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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景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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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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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决

 

算来这是他与敌人僵持对峙的第五天了。

衣衫褴褛,蓬头垢面,两眼红肿,这幅憔悴模样他自己能想象的出来。大脑发木昏沉,除了头和胳膊能活动,整个身体僵硬如一块铁板,这些不适真切感受得到。

他蜷卧在杂草和荆棘遮掩的米巴宽的洞口,手端步枪,双目如炬死盯对面那个带来威胁的地方,一动不动。直线距离不到三百米,就普通人不易察觉的一个幽暗之地,说不清有几双仇视的目光正凶巴巴锁定了他。

你死我活,命悬一线的较量。

眼前这条杂草乱石的山沟,敌我双方的生死对决就此展开,气氛严峻,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火药味。横亘于对峙双方的山沟,宽而不深,一条如蟒粗细的小溪自上而下穿草漫石,淙淙流淌。如果没有战争,如此青山碧水风景秀丽之地,不失为游人把景赏玩的美好胜地。残酷的战争毁掉的不仅是美好家园,还有朝夕相处的亲人和战友。想到这,他扭转那颗昏沉木那的头,瞅瞅身子一侧头靠洞壁重伤昏迷的班长。班长双眼紧闭,眉头锁成疙瘩,此刻只有贴近了才能感觉到他微弱的喘息声。班长陷入昏迷状态三天了,胸部中弹伤势不轻,简单包扎只能做到暂时止血,若要伤愈好转必须动手术取出身体里那颗惹祸的弹头。可目前身处险地,要脱离此隐身之所着实不易,甚至说他的活动动作稍微一大,都有断送性命的危险。对面险情一刻不除,死神如影随形,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军人,不可存有半点麻痹心理。残酷的斗争没有道义可讲,生与死,一眨眼的事。

就在今天凌晨,一次急促而短暂的枪战打破了持续多日的“宁静”,胜负结果明显,悄悄摸爬到沟里去偷水的一敌人,被他及时发现并精确击毙,死尸四仰巴扎横陈在溪流边的一堆乱石杂草之上。一时间,寂静的山谷枪声乱响,敌人开始疯狂报复发泄,子弹乱射,岩石崩溅,断枝残叶飞跳,足足一刻钟,才渐归于静。

对手缺水严重,这绝对是个利好消息。僵持对峙多日,在谁也难以把对方吃掉的情况下,除了保持坚强的精神意志,关键的给养也必需充足,这可是维系生命机能的根本啊。现在,他剩存的食品和水节约用的话再坚持一星期没问题,这要“感谢”仍陪伴在身边的两位战友,重伤昏迷的班长,和紧贴石壁而侧躺牺牲多日的战友小刘。

谈起这次遭遇,是十几天前的事了。大部队集中优势兵力击溃盘踞于这片深山密林中的敌匪后,把清扫残敌的任务交给了他们连。因为地域大,环境复杂,绵延百里的群山恶岭,单靠一个连的兵力密密梳理清查,难度相当大。为圆满完成上级首长交代的这项艰巨任务,连领导经过紧急磋商,以班排为单位把战士分成若干小组,确保分片分段干净彻底的歼灭漏网之“鱼”。

他们班从离开连部出发就不顺利,进入这片战火燃烧过的群山,沿着事先制定好的路线一路按部就班小心搜索。哪成想行动刚展开第一天,意外发生了,走在最前面的一名战士不小心踏响了埋设隐蔽处的地雷,造成他的当场不幸牺牲不说,还导致另一名紧随其后战友的重伤。面对严重突发事变,班长立马召集大家进行紧急商讨,决定先派人把牺牲和受伤战友护送至后方基地,剩下的由班长带领继续前进,确保此次搜索任务按时顺利完成。只剩四个人了,前路凶险,生死难料。畏惧不前,军人之耻也。

接下来两天,一路走来有惊无险。沿途林木茂密,岩石裸峭,荆棘丛生,战火烧过的地方,黑色烧灼印迹明显。他们一行四人爬险山恶岭,蹚杂草踏乱石,这走的不是路,而是用双脚硬生生闯出来的路线。感觉哪里有危险,有疑点,他们会毫不犹豫靠上去,确保搜索过的地方绝对无任何隐患。

