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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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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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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方有多远

 一

我曾经在乡间小路上眺望过远方,腰与地面成七十度角固定,头却抬着。

太阳的怒火还未平息,像一个怪物喷发出滚滚热浪,我和背上的三妹、身边矮一头的二妹,站成了汗流如雨的雕像。

那时我六岁。

我六岁的时候,我三妹两岁,她瘦弱得像一只小猫,下地走路都很困难,于是我的背就成了她的常驻地。身材细瘦的我,用两只手反扣,托起妹妹的身躯,一个小时,两个小时,我的小手早已经生疼。我背着妹妹站在村口的小路,热辣辣的太阳晒得我头晕,妹妹要找妈妈,不让回家,我一边哄着她,一边热切地向远方眺望。

视线所及,是焦黄的麦田,那麦芒仿佛扎在我的眼里,让我的眼角酸疼。或许是因为汗水进了眼睛的缘故吧,当它蜿蜒到嘴角的时候,我知道它是咸的。田野里,有人影在麦浪中时隐时现,他们是在收获,这画面如果让诗人和画家去看,或许会成就诗画的佳作,可是这些都和我无关,我只想我的妈妈能快点回来,把我的手解放出来,让我的腰能直一会儿。

那时候,我无比痛恨远方这个词语,哪怕让我看到妈妈的脸,妈妈挥动镰刀的手臂,妈妈脸上淌着的汗,哪怕让我和妈妈之间缩短那么一点点距离,对于六岁的我来说,都是一种幸福。

太阳逐渐收敛了光芒,傍晚开始来临,妹妹在我背上睡着了,我能回家了。

我侧着身子,小心地把妹妹放到床上,活动活动手脚直了直腰,然后开始用压水井压水。我小小的身躯,完全趴在压水杆上,打着坠,看着一股一股的清水涌流出来,心底很满足,过上一段时间,妈妈会用我打的水洗去田里的各种灰尘,洗去浑身的疲惫。然后,我端起大锅,把锅坐在煤火炉上,淘了米放进去,把馒头放在篦子上,我这一天的主要工作就要完成了。

妹妹的哭声响起来,细弱的那一种,我不爱听那个,听了心里会酸,赶紧跑过去,蹲下身子,把妹妹的小手搭在我肩上,然后背她起来,又到村口的小路上站着,其实我身边还有一个四岁的二妹,她站在我旁边,紧紧拉着我的衣角。这个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有三三两两的叔叔伯伯扛着杈子拿着镰刀,一边闲聊一边从我身旁走过,我可以从他们的声音分辨出他们是谁。远方已经一片模糊,我那时还怕黑,在我听过的故事中,黑暗中藏着鬼怪和妖精,我怕他们一边磨着牙齿,一边窥伺我们。背上的三妹时不时哭泣,二妹不断地追问妈妈为什么还不回来,我小小的心脏紧缩着,我的妈妈在一团黑暗里。

终于,爸爸妈妈的声音透过夜色传来,催化了我眼中的液体,它在我眼中打着转转却不被允许流出。我是老大,没有哭的权利。妈妈把三妹从我肩头抱下,我扯着二妹的手,跟在爸爸妈妈后面往回走,身后仍然是黑黑的一团,至于远方有什么,都和我无关了,那个时候,我认为的远方就是妈妈在的地方。

到目前为止,我走的最远的地方是北京,但是那一趟旅程我并没有远方的概念,因为高速动车生生把空间压缩了,几百上千公里的路程轻松而短暂。即便那里是首都,即便我在那里第一次坐了地铁,游览了故宫,到天安门感受了庄严和肃穆,然后,北海公园的白塔,什刹海的音乐节,各种各样的北京小吃和全聚德的烤鸭,足以让我感到充实和愉快,但是北京仍然没有在我所认可的远方中占有一席之地。

我记忆中走得最远的路程是到河北邢台,尽管那里比北京要近得多。

那趟旅程是在我上大学之前。

村西的一个小孩子一边奔跑一边喊我的名字,考上大学啦,xx考上大学啦!声音穿越了整个街筒,让我的心飘上了半空。我,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

彼时,一个蹲在墙角不发一言的“老头”眼晴里闪过惊喜,随即又像烟花消散在夜空一般迅速黯淡。那是我早已白了头的刚四十岁的父亲。

我们家没钱供我上大学。那个晚上我妈妈串了几家亲友,回来时两手空空。拿到通知书的喜悦早已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我躺在黑暗中辗转反侧,寂静中,妹妹们在我脚边睡得正香,身下的席子粗糙而刺人。蚊子嗡嗡着伺机叮咬,老鼠窸窸窣窣地做着小动作。年轻的女孩子暗暗做了决定。我要到邢台去,一个人。

