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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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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亩地得下多少种子


1

中国有四大名著,力千福有三大预言。力千福的三大预言依次是:“村庄也有寿命,迟早会死掉;”“城市是个勾人的坏女子,农村有本事的孩子,进城就不想再回来;”“水稻是种给人吃的,也是种给人看的,但归根结底是种给人吃的。”

力千福小时候家穷没钱治病,五岁时把双眼害瞎,成了盲人。他整天抱着收音机,除了吃饭睡觉与人聊天,就是听电台。力千福喜欢随身带着书本,书本不是用来做样子,他会请求别人把书上的字念给他听,帮他把有意思的话记到本子上。

村里人认为力千福的话灵验,由此就会想到邱如椽。有人和力千福打趣问,你小时候究竟跟邱先生做过几天弟子?邱如椽是邻村已故风水师,一辈子研究《易经》。力千福从不正面回答别人这句问话。村里人最终认为,力千福虽然是盲人,但他嘴上说的话不瞎。

力家湾按照“安得广厦千”的辈分排序,“广”字比“千”字长两班。力千福是千字辈里的老大,他与很多广字辈人年纪相仿。力千福说,场爷家后辈要出能人。结果,力广场大儿子力厦宇在村里第一个出国留学,小儿子力厦飞也考上省城重点大学。当然,村里人为了渲染力千福懂风水,会在他的话后面悄悄加上一句,“广场父亲的坟地是块‘美穴’。”如今,力广场的两个儿子,一个定居上海,一个定居深圳。

力千福说,力家湾旱田很快消失,水稻将一统天下。果然,不到三年光景,村里下半年除了水稻之外,再没有第二样作物。力家湾遍野都是秧田,引来无数白鹭在天地间飞舞。田野里稻谷扬花抽穗,满村都弥漫着稻香。

村里人认为力千福继承了风水师的衣钵。力广大可不这么认为,他相信力千福的预言取决于推算。力千福捋着稀疏的胡须,对力广大说,大爷谬奖,您当过老师,还是您心中有墨水。力广大的老师身份,源于他做过几年村小代课教师。力广大听力千福喊他“大爷”,会当即拆台,什么大爷?有钱才是大爷,咱的口袋里可闹饥荒。力千福笑道,大爷,其实您年纪也不大,那咱就喊您“小大爷”。

力广大解读力千福能说出“旷村名言”,主要是他热爱学习。“现在真正能沉下心学习的人有多少?睁眼瞎子很多,有时候好人并不如眼瞎的人勤奋。”力广大背后说的这句话被力千福知道,他嘴里捣鼓说,瞎子见钱眼开,那是因为眼好的人太忙,人家都在挖空心思挣钱。

对力千福说的三大预言,村里也有人专门和他唱反调。这个人也还是力广大。力广大和力千福惺惺相惜,两人虽然关系铁,但他常常质疑力千福说的话。力广大道,世事哪有你说的那么绝对?万事都能被猜准,那活着多没意思!

力千福说,“村庄也有寿命,迟早会死掉。”力广大驳斥他,“这话不科学,力家湾哪天没有了,也并不代表世上村庄就消失。如今有的村庄都几千岁了,还越活越精神,也没看出哪点像死样!”力千福说,“城市是个勾人的坏女子,农村有本事的孩子,进城就不想再回来。”力广大驳斥他,“被城市迷住了,就说城市是个坏女子。这话不科学,难道想回来的孩子就没本事?就冲你这句话,谁还敢回来!”

力千福说,“水稻是种给人吃的,也是种给人看的,但归根结底是种给人吃的。”力广大对此笑话力千福,“什么好看的好吃的,再好看的东西,你盲人也看不到,真是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力千福受到力广大赤裸裸的打击也不气恼,他反倒开怀一笑。“小大爷,您跟咱瞎子抬什么杠!从前葛教授说,如果按照林黛玉帮贾宝玉写的那诗,‘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这稻子还是种给人闻的呢。”“嗯,何谓林黛玉写的诗?咱看诗是人家曹雪芹写的!”

