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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卫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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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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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琴

                     闻琴

闻琴半夜从臭哄哄的鸡窝堆里醒来时,再也睡不着了。凉,秋天的凉不是冷,是比冷更让人冷的凉。那种凉是弥漫性的,侵略性的,是无孔不入无缝不浸的。如果冷是蒙面大盗,有给人一闷棍的疼,凉就是那个蒙面大盗一直尾随但拒不出招,人知其在却不得防御不得摆脱。人很快被拿住。先是手脚,后是四肢,最后从皮肉浸进骨头,无论怎样抱紧也暖和不起来。她觉得自己是块冰坨。冰坨上,凡是长着绒毛的地方都有幽幽的鸡屎味俏皮地站着,它们忽隐忽现。为了阻断这气息,她每晚睡觉前都涂上厚厚的雪花膏。不过她渐渐明白,这是徒劳的。香和臭混杂在一起因为太过浓郁而更臭了。很多年后,她一直被这种气味纠缠着,稍不注意就会袭上心头。无论那时觉得自己多骄傲都会心里一凉,一沉。

春天时,同村的大姨和闻琴妈说,琴头不上学了?嗯,不上了,她也念不出来。那没琢磨打工去?是想了,可她啥都不会干。我有亲戚开个养鸡场,不然我给往那里说说?闻琴妈连连点头,像老母鸡看到了米。很快,闻琴抱着行李住在了这个养鸡场。

在和一群鸡相处的日子里,她每天给它们清理鸡舍,加饲料,看成群的蛋从成群的鸡屁股里滚出来。她想起一个词,滚蛋!她有时会羡慕那些蛋,带着热乎乎的温度,光洁而透明,雄纠纠气昂昂地说滚就滚了。她不热乎,不光洁,不透明,她被卡在鸡屁股里滚不出来。她甚至在某一时刻,希望有人对她斩钉截铁地说,滚蛋!那她也会和那些蛋一样,雄赳赳气昂昂头也不回地滚。

阳光透过宽大而透明的玻璃窗照在闻琴的额头上时,她有些眩晕。她要在心里好好确认一下到底在哪里才能睁开眼睛。嗯,这是一个五口之家。老头儿老太太,儿子儿媳,还有一个刚过满月的小婴儿。她的任务是打扫卫生做饭,帮助老太太照看一下小婴儿。

她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朝阳独立的门房。窗户宽大,天蓝色衣橱,天蓝色梳妆台,她正坐在靠窗的一张小床上。北边墙上还有一道门,推开里面是个小储藏室。有苹果的香味隐隐传来。

这些都让她产生了暂时的幸福感,她笃定地想,她,闻琴,要在这里扎下根来。

经过一段时间观察,闻琴敏锐地发现,这一家人很好相处。她像兔子一样的谨慎和警惕慢慢松下来。晚饭,一家人围在餐桌前。媳妇对闻琴说,你忙活半天先吃吧,我来看孩子。闻琴稍稍推辞一下就先吃了。以致后来,媳妇让不让,她都习惯和大家先吃上一口热乎饭。

她觉得这家的媳妇傻。

媳妇完全不会拿姿态,无论她说什么,她都说好,你看怎么好怎么办。弱智还表现在生活其他点滴上。买菜时,闻琴眼尖手快嘴利索。她一眼就会识别出哪些菜是新鲜的,紧接着把新鲜的黄瓜说得一文不值,嘴角冒沫时还不忘用手掐一下摊子上的豆角,一切悠游尽在她的掌控之中。那媳妇完全不懂这一套,什么都很随便,几个西红柿随便一称,不问价也不还价。这些都给闻琴造成一种幻觉,这家媳妇除了会读点毫无用处的书,到处冒着傻气。在傻人面前,她那颗攥得紧紧的,生了褶皱的心完全可以舒展一下,飞扬一下。跋扈一下或者也是可以的吧?