不想看到的意外还是发生了。就在第四天搜索到这片山谷时,他们正顺着山沟边的一条细如扁担的小路一点点谨慎向山上艰难攀爬,快到半山腰,冷不防沟对过射来几发子弹,猝不及防,走在前面的小刘和班长随即中弹。由于有前面战友挡护,为跟在后面的人赢得几秒钟反应时间,他和另一战士迅疾匍匐于乱草丛中,躲过了这次意外袭击。灾难来得突然而且猛烈,又是一死一重伤,接下来为所要执行的任务增加了前所未有的艰难。眼下,先不说肩负的任务能不能完成了,他们能否安全脱身都是个了问题。面临的敌情不明,仅凭二人之力能与之周旋多久,无法预测。幸运的是在事发地不远,意外发现了一个小山洞,说洞牵强了,不过一小山窝窝而已。在如此危难之际,能寻摸到一块挤一挤的藏身之地,已属万幸。估摸就目前的严峻态势,走又走不脱,权宜之计只能是采取暂时固守待援,以图保全。

受重伤的班长被全力救回,牺牲的小刘遗体也抢回来了。班长意识还清醒,简单做一番包扎处理,止住血不流,短时间看来不会出现生命危险。三人挤在充斥着腐草味的小山窝窝里,你一言我一语紧急研究对策。其实除了请求增援一条路,更无好的良策。班长最后拍板决定,命令体格好年龄比他大一点的战友天一黑火速离开险地,原路返回连部去报告情况,他和班长留守此地待命。距连部虽说只有百余里,但一路高山密林,人迹罕见,单人独行,实则凶险异常,途中如遇其他搜索部队,那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回去求援任务艰巨,可留下来固守待援也同样困难重重。班长重伤性命堪忧,具有作战能力的只有他一人,对面恶狼虎视眈眈,靠一己之力,若遇强敌硬攻,能坚持多久不好说。他已经做好誓死拒敌鱼死网破的心理准备了。

被派回求援的战友是次日凌晨趁着敌人打盹悄悄离开的。接下来一整天,受着重伤的班长分配任务,两人轮流监视对面敌人动向,以防不测。多日来的穿山越岭,身心俱疲,蜷着身子打个盹也成为一种难得的奢侈享受。最初,他坚决不同意班长所提出来轮流值班的方案。班长的伤不能做到及时有效治疗,但起码必须保证他能够得到充足休息和静养,目前养好伤比什么都重要。就剩下他们两个人了,班长伤势又那么重,一旦出现意外,连个陪他说话的人也没了。他怕失去班长这个主心骨,二十来岁的他经验和意志没法与班长相比,倘若危险骤然而至,他是否能扛得住?

班长没能支撑多久,在和敌人对峙的第三天,由于伤口发炎伤势恶化陷入昏迷。不过他还是要感谢老天爷的眷顾,由于班长的陪伴和帮助,他度过了开始这段最难熬的日子。虽只是短短两天,班长却对他说了不少鼓励和贴心话,他用心记着,并在黑暗无际孤独疲劳的时候“拿”出来咀嚼回味,无形中增添了坚守的信心和勇气。他默默祈祷,希望昏迷中的班长吉人天相,努力挺过这一关,坚持到支援部队的到来。

敌人偷水企图失败,还白白搭上同伙一条命,气急败坏的他们胡乱打枪发泄一番,无计可施哑谜起来。趁敌人处于发蒙状态,这时的他可以放下心来做自己的事了。先给昏迷的班长擦擦脸,喂点食物和水,揉捏几下手和腿,避免长时间一个固定姿势造成血液流动不畅。昏迷中的班长像知道一样努力配合着,这使他节省了不少力。伺候完班长,他自己的任务是尽快吃点干粮,补充一下水分,然后合眼眯瞪一阵,青天白日,同样不摸我方实情的敌人也不敢贸然行动,通过这几天的观察和了解,这点他还是有把握的。一个人精力再旺盛也是有限的,血肉之躯毕竟不是铁打的,自班长昏迷以来,他采取了白天休息晚上死盯的策略,这一熬三整天过去。说身体不疲劳是假话,但重要的心气不能泄,尽量把精神状态调整好。白天打瞌睡时也要睁一眼闭一眼,命拴在裤腰带上,哪有拿命不当回事的,除非你是成心不想活了,神仙也救不了的人。

