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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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母亲史平兰。今年87岁，一头银发，身体硬朗，头脑灵活，精神倍儿足。爱打麻将，号称我们家的麻坛高手，每个星期至少和我姐姐、嫂子们奋战在麻将桌上打足八圈，很少失手。大多数情况都凯旋而归，战果累累。母亲最得意的时候，就是打完麻将回来，抖搂开她的小钱包，细数那一叠叠的小票子，那个惬意啊，那是母亲很享受的时候。
人都说，人活到了80岁，再往下活，人就成精了。这话搁母亲身上，一点不假。母亲历经一辈子的风雨，看淡了一世的繁华。母亲16岁嫁给父亲，我出生时母亲43岁。她最年轻的一张照片，是大姐，母亲和父亲的一张合影。照片上母亲梳着中分披肩长发，穿着白球鞋，苗条着身段，那会儿的母亲才25岁，满头满脸挡不住的青春。秀美的母亲与父亲两个坐在营口照相馆的长凳子上，中间站着精灵般6岁的大姐。父亲和母亲两个人照相的姿势一直这个样子，只不过后来中间站的是我，而他们身后站着大哥二哥和二姐。记得照相那天，大姐拿着照相机，爽快的对我们喊，看这边，笑笑。咔，一声响，那刚下过雨的泥泞院落，还有那头淘气的小花猪，擦得透亮的玻璃窗，和我们一家子一起就被定格在黑白照片上，母亲微微笑着，这辈子她的笑都没有改变。文革的时候，父亲被关进牛棚。父亲在那受了很多苦，差点送了命。那天，母亲一个人正挑着黄泥抹房子，一抬头，看到回来了的父亲。想必，那会母亲见到回来的父亲也是这样笑的，嘴角微微的上扬，脸上挂着喜悦，却克制着。
我小的时候，家里的日子虽贫寒，但母亲却给我们活色生香的生活。母亲一头浓密且光泽的黑发，永远被两个黑钢丝发卡别在耳后。围着藏蓝粗布围裙的母亲忙着种花、养鸡鸭、喂猪、烧火、做饭、洗衣服、照料菜园子。早上，天不亮，母亲就起来了。扒灰，抱柴火。大米粥的香慢慢的弥漫在屋子里，这时候炕就更热乎了。母亲就该过来一个个的喊我们起来了。这时候，院子里的鸡鸭们就都睡饱了，唧唧嘎嘎的满院子跑。朝阳从村子东边的坝上升腾起来，照亮了高房身上黄泥土墙，照亮了院子里的葡萄藤，照亮了父亲拿着大扫把刚刚扫过的院落，照亮了母亲种的姹紫嫣红的花园，照亮了菜园子里红彤彤的西红柿，滴着翠的小黄瓜，一大池子的萝卜樱子，母亲站在门口，喊一声，吃饭！一碗一碗的大米粥就端上桌了，就着母亲腌制的小菜，翠绿的腌豆角拌上雪白的大豆腐，我们围坐在四条短腿的粗木炕桌周围，日子就这样开始了。母亲容得了我们疯玩刮破了她辛辛苦苦为我们缝补的衣裤，但容不得我们没骨气，更容不得我们不守规矩。敬人敬己，就是在时时刻刻尊敬别人的同时，也就时时刻刻尊敬了自己，这是母亲教我学会的最朴素的为人道理。与人为善，能帮人处就帮人一把。母亲说，都是爹生妈养的，都不易。
一年年的春华秋实，我们长大了，母亲老了。那个当年在地里一把镰刀割稻子割的飞快的母亲，那个16岁就做了长媳妇，看天上的三星早起，忙活一大家子人生计的母亲，那个胳膊窝生了大芥子摩的流脓出血却顽强的推着磨盘的母亲，那个忍受了一肚子的委屈，给了我们体面而又幸福人生的母亲，老了。84岁时，母亲的牙齿都不行了。母亲的牙齿，曾浩如珠贝，曾嚼裹米糊，喂大了我们姊妹五个。拔了牙的母亲尽管微笑着，我依然看到她的疼痛。母亲迈开步子，向着家的方向坚定的走。步履有些蹒跚，背有些微微的驮。望着母亲的背影，心里禁不住一阵酸楚。
父亲去世后的第一个清明，母亲来到了埋葬父亲的墓地，她站在父亲的坟前好久，风飞扬起她满头的白发，无尽凄凉。母亲常说，人死如灯灭，虎死如绵羊。死了，就一了百了了。一天，母亲抬头看看我，笑笑说，我得告诉你件事，等有一天，我走了，下葬时，你得拿双筷子，在我和你爸的骨灰盒上搭个桥，上面铺条白布，对你爸说，爸，开门啊，我妈来了。我听着，连忙打岔说，我懂的，到时候准给你搭桥，就是现在咱先不说这事，早着呢。我忽然想，总有一天，母亲是会奔向父亲的。而现在，母亲留在我身边，我就数着年历，多一年就赚了一年，有母亲在的日子，是有妈的孩子。等有一天，母亲真走了，我就真的没爸没妈，成了孤儿了。
母亲受了一辈子的苦，行了一辈子的善，积了一辈子的德。也许，是上天眷顾了她，使得她在老了的时候有了人生的大幸福。在过去的艰难岁月里，她以一个母亲的智慧和坚强养育我们，教我们做人做事凭良心。在任何时候，都要以一颗善心，好心，对人，待物。她那双布满皱纹的双手，为我们摇过蒲扇，做过棉被，缝补过衣衫，伺候过瘫痪的太爷爷，太奶奶，奶奶。如今她八十八岁的年纪了，身子骨依然硬朗，走在街上人们都止不住的要停下脚步赞叹，这一身福气是她一辈子的积德行善修来的。她言传身教，让我们明白做人的根本，这是她给予我们的最大财富。
平日里，我做什么，她总是跟在身后。我常常能感觉到背后她那凝视我的目光。有些时候，真想转过身去，把母亲拥在怀里，对她说，下辈子你当我女儿，让我像你疼我那样疼你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