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在云雾间

天上的街市

周火雄

五十年前，那场火烧云好红好红，远远地，那片天分明被山神放了一把火，那火邪得很呢，铺天盖地，轰轰烈烈，眼看就吞噬了天幕。云红了，遥远的穹庐红了，西边大山之颠的犀牛石也红了。“爷爷，犀牛石那边叫什么地方？”“喷雪岩！”“喷雪岩？”“喷雪岩！”“喷雪岩那边呢？”“你望不够的，孩子，更远的地方是海。”

夜梦里，有一条路从喷雪岩挂下来，挂下来。喷雪岩的水声好大好大，醒来，发现自己尿了裤子。

——题记

到老祖寺去，看天上的街市，聆听最美妙的禅音。

崭新的公路。从五祖镇一路向上，汽车沿着碧绿的垅坪水库盘旋、攀升，越来越高。眼前是黑黢黢的沥青路面，高高低低苍青的山体，和时而平坦时而陡峻无比的沟壑。汽车仿佛带上轻盈的翅膀，在山间飘来飘去。

时光一晃就是五十年，当年那个躺在祖父怀里撒娇梦想喷雪岩的苦孩子已然满面沧桑。他坐在车里，兴奋无比。

雪子密层层落下来。车窗上是雪子的舞蹈，叮叮当当，叮叮咚咚，既枯燥又单调。

车过洪楼，是一片片新型农庄。徽派建筑，散淡的静到极致的街道，很有点水墨画的味道，轻轻的，一片墨色，浅浅的，一叶叶灰色的基调。

走过水边的桥栏，汽车更加轻盈。原野的冬季裸露在天光下，这和我四十年前在日本记录片里看到的画面相仿佛。

冬到深处，天气更加寒冷，候鸟的翅膀在天幕寂寂走过。

是木桥的地界。我曾经在春季造访过这里。那时候河水涨起来，有些昏黄，有些欺生，有些怕见生人似地从石缝从芭茅下溜走；也有些胆儿大的，突然就发一声冷笑，猝不及防地摸一把，溅了我们一头一脸。

站在河岸上，我们的眼睛向四围睃巡，这个样子，这种心境多少有点偷窥的意味。这样贸然走进人家的庭院，这样大大咧咧、眼睛滴溜溜地肆无忌惮地看，似乎要把这个陌生的村庄，把这一个个农家哐啷一下看个底朝天，看它有几棵树啊，是柿树枣树抑或是蜜桃树；看它有没有舂米的石器啊，有没有磨粉的石磨，有没有不用人力的水碾；看它烧的什么柴，松木坊子、松木片还是灌木杂草；看它吃的什么菜，辣椒是能把人嘴唇辣得又红又亮的朝天椒还是一顿能够吃下一碗的洋辣椒，萝卜是两尺高的洋萝卜还是水灵灵甜津津的本地矮；忽然惦记起人家的吃来，想人家是怎样的土灶，烧怎样的锅巴粥，锅巴有多黄亮……

汽车的爬升没有喘息。它沿着山体飘来飘去，不知不觉在云雾中。

路，因为路，梦想成为现实。

我的一个同事的父亲，曾经在这条路上搭上了自己的青春。三十年前，他带领一群做着脱贫梦想的汉子，执意要把路修到山外。他起早摸黑，在这里开山炸石，填平沟壑，结果在一次排除哑炮时被山崩地裂的轰响弄瞎一双眼睛。那是傍晚，夕阳如血，人们哭哭啼啼，以为他要死了，但是烟雾散尽，一个人摇摇晃晃爬起来，他在叫喊着，努力把流血的眼珠按回去……

社会的进步终于告慰了山里人。修路架桥已经变得如此寻常简单。几年工夫，道路已经密如蛛网，四通八达。国家的进步，民生的改善，在这样的莽莽大山也显得畅快淋漓。

落雪的老祖寺静悄悄的。我们住在禅寺里，看漫山遍野的银白，夜晚躺在床上聆听松枝不堪重压的响脆——哗，妙不可言。朦胧的夜色里，我想到了祖父，想到了一辈子依靠双脚丈量土地的祖父。他的一双脚布满厚厚的老茧，苍老的树皮一样戗起。视力所及，喷雪岩是他心中最远的地方。他没有见过的地方，我见过，我替祖父见过。跟随一帮朋友，我们的车辆翻过黄梅与蕲春交界的大山，我们在於老四张二女分手的凉亭徘徊，这个书呆子的於老四抽烟吗？有人给他点燃一支烟，那一曲凄绝的男女爱情回荡在幽谷。走过凉亭，我们飞奔在蕲春的原野，之后，越过武穴横岗山脉，回到黄梅。在梦里，我想告诉祖父，喷雪岩的那边不是海，依然是山，和辽阔的原野……

早晨，老祖寺的客舍静寂已极。半睡半醒在床上。一丝阳光照在茶几，映出金亮的光斑。纤尘在光柱里舞动。敲板的声响由远及近，那是佛的召唤。起床，穿过一幢幢建筑，走过寺院的后门，呀，一片银色的山野。

路，拉近了心与禅的距离。

为了看山里的春天，我曾经初夏跟着开车的朋友来到了老祖寺。沾着草叶的味道，我们在客堂里聆听茶与禅。沸水流过紫砂，滴落在青灰的茶盅。热气还在缭绕，茶香已经进入肺腑。一吸清新，再吸怡神，三吸心魂荡漾。一盅见底，一道水线激起涟漪，茶香又萦回在案前。

茶香缭绕，愉悦在心中回荡。茶香撩动思绪，茶韵渐渐丰满，潮起的诗情奔涌在咽喉。之后，是禅师的吟唱。

路，让春天常驻。

今年的夏天格外漫长。闷热久了，向往清凉的心自由滋长。

到山里去，到老祖寺去，到天上沐浴清风雨露，给自己最美好的灵气。

那是最美妙的夜晚。四山静寂。双峰山在夕阳下一派明亮。农家乐院落前，隔一条马路，是大片大片的草坪。太阳还没有落下去，很多不知名姓的人已经搭起了帐篷。我行走在老祖寺前的公路上，耳边是单调的脚步声。就在这时候有人喊，看，星星，好大的星星！真的是，好大！一颗，两颗，啊，好多，分明就在眼前闪烁……最近的距离，最纯净最少纤尘的空气，让这里的星星又大又亮。

夜色渐渐浓重。人影幢幢，语声不绝。汽车灯光不时划过夜空。

路正向远处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