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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003/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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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望戏乡

周火雄

一直不知道如何描述这个春天的遭遇。站在乱石塔前,我仿佛遇见故人,竟然有些激动。那一霎,只差眼泪没有流下来。乱石塔安静地挺立在还有些清冷的风中,日光镀在塔上,一半金黄,一半阴昧。久违了,年长的智者,我在心里说。很久以来,我愿意把自己的心与它贴近,我更乐意把体己的话说给它听。我们常常在一起交流。一个眼神,一句心语,一瓣意念,足够温暖一个早晨。2020年初,这场要命的肺炎疫情让许多人如惊弓之鸟,一些家庭破碎,一些人作别人间。乱石塔如何?在隔离病毒的日子,我常常在心底描画阳光下的砖石,描画石塔上的花草,有一次我在梦里攀爬,却不慎跌落,惶恐至极,仓忙中幸好抓住了塔上的砖石。石塔无言。许许多多让史册惊梦的血腥事件,在它的指缝汩汩流过,激不起丁点微澜。笑看沧桑,生命在它的眼底只是过客,匆匆作别。

阳光渐渐温暖,复苏的脚步愈来愈明晰,新冠病毒,终于走远了。我站在古塔下,走过来走过去,新春的草芽还挂着水珠。鞋底蹭在草叶上,发出滞涩的声响。满头红的嫩芽已经萌发了,一簇簇,一撮撮,烂漫深沉。对比其他的植物,它是性子急的。但是,我更喜欢它的花色,一层层,一层层堆叠,遮蔽了四围,仿佛看不到空隙,那种红透的热烈把整个季节也染得深沉。虾哥喜欢这样的深沉,他说那是一种境界,触及灵魂的东西,可以让心灵发颤,看过就很难忘却。当然,虾哥也爱茶,爱女色……这一切都不必说了,这个早晨,只适合深深作祈,祝福逝者安息,生者壮硕。

虾哥,噢,这个清冷的早晨,你在遥远的地方还好吧,想起你的那张瘦刮的脸,和能说的嘴巴。如果你健在,又该呱呱说起新冠肺炎,说起这个胆战心惊的春天,当然,还会唾沫四溅,把这些个悲戚的故事当做笑话、荤话来说,说完不管别人笑不笑,反正你是哈哈大笑了,对,这就是你,虾哥,你这个孩子气的活宝。

一、

二十四岁那年的冬天,我的腿已经彻底废掉了。我常常行走在县河岸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作这样的行走。内心里,只觉得有一团实物充塞,异常憋闷。我常常要喊出来。有一回我就喊了,不过不是喊,是唱,冲口而出就是样板戏里的唱词,挺英雄气概。这一唱真不是时候,已经是夜静更深。隔日,我的母亲就跟单位的老会计师吵了一架。老会计精于计算,他用一句精短的话语激得我的母亲跳起脚来,接着就是一通臭骂。那句话分明就是坚硬的棍子,指着我的残腿,却恶狠狠地戳在了母亲的心上。从此不唱,从此知道乱唱也是要命的惹祸端的。那个时候我开始了行走。我的行走是乱的,没有规律,白天走,有时候夜晚也走,黑灯瞎火,在河坝上的树林边一通乱走,然后变成一滩泥巴,瘫倒在草地。这时候才觉得胸中的充塞被抽走,块垒没有了,思想轻歌曼舞,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只飞鸟,扑腾玄色的翅膀,在夜空掠过来掠过去,有了些快乐。这一霎,我仿佛又回到了我的故乡,柳林河边的那个安静的村庄。那些尘封的记忆纷纷复活起来,尤其亲切,尤其透出熟悉的烟火。要命的腿病让我抑郁得不行,白天,我被父母催逼着穿上西装去上班,我坐在电话机旁,忙手边的事情,大半天不挪窝,我怕人,我怕自己走路的样子被人轻慢 。我像个逃课的学生等待下课,左顾右盼,然后鸟一样慌不择路扑腾着飞出去。我极少喝水,这样可以不上厕所。实在尿急,也要寻找机会,环顾左右,再听听窗外,确信没人,才匆匆解决掉。我端坐在那里,颇有些健全人的模样。这样也是害人的,有一回一个俊秀的小女子到单位找她的同学,看到我她有些迟疑,竟然就此热络起来,共同的话题是水坝。后来她的同学硬是把她拉走了。美好的水坝就这样倒塌。

