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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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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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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你披上一袭袈裟 文/赵建平

赵建平

寨子背后的靠山上,长着几株上了年纪的柏树。到底有多大年纪,寨子里没人知道。树在那里长着,虬枝苍劲,树皮皲裂,宛如岁月刻画之后苍老的脸庞。突节耸着,柏枝葱郁,婆婆娑娑地证明着老树活着。

每逢干燥,柏树会从突节流出汁水,和一些粘稠的东西。老家的人说,那是树脂。也有人说,那是柏树泪。柏树泪,先是透明,再然后就变成黄色,成为凝固的晶体,挂在突起的脸庞上,有点像美人流泪。

女人进村的时候,这柏树是不是在滴着美人的泪水,没有人知道。鞭炮响着,噼里啪啦的声音,空气里的尘埃便四散开来,灰尘与烟雾的热闹中,女人远离了缔造自己生命的男人和女人,而走进了一场隆重的仪式。河边杨柳依依,女人不堪回头,去看一眼她的衣胞之地。她的前面,没有红色的地毯,却铺着浓郁的烟火,她看到了一条路,原来没有走过,但她的母亲走过,千千万万的女人走过。那些女人,她终将和她们一起,去完成一场灵魂的裂变。

她是不能回头的,也还来不及去梳理母亲临别时,对她即将成为女人的箴言。穿了一身红衣,顶着红围巾,让人牵扶着,跨过石桥、火盆,跨过门槛,进入洞房,里面安放着属于她的婚床,红艳艳的颜色,有一些晕眩。她看到婚床上放着一些糖果瓜子,还有红枣。那时的她,在心里早已做好准备,在婚床上演绎一个女人最完美的故事。

女人看到铺在前面的灿烂,如观音之恬静,如菩提之悲慈。她终将在新的土地上去履行女人最神圣的义务。

如此之想,便憧憬了如此之幸福。

但女人却忘记了冥冥之中上帝安排的道路。灿烂,在人生的长河之中,仅是短暂一瞬。冥冥之中,残缺的生命,开始从母腹之中诞生。但那时,她是不知道生命诞生之后,所面对的苦难和折磨。只要是生命,她一直固执地认为,都有存在的权利。她无权去剥夺这样的存在,有一天,她和她的男人发现,她们所孕育的赤子,与众生的不同寻常。先是赤子不能言语,后来便发现赤子行为怪异。嗷嗷的同时,赤子经常用双手去揪扯头发,经常用全身的力量,去碰撞坚硬的物体。而行为的结果,是一绺绺头发被揪下,一股股血液从头上冒出,然后顺着脸颊往下流淌,旧的伤口尚未痊愈,新的创伤又已然产生。

赤子不断地“嗷嗷着。“嗷嗷”,是赤子仅能表达的唯一词语,他的疼痛、愤怒、不满乃至于他的饥饿,全凭这个词,向母亲传递出他需要被世人所感知的信息。

母亲先是不以为然。但三年或者是五年之后,她终明白,魔障与赤子早已形影不离。不幸在吞噬着,她不愿相信却又不得不相信,病魔竟然如此与她的赤子结伴而行。

不堪之疼,终是让人母醒悟。

她呼叫着赤子之名,恍惚,懊恼,而后发愿。但自始至终,却从无怨言。她得要从恶疾之中,攥紧赤子之命,以防与生俱来的病魔把赤子从人世消除。她背负赤子,忘记到过多少医院,寻过多少医生,走过多少旅程。她不允许,哪怕魔鬼向前一步,她也要与之对峙,直至魔鬼在赤子和她的面前,一步步后退,一步步后退,然后转身而去。

她为赤子而来。她说。

可最终得到的信息,赤子身上的魔障,却是无药可医。于是,当无颗粒之药可治愈赤子恶疾之时,当无灵丹异草可驱逐赤子魔障之时,母亲,便在烈火中焚烧着自己的心肝五脏。她聆听着肝胆燃烧的声音,直至完全成为灰烬,再也听不到属于自己的呼吸。此时,寻医而不得,但她相信,终是有一条道路为赤子和她留着。每一次拜神求佛,她伏地而跪,祈求于神灵菩萨,降幅于人间,帮助一个母亲,去解除赤子的伤痛。香灰入水,在赤子的嗷嗷声中,从口而入。可香灰入口,却并没有减缓赤子半分疼痛,也未尝减弱一分母亲心底对赤子半点担忧。方寸之间,母亲的内心却是风起云涌。在木鱼钟鼓的导引之下,在一众人子人父人母的称诵之中,伏拜忏悔。梵音四起,未曾抹平内心的起伏波澜。三千禅意,也未曾遂了母者为赤子割肉以食的愿望。她的虔诚,因疼子之情,被系于菩提之下。而双膝跪着的蒲团,却如铺上刀剑丛林,她的肝胆于上面翻滚,血肉模糊。疼痛,让她紧闭双眼,不再言语,也无能言语。她害怕睁开眼睛,看到赤子身上那些尚未痊愈的伤口,也害怕自己内心仅有的一念之善,瞬间在心神崩溃的时候,从肉身飘逸而出。