闻琴坐在梳妆台前,死死盯着镜中的那个人。肤白且透,一摁出水,一弹即破。二八少女特有的红晕从脸蛋一圈圈晕染开去,水蜜桃样的甜就落在她腮边的小酒坑里。她陷在深深的自我欣赏中。

早餐,她做了白粥,煮了白蛋。男主人瞅瞅她说,闻琴,怎么不见你吃鸡蛋呢?每天吃个鸡蛋对身体好。说完抬头冲她笑笑。那笑容弥漫在她的脸上时,她的心底“汩汩”地流过一汪春水。同时,那些掺着浓重雪花膏味的“滚蛋”味也一重一重袭来。

那微笑让她觉得意味深长,让她充满憧憬。尽管这憧憬那么不确定,那么渺茫,那么没有根据,却像一束光。她顺着光束走,可以完全忽略四周的黑,可以暂时以为她是这束光的主角。不停止幻想,大幕就不会闭合。

想到这些,再看看镜中的自己,她很快又挑剔起来。眉毛还算好看,就是眼睛太小,眼皮太单。还有,头发太黄太毛糙。

我嫂子怎么那么命好?天天什么都不用干。这一竹竿一竹竿的尿布不用她洗也倒算了,就连晒干了都不用自己往屋里拿。

闻琴瞅着院子里一排排小旗帜,漫不经心地说。眼睛却偷偷瞟着老太太。她想看看老太太的表情。

老太太没说什么,也没有评价她的话。闻琴见老太太没替自己的儿媳说什么,心里竟涌起小小的得意。得意什么呢?细致想起来她也不确定。

闻琴在厨房里喊,嫂子,吃饭啦!老头老太太随亲戚的礼在外吃过了,接过儿媳手中的孩子说,快吃饭去吧。

闻琴,这饺子馅是羊肉的?

不能,我知道嫂子不吃羊肉咋会放羊肉呢?

哦,那我知道了。

闻琴见她放下筷子不再吃水饺,但也没求真来证明饺子馅的确是羊肉的。有些心虚,试探说,不然我再给你做碗面条?

哦,不用了,我吃块面包挺好。

闻琴彻底放松且窃喜,这个女人果真好对付。

闻琴最会哄老太太开心。老太太最喜欢听什么,就说什么。老太太不喜的,坚决不说不做。她旗帜鲜明地拥护老太太,让老太太也产生了幻觉。闻琴这丫头是老天给我派来的闺女吧?

闻琴的眼耳鼻舌身意俱灵光。她能非常敏感地嗅出环境里的味道,并且能够据此而畅想一些什么。畅想是幸福的,自由的,是可以超出边界的。想着想着,又自怨自艾起来。她隐约感觉在这个家里已经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权威,只是这权威脆弱又渺茫。

她,闻琴,需要如何努力才能叱咤风云呢?想到这儿脑海里飘过这家媳妇的面孔,文弱,单薄,说话走路什么都是轻的。就连微笑也是轻的。而闻琴叱咤风云的全部意义好像就是取代她,取代她的地位,取代她的话语权。不然,又有谁可以取代呢?

她少小离家闯荡江湖的经验是,男人是用来靠的。在男人面前,示弱,懂事,激发起男人的保护欲,那你想从男人那里得到的东西基本就搞定了。而女人是用来斗的。女人是弱者,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弱者不具备和强者相斗的能力,那就只能女人斗女人。这世界本来就是残酷的。闻琴在心里狠狠地想。

她要碾压,碾压一切的轻。她要以自己的泥牛之身,掀起云海之浪。

闻琴,嫂子给你买件裙子,试试看合适不?

闻琴把眼皮挑了一挑,说,我不喜欢,留着你自己穿吧。嫂子不愠不恼,没说什么就收起来了。第二天,那媳妇真的就穿起了新裙子上班了。闻琴心里说,哼,一定花不了几个钱,我才不稀罕她的施舍呢。

闻琴第一次走进书房。在这个家中,书房是私密空间。

确切说,她还没走进时就听见俩人说话。

男主人说,闻琴这丫头有点浮。要不咱们换换?

媳妇说,嗯,是有点。不过,她干活勤快利索,又讨老太太欢心。难得老太太高兴,先这样吧。

闻琴想把伸出去的脚缩回来,来不及了。闻琴,有事么?