就在这个时候,我认识了虾哥还有麻雀。

虾哥是剧团的编剧,那时正为他的剧本的青涩苦恼不堪。“北鲲,说实在的,我已经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写作就是这个鸟样,没有丝毫长进,团长说我的作品是死鸟一只,缺少张力,什么是张力你知道吧,譬如有些好作品你看到这里想到了更多的美好的事情,譬如剧本结束了,你久久放不下,还在回味……”虾哥把一大摞稿纸交给我说,你看看,老弟,最好给我提点什么。我知道,虾哥这话是真诚的。这时候我哪里看得懂什么剧本,最多也就是门外汉。但是为了这句真诚的话我真该为他做点什么。我把他的剧本翻过来覆过去地读,先是寻找语病和错误的标点,接着是剧情的合理性,唱词与生活的距离,逐一标记在稿纸上,然后送给他。他挺感动,诚心诚意地说,北鲲你与他们不同,你是真的看了,是用心再看,不像有些人在糊弄。那一天,在虾哥的家里我认识了麻雀。麻雀是不起眼的企业工人,活得不好,自认为有些才华,说话做人吊儿郎当,一双手喜欢斜插在裤子的口袋里,站没站像,坐没坐像。他不止一次跟我说,我麻雀这是龙游浅滩被虾欺,总有一天会飞起来,一定会飞起来。说这话时他抠着鼻涕。于是虾哥笑了,我也笑了。许多年以后我没有见到麻雀,也没有麻雀的消息。后来忽然有一天他在福建打电话给我,才知道他在一家报社干得很有水色。他的文章,尤其是广告软文,点击率到了10万计,真是了得。

遇到虾哥和麻雀,这是我第一次找到文学圈子。我有了自己的快乐。

虾哥的家在河边。那里沿河依高就低建了好些房舍,门楣大同小异,废旧的钢材焊制的铁门,涂上银灰的色彩,实在没有什么特色。但是,院子里的内容却极其丰富。我喜欢那样的寂静。夏日的傍晚,虾哥帮我把大藤椅端到葡萄架下。这样,我们可以安静地在绿荫里坐上很久。夏日的葡萄这样茂盛。水泥葡萄架的空隙已经全然被嫩绿的藤蔓铺盖,整个架子俨然绿的大棚,绿茵茵,蓝幽幽。阳光漏不下来。一地清凉。鸟儿是不怕人的,它们忽视了我们的存在,照例在上面跳跃,时而歌唱,时而啄断葡萄的新枝,胡乱丢下来。绿的藤蔓碎了一地。虾哥的老婆端上茶,我们一边喝茶,一边开心地说笑,从本土作家废名到湘西作家沈从文,从散文诗人泰戈尔到小说家托尔斯泰,五花八门,天花乱坠。忽然麻雀抠了一下鼻涕说,我觉得鲁迅的《伤逝》写的是他自己,子君就是萧红吧,师生恋就不存在吗,他们的情感反正有那么一点纠缠不清。虾哥说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说了半天还是没有理清为什么不可能。《伤逝》我是读过的,越读越喜欢,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份理解愈发透彻。一开始是拿来阅读,后来年纪大了些眼睛不好,就听朗诵。这分明就是一篇散文,不知道有人为什么把它归于小说。流畅和抒情打动了我。这样感伤的文字,这样深沉的情感,它哪里是在说子君,分明在说梦幻里的我们。

在我们说这话的时候,树上的鸟们也不闲着,磨着喙,唱起来。

有时候就下起雨来。雨点密密的落在葡萄架上,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单调而安详。“雨淋不到我们”,麻雀哈哈笑着,继续抠他的鼻子。

是花向着蝶,

还是蝶爱花。

哪个爱哪个?

