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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190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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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 遗落在尘土里的记忆(八)

——鄂东黄梅纪实

周火雄

鸟儿贴着原野低飞,翅影染着暮色。

萌青初到牌楼湾的时候,一下子就在心里喜欢上了这个地方。好屋场,他在心里说。正是傍晚时分,夕阳刚刚落尽,西边的天幕瓦蓝的底色上涂有大片大片的金光,澄明,幽静。马车走过土路,寂寂的,发出幽淡的闷响。远山深黛,河流无语。村庄田园静静呼吸,水墨乡村,和谐家园,萌青点了点头。

暮色里,一大片房舍,飞檐翘垛,雕梁画栋,黑黢黢的,透出森严,还有朦胧的富丽。萌青来不及细看,忽然听到随从闷声说,先生到了。

“先生到了,嘻,”一个极其好听的女人的声音。“听说才二十出头,哦,有家眷吗?”“我怎么知道呀,嘻嘻……”

“哦嗬,先生好标志哦”,萌青说哪里哪里,这个人嗓子尖细,后来萌青知道她就是三太太。

萌青转身拿自己的行李,随从早已帮他拎在手上,一只皮箱,一只木箱,全是书啊,换洗衣服啊,日用杂物,挺沉挺沉……

“嘻嘻,先生哪里要动手,这些我们来,”一个明眸皓齿的女子从萌青手里接过网兜,回头一笑,这一笑,萌青在心里咯噔了一下,心想,好明净标致的女子。“我叫艳红,先生可别嫌俗啊,爹妈就喜欢亮堂,喜欢闹热,红啊,桃花啊,觉得好就拈来,不管我喜不喜欢硬塞给我,这还不够,要艳,艳红,丑死了。”

萌青被逗笑了。

萌青跟着艳红往里走,他觉得房子很深,走了一进又一进,大约五进,东边,艳红才停住脚步,推门走进去。萌青只觉得这间房子朱红一片,门是对开的,木门,很厚重,万字格窗,油漆一新,前面是接待室,后面是卧室,黑色的桌椅,茶具摆在桌上,上面覆盖纱巾,两盆吊兰摆在条几上,那些草叶正伸出翠绿的藤蔓,垂下来。两株茶花,已是开了。接待室的大书柜引发了萌青的兴致,他站在书柜前,用手摸了摸,只觉得油漆澄亮,光可鉴人。隔着柜子的玻璃,萌青看到一些书目,大致是《诗经》《上下五千年》《道德经》这些。“听说先生要来,我们提前就安排打扫了,房子用檀香熏过,没有异味,不知道先生可满意?”这是个一说话就笑的女子,她的笑容让萌青很受用。他觉得这一刻不需有多余的语言,他点头,对着艳红笑了,这是发自内心的。对于女人,他很少这样。

晚饭是端到书房吃的,一盘青菜,一碗煎鱼,还有一小碟花生米。萌青有点饿,三扒两口。

吃罢饭,小丫鬟送来两盒茶叶,说,“这是老祖寺送来的明前禅茶,先生是读书人,爱静,想必喜欢喝茶,大太太叫送来的。”

萌青拿起茶杯,用开水温热了它,打开茶盒,一股愉悦的气息让他闭上了眼睛。真正的上好明前茶。他是识茶的。记得去年他去过老祖寺,那一片茶园让他欢喜无比。一厢厢茶树依山就势,蜿蜒缠绵,延伸至遥远。山上气温低,清明已过,山下已是春深似海,姹紫嫣红,这里似乎还是萌芽状态。茶树被修剪过的枝条铁黑一片,它们看似已经老去,几近枯萎,没有了活力,但是,倏然间,你在铁黑的枝杈上发现了萌芽,是的,嫩嫩的,颤颤的,那么一点点,一点点,这茶芽就这样娇羞地点缀在茶树上,叫你左看右瞧,舍不得出手,咿呀,这么好的东西,分明是上好的祖母绿,你怎么就忍心下手呢?大自然真是新奇。老祖寺“紫云寿茶”历史久远,魏晋间,中印度高僧千岁宝掌和尚东游中土,将植茶参禅的习惯带到黄梅,那一株嫩嫩的碧绿扎根在紫云山巅。千百米海拔,地处北纬30°,鄂赣皖三省交界,且四季分明,水盛土沃,云雾缭绕,优良山泉自然灌溉,这一份茶香就有了别样的味道:口感润而清甜,色泽通透明亮。唐代斐汶所著《茶述》把黄梅“紫云茶”为代表的“蕲州茶”列为第一类贡品。相传翰林院学士钱起爱茶,对紫云茶尤其专注,一次与爱妾拌嘴,独饮,醉得不轻,摇摇晃晃写下了:“竹下忘言对紫茶,全胜羽客醉流霞。尘心洗尽兴难尽,一树蝉声片影斜。”留下文坛佳话。