力广大当过代课教师,但他没当过兵,可他喜欢身着过时的黄军服。力千福爱和力广大饶舌,他说,小大爷您这个人,既是秀才又是兵,跟您这样的人讲话,有理哪还能说得清?力广贤说话刻薄,喜欢揭别人的短,他插上一杠评论说,什么秀才加上兵?“杞人”哥这行为,大名叫“辩论”,小名叫“抬杠”,一句话鉴定完毕。力广大个头高,腰背笔直,与人争论时经常面红耳赤,脖子上青筋暴露,就像一条条喝醉酒的蚯蚓。力千福看不见力广大脖子上的蚯蚓,但是争论起来总是怯他三分。村里只有力广贤说话不惧力广大,他认为力广大很多想法属于杞人忧天。譬如,力广大特别喜欢考问年轻人,一亩地秧苗或者一亩地小麦,或者一亩地大豆一亩地芝麻等等,得下多少种子?因为他担心年轻人种不好庄稼不会种庄稼。力广贤给力广大起了个绰号叫“杞人”。

力千福道,世间万物因果联系,多是一物被一物降服。力广贤比力广大小上一岁,长得矮小瘦削,但他能拿得住力广大。力广贤知道力广大小时候的全部轶事,他会添油加醋向大家讲述,杞人哥读小学时,如何去讨好邻村的女生。他还会将网上看到的段子,把诙谐的主人公嫁接到力广大头上,让他去背黑锅。

因为力广大抬杠,力千福的所谓“三大预言”就有了争议。村里人在睡觉吃饭之外,常会咀嚼两个人的观点。“三大预言”成为力家湾的热门话题,丰富了村里人的精神世界。老伴压制力广大,不要再像从前那样争强好胜抬死杠。力广大驳斥她,抬杠有什么不好?科学依据是,会抬杠起码可以说明,你头上长的还不是猪脑袋。力广大提请村里人,不论是相信盲人,还是相信他杞人,如果要看讲的话是不是科学,只有“走着瞧”用时间检验。

可是大家还没完全瞧明白,力千福却突然死了。力千福是在力家湾村庄拆迁结束,大家搬进村里新建的小区后,淹死在从前村庄前面的池塘里。那时天气刚过立秋,“秋风凉”在柳树枝头鸣叫,池塘里的水一点也不凉。公安人员费了一番周折,锁定力千福为自杀。力广贤评论说,千福死得仗义,他是自己想死呢。

力千福早年父母双亡,随弟弟一家生活,弟弟和弟媳病故,就一直由侄儿盼盼奉养。盼盼对伯父很孝顺,别人都外出打工,他为了在家照顾力千福,编谎话骗他说,自己的两只耳朵开始聋了,找工作老板不愿意收留。力千福就指点侄儿,一家人在村里搞起水产养殖。盼盼兜里有了钱富起来,在媳妇和孩子催促下,到县城里买了房子。他要将伯父接去同住,可力千福不想给侄儿当累赘,执意要去乡里的养老院。盼盼舍不得抛开伯父,于是就放弃进城。盲人凭着手中一根拐棍,在村里独行几十年,村里哪还有他绕不过的沟壑?怎么会无故失足掉进池塘!一定是他知道侄儿为了照顾自己付出太多。力千福自杀,村里人认为,应该是他想让别人得到解脱。力广贤心疼地说,这个瞎子太会盘心思,死在旷天野湖,那是他不想给侄儿添晦气呢。

力广大对力千福的意外死去十分难过。他想起不久前,力家湾老房子拆迁完,力千福曾对他说,大爷,咱这辈子赚大了,村庄死了,可咱这个瞎子还活着。力广大心中伤感,当时脸上挤出一丝笑容,他盼望盲人能够看到。力广大道,你这话不科学,是想死啊!力千福回答他,小大爷,难道您怕咱死?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咱还想闻稻香哩。力广大道,怎么能不怕呢?哪天你死了,让咱和谁抬杠去!