请你来回答。

花也向着蝶,

蝶也爱着花。

花蝶两相爱,

一对小冤家。

虾哥给我们唱起了黄梅戏《过界岭》里的男女对唱。唱罢,拉起二胡曲《秋韵》。虾哥拿出他的二胡,用鸡毛帚掸了掸,又用松香在马尾上润了润,一个悠长的过门开启了秋天的旋律。秋空高远,云朵在蔚蓝的天幕游弋,黛色的鸟儿嘹嘹飞过,一抹暗淡的翅影愈来愈近。遥远的田野,隐隐约约的村庄,割倒的稻子,匆忙的农人,构成温暖的画卷。本该是热烈奔放的旋律,却给虾哥演奏得伤感低沉。为什么是这样呢?丰收的时刻,农人该兴高采烈。难道不是吗?虾哥的心里也有憋屈吗?你们别信他,他就这样,狗扯腿,该热他冷,该冷他热,美其名曰别具一格,实际是犟牯牛反着来。他的老婆撇着嘴,嘀嘀咕咕。她叫润芝,身材高挑,面相白净,说话有几分尖刻。她的尖刻表现在说话的不分场合不掂轻重,有一回,我们在虾哥家吃饭,润芝忽然说,现在的文化人已经边缘化,粪土一样没人要,你看,隔壁的那个毛癞痢,他就抓住了机遇,贩卖钢材,进入了社会中心,成为了主流。麻雀纠正说他那是在钢厂的亲戚批条给指标,这叫倒卖。润芝说不管正卖倒卖还是怎么卖,反正他是发了,在乡村建起电影院,放电影当老板。麻雀说,他那个电影院我知道,全村总共就那么两三百人,现在已经没有人看,又把电影院变成了养猪场,养起猪来了。不过猪也没有养成,臭气熏天,村民把他告了。一顿饭不欢而散。

送我们出门,站在街头的拐角处,虾哥嗓子有些发潮。他拉着我们的手说,兄弟,别在意,就当风吹过。

那条巷子有些破旧,脚踩在沙石上,发出寂寞的絮响。走完巷子,回过头来,只见虾哥依然站在那里,形单影只,格外寂寞。

二、

我依然醉心于自己的散文创作。我的写作起步较晚,三十岁开始动手,最初写叙事散文,写着写着,后来就不满足了,感觉没有水色,没有空灵,开始着意抒情,追求诗意和空灵。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好在我比较幸运,初学写作,几个月后作品就被《散文》月刊看中,那年的10月,《散文》月刊出了一期精短散文专号。这一期杂志淡黄的封面很是新颖特别,文化馆的几位老作家也露出了欣羡的目光。《月光照耀柳林河》,这篇作品写了些什么呢?写了红色土地的不屈精神,写了鄂东黄梅生生不息的反抗,它的散文诗一样跳跃的语言打动了编辑。编辑来信说,这是海量自由来稿中挑选出来的,真的不易。随后的十年、二十年,在我的写作实践日渐成熟,成果愈来愈丰富,却再没有这样的幸运。后来终于明白,编辑看中的是那一瓣新绿,脆嫩的新韭一样的绿啊,浮泛鲜嫩的光泽,蕴含怎样的生命和活力。

我愈发勤奋,努力不辍。

这也给我带来了一些荣誉。

由此隐隐觉得,好的作品本不该满足于本土的所谓园地。应该跳跃起来,愈远愈高才好。这个好高骛远的念头鼓舞了我。竟然不知天高地厚起来。这样坚持的结果是作品出现在《中国青年报》《人民日报》《青年文学》上。还是这一年,我的一篇散文在征文中得了一个等级不算高的奖,第一次受邀来到北戴河参加颁奖会。第一次独自坐火车去北京,第一次见到北方大平原上火红的高粱,第一次在北戴河看到蔚蓝的北方的海。文学让一个残废了双腿的人知道了什么是广阔和遥远。“水是流动的,它是一切艺术的典范!”十月杂志张守仁老师在我的笔记本上写下了这样的话。还有什么需要犹豫的吗?还要对眼前的道路心存怀疑吗?北鲲,这样的道路走定了。夜晚躺在人民日报招待所的房间,我对自己说。