笑声先进的屋。萌青知道来者是艳红。艳红接过萌青手里的茶具,用沸水淋过,再用竹匙舀了茶叶,添上水。萌青端在手上,眼睛细细瞄着杯子上的青花,眼睛的余光在艳红的脸上。这女人真的天生好肤色,那种白皙仿佛细瓷的雅净,恰到好处地透出红润来,她没有女子的保守和拘谨,自然的热情伴随丽质,春风一样传递舒适。萌青很享受这种快乐。

沸水冲下去,茶块在杯子里舞蹈。一股浓郁的香味飘散开来。茶叶在水中复活,释放出浓郁的茶香,释放出别样的清新与碧绿。一杯茶在悠闲的谈吐中落肚。汗水在背上汩汩流出,精神为之一振。古语说,苦中乐所附也,而茶的“苦、静、凡、放”四性中,苦性居首,这与佛家的人生之苦,与佛家的修禅多么的如出一辙。“你笑什么呢?你笑什么呢,先生”。艳红手里也端着杯子,啜了一口。萌青摇了摇头,这一刻他仿佛站在茶地,面对的是阳光下明快的采茶女子。

互相看着,都没有说话。

老爷贩运粮食到北方还没有回来。

晚饭后是听戏。戏台在进门大厅的楼上,陶家的大大小小坐在大厅,男眷不多,倒是女眷在嗑着瓜子,孩子们在回廊下打弹子,那些五彩翡翠被孩子们弹着,滚过来,滚过去,一杯茶功夫,输赢二十几颗……戏班挑头的问大太太喜欢听什么戏,太太笑着问萌青,先生喜欢听哪一曲?点一个。萌青连忙说,随意随意。

锣鼓一响,一个女子走上台,唱起来:

正月子飘,是新年,
姐劝情哥呀喂子哟~
莫赌钱呀奴的干哥。
十个赌钱九个输呀,
有情我的郎乖巧我的妹,
十个赌钱呀喂子哟~
无下落呀奴的干哥。


二月子飘,是花朝,
太公下河呀喂子哟~
把鱼钓呀奴的干哥。
太公钓鱼钓鲫鱼呀,

有情我的郎乖巧我的妹,
摇头摆尾呀喂子哟~

来上钩呀奴的干哥。

 

三月子飘,三月三,

手牵手儿呀喂子哟~

进房间呀奴的干哥。

别人看见不要紧,

有情我的郎乖巧我的妹……

仿佛命中注定,一出娘胎,第一句哭喊就带着黄梅腔;一把黄土的影响,第一次亮起自己的歌喉,竟然挣脱不了黄梅调。喜欢黄梅戏艺术。喜欢黄梅戏演员袒露心性的演唱。一曲过后,又是一段开场白:叫我唱歌我就唱(呀嗬呀),唱一个小调你听着(呀嗬呀,依吆呀,依哟嗬嗨),唱不周全莫怪女娇娥。(嗬啥,依呀嗬啥),休怪女娇娥,(嗬啥,依嗬啥)……

这是简单的唱歌吗?不是,这是人生的追求、生命的展示。多少人的孜孜以求,多少人的竭力传承,才有这样的五光十色,这样的金碧辉煌。

那一瞬,萌青的脉管已经流淌黄梅戏艺术的精血。

这是一台大戏前的序曲,一般用来调节气氛,暖暖场子。萌青不怎么习惯戏剧的慢节奏,悄悄的出来,回到了房间。他把后窗打开一线,竟然发现这是一个后花园。第二天早晨,他才发现,园子里有小鱼池,有岸柳,花圃里有梅,有桂,还有玫瑰、月季、栀子、含笑、杜鹃……

