等“洋楼头”他们来。

秦书记接了“洋楼头”要他们先去老岸坪的电话后,脸色一下阴沉了下来。这是想叫我把人得罪完了,他再来揽功么!便听镇机关被抽调去老岸坪的几个干部在院子里交头接耳互相调侃说,这熊天,好像真是太岁启驾哩。听说那老岸坪真的挖出过太岁。也怪啊,在那儿办啥啥不成:洗选厂,垮了;炼焦厂,垮了;后来兴办的菌肥厂大麻厂饲料厂塑料厂元件厂养猪厂,也都一个个垮了。这次又办这啥娱乐中心,还快活林呢,野猪林吧,不知道能坚持几天?八字没见一撇,就弄出了这么多的事儿,往后呢?……秦书记若在昨天以前听见这些话,肯定要把他们聚一堆,训斥一顿。现在他却装作没听见了,和大家坐辆快报废的白色面包车,到了东街路口。原先说好了公安局和派出所,分别出辆黑色桑塔纳警车和蓝白色的小面包警车,还出一位股长一位副所长带四个民警,在这儿和他们集合。这时却只有两个民警站在电线杆下等他们。那俩民警说,车和领导另外有案子要查,只派他俩来了。秦书记便在心里叫起苦来,没了警车的警灯警笛,气势上如何压得住那阵势?又只这几个人……便在心里打定主意:到那儿看情况办吧。

“洋楼头”王副县长到了县委书记的办公室,书记说,这个人你认识吧?便见沙发上有个精瘦的老头,双目烁烁地看着他。

郭老!

“洋楼头装作惊喜地大叫一声,冲过去伸出了双手。

老郭却坐在那儿没动,只伸出只手,让他握了握指尖。

老郭说,咱们都是熟人,客套话不用说了。再说,那三个社员正在你的监狱里受罪。

“洋楼头”张嘴刚要说话,老郭挥了挥手说,你那些大话套话你就给我收起来。我只求你给我这个老家伙个面子,把人马上放了,把那个野猪林娱乐中心别在老岸坪建,叫野猪们爱在哪儿撒野快活就到哪儿撒野快活,就是别在我的老岸坪。你知道,我也知道,那块老岸坪凝结了那些农民群众多少心血指望。你可以没有感情,可我把它早当成了我家的一口人。我在报纸上看见你们抓走了他们,你们没和他们商量,就强占他,他们的,老岸坪……老郭忽然痛哭失声了。

书记慌忙给他递去了纸巾,看了眼“洋楼头”说,你还不快给郭老解释说,我们正准备放了那三个人,那个老岸坪就不了了之,由农民种去。

老郭说,那好,我现在就要见那仨社员。

书记扶起老郭,让秘书用车拉了老郭去看守所接人。转身回来,却见“洋楼头”在他身后欲言又止。书记说,我们随后再谈吧。“洋楼头”说,那,那,今天早上,我派出去人,刚到那儿去了……书记说,你快打电话让他们回来呀。别叫老郭一会儿到那里看见了,又抓住你的小辫儿。你也算个老领导了,怎么这么不会灵活处理事儿!

秦书记那时正在通往老岸坪的路口,坐在车里。他们的车刚才一停下,改过就冲过来,说,有个叫“洋楼头”的,噢,你们叫王县长,是不是来了,在哪儿?

秦书记见她一副泼妇的样子,心里便怯了,说,没在。你是谁?

改过说,我就是这儿的人,神头!我认得你,你是秦书记。你来干啥?在你们镇里抓人没抓够,又到这儿抓人来了?

秦书记便由不得想发火了,那俩民警就跳下车,朝改过走了过去。

 

 

(十九)太岁爷要立新功了

 

那俩民警见改过对秦书记太不象话,跳下车就要对她采取措施, 洋楼头的电话这时打了过来。

洋楼头说,你们现在哪?

秦书记说,我们正在老岸坪的地头。为了表现自己的积极和严厉,他又加了句,有个老婆子真是刁民,骂你骂得难听得很,说你是……唉,我都没法给你开口学。

洋楼头忙说,你们把她怎么了没有?

秦书记说,正要收拾哩。

洋楼头说,那就是还没动手?——没有了好。农民么,咱们当干部的,别和他们一般见识。情况有变,你们赶紧先回来。

秦书记倒吸口凉气,好悬啊。他关上手机,马上对改过换了笑脸说,我们是来看看这里搞没搞封建迷信

改过说,你看搞没搞?

秦书记说,没搞好么。没搞我们也放心了。他朝干部们使个眼色,说,你们看过了吧,没啥事吧,该叮咛的都说了吧?那好,那咱们就回。

……

转眼间十几年过去了。我们县城的城郊,已是高楼林立。可老岸坪却依然翠碧盎然,俨然万“灰”丛中一点“绿”了。有不明就里的干部领导居民开发商见了,便说,好一块风水宝地呀!怎么不修个什么,挣大钱了!了解内情的就说了,你少搔情招祸!没看那里有太岁庙,地里有太岁哩,谁去谁倒霉。

宝良和改过精神矍铄,双目似电火,整天穿一身飘飘的长衫,大有仙骨道风的模样。每逢阴历初一十五晨昏时分,他俩就要在老岸坪的太岁庙主持仪式,和我母亲赖娃大雁他们燃烧香裱,鸣放鞭炮,张挂红布,祭祀叩拜。

小凤早下岗了,在宝良改过的帮助下,耕种着老岸坪他们家的责任田。仓粮呢,去外边打工了。我弟弟当然是队长了。他有天忽然问我,哥,你不是搞文化的么?我想把咱这太岁文化开发一下,做大做强,做个旅游的大蛋糕,你看行不?

我吃了一惊,说,这个,这个……

我弟弟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们这些文人呀……

于是,我们的老岸坪就有新故事要演出了。容我以后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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