虾哥和麻雀受了鼓舞,他们像开足了马力的船儿,在河道噗噗激起水花,向前奋进。在这样一个闭塞的年代,我们这些对文学怀着梦想的一群,像寒冬里的动物,互相鼓励着守在一起,抱团取暖。

这些日子我们很少看到虾哥,偶尔在街头遇见,亦是匆匆打声招呼。忽然有一天听到谁在说,虾哥跟润芝大展拳脚,说虾哥的鼻子被打出鼻血。我们不信。当然不信,虾哥这样一个文弱之人,蚂蚁都怕撵死一个,顶多也就赛一赛嘴皮,打得人死打不得嘴死的角色,怎么竟然动起手来?后来这话真的被印证,那一天落了雨,他到我的办公室来,我给他泡茶。好久我们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在窗前坐着,一如雨天的沉闷。那一霎,我看到他的耳朵下面有一道口子,还挂着血迹,已然结了痂。

我已经好久不写作了。他说。那就不写吧,生活是第一位的。先有生活再有文学,这是不可逾越的,你如果硬是要触碰,只会头破血流。不知道这是谁说的,这样的场景,竟然依样学样说给虾哥听。我知道虾哥的艰难,搞文化的看似清闲,但是每月拿到手的也就那么一点点,实在养不活婆娘孩子。其实麻雀又何尝不是如此,这个看似活得透彻的人,内心在憋着,不知道为什么而憋,总归是憋着。他的梦也是压抑的,难得伸展。手头的拮据,以高就低娶了媳妇,以为会幸福,以为可以放手做自己喜欢的事,但是,鞋子如何自己的脚知道。那种若有若无的忧愁在麻雀的脸上甚至目光里时常浮现。十八九不如意,这就是生活。比较起来,麻雀的生活更糟糕。他的方式是冷战。他可以十天半月裹着被子在沙发上熬到天亮。他的老婆受不了这样,不断地委托朋友去说合。她不知道这样的根源不在于此。这就是底层百姓的生活吧,谁知道呢。

我曾经到过麻雀家。麻雀做梦都不会想到我会去看他。他正倚在沙发上,嘴里叼着烟,一只脚搁在摇篮上,就这么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嘴里哼哼着,没有词。摇篮里的是他的女儿,大约一岁不到。啊哈,你老鳖的北鲲怎么会来了?嘻嘻,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麻雀竟然笑了。我怎么就不知道。路在嘴边。谁说的,孔子说的!啊,孔圣人说过这句话?烟火味太熏人了。看来他也不光是诗句里的蝴蝶,飞在人间之上。麻雀兴致高昂起来。不等我坐下就拿出农民日报发表的文章《泥娃子乐队》给我看。这是一篇写实的文章,文章反映的是乡村的一帮土音乐家组织在一起,活跃在村头巷尾,闹腾出了小气象。这在九十年代初着实是一件雅致的新闻。

我还是有两下子吧?麻雀抠着鼻子,笑了。是的,是的,你麻雀真的有两下子。这时候麻雀的老婆回来了。她开朗明理,笑笑地打着招呼,系起围裙下厨硬是要留我吃饭。她是爱麻雀的。临走,我对麻雀说,麻雀你别欺负她。麻雀说,我也说不清,有时候就是觉得别扭,忍不住要跟人相吵。

这时候,我收到远秋的来信。信中远秋谈到她对文学的爱,对文学和生活的不理解。又一个对现状的不满。他们仿若纤夫,极尽辛苦地拉着自己的船逆流而上,什么时候能够进入理想的境界?但是,远秋的苦闷与麻雀不同,远秋是快乐的,她的不满足只是理想的船帆过于高远。