2

力家湾的新区看上去很漂亮。力广场和老伴从前给两个儿子带小孩,他们到过上海和深圳,乘坐过飞机和地铁。村里的新区建成后,就在力千福掉进池塘淹死不久,力广场从深圳回到力家湾。力广场说,村里一家一户的洋房,有卫生间有马桶,通水通网也通气,还有车库还有院子,比城里人住的房子还阔气。除了力广场描述的之外,社区还配套有卫生室、超市、广场、小菜地和花园。力广场在花园里和大家聊天,常常会说,力家湾不只是空气好,现在哪里都好,还要去什么城里哟?这就是城里!

对力广场回到力家湾,力广大非常开心,他认为树高千尺不忘根,力家湾是大家共同的母亲,能够让走出去的人魂牵梦绕。力广大招呼大家到小花园,一边做活一边陪力广场聊天。大家手中的活是村主任萌萌帮助招揽来的,主要是为镇上工业园区服装厂在家加工半成品。“力家湾不只是空气好,现在哪里都好,还要去什么城里?这就是城里!”力广场害怕别人说他忘了家乡话,努力想像从前那样说话,但他越是刻意,越撇不开在外学到的“城里普通话”。力广场翘着舌根,将他的观点又重复一遍。

力广翠听了力广场的话,再看他西装革履,以及放在椅子上的鸟笼,还有躺在他脚下的宠物狗,羡慕地说:“场哥,你是作贱自己呢,看着上海和深圳,不在大城市享福!”力广翠小时候是独生女,父母将她留在力家湾招婿。她丈夫去世早,好不容易把儿子拉扯大,没想到儿子去世也早,幸好儿子给他留下一个孙子。力广翠儿媳在外打工改嫁,孙子卡片大学毕业,如今在城市里漂泊,没有固定的工作。力广翠十分牵挂卡片,身体渐渐出了毛病,她的脑子时好时坏,好时能够和别人热情聊天,坏时会犯糊涂到马路上寻死,因为她想让有钱人的车把自己撞死,这样她才能给孙子卡片买房子做贡献。

力广场和老伴在上海时,儿媳担心老人寂寞,特意买了狗和鹦鹉。力广场开始并不喜欢宠物,时间长了却产生感情,最后他是走到哪里就将狗和鹦鹉带到哪里。力广场意识到大家对自己的做派不喜欢,伸手取下头上的鸭舌帽。他接过力广翠的话题,故意和大家拉近距离自黑道:“妹子,你说吧,场哥现在犯贱呢!请我去上海,我不去,请我去深圳,我也不去。”

力广贤提着竹篮走过来,竹篮里装满他从野外挖的荠菜。力广贤干事麻利,加工半成品服装的活早被他干完。力广场的话刚好被力广贤听到,他听不惯力广场翘着舌根说话,就当着众人面打趣说:“场哥,关键是上海的儿媳让你去深圳,深圳的儿媳让你去上海。”大家在抖音上看到过这样的段子,于是一起哈哈大笑。力广宽是个矮胖子,他晃动着大脑袋说,“闲人”老弟,场哥刚回来,你对人家客气点!力广宽喜欢热闹,他认为把小事挑大才有气氛。力广贤道,我是闲人嘛,闲着就要嚼舌根,有什么忌惮?力广贤事实上闲不住,整天围着农活和家务忙个不停,但他微信的名字叫“闲人”。力广贤说完这句话准备走开,被力广宽伸手将他拉住。

力家湾留守在村里的人,大都在六十岁开外,多年前也在外打过工,力广贤戏称他们是“打一代”。村里的孩子渐渐少了,“打二代”年轻人挣到钱,将子女陆续转去城里的寄宿学校。众人没事从家中走出来,总喜欢聚在小花园里晒太阳闲聊。大家缠着力广场讲大城市里的新鲜事,力广场讲述时喜欢卖关子,大家都被他讲的故事吸引。力广贤偶尔抽空参加聊天,他横竖看力广场都不像力家湾村里人,嘲笑他是力姥爷进大观园。力广宽对力广贤道,闲人哥,你没在大城市享过福,不要像杞人哥曾经说千福那样,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力广贤对答道:“城市有什么稀罕?乡下人想进城,城里人又是赖在城里,最后城市只有爆胎。”