萌青是个有条理的男子。喝罢茶,他把书箱打开,该捡的捡,该摆的摆,该藏的藏。片刻就收拾得干净妥帖。

第二天早晨,萌青一早就起来洗漱,头天夜里,艳红说今天带他熟悉一下周围。吃过早饭,艳红招呼了一辆马车,一行三人出村庄,马车在泥土路上跑起来,蹄声得得,一路响脆。走到村口,车慢下来。艳红跳下马车,说,先生请看,这是当年皇上御赐的牌匾。萌青抬眼看过去,瞅见一块硕大的木牌,上面有“金字坊”三个大字,说起它的来历,艳红说,牌楼湾建于宋咸淳八年,取名鹳鸟湾。元明两朝,陶渊明后代为此地旺族。明正统年间,族民踊献皇粮,获祁镇帝钦赐“金字坊”牌匾。遂建木牌楼,敬御赐金匾于其上,凡过往军民,文官下桥,武官下马,以示景仰。

马车在原野奔跑。

牌楼湾北仰五祖寺,南望黄梅县城,西与多云山脉相邻,东有垅坪、古角两条河流在村前交汇。山水相映,绿树成荫,田园阡陌,景致宜人。

马鞭一指,一大片树林,郁郁葱葱。树荫深处,屋宇俨然。艳红哑地叫了一声,马车停住,她跳下来,说:“看看去,牌楼湾的米厂!”

硕大的一个院落。院门吱地打开,只见里面排列许多的仓房,仓房很干燥,因为建在高坎上,地面又铺垫了石灰层。仓房的窗户开得很小,也很高,窗上有细密的竹编网子。仓房里有许多两三人高的竹席,这些竹席一层层围上去,围成庞大的稻堆,金黄的稻谷直堆到屋顶。仓房外,院中阳光暴晒的地方,是一个个石碾,碾槽里全是稻谷,工人坐在碾车上驱赶黄牛碾米……

碾车咿咿呀呀。

艳红喊停一辆碾车,坐上去,“得儿嘁”,他吆了一声,扬起鞭子,赶牛向前,牛受了惊吓,脚步快了起来。石碾咿咿呀呀,咿咿呀呀旋转起来,牛蹄得得,碾车悠然,太阳照着女子紫红的衣裳,火红的一簇,鲜艳而明亮。

“我的呆子,上来!”艳红的话有几分挑逗。萌青坐了上去,他坐在艳红的旁边,这坐盘很窄,拢共不过一尺长,他不得不紧紧贴着艳红的身子,他甚至腾出右手,从后面挽住艳红的腰身。紧贴艳红的地方,萌青觉得很柔,很暖。他闻到了艳红的气息,一种女人幽淡的体香。艳红说了声好,这一声好,让萌青心猿意马,他不知道艳红的好是对这种姿态的赞许还是对他动作的鼓励,他想解释只有这样才能稳妥,又觉得多余。

碾车旋转着,萌青侧脸就能看到艳红脸上细细的绒毛。这个侧影颇为好看。萌青贴近艳红的耳朵说,你的肤色真好。艳红哦了一声,默不作声,一扬竹鞭,碾车欢畅起来。

这一刻,萌青忽然觉得生活可以这么美好,娶妻生子,日出而作,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他甚至生发了放弃功名利禄,在这里居家过日子的念头,这让他吓了一跳。

“你别看这个米厂不怎么起眼,它一天出米一千五百斤。”

“啊。”

“你是大太太的什么人呐?”

“小表妹。”

“啊,是这样。”

“你为什么不留在这里,教一辈子书也不错,那些女子你尽可随意挑。”

“也包括你吗?”

“问题是你这样想过没有?”

沉默。

中午睡了个午觉。萌青斜靠在躺椅上,原本想翻翻书,打开书本,竟然就打起呼噜,睡着了,这一觉睡得香甜。小丫鬟喊他的时候,他还在打着呼噜。推开窗户,日头正在头顶,园子里显得格外明亮。两只鸟在啾啾低语。玫瑰开了,开得闹热,靠窗前的一株闹哄哄地散发玫瑰的暖香……

两只蜘蛛竟然大胆,在窗上结网,荡过来,荡过去,萌青几次伸手想拆了它,最终没有动手。

下午有画师在教授画技。教师年纪有点大,头发已是全然白了,动作有点儿迟钝。他在大厅支上画板,从素描入手,讲解绘画知识。这让萌青很在意。对于画,他是外行的,却有浓厚的兴致。于是,拿了纸笔,他也学习起来。