虾哥、麻雀和我依然在河边相聚。河水清澈,河床上的砂子、卵石明净光滑。我在河床上寻找石头。我是在这个时候迷上收藏石头的。至今我的院子里放置两只柳条筐子,里面盛放许许多多的卵石。白色的,紫色的,淡紫的,深红的,还有红绿相间的。石头遇上水才有活力。水仙和卵石是佳配。我把它们一溜儿十几盘摆在石桌上,极尽雅致。读书或者写作的间隙,看看它们,真的是心旷神怡。我还会学着在石上写字,写完不满意涂掉,再写。这样的爱好不知道被谁偷窥,一夜之间少许水仙和卵石不翼而飞。真是丧气。又不擅于骂,这就隐忍了。没有人知道。幸亏这梁上君子也是有恻隐之心的,留下了几盘,总算有个念想。这就更不便骂了。忽然麻雀嘀咕说,这条河就是废名先生笔下的河吧?不会,废名笔下的河在城里。现在的城比那时候的城不知拓展了多少,废名的河荡、沙滩还有芭茅就在岳湾,那株大枫树下。我说。岁月真是有趣,岳湾,那个时候有小桥流水,有铺在河底隔三差五摆放供人们过河的石埠。几十年光阴,那些河流,那些村庄和古树都没有了。

虾哥的二胡好极。常常是一个人拉着拉着,眼睛湿漉了。这时候,他是极其投入的,手臂摇动,心绪浮荡,奔流的情感在心之河放逐,流向遥远。促狭的麻雀这时候也不说话,目光游移不定,似有所见,似无所见,一种虚无恍惚的境界。二十年、三十年以后,当我们头发斑白,忆及这段经历,心里还有许多的感慨。清贫、苦难的生活,因了这一缕飞翔的诗意,有了生存的希望,没有让灵魂遽然倒下。

这是虾哥最后一次给我们拉二胡。不久,他去了大都市,去了那所著名的戏剧学院。再不久,他的剧本有了飞跃,他终于忙碌起来,直到他仓惶离开这个世界。

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一件让麻雀和虾哥激动并且决意继续文学道路的事。我的一篇纪实散文成为《知音》杂志的头条,五千八百字得到稿费五千八百元,千字千元,真是破了天荒。更让人喜悦的是这篇文章获得提名奖,奖金一万元。在月工资不过两百元的困窘年月,这是多么叫人喜出望外的奢侈。那一天,麻雀醉酒的样子有些怕人,他躺在地上,居然还在叫倒酒倒酒,真是卧姿上子弹,让人大开了眼界。

三、

之后是漫长的沉默。虾哥放下了剧本,练习起散文来。麻雀筹划了许久的长篇小说进入了收集资料阶段。一切似乎是茫然的,但是,现在回过头来一想,这种准备多么必要。真的非常必要。我的散文因为接触社会更具烟火味,虾哥因了散文,打破了喜剧唱词的僵局,语言更加灵活,收放更加自如。麻雀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一段话,他说,艺术是想通的,在诗歌中寻求空灵和自由,在国画中找到谋篇布局的平衡点,一篇文章本该疏密有致,但是如何疏怎样密,有个讲究,细分就是技巧,看国画的用笔,你能够找到诀窍。删繁就简,疏朗或密骤为我所用,那是多么快乐的事情。艺术相通,处处留心皆学问……