战场,就是如此的残酷无情。

平安中又熬过一天。当熹微晨光漫过高耸的山脊把点点亮色铺撒开来,寂静狭长的山沟,齐腰的荒草灌木,逐渐褪去朦胧的影子,真实的晃进视野里。山溪淙淙流动,偶尔响起几声鸟啼,清脆悦耳,让从黑夜沉睡醒来的大山愈加幽静迷人。

趴了一整夜,凌晨时间是危险的,一宿没有眯眼打盹的人,人的精力达到极限,犯困的弱点在这个节点是最容易暴露的,趁机打你个措手不及,和昨天一样来个突然袭击,所有的辛苦努力将化为泡影。咬咬牙挺一挺,等天一亮透,危险等级自然的减轻了。眼皮发涩发沉,像挂两个秤砣,可了劲的想“掐架”,他腾出手来使劲拧一把大腿,像小咬盯了一口,一晚上像这个动作要重复多次,疼痛感没有那么强了,不过作用还是有的。

战友去求援已经第五天了,按来回的路程算算,也该有个结果,不会是发生意外了吧?他不敢朝这方面想。可不想也做不到,最坏的心理打算还是有必要的,一旦……死对于一个抗枪奔赴杀场的战士来说,谈不上怕,从入伍参军的那一天起,舍身报国的信念和决心已然深深刻在心里。眼下,叫他担忧的是上级派给的任务没完成,还伤亡了多位战友,眼睁睁自己又被困在了这儿,拼不能拼,走不能走的,干着急使不上劲,憋屈难受啊!如果是自己一个人,豁出去和对面的敌人拼个你死我活,痛痛快快完结了事。可处在昏迷中一息尚存的班长怎么办?意气用事的结果只有两个:得手,顺利歼灭敌人,然后带着班长离开;失败,搭上自己这条命不说,班长最终也逃不脱噩运。如果出现了后一种结果,那罪人的恶名自是洗涮不掉的!

黑洞洞的枪口一刻不离紧锁目标,这个姿势像被程序设定一样一成不变。六天了,双手和枪经过这多日来形影不离的配合,默契程度俨然是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今天,敌人可能会有所动作,缺水困难解决不了,他们支持不了多久。狗逼急了还跳墙呢,人急了不会仅仅选择跳墙这一条路,为了活命啥歪门邪道都能想出来。为确保敌人不会从自己眼皮子底下溜掉,侥幸心理不可有,想想此时的敌人正在缺水的痛苦中煎熬,胜利的天平已经朝着自己一方倾斜,他忽然觉得一阵轻松。

一上午,了无人迹的大山异乎寻常的静,这种难耐的静会让人产生一种错觉,不像身处危机四伏的漩涡厄境。像往常一样,他做完每天应该做的一切,疲劳裹挟着睡意一起袭来,适时该休息一下了,入秋时节,冷热适中,加剧了困倦和疲乏。他轻微挪动下身体,找个感觉比较舒适的姿势,准备趴在洞口的沿坎上打个盹。就在此时,他突然嗅到某种异常气息,凭经验但凡出现一点风吹草动,也难逃自对峙以来练就的“特殊”本领了。他全身的细胞立马活跃起来,不适感瞬间消失,紧张和兴奋占据主导,这是大战即将开始才有的状态。

怎么回事?从枪的瞄准镜里看到的一幕,瞬间叫他心跳加速,呼吸粗重起来。他是个没结婚的小伙子,平时生活中有机会接触的女人不多,女人的世界对处于生理成熟期的他来说是个谜,更别说能亲眼看到一个女人的裸体了。太他妈匪夷所思了!这个光裸着上身,脖子上挂着两个军用水壶,水壶的带子从两个雪白的乳房间穿过,低垂于胯部,一走一晃悠,这的确是个女人!再仔细看,女子的腰部好像拴着一条绳子。奶奶的,这些狠毒的浑蛋!他心里暗骂一句。对面的敌人竟然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想出这样丧尽天良的损招,利用手中被挟持得女人当诱饵,做孤注一掷的挣扎了,可恶至极!