力广场从大城市回老家,村里流传过几个版本,有的说他是主动“撤退”,因为城市里的楼梯他爬不动了;有的说他是被儿媳“赶回来”,成为不受欢迎的人被驱逐;还有的说他是下乡“摘桃子”,想回老家占一套新区的楼房。力广宽很想弄清楚力广场回老家的原因,究竟是属于“撤退”?还是被“赶回来”?还是想“摘桃子”?于是他开始摇着脑袋提问:“场哥,您究竟因为什么回来?别人的话咱都不相信,只想听您权威解答哩。”力广场听了力广宽的问话,将放在椅子上的鸭舌帽拿起来,又是习惯性地戴到头上。力广翠道:“场哥,广宽跟你说话呢。”力广场没有回答,他在歪着头看眼前的刺槐树,努力找回从前力家湾人喜欢的说话方式。

高大的刺槐树上有一只鸟巢,那是两只喜鹊安下的新家。建设力家湾新区时,有人提出新区要栽植一些洋气的花草,想把刺槐树挖走,村主任萌萌不同意。萌萌说,这棵树要留着,这个喜鹊窝也要留着,说明这里生态好嘛,看上去也有乡愁味道。力广场喜欢在花园里散步,他留心观察这只喜鹊窝已经好久。

力广场对力广宽的问话王顾左右,他忽然给大家讲了自己在城里的一桩旧事。他的小儿子力厦飞的家在深圳。力广场对大家说:“在我们深圳,家里的小区有一棵参天大树,树上就有一只鸟巢,鸟巢里有两只喜鹊。”力广场在城里呆久了,他习惯像城市里别的老头老太那样说“我们上海”“我们深圳”。当说出这句话,力广场看到力广贤狠狠瞥了他一眼,心中不禁有些后悔。力广场说,他在深圳时刻关注小区里的鸟巢,可是有一天两只喜鹊却不见了。

力广翠道:“场哥,你说的这事不稀罕,也不引人发笑。”力广场再次脱下鸭舌帽,将宠物狗抱到怀中,笑道:“我曾告诉我那老伴,刺槐树上的这两只喜鹊,好像是我们深圳的那一对,可我那老伴不相信,她认为深圳离力家湾太远,喜鹊飞到这里,不是累死,就是老死。”力广贤道:“场哥,你说的那老伴,还是馒头的娘?”大饼和馒头,分别是力广场两个儿子的乳名。大家听了力广贤的问话,再次哈哈笑起来。

力广翠不相信力广场的话,她说:“城市里的喜鹊,为什么要到乡下来?”力广场将爬到他怀里的宠物狗放到地上,笑道:“对了,妹子,你问的这句话才是关键。城市里的喜鹊,生活时间长也腻得慌。力家湾这里,环境比大城市好!”力广场说完这句话,深深地吸了口空气。

对新区刺槐树上的两只喜鹊,力广大认为它们应该是从他家田头那棵白杨树上迁徙而来。村民的土地,集中流转给了一个姓邱的老板耕种。老板种地方式果然不一般,他好像故意玩弄手段给村民看,使用无人机给稻田喷洒农药。操作无人机的小青年十分高调,每次在稻田喷洒农药时,总是操纵无人机在村庄和田野上空来回盘旋。喜鹊就是受到无人机的惊扰,才将巢穴从田埂上的白杨树搬迁到这棵刺槐树。

力广大认为力广场的话是有意编造出来轻谩他们。他终于憋不住,高声道,场哥,您这话不科学,这两只喜鹊,咱敢保证祖上在力家湾,而不是从城里飞过来。力广场感到自己处处受到排挤,红着脸说,怎么样广大,难怪人家讲你这个人好抬杠!我在为力家湾做广告。城市的喜鹊来了这里,岂不是帮衬说农村比城市好?你却往我的话上浇上一瓢水。力广大道,您这话不科学嘛,喜鹊也没户口,身上也没写字,你却硬要给它也分成城市和农村。力广场呆着脸说,你又不是喜鹊,怎么知道喜鹊没有城市和农村之分?