虾哥终于走了,到了都市的那所著名的戏剧学院,总算圆了他的梦。

而我和麻雀依然在摸索,在摸索中寻找方向。那样的一天,麻雀的老婆打电话给我说,麻雀被关进了看守所。他给前女友打架,把那个前女友的男人的胳膊打折了。遇到这种事,除了赔钱让对方提出私了,还能有什么好办法。于是大家分头筹钱,一个星期后,麻雀回来了。他耷拉着脑袋,霜打的茄子一样没有一点精神。几杯酒下去,他兮兮哭了,着实有些伤心。后来他告诉我们,在看守所,那些混混欺负他,让他睡在有尿桶的地方,他不肯,这些人就打他。把他打得半天不能动弹。后来的几天,他就睡在尿桶旁,那些人半夜起来拉尿,尿液溅在他的脸上,那个骚味熏得头昏脑涨。他想自己这是要死了。真是哭都没个处处。我们送麻雀回家。麻雀的老婆坐在墙角,一语不发,仿佛一段木头。怎么也没有想到,这个女子就在这个夜晚离开了麻雀,离开了这个世界。喝下一碗农药,她安静地躺在竹床上,叫醒麻雀说,我走了,这个家都交给你了。这样平静,这样决断。麻雀当即惊慌失措,兔子一样奔跑着哭起来,四处喊人。正是夜晚,等几个至亲的人赶到,那个决断的人已经走远了,手脚冰凉……

麻雀忽然没了主张。一连几天,他抬不起头来,眼泪鼻涕肆意流淌。仿佛原本就是个任性的孩子,一旦失去了依靠,立时慌了手脚。

虾哥来信说,这里的一切都好,没有想到三十出头还能够读书,而且是这样的艺术殿堂,这真是意料之外。感谢命运让我抓住了这次机会,这里的人很特别,个个犀利,人人刻苦。什么叫与时光赛跑,在这里我明白了。我更深切地体会到了艺术的愉悦。我会努力,我们共同努力!读到这里,麻雀又哭了,他说,我必须走了,到南方去。孩子渐渐大了,我不能让她跟我一样一无所有……

这个夜晚很冷。雨下着,淅淅沥沥,一只猫叫了一声,消失在雨幕,不见了踪影。我瑟缩成一团,再次想到文学的路,我不知道希望在哪里。江北这样的小城,至少是目前,只有我仍然在作所谓的文学奋斗。没有人探讨,没有人给你火光,你只有摸索着,能走多远就走多远。

远秋就在这段日子走近了我。第一次见面前,我以为她就一寻常的女子,带着所谓的热情,为了所谓的空虚寻找文学,这种热情会转瞬即逝。但是,走出大门,看到手里拿着杂志的青年女子,我莫名地激动起来,心跳突然加快,砰砰砰,我听到自己的心脏搏击的声音,这样慌张,这样手忙脚乱。远秋,站在阳光下,半边脸在澄明中,一指发丝弯曲着垂下来,微微笑着,优雅极了,绝妙的一张特写,这样真好。我不知道怎么描述她的外貌,总之是青春靓丽,体态优雅,散发健康的活力,竟然有晕和窒息的感觉。在楼梯拐角处,我对自己说,北鲲你激动什么呢,她是她你是你,风马牛不相及……

门关上了。一双纤巧的手伸过来,我有些笨拙,犹豫着是否握住它,犹豫着这一切是否真实,但是,那双手突然张开,成为滚烫的怀抱拥了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一遍遍在梦想中憧憬的,就这样跌跌撞撞跑过来,它仿佛就是美好的小鹿,撞翻藩篱,把赤城的自己暴露在它的面前,进退失据,手足失措……