“画梅花,从哪里入手,花,还是叶?这个最费脑筋,这里,我们要了解梅花的生长规律,摸透梅花的造型结构,画梅花从枝条入笔,这就和书法的笔顺一样,哪里先画,哪里后画,都是有讲究的。”画师沾起墨水,在宣纸上勾画,几笔就拉出一个枝条,长短匀称,姿态古朴,活灵活现。

萌青画了几笔,有点不着边际,完全没有把握梅花的精神和内质。艳红很有悟性,东点一下,西画一杠,活脱脱的梅花就浮现在纸上。“你别夸我,我小时候学过绣花,绣花前先用墨笔打草稿,这和画梅差不多。”

画师画得慢了些,寥寥几笔,枝条无拘无束,嫩枝昂扬向上,老枝伸向四围,浑圆挺劲,力量澎湃。“这叫铁骨,要勾画出空间感,力量感,尽量旁逸斜出,韵致膨胀。”

接下来,画师的手千姿百态,技法变幻,随心所欲就勾画出上发、下垂、横倚、回折几种形态。萌青慢慢有所悟,但是,仍然不得要领。

艳红蹲在萌青旁边,笑了。她把手里的画展开,给。

“真的是给我的?”萌青放下了墨笔。

“是啊”

“我看看,不好的坚决不要。”

展开来,是一幅乡村报春图,朦胧的一带村居,一匹狗在追逐土鸡,梅花大红大紫,格外惹眼。落款是:若荷。

好画。萌青叫起来。

“萌青,你别给我灌迷魂汤啊”,艳红嘎嘎地一笑,这一笑包含一些过来人的风月和暧昧,萌青如何看不明白。只是萌青不做声。

雨是半夜下起来的,萌青听到窗户细说细话。时而真切,时而模糊,时而在耳际,时而又离得遥远。渐渐的,听到了树叶的窣窣声,接着便是哗哗的流淌——雨水奔跑着走过屋檐的声息,不,似乎还捎带深深的喘息。他感到了寒冷。瑟缩成一团。艳红——他叫起来,随即吓了一跳,自己怎么在梦里喊到这个名字?早晨起来,雨水还在尽兴地流淌。透过朦胧的窗纱,他看到屋檐的水线的垂落,哗哗哗,哗哗哗,干净利落,不带丝毫的犹豫。

萌青找来斗笠,走出大门,这一刻,他感觉空气格外的清新。门前有捕鱼的人走过,蓑衣斗笠、竹篓、沙扒一应俱全,这些人扎起裤腿,赤脚,匆匆走过门前,消失在原野深处……

捕鱼人总是最早知道鱼汛的。

雨后的牌楼湾更加威势,雨水洗去了屋面的浮尘,青砖青瓦的色彩更浓。飞檐翘垛,雕梁画栋。达官巨贾才有这样的家世吧。走过一排屋宇,他来到后花园,即刻就在心里喜欢上了。站在春雨中聆听花朵绽放的声息。春雨寂寂落着,打在玫瑰树上,打在梨树光秃的枝干上,他似乎听到月季在雨中裂开的清音。幽淡的花香落满口袋。“好悠闲的萌青啊,也不带上我,我咬你吗?咬你吗?”艳红咄咄逼人站在身后,一双手背在身后。青春逼人的女子一身素雅,胸脯高挺,快要耸立到萌青的眼前。萌青后退了一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我怎么就不知道你在这里,这话说的,你那门敞得大四八开,盗贼进得,我就进不得?书呆子!”萌青笑了。

两个人在花园里看了一会,艳红忽然拉过萌青的胳膊说,走,我们去看一个人。萌青问,什么人,艳红说,先不告诉你,总之是一个怪人。

花园的角落里有一处低矮的房舍,小门小户,里面收拾得很雅致。一个老头在藤椅上瞌睡。“他叫陶诚,70岁了,终生未娶,是个怪人,中过举人,写书,也写戏,老爷叫他写就写,那些黄梅戏里的公子蒙难啊小姐救助啊,写过好几部,也演出过。老爷很尊敬他,他原来是这里的教师。”

萌青忽然蹑手蹑脚起来。

“陶爹,你看哪个来了。”艳红猫腰微笑。

“啊,老朽失礼了!”