力广大见力广场呆着脸不高兴,从口袋里摸出半包香烟,分别递上一支给力广贤和力广宽,接着又递一支给力广场。力广场摆手说“戒了”。力广翠笑道,“广大,你可失礼了,场哥是老大,你应该先给他敬烟。”力广大解释说,挨个来,场哥不是离咱远嘛!力广贤道,场哥定是嫌弃杞人哥的烟孬,您收在家里的好烟,哪天让咱搜到了,可不要怪咱统统没收。力广场忽然微笑道,城市好的地方很多,但就有一样不好,就是不准吸烟。力广大纠正说,不是不准吸烟,应该是不准在公共场所吸烟。

力广宽“嘭”地一声点燃打火机,火苗在打火机上空跳动。“怕人,还是回老家!”忽然一个声音发出来。力广翠好奇地到处寻找。力广贤很快发现奥秘,声音来自力广场带来的鸟笼,鸟笼里原来是一只鹦鹉。力广场对着鹦鹉举起拳头,嘴里却嘀咕道,这个老太婆,成天闷在房间也不出来。说完,他借故回家看老伴,提起鹦鹉起身离开。宠物狗留恋人群,在主人的吆喝下跟在他身后,一步一回头依依不舍。

力广场走后,大家还是继续顺着他的话题闲聊。力广宽道:“这个场哥,他既是乡下的鸟,又是城市里的鸟,想飞哪飞哪。人的差别咋就这么大呢?”力广打不满意力广宽的话,反驳说:“有多大?他现在撤到力家湾,和咱们不是又回到一个起跑线!”力广宽道:“杞人哥和闲人哥,咱们几个从小跟场哥在一起玩耍,现在你们觉得还和他在一个起跑线,可咱觉得人家要比咱多跑无数个圈。”力广贤说,场哥是个假洋鬼子,反正我看他不是真心想回来。力广大干咳一声没有说话,他在一边抽烟,一边想着喜鹊的事情。

力广翠口中念叨说:“花喜鹊,尾巴长,取了媳妇不爱娘,把娘忘到山后头。场哥成为城里人,还不是因为他养的喜鹊不忘本?大饼和馒头兄弟俩,可真是孝顺,到大城市安家也不忘爹娘。”力广场将鸭舌帽遗落在条椅上,这时又折转身返回,他听到力广翠的夸奖,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力广贤道,场哥,您不要笑!咱要说馒头和大饼,他们早就成了长尾巴喜鹊。力广宽道,闲人哥,场哥是自己想回来,怎能说是孩子不孝顺?

力广贤道,馒头和大饼,他们忘了还有个娘。力广翠担心力广场听了这句话气恼,拉场说,场哥,广贤是个闲人,他说的无礼话你莫要计较。力广宽笑道,场哥,难道您在外面,也找了小三?力广场脸上保持着僵硬的微笑。力广贤吐出一口烟雾道,我说的这个娘,是田地,是力家湾。大饼和馒头他们,应该早把这个娘忘了!力广场本来还想顺着力广宽的话说几句,但听了力广贤这句酸唧唧的话,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对答。笼子里的鹦鹉又看到烟雾,再次学舌说话,“怕人,还是回老家!”宠物狗这次任凭主人如何吆喝,就是赖着不愿离开。