“你怎么这样,不舒服吗?脸色绯红,心跳就像打鼓!”风一样吹过的话语,还有她的身体的味道。

“哦,有点不适应,没有经验”。

“噢”,笑了。

四、

我已有几年没去过虾哥的家。

虾哥打点简单的行囊,一个人走了,在都市,他有了一帮新的文学朋友。

我依旧在江北这座小镇混日子,写写散文,偶尔写写小消息,拉拉广告,换一些铜板回来交给我的母亲,买米,买菜蔬,买日用,把清寒的日子度过。年复一年的坚持,我的散文已经有了很大的起色,在文字的驾驭上,在写景状物上,已经进入驾轻就熟、游刃有余的境界。我已经摒弃了大量阅读,专门找来一些名家的专著,聂鲁达、郁达夫、朱自清被请到案头,漫长的夜晚,这些文字伴随窗外的虫鸣愉悦了寂寞的心灵。远秋也屡屡推荐一些书给我,但是,都是心灵鸡汤一类,隔几天就被疏离掉。为此她表达了她的不愉快。她喜欢云淡风轻、轻舞飞扬。她跟我不是同一个类型。兴之所至,她会热情奔放。她让你不知所云。常常在行云流水的序曲中,她突然咔的一下,让乐曲中断。你下定决心投入地向着她,她却退却了。是这样吗?我们。她眨着眼睛,画出了疑问。她的目光是一汪水,让你深陷其中,但是,不久她又遽然让你变成一只离开水的虾,在岸上大口喘气。她向往着自己是一只高傲的天鹅,在洁白的云端,霞霓围拥,百花娇艳,天使在曼妙的乐曲中翩翩起舞。

而我,蜗居在另外一个世界。

更加想念虾哥和麻雀。

一个冬日的夜晚,我和几个朋友从酒店出来。朋友兴犹未尽,硬要大家到舞厅消遣消遣。我的腿不好,从来不上那种地方。耐不过朋友的好意,只好答应去坐一坐。

七彩的灯光中,音乐大作。一群男女尽兴地游动在迪斯科当中。我记起一个文学朋友曾经神秘地告诉我,为什么人们喜欢迪斯科?那是性动作的模仿哦。其时,我谙然。我不懂女人。但是,这话我记下了。

又一曲音乐响起,我看到一个女人像鱼一样步着音韵游进舞池。那姣好的身材,美丽的脸庞,使我突然一惊,韵芝!是的,是虾哥的媳妇。

跟她一同游进舞池的男人始终在伴随她,形影不离。这个人就是先倒卖钢材后来开影院,再后来把影院变成养猪场又被村民告发的毛癞痢。

我溜出了舞厅,在寒冷的风中给朋友打电话,编了个离开的理由。

要不要把这件事告诉虾哥?我在冷风中犹豫不决。

事情变得严重了。我给虾哥打了电话,电话中除了问他的学习,还让他回家一趟,大家想他。

虾哥没有回来。也许他早已把那个女人淡忘,也许功课忙顾不上回家。

秋天就这样不依不饶地来了。好几回我走过虾哥的院子。那个矮矮的院墙长满扁豆。阳光热烈地考晒扁豆的藤蔓,紫红的扁豆花儿静静开放。花儿凋谢得早的,已经有了扁豆角,青嫩的,一簇簇,上面还带着枯萎的花瓣。那是一幅画,一幅安静温馨的画。蜜蜂围着花朵嗡嗡叫着,飞上飞下,翅膀有时触碰扁豆叶,窸窸窣窣地摇晃。我想起虾哥拉着二胡的样子,有些光秃的前额拗过去拗过去……

麻雀打电话来的时候,正是午夜。我在睡梦里胡乱抓起电话。麻雀笑了,他说,这么早就睡了啊,我们这里的夜生活才开始。麻雀告诉我,他正在一家报社干得起劲,部主任对他很看好。啊,真不错,哥们碰上了好时代。我说。麻雀又笑了,他说,哥,你以为这里的人有多么高的文化水平?错了,走在街头,你看到他们穿着大裤衩,趿拉着拖鞋。这种人你以为他是穷人?错了,不定什么时候他会在屁股后面的口袋掏出大哥大,好家伙,一万多!麻雀说这话时,一个娇滴滴的女人在嘀咕。于是麻雀匆匆道别,放下了电话。我知道,麻雀的屁股后面现在除了大哥大还有挺好看的妞。

日子风一样流逝。梅城的四季没有了虾哥,没有了麻雀,唯有我——北鲲,依然在坚持。正如鲁迅在《故乡》里的话,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那样的一天,虾哥忽然打电话邀请我看戏。他说,这是他走出戏剧学院编写的第一部黄梅戏,感觉甚好,嘱我一定要看看。是吗,虾哥回来了?什么时候回来的?哦,我一定前来学习,一定。虾哥笑了。北鲲,你还是这样,没变,他说。