那是阳历八月的一天,太阳早早就爬出了窝,火气挺大,盛夏不允许它偷懒,所以它一出来就开始喷放怒火。我穿着一身八块钱的短袖短裤,蹬着自行车在热浪中前行,不一会儿就是满身的汗。二十多里地一晃而过,因为从家到高中的这段路我已经走了三年,用自行车丈量早已成为常态。到达县城汽车站,我把那自行车找了旮旯处一放,就上了去邢台的长途汽车。那时,我仿若一个战士,准备挑战一个人第一次出远门的恐惧,挑战一上车就高度紧张的神经和恶心难受的胃,我明白如果没有这场战斗,我将永远困守,永远到达不了梦里的远方。

那时候到邢台没有直达车,我需要转两回车,一回在安阳,一回在邯郸。我吃了晕车药,迷迷糊糊的,一路睡着一路迷着,一路难受着。到了转车的地方,都市环境让我眼花缭乱,汽车排列让我晕头转向,各种关于陌生人的传言让我心生警惕。我像只晕头鸡一样来回转,观察着,紧跟着,迷糊着,清醒着,走了几回弯路,最终折腾了一天的时间,我坐在了邢台三大爷的家中。沙发上坐着的我,腹中如雷鸣,这一天我滴水未进,可是我的心里充满了愉悦。三大爷家的地板是木质的,踩上去很踏实,三大爷乐呵呵的,竖着大拇指,这妞,能干。我知道,我的大学,能上了。

从家到邢台的路,因为辗转,因为恐惧,因为小心翼翼和紧张兮兮,因为心中充满了愿望,变得漫长。远方有多远呢?或许不仅仅是几百公里吧!

这几百里路,是我人生中关键的一段,不是从我的家到邢台,是从我的高中走到了大学,是拿到了我人生方向的钥匙,我即将打开的,是不同于以往的人生图景,我知道,我人生的台阶抬高了,拾级而上,我终能攀登到我想要到的高度。

到我上大学的那一天,我准备了三个大包袱,两个小包袱,被子褥子脸盆等用具都在里面,原本爸爸是要送我的,可是那一天他突然拉肚子,只能把我送到车上就回去了。

我是个憨大胆,也没觉得爸爸不在有什么不好,一个人带着大包小包上了车,晕车晕得我照旧迷迷糊糊,到了地方我方向都分不清。我把小包袱和大包袱系在一起,背上背着一个,两只细胳膊一边挽一个,像机器人一样往外走。幸亏,不远处有学校接车的学长,在他们的帮助下到了学校,可是,是没人帮着往寝室运东西的。我像只企鹅一样分三趟把东西搬运到四楼的寝室,然后铺好床,跟着同学去交费。我觉得自己能干极了,可是到了交费的地方,我就知道我垮了,头晕恶心,晕车加中暑,让我无法站立,在交费的队伍中,我是躺在地上的唯一一个。

当时,我在地上躺着,看着别人的腿在我跟前晃,心里充满了悲哀,我想一定有许多人在看我,一个身高腿长的女孩子,躺在地上像什么样子。我的头发被汗水打湿成了绺子,紧贴着我的头皮,衣服全都粘在身上,我知道自己有多狼狈,可是我不想流泪,只咬紧了嘴唇,躺一会儿,跟着队伍挪一会儿,我的心脏扑通扑通跳得飞快,不是激动,是控制不住身体的反应。美好大学生活的想象在第一天被悲哀代替。幸亏,遇到一个老乡,他替我交了费充了卡,我才能回寝室躺在床上流泪。

寝室里每个同学都有家长护送,只有我没有。我脸朝里躺着,头嗡嗡叫,听见同学的家长说,看人家小妮,真能干,这么远自己一个人跑过来了。我的眼泪流得更欢了。如果可以,我不想这么能干的,而且,我是真的不能干。我不抱怨父母,但是到底心里还是委屈了。大学的第一天,我以狼狈的姿态呈现。

那段从家到学校的路,之后我走了几年,加在一起也算是走的很远的路程了。我的大学所在的地方,能算是远方吗?应该算吧,求学的道路在空间转换中夹杂了沉重和成长,托起了我的知识框架,让我的裙裾在舞厅里飞扬,让我的身影在赛场上奔跑,让我收获了闺蜜和兄弟,还有青涩的爱情。