3

力广场的老伴保持着在大城市的生活习惯,经常一个人闷在家里不露头。因为鹦鹉和宠物狗,力广场和老伴在家里发生了争执。力广场想将鹦鹉和狗抓紧处理掉,他怕村里人拿这事开涮他。老伴却心疼舍不得,她认为宠物从大城市带都带回来了,现在却将它们从家中赶走,有点不近人情。老伴本来计划开始出门去晒太阳,她因此心中不爽,继续一个人呆在家里。力广场为了陪伴老伴,除了偶尔出门散步,也很少再和大家聚在一起闲聊。力广翠嘀咕说,场哥从大城市回来,人有点变了。

力广贤在新区里自家的小菜地忙碌,力广宽在远处的广场上看见他,晃动着大脑袋喊他过来聊天。力广大坐在台阶上,站起身递香烟给力广贤。他对力广贤道,闲弟,你凭什么说,假洋鬼子这次回来,不是出自他真心?力广贤道,场哥那个人,浑身上下爱的都是城市。力广宽道,假洋鬼子为什么回力家湾,还是我来给你们揭秘。力广贤问:“是回来摘桃子?”力广宽道:“不对,场哥他们是被吓回来的。”力广宽摇着大脑袋告诉大家,他晚上到力广场家去串门,力广场拉他一起喝酒。力广场酒喝高了,对他说出了心中的秘密。

力广场和老伴为了帮两个儿子照养孩子,一个去上海,一个到深圳。后来小孩大了,不需要两人照应,力广场和老伴方才团聚。他们先是在上海生活,感到枯燥又到深圳居住。老伴一心想回老家,但力广场害怕回老家会遭村里人笑话。大儿子力厦宇帮父亲劝说母亲,他喜欢用“幸福感”总结城市的好处。他说大城市出门就是出租车和地铁,交通方便。但是有几次路上堵车,力广场和老伴在出租车里呆了两个多小时,老伴怀疑儿子的说法不对。“大城市的马路真累,它们每天要遭多少罪!什么交通方便?真是说不方便就不方便。”老伴说她今后没事,再不想出门闲逛。小儿子力厦飞的媳妇出生在大城市,她喜欢用“安全感”总结生活在城市的优越性。她对婆婆说:“大城市有好学校,孩子教育不会输在起跑线;大城市有好医院,看起病来就近。总之,这都是安全感。”老伴听儿媳经常把农村说得一塌糊涂,私下里对力广场说,馒头和大饼两孩子,就是在力家湾村里小学校念的书,不也考上名牌大学?

一天,马路对面的小区一栋高楼失火,楼下围观了好多人,消防车发出刺耳的鸣叫,救援人员忙碌几个小时,最后一家人还是全部被闷死在房间里。“怕人,还是回老家!”老伴趴在窗台上,她亲眼看到这恐惧的一幕,几个晚上睡不着觉,开始和儿子闹着要回老家。鹦鹉也目睹了失火的一幕,它学会了老伴的话。力广场受到老伴情绪感染,这才越想越怕。但他怎好意思跟别人说,他们是被从城市里吓回老家?力广贤道,怪不得,他那只鹦鹉看见火光,就叫唤“怕人,还是回老家。”

听到喜鹊喳喳叫唤,力广大抬头盯着鸟巢,听到力广场原来并不是真心想回老家,他忽然感到非常失落。力广贤喜欢新建的楼房,但他却经常发牢骚。他说,还是千福讲的对,现在村庄果然死了!不要说在外的人不想回来,眼下田地不要人侍候,就是在村里的人,没事干谁还愿在家闲着?还有办那什么节不节,为了把人招来,弓着腰陪笑脸,更可恼假话说尽。水稻打的农药,施的毒肥还少?稻子就是种给人吃的嘛,哪是种给人看的?力广贤的儿子纽扣,因为身材瘦弱,在外打工很多老板看不上他,他就回村里种地,不光种自己的田地,还承包别人的田地种。土地集中流转后,纽扣变得清闲起来,尽管已经四十多岁,还是带着媳妇外出打工去了。