她的赤子,被紧紧地攥在怀里。赤子终不在乎被母亲攥住而产生的窒息感觉,他睁大双眼,定定地看,先是看母亲,再后来,目光便定格于母亲前面。那里,是母亲所认定的神袛所在,自母亲知道无药可治之时,便是祈求神袛降福于赤子之时。而此时,母亲心里的慈眉善目者,已是披了五彩之色,尽露祥和之态。在神的端详之下,赤子自是不敢发出嗷嗷之声。而母亲却欢喜起来,此时之宁静,竟然让她相信,罪业已自消除,魔障已自消除,所有与赤子而来的恶疾在神的降福中,已自消除。

而在母亲暗自欢喜的时候,这赤子,却手指着泥塑的菩萨,再次嗷嗷地叫着。似是欢呼,又似不满于这个地方的安宁,又似是不相信于神袛对他的佑护。女人大惊失色,生怕一声喊叫触怒了神灵,而让人母的疼子之情坠入万劫不复。眼耳鼻舌身意,于刹那之间被凝固,凝固之后,便赶紧用母亲的手,紧紧地盖住不知天命的赤子之口。她哪里知道,这赤子的纯净,终是与佛有缘。他的声音,又岂不是赤子遇见佛祖之时发出的欢欣。

众生在忏悔,她也在忏悔,别人念一遍,而她却努力地要超过众生。念得越多,赤子的病痛便相信更早一些消除。跪在蒲团之上,母亲,若你的爱,已经医治不了你所爱的赤子,那么,这样的下跪,又有何益?你的虔诚,天可怜见。母性的慈悲,正笼着被恶疾所苦的儿子。你祈愿于用母性的力量,治愈赤子之恶疾,给他浴火的温暖。作为母亲,你不管赤子能不能感知,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你的内心,自从作为人母的那天开始,你早已为赤子,留下一口活泉。

你的身子从颤栗中开始恢复,一切肃穆显出庄重。你害怕在赤子面前的失责,那是一个母亲对孩子的失责。你端直身子,却又把头低低垂着,闭了双眼,默念着忏悔的文字。哪怕身子的扭动,你也害怕面前供奉的菩萨,认为这些微的动作是对它彻底的不敬。

心诚即可解除赤子的病痛。这个时候,你压抑着内心的酸楚,一任人母的绵缠,从内心四处流淌。到支撑不了之时,便伏地而跪。所有的恶业,转眼从你的心里消失;所有的魔障,在伏地的刹那,便从赤子身上消失。此时,你便顿然感到轻松,轻松之余,沉黑遁去,明亮从眼前散开,于是你开始笑,开始站起来,抱着赤子,从高高的门槛跨出。

“好了。”

你用手拉扯着赤子的衣服,在说好了的时候,赤子看着你,回以甜甜的笑。

这笑,你期盼了多少年。那一刻,你便突然理解了心诚则灵的箴言。于是,你这卑微的女人,无邪的母亲,在一朵祥云的指引下,背着赤子,回到你和赤子的土地之上。

土地,在源源不断地供给你阳刚之气。这阳刚之气,一年,两年,十几年来,一直阻碍着你的眼泪。在生命的产床之上,你不断祈祷,默念着忏悔的文字。“一切我今皆忏悔”,可作为人母,你实在不知道需要忏悔什么?罪业?却不知人母的罪业又在何处?

赤子的魔障最终未离他而去。度日似千万春秋,如重石压顶,且有不可翻身之势。于是,流年之中累积的能量,有一天便从褶皱的纹理,凹陷的眼睛,被一点一点排出。虽然,你还在称诵着忏悔之词,跪拜着心中可以想到的所有菩萨。

但这有什么用呢?

在你营造的宫殿之中,除了温暖,也还寄有某一天突然发生的奇迹。即便几率仅为百分之一,而你也愿意用百分之百的爱,去等待着。在你的面前,沃野并没有长在山岗之上,也没长在旷野之中,而在母性的土地之上。你将从沃野里获取有效之力,支持一场沉重却又是无期的战斗。这单枪匹马的母亲,挥舞着刀与剑,勇敢地,却又是无力地拼着自己的命,保全赤子好好地活。

可这拼了命的人母,苦痛在翻江倒海地折腾。嘲笑、讥讽、冷眼、贫穷,你都可以忍受,可却禁不住赤子的撕心裂肺。你愿意舍身割肉以治赤子恶疾,自赤子降生之时,你一直被一个声音牵引着:

“你愿意陪着他么,你愿意为他牺牲你的所有么?”