萌青向老人鞠了一躬。

窗外雨声大起来,一时估计走不成,萌青干脆坐下来。老人要泡茶,艳红哪里肯让他费力,早已洗漱了杯子,煮起茶来,“陶先生的菊花茶很好,他种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先生遗留了祖人的闲情雅致,在花圃里种花种草……”

萌青不由更加敬仰。

说到祖人陶渊明,说到牌楼湾的历史,两人的心贴得更近。萌青往这里跑得多起来,一来二去,老少成了知己,他们喝茶聊天,说诗论文,老者将自己收藏的孤本书馈赠给萌青。弄得艳红有些醋意,“有了新朋友就不要我了,过河拆桥。”萌青就说哪里的话,你我已然是至交。

老爷的生意越做越大。遥远的地方常有密封的木箱整车装运回来。艳红跟萌青耳语,那些都是价值不菲的财物,有珠宝,还有名家字画。

牌楼湾习武的年轻人多起来。萌青看到这些人衣衫单薄,腰上扎着红带,面色铁青,凶神恶煞,走步风风火火。

最初这些人寥寥可数,仅仅是看家护院,后来竟然多达数十人,巡查的范围到了牌楼湾村庄入口,甚至两河口……

牌楼湾更加森严。

一天大早,这些人将一个鬼头鬼脑的人五花大绑押回村庄。

护院队老马背着手,拿起烟袋抽了一口,觉得这个人不一般,他围着鬼头鬼脑的人转了三圈,突然大吼道:“跑到村口做什么?张家的牛不见了,你偷到哪里杀肉剥皮卖了?”

“冤枉,我听说牌楼湾碾出的米好吃,就想来看看。”

“胡说。”

“没有,你走访走访,我也是读书的。土桥只要提起私授先生张二伢,都晓得。”

“牌楼湾是你到的?是你看的?皇帝老儿都题字送匾,滚。”

“……”

最后,这个人被打了二十棍,丢在两河口路边。

牌楼湾的名声愈传愈远。

萌青跟艳红建议要给这些人立规矩,但是艳红摇摇头,行不通,大太太的话有时候也不灵验,这是老爷指派下来的。

端午节前夕,牌楼湾举办了一场武术大会。先是老马给大家传授岳家拳。“岳家拳动作简朴,简单便捷,步法上直来直往,讲究虚实,有七虚七实之说。七虚为动则虚、变则虚、劳则虚、曲则虚、短则虚、刚则虚、退则虚;七实为静则实、逸则实、直则实、正则实、长则实、柔则实、进则实;且同一招式依情况而定,虚实变幻。岳家拳之特色为拳打卧牛之地,有进有退,有伸有屈,浮沉结合,曰:“浮如云出轴,沉似石投江”。岳家拳进攻以“云雾抛托”“五峰”“六肘”为主。防守则以“吞桩”“圆断”“拂击”见长。上架下防,抢占中线,左右进攻。一招一式,非攻即防;一举一动,非擒便拿。处处防中有攻,攻中设防。有时以勇猛取胜,脚踏中门舍命进;有时又以技巧制人,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快速多变,灵活机动。岳家拳招法简易,但招招都可视为绝技,可谓一击而必杀。岳家拳因其特定的历史背景,要求“容情莫动手,动手莫留情”,其中“单刀赴宴,降龙伏虎”为绝技中之绝技。

接下来,牌楼湾武术队集体表演岳家拳。

一个赶来看热闹的多嘴:“牌楼湾武术我看也平常,岳家拳要论起来还是赵贩的正宗些。”这个人夹七夹八立即挨了一顿嘴巴,他捂着嘴巴,流着血,说挨鬼打了。

萌青对武术队心生厌恶。这些人好生惹是非,夜静更深,别人好睡,他们却燃起油灯,在大枫树旁的坪上打打杀杀,喊声震天。牌楼湾,这些人就听老爷的调令,大太太对他们不理不外,三太太没心没肺,跟这些人套近乎,“老马,我的马桶坏了,你修理修理。”“不嘛不嘛,老娘偏要你动手。”老马于是跑得屁颠屁颠。