力广大说,千福讲村庄迟早要死掉,咱先前感觉村庄真的像是死了,但看到你们都还在,又感觉村庄还在喘气,只不过换了件衣服,差点没认出来。力广贤道,新衣服穿给谁看呢?农村的新衣服再好看,年轻人都不稀罕。现在咱们还在,村庄还在喘气,咱们这代人迟早要死,如果咱们死了呢?力广大被力广贤说得情绪低落,他更是留恋从前的村庄。力广大突然有点后悔,后悔不该央求萌萌回来。村庄本可以多活几年,“有本事”的孩子回来,他很快将村庄弄死。

萌萌是力广大的远房侄孙,本来在省城打工,力广大喜欢萌萌,因为他曾经考问过萌萌一亩地什么什么庄稼得下多少种子,萌萌的回答很对他的路子。力广大为了说服萌萌回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力广大说,萌萌,你小满叔年龄大了,就要从支书位置上退下来,他找了我好多次,说是看上了你,想培养你在村里接班。萌萌知道力千福的“三大预言”,他笑道,小大爷,盲人说的话,就由他说去,你较什么劲?咱虽然没本事,也不想回农村!萌萌喜欢力千福的叫法,习惯了喊力广大“小大爷”。力广大说,你大爷还是你大爷,咱哪是和千福赌气?你回不回来,关系到力家湾的明天,总不能让王家湾派人来领导咱们!萌萌说,谁领导力家湾不行?那不是咱的事哩。

力广大举了好多例子,他对萌萌说万丈高楼平地起,村官中间谁谁干好解决了编制,谁谁干好被提拔重用,谁谁干了几年实在不愿意干,又辞职去搞房地产开发,最终也没有耽误挣钱。萌萌说,小大爷,磨盘叔当初怎么不回来?萌萌的一句话把力广大呛住,磨盘是他的儿子。磨盘在大城市打工,帮人家运送东西上楼,每天要肩扛背驮几顿重东西。磨盘羡慕大城市里的学校好,想在大城市里买房供女儿纤纤上学。力广大不赞成磨盘的主张,认为农村照样出人才,馒头和大饼不就从村里的小学校走出去,而且他还教过他们的语文课。力广大郑重申明,如果磨盘在大城市买房,他一分钱支持都不会有。力广大想用经济手段封锁,将磨盘逼回村里。萌萌提起磨盘,力广大声音有点哽咽。他和萌萌是视频通话,萌萌看到了他难过的表情,忽然改口道,小大爷,咱听您的还不行嘛!

萌萌家过去穷,他能去上大学,完全是力广大鼎力支持。萌萌回到村里,力千福对力广大道,还是小大爷您说的对,世上哪来绝对的事?力广大笑道,绝对的事是有的,就是绝对没有绝对的事。力广大对萌萌能听从他的劝说,从农村到城市里还能回来,他开始很高兴,但渐渐郁闷。他听了力广贤的话,认为像力广贤评论力广场那样,萌萌也不是真心想回来。萌萌接班后烧三把火,流转土地、拆迁村庄、举办稻米节,好像都是做给人看的,他在给自己脚下垫砖块。

力广贤一支烟抽完,又起身去菜地里忙碌。力广宽道,杞人哥,如果磨盘在城里买下房子,你和嫂子会不会去城里养老?力广大听了力广宽的话立马开始生气,他像往常一样狠狠地说,他拿命去买房?如果他不回力家湾,反正咱一分钱支持都没有。力广宽还想就磨盘的事跟力广大多聊一会,忽然他接到力广场电话,请他去家里下棋。力广大一个人站在广场上,他想去找力千福谈心,但突然又想起盲人已经死掉。

力广大迈步去田野里转悠,在他的身后,跟着宠物狗“无聊”。宠物狗的主人是力广场,狗的名字叫“聊聊”。聊聊到了乡下开始撒野,经常脱离主人到处溜达。力广大心里不喜欢宠物,他认为养宠物是城里人孤单无聊,他把宠物狗的名字改叫“无聊”。