一个声音在问。

“愿意,愿意,我愿意成为他的母亲,并以母亲的身份,用母性的慈爱,陪他走过风风雨雨。”你的声音,不,是你的灵魂,在庄严地回应。

这是庄严之诺,更是圣洁之诺。永无反顾。于是,你成为了母亲,一个脑瘫儿子的母亲。

这可恶的魔障,却不让母亲安顿下来。每看到赤子因不忍疼痛而往硬物上撞击,用利齿啃咬着人母之身的时候,你这单枪匹马的母亲,便用自己的血与泪水,去减缓赤子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痛楚。

女人,你这带上脚镣的母亲。

在赤子面前,我从未听到菩萨赐给的一句慰安之言,在赤子的嗷嗷声中,却也少见你悲诵的吟啼,就连嗟哦的气息,都被压于冰凉之下。你还来不及流露人母的喜悦,还没听到纯净的喊叫,赤子之痛便把你的血肉连同肋骨,揉碎成一片狼藉。虽然你向世人也向各路菩萨有着做一个母亲的承诺。可母亲,你却从未听到赤子的圣洁之音。那一声嗷嗷的喊叫,对于你而言,就是最大的成就和幸福。

你的眼泪终将成为眼泪。

但它只能在阳光下隐藏,在黑夜里流淌,到最后,却只能被凝固。你任意却又是无奈地让苦涩的东西,喂养着赤子和你的生命。

但你是不允许魔障对赤子的摧残。你担心赤子会举起双手,帮你擦拭挂在脸上的凝固之泪。那个动作,你相信会把你的血肉撕裂,而你是需要靠着这些凝固的眼泪,完成对肉身的有效支撑,即便你没有听到圣洁的呢喃。

终有一天,赤子的世界被弹指一拂,于是,我相信你终会看到世界的光亮。

而这一天,终于来到。

在我回归的时候,你的赤子,嗷嗷地推门而入。且让我惊喜的,是他进来之前,用他的手,敲着我的房门,虽不能言语,但我却知道,是赤子再用他的声音和动作向我发出的问候。然后进来,然后他的手便伸来拿下我的眼镜,然后又嗷嗷地叫着,看了我,指着眼镜。于是我便明白他的好奇。然后便扑进我的怀里,他终安稳下来,把他的手,安放在我的双膝之上。

那时,我突然感动起来。而这感动,来自于带了魔障的你的赤子。你终不愿让赤子对我的打搅,走过来叫他的时候,他便回过头看着我,扬了扬手,以此表达我和他之间即将到来的告别。他不笑,却是把告别的动作做得完美至极。

他在给母亲奉上一台精彩的演出么?

这台演出,演员,只有他。而观众,也只有母者一人。

演出的效果,终是让母亲开怀大笑。

以一个母亲的身份。

笑着。活着。

且是开心地笑,且是好好地活。

赤子渐渐长大,女人也认定了这是宿命。自然是宿命中的事情,你便不再畏惧。一切安然,安然于现实,也安然于宿命中可以想象的未来。

我再次见到赤子的时候,是你牵着他,站在石桥边上。那时,赤子正看着桥下,那里,除了长着水草,还长着一些垃圾。

而赤子却看得极是认真,见我过去,你便扯了赤子,说赤子在看河里的鱼。可我知道,多少年前,鱼就从这河里绝了踪迹。

怎么还会有鱼呢?

但赤子自是不相信母亲所言,也不相信我的所言。他还要看,即便被母亲拉拽着,他也使劲地靠近桥侧,用力往下垂着头,努力睁大眼睛。

而这努力的结果,却还是给赤子最终的失望。当他终于明白,再也不能从河里见到他希望的时候,便直起腰,用手朝我摆摆,“嗷嗷”几声,然后又趔趄着走回家去。

而这次,在女人转身之际,我终是见到母者在一袭阳光之下,从眼里流出的祥和。虽是苦为人母,却以人母之力,予赤子以生、以笑、以喜,以己之疼渡赤子之疼,以己之痛渡赤子之痛,以己之强颜欢笑渡赤子疼喊之叫。

而在渡的日子里,你,作为人母,用己生生之力以疗赤子生生之痛。而赤子,最终却是在你为之缝制的一袭袈裟的慈念中,悲慈着,温暖着,“嗷嗷”地和母亲倾诉着。

而 “嗷嗷”之声,终在母亲的怀里被改变了词性,母亲终于成了母亲,你最终听到了赤子的呼喊,庄严而又圣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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