整整一面墙的书从墙底一直铺到墙顶,然后爬山虎一样,又从房顶往右边蔓延。蔓延到那媳妇映在墙上的背影时停住了。这让有巨大书墙作为背景的媳妇看起来很淡定,很有力量。那声音从那里传出来时,这种力向闻琴奔着涌着,一路冲来。震慑着她,压迫着她,带着海潮的腥咸,扑扑地打在她的脸上,又咸又疼。

她脸一红,几乎要哭出声来。

这么长时间以来,她拼命挣着,抢着,像个跳梁小丑一样地扮笑扮颦。她要努力呀,往上跳一跳,就够到啦!她无数次鼓励自己要实现。她觉得她行,具有一切行的资本,一切尽在掌控中。万万没想到的是,她的绝世聪明和经验像一记重拳打在了棉花上,发力未得力。拙劣得很。她就这么赤裸着跳呀舞的,让人看个精透,自己还意兴盎然,那阑珊就在身后而不自知。

这种摧毁是毁灭性的。

夜又黑又沉。闻琴觉得自己是深海里潜伏的海蜇。不断伸出触角试探生活,却是伸哪儿哪儿疼。疼所带来的应急反应是缩回来,抱成一团。缩不回的,是被拦须斩断的。她缩紧自己,抱一抱。再缩,再抱。那裹着雪花膏的鸡屎味又一波一波在她的唇齿间涌出来。她以为她走了很远,却从未逃离。她悲哀地发现,无论她怎么努力都无法摆脱。

男主人曾打趣她说,闻琴,谁给你取的名字呢?有高山流水的空阔和浩荡。她不知高山流水说的是什么,但她想主人的话是很高级的赞美话。主人赞美她的名字就是赞美她。那是一首琴曲吗?或者也是诗吧。她在心里喃喃地想。偶尔听见男主人弹琴,叮叮咚咚的,勾起她想亲眼看看那把发出流水之声的琴。

那天在书房她看到了挂在墙上的那把古琴。但这很像泄露了天机。天机就是,她虽以闻琴之名,却只能在琴之外,琴永远不会属于她。但得聆听是命运。如果她有足够的慧根,完全可以无弦而奏曲。不,她是她,她只是她。

她的眼泪小河一样淌出来,汩汩的。她忽然怨恨母亲。给她一个与她风马牛不相及的名字干什么呢?她喜欢那个莽撞,自以为是,自信甚至自大到极点的自己。她宁愿一直蒙昧下去,永远不被打开。艳羡的徒生是一件痛苦的事。

母亲给她取名字,也根本不知道什么高山和流水。她和她一样,能见到的只是门前一条快干的小河和一座长满白薯高粱的小山坡。名字就是从她哥那儿排来的。她哥闻生,是接生婆一嚷嚷,生啦!她爹说,就叫闻生吧。

闻琴,帮嫂子添点水。

第二天周日,老太太走亲戚去了。媳妇给孩子洗澡,喊闻琴帮忙。闻琴听到了,却一动也懒得动。

闻琴,怎么了,你?和嫂子说一说?

闻琴脸对着墙,红肿着眼睛,不说话不转身。很久她说,我想家。

想家好办呀,现在公共汽车估计还能买到票。

闻琴一听骨碌一下爬起来,三下两下收拾好行李急匆匆地出了门。

下午,亲戚送老太太回来说,上午见到闻琴了,提着大包小包正准备上公共汽车呢。

大包小包?闻琴出门走得急,好像也没带什么。亲戚说,快检查一下吧,不会丢什么东西吧?儿媳妇说,可能是闻琴给父母买的东西,不必查。亲戚说,最好检查检查,我看着不像。

老太太脸色铁青从里屋出来,说,你爸的半导体不见了。大家一听,嚯地一惊。再仔细看看,两瓶尚好的酒不见了,一盒西洋参,一条烟都不见了。儿媳妇拉开抽屉,她的金项链也不见了。再不见什么,大家也想不起来了。老太太气得直哆嗦,这孩子咋这不知好歹呢?枉我那么稀罕她信任她,还想给她在城里找工作,找对象,像嫁闺女一样给她嫁出去。咳咳咳,真是白瞎了我的一颗心。

亲戚说,报警吧。

老太太不说话。媳妇轻声说,算了吧。她还小,报警的话她一辈子就毁了。

闻琴带着报复般的快感飞一样离开了。她不知道她刚走,墙上挂着的那把古琴莫名其妙地忽然“嘣”的一声,断了一根弦。

己亥深秋于如如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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