怎么办?他紧握步枪手扣扳机目光追逐着目标,大脑快速运转思考着对策,时间紧迫,必须做出果断和正确的决定。要杀掉这个的女人,轻而易举一颗子弹的事。可部队有严格的纪律,不能乱杀无辜,何况面前这个战战兢兢爬出来下到沟里取水的女人还是被挟持的。战争是男人间的较量,把人世间代表着善良美丽的女性卷入其中,是泯灭人性和道德的残酷做法。即使战争无法让女人躲开,她们大多也是在后方医疗单位参与伤员救护等善意之举,直接持枪投入战场绞杀的毕竟少数。面对如此突发状况,他一时陷入两难抉择,这个被强制出来取水的女人,是兵?是民?身份不好确定。动手容易,如果错杀,那后悔的阴影将伴随他的一生。难题摆在眼前,他有点起急,额头上开始出现细密汗珠。情急之下,他把枪口移向敌人藏身的洞口,细细观察。果然,在一块黑黢黢的山石背后,一双小眼睛也正冷冷盯着他这一方。敌人是在利用抛掷诱饵的方式,试图来整个一箭双雕的把戏。取水成功,困境缓解,持续对峙;诱饵意外,连锁反应的结果是反应稍一迟缓,对手有被吃掉的危险。来者不善,这样看来,敌人是在下一盘丑陋不堪的赌局,困兽犹斗,疯狂挣扎。

从第一发子弹射出,到再次子弹击发,速度再快也需要三四秒的反应时间,这短短的几秒钟,出现意外的概率极大,对方若是老手,那成功的把握几乎是板上钉钉。没时间考虑了,这时女人已经把两个水壶依次灌满,看她的姿势和举动心里一定是惧怕惶恐的,灌水的时侯不时抬头朝这面山坡望望,直到把水壶重新挂在脖子上,转身原路返回。牵制她的绳子在身后耷拉着,走几步,绳子被碎石挂住,她不得不回过身子把绳子提起来,手抓绳子深一脚浅一脚朝着高处的掩体处攀爬。

干吧,时不我待!他深深吸口气,调整稳定一下情绪,注意力汇集于一点,先痛快利索解决对面的敌人再说。到了该了结的时刻了,要等女人快爬到洞口再开枪。他决定动手时先打断牵制女人的绳子,这势必惊动洞口隐藏的敌人,就在那家伙短暂愣神时刻,一枪送他上西天。他对自己枪法的精准性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几次连队里举办射击比武,他次次名列前茅,连队首长夸赞他是当狙击手的好苗子,遇到恰当时机一定培养举荐,成绩优异是汗水摔八瓣刻苦训练的结果。能百分之百击毙敌人,再完美不过,如果……他坚信没有如果出现!握枪的手微微有点抖,他感觉到了,这是临战紧张的表现。苦苦坚守六天多,结束的时刻终于到来,有点小紧张在所难免,确切的说应当是兴奋。他一眼闭一眼睁紧盯着瞄准镜,枪口丝毫不离洞口那个若隐若现的小眼睛,真正较量的大幕拉开了。

砰!就在女人离洞口还有两三米远时,他果断扣动扳机。枪一响,女人随之扑倒在地。枪响还未扩散,他微调身口,准确找到距此不远那双熟悉的敌视眼睛,惊讶的看见隐藏之敌并没有受到影响不说,那双恶毒的眼睛此刻正透过瞄准镜狠狠盯着他呢。老手!他心中一凛。几乎同时,敌我双方所持的枪口同时抖动一下,山谷中荡起短暂的沉闷枪响后,很快归于宁静。

额头受了点轻伤的他,头枕洞口的坎沿,蜷曲着双腿,微闭双眼静静躺着,是该好好休息一下了,他想。一道殷红的鲜血挂在脏兮兮的脸上,慢慢绽放,如一朵鲜红的玫瑰。

坚持!胜利!他喃喃自语道。朦胧中,他似乎看见一支十几人的小分队正穿梭在荒草山岭中,朝着这里急速奔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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