大太太吃斋念佛,不爱管闲事,老爷又多半在外,这些事就沸沸扬扬。“勾搭扒灰佬的货,没一个好东西。”二太太指桑骂槐。萌青问艳红这是什么意思,被艳红一把将嘴巴捂住。

日子慢悠悠的,像太阳的起落,有条不紊。

端午节头日晚上,老爷回来了。想必是生意很好,牌楼湾回荡老爷爽朗的笑声。第二天正是节日,一大早,管家就给各家各户分发艾叶和菖蒲,黄梅的老规矩,端午节门窗上要插艾,插菖蒲,驱邪避晦。管家还按照老爷的吩咐,给大家分发节日礼品,有老爷带回的檀香扇、香袋、翡翠,还有鸡蛋、咸鸭蛋。艳红送给萌青一个蛋络,里面有个熟鸡蛋,染得通红。萌青笑起来,“艳红,你把我当做孩子哄吗?”“怎么,你什么时候成的家?儿女有多大?”“这个倒没有”萌青说,脸红了。“那就把嘴闭上,我们这里没有成家的哪怕你人长树大,都是孩子。”萌青老老实实把蛋络子挂在怀里。他看到艳红胸前也挂了一个。

午饭是一起吃的,满满五大桌。老爷在,这个节日就闹热得很。菜品很多,银鱼煮泡蛋、鱼面煮排骨、红烧鲤鱼、木耳烧鸡五花八门,满满一大桌,光粽子就有四五样。萌青坐在第三桌,喝的是竹叶青酒,他排在众人后面,给老爷敬酒。轮到萌青,老爷说,伢,你的书教的好,我满意你,你还是在这里成个家吧,让大太太给你牵线,把家安在这里,一心一意做事业,省得到处跑……萌青张着嘴巴,想不到老爷记得他的名字,更想不到老爷这样关心他的私生活,他有些慌乱,直到回到席上,还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我真笨,他掐着自己的大腿,这样怨怪自己。说话间,老爷叫人把自己喜欢的一对玉石镇尺送给萌青。萌青看那镇尺,包装得精致,外面是木盒子,光滑澄亮,打开来,那一对玉石更是爱不释手。萌青明白,这是读书人对读书人的抬爱。

酒宴还在进行。突然有人跑进来,对着老爷耳语,说是不好,老爷手上的筷子掉在地上,人晃了晃,差点没倒地。“叫老马过来,这个畜生!”他站起来,离开酒席,怒气冲冲走了。

终于知道了究竟,武术队打死了新科状元。

这还了得!

多事之秋。坏消息风一样传遍牌楼湾。

人们交头接耳,不知如何是好。

“赶快备马,老爷要去县衙。”

“啊,是是……”

一阵慌乱。

马蹄风一样跑过村庄。

大太太不放心老爷,叫来一个娘家人,多带点钱,嘱咐他骑马跟上老爷,以便接应。

村庄一片混乱。幸好有人说,打死的是新科状元,他正在赶赴京城的路上。鬼使神差,这个人走到牌楼湾,就是不下轿,“文官下轿,武官下马,这是皇上给牌楼湾的礼遇,这厮找死啊!”结果是一顿棍子。

这真是犟汉遇到了倔货,硬碰硬换来死翘翘。

大太太又在观音像前祷告。她脸色嘎白,双手发抖。遵照老爷的吩咐,牌楼湾买来了最好的棺木,厚葬也许能减轻内心的愧疚。

牌楼湾灯火通明。大难临头,谁都感到害怕,黑云压顶就是这样的吧。

艳红拉着萌青的手,萌青感到艳红在瑟瑟发抖。他拍了拍艳红的肩膀,让她镇静。

半夜里,村庄响起了枪声。一片混乱的脚步。都给我跪下,有人喊。不好,西边的房子着火了,尖利的哭声,接着是嚎叫。萌青跪在地上,眼睛的余光告诉他,好多军人包围了牌楼湾。

完了,萌青闭上了眼睛。

杂沓急骤的脚步,但是,枪声响了,砰,一个沙袋倒下的声音。武术队老马死了。“给我抄!要快,赶在大火前!”恶狠狠的声音,这种声音萌青还是第一回听到。

大太太扑通倒在地上。艳红上前去扶,被吼声制止了。

军人洪水一样涌进房间。

火把照得内外一片通明。除了奔跑的军人的脚步,就是烈火噼噼啪啪的响声,很快,这种声音越过山墙,蔓延过来。

贵重财物被堆积在大门外。

一片烈焰冲天而起,很快点燃了正屋。火焰中,军人的脸一片铁青。啊,艳红在萌青怀里喊了一声,晕了过去。混乱中,萌青带着艳红往外爬,往外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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