戏未开演,我绕到虾哥家。依然熟悉的院墙,依然是熟悉的钢材焊制的涂上了银灰油漆的铁门。走进院子,没有人。我叫了一声,再叫了一声。虾哥喝得酩酊大醉,躺在竹床上。我摇晃着催醒他。见我进来,他迷迷糊糊,指着他的媳妇骂起来。他的媳妇愕然一惊,捂着脸,跑了。骂着骂着,他吐了。我为虾哥洗了把冷水脸,然后,掩上门,走进了剧院。

这是一部现代版凄楚而优美的爱情故事。他的大开大合的故事,浓郁的人间真情,超脱世俗的温暖情怀,博得观众一片掌声。就像一粒珠子,久磨终于成器,虾哥的才华终于在高等学府的磨砺中放出了光华。就是这部戏,带着虾哥一路走向更高的境地,先是在市里获奖,继而在省里引起叫好,最后,又走进了全国戏剧大赛圈。

那个下午,他找到我说,你请我喝茶。我们坐在那个有些阴暗的茶楼,在靠近窗口的地方坐下。高挑的玻璃杯,那些好看的茶条在沸水中舞蹈。这是龙井的舞蹈,尤其有魅力。我们说到文学,说到戏剧,说到那些大作家的轶事,安静地度过了一个下午。我说,虾哥给我唱一段曲子。虾哥真就唱起来:

三呀更子里哎 正好去贪眠

三更那个蟋蟀子 闹呀么三更天

蟋蟀子那厢叫哎 奴在这厢眠 叫得那个小妹妹 伤心 痛心

小妹奴的干哥哥哎 越叫越伤心 娘把女儿问那

什么东西叫沉沉 女儿回娘话哎 妈妈娘你听清

三更那个蟋蟀子 唏唏唏 唏唏唏 闹呀么三更天。

说到茶,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的话题。期间,麻雀从杭州邮来许多茶叶,有我的,有虾哥的。麻雀说,茶叶会有的,面包会有的,金钱美女也会有的。麻雀混迹江湖,已经染上了浓重的匪气……

我早已跟远秋不来往。在江湖,在乡村,我一个人慢慢行走,在行走中采撷。后来实在累了,就匆匆结婚,安静地过日子。两年后生下了孩子,早晨醒来,孩子已经飞跑着说给你鞋子,啪地丢在被子上……那么一个早晨,打开微信,一个陌生的加入者打着招呼,嗨,北鲲,这竟然是远秋。当初我该跟了你。她说。给她一个笑脸。从此不再联系。一个人的江湖能有多大……

虾哥沉默了。事业的顺利并未挽回婚姻的颓势,相反,促成了他的婚姻的解体。润芝从此搬出了扁豆花儿静静开放的院落,留下他的老母亲守着院子。那个外表十分漂亮的女人早已离开那个属于舞厅的男人,远嫁了一个不为人记起的地方。

麻雀回来的时候带着夫人,洋娃娃一样精致。举起酒杯,虾哥在怀旧的音乐中流下了眼泪。他已是醉了。在饭桌上,他唏嘘着唱起:同是过路,同做过梦,本应是一对,人在少年,梦中不觉,醒后要归去……那是梅艳芳的《似是故人来》。

秋天,我依然在黄昏走过虾哥的小弄,走过那个扁豆花儿静静开放的院落。只是我没有再见到他。他已然带着他的那些作品,离开了这个世界。那条小巷,已经翻修了道路,平坦规整了好些。一个孩子在小巷走过,留下瘦小的背影。他是虾哥?但是,他是虾哥吗?“长说满庭花色好,一枝红是一枝空”,也许,好些年后,这里还有人在吟咏“门前绿树无啼鸟,庭下窗台有落花。聊与春风论个事,十分春色属谁家。”也许,岁月更迭,人事轮回,虾哥一样的人儿还在县河边构思最醉人的黄梅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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