远方是需要某些抽象的物质来填充的。

空间的远方是可知可感的,就像是橡皮筋,可以拉伸或者收缩,在这远与近的奔波中,我的人生图画慢慢展开,浓重或者淡然,都自有滋味。远方,总是要有什么东西存在,才更有价值和意义。

就像现在,我的一些放在心上的朋友,在四面八方分布,他们和我之间似乎很远,又似乎很近。每天的问好也好,多日不见偶尔驱车来访也好,远方成了我的惦念,因为那里有友谊和爱。

空间的远方可以丈量吗?我可以用步子,用皮尺,用交通工具,不,这些都不行。如果远方仅仅是空间,就没有专门写文讨论的意义了,有价值和意义的远方,总是需要用心来丈量的。

远方有多远?这是忽然之间想要探讨的命题,起因是我要和某平台签约用到了身份证。

姐姐让我拍照片给她传过去,一次不行,两次,翻来复去地拍。在这个过程中,我多次和身份证上的自己对视,尽管我不断地逃避,最终还是不得不面对身份证上的自己。那照片是2008年拍的,短分头,脸大眼小,肉多,神情严肃,横眉立目,似一爷们儿。我不敢相信那是自己,在我如今的认识中,自己虽说不上是如花美眷,却也算温文尔雅,气质清高;虽不算柔情似水,但也是和善温婉。我的脸上常带微笑,长留阳光,那个时候,为什么会在脸上写着苦大仇深的字样呢?我和谁有仇?我有什么苦?我怎么是个男人婆?一时之间,感慨丛生,直到夜间躺在黑暗中,心潮仍久久不能平静。被藏在暗室中的往事甩脱了束缚,一股脑地奔涌而出,竟至于刺激了我的泪腺,枕边湿了一片。

那时候我怀着儿子,体重增到一百六,胳膊、腿、肚子都迅速膨胀。偏偏,母亲在那年脑出血进了医院,病床上,母亲失去了意识,之后,虽然醒过来,却失去了身体一半的支配权。我流着眼泪挺着肚子在医院地板上打地铺,虽然姐妹们能够替换,可我是老大,拿主意和办大事,都需要我来管。仿佛是一种拔节吧,我原本仍以为自己是个孩子,忽然之间肩上压上了重担。

夜深无人的时候,我仿佛能听到自己体内的膨胀,那是一种迅速而凶猛的成长,让我的各个关节都抽痛。我在黑暗中流泪,儿子在我腹中翻腾。那算是一段艰苦的岁月吧,母亲在医院躺了近三个月,包括春节也是在医院度过。那段时间,我肥胖而臃肿,哪里还顾得上修饰和浪漫,无论是身体的放任还是内心痛苦的映射,原来,都反映在脸上了。

时至今日,言笑宴宴,只留阳光,我看着现在的自己,仿佛整形医生在我脸上动了手脚,反而明媚妩媚起来了。

为什么想到远方这个词语了呢?从幼时到上大学,到承受苦难,再到如今的幸福生活,不就是追寻远方的过程么?

远方,不仅仅是空间上的,还是时间上的,不仅仅是具体的,还是抽象的。它在每一个人心中都模糊而又清晰。

感谢生活,走过冷风,定有朝阳。

当年,我渴望平静和幸福,不为物质苦恼,一家平和安乐;如今,我已经站在了当年所遥望的远方。

在校园里拘囿,每日往返于家和学校,没有交往没有娱乐没有甚大追求,我也是愉快的。用我自己在另一篇文里的话说:“我是一个无甚大追求的女子,不愿奔波忙碌,闯荡天涯,也不愿归隐山野风餐露宿,更不会浅唱低吟,于诗词茶饮中展现典雅。我满足于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红尘烟火,我贪恋着俗得不能再俗的口腹之娱,我陶醉于低级得不能再低级的情情爱爱,我就是这样一个傻乎乎、乐呵呵地在红尘中融合、积淀、辗转着自已身影的白痴般的女人。”

可是忽然之间,白痴般的女人走进了新天地,拾起了文字,拿起了笔,于是,就像是烟花,等到了绽放的一刻,原来我还可以这样,原来生活可以这样,原来精神可以这样,原来,远方之外还有远方。内心更加充实,精神更加饱满,每天都有新的成长和感动。

就像是一条路,原本以为就这么宽这么长,忽然之间就开阔了。远方的鲜花氤氲着香气,飘向我的鼻端,引诱着我的脚步。

在提笔写下这篇文字的时候,我仍然想问自己,远方有多远?

答:远方有多远,永远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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