力广大犁出的地,整理出的田沟,曾让全村的人羡慕。等到自己老了,再也无力侍候土地,这时土地被村里流转出去。可力广大还是喜欢将双手反背在身后,一个人在田野上转悠。力千福曾说,小大爷这个人,到八十岁那时,他一定还想亲自犁地。力广大讨厌无聊,但无聊总是跟在他屁股后面。他踢了一脚狗,狗翻了个身还是紧紧跟着他。力广大四下看了几眼,他害怕这一幕被力广场看到。力广场如果看到,一定会翘着舌根,责怪说他虐待动物。

力广大不再和狗赌气,看着眼前收割后的麦田已被翻耕,黑黝黝的土地一望无际,他心里不住发出感慨。“嘿,变了,还是这样的貌相有气派!”忽然,他脚下一滑,在田埂上跌了一跤。无聊见力广大跌跤,尖声叫起来。

力广大手背蹭掉一块皮,原因是他的手冷不丁按在一块碎砖头上。碎砖头是建造前方雕塑座基废弃丢下。力广大站起身,端详竖立在田野上的大地和丰收女神德墨忒尔塑像。大地和丰收女神雕塑,是萌萌为了举办稻米节,特意请他一位同学为力家湾无偿创作。德墨忒尔一只手抱着稻穗,另一只手拿着点金杖对着面前的田地。力广大看不懂女神的塑像,萌萌告诉他,德墨忒尔手中的那根点金杖,可以施法将点到的东西变成黄金。

萌萌为了让大家记住德墨忒尔,给大家绘声绘色讲了一段故事。有个叫迈达亚的神想索要德墨忒尔手中的点金杖,但是身为大地和丰收女神,德墨忒尔手中的点金杖不能赠予他人。因此德墨忒尔施法,让迈达亚拥有了点石成金的本事。迈达亚拥有了点石成金的能力以后非常高兴,他的手指点到哪里,哪里就有成堆的黄金,于是他便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世间最富有的人,但是他的喜悦并没有持续多久,因为他周围的亲朋好友也被他变成了黄金。此外,他触碰到的食物也全部变成了金子,迈达亚连食物也无法进食。最后,迈达亚只能祈求德墨忒尔收回他的魔力,重新回到了以前的生活。萌萌告诉大家,世间的谷物被称为“德墨忒尔的碎片”,人们将德墨忒尔称为农业的保护神。

力广大生气道:“不科学,这位神仙不光要敬供给咱们看,要让更多的人都知道她!”力广大生气,还因为他认为包地种的老板太懒,没有将建筑垃圾清理干净,这一跤如果跌在泥土上,他的手绝不会擦伤。萌萌上任后,力家湾有了返老还童迹象。不是冲着种地补贴,村里人年轻人早就将田地抛荒。即便如此,只要将种子或秧苗下到田地,就很少有人再花心思侍弄庄稼。萌萌也是像力广大当初对待自己那样,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村里的田地全部流转出来,承包给了一个叫邱处安的老板。

力广大想,之前一家一户的田埂没有了,这样一来要新生出不少土地呢,难怪村集体也有了增收。力广大忘记了疼痛,高兴地观看田地里几名工人在来回忙活。他们开着机器在犁尚未翻耕的麦茬地。工人犁出的土块很大,机器奔跑扬起巨大灰尘,作业的场面看上去很疯狂。机器后面还有机器跟着,在往田地里播撒无机肥。“不科学,哪能这样子侍候土地?这是往土地的嘴里灌毒药呢,土地是要见怪的!”

按照往常惯例,早应该到了育秧苗时间。力广大看不到一点迹象,他忽然想起萌萌对他说过,现在的老板种地根本不需要育秧苗,而是在田块里直播。“这样侍候土地怎么行呢,太会偷懒!”

力广大想起过去自己在田地里精耕细作,他看不惯机器犁出的大块泥土,更看不惯大量使用无机肥。从前的每一粒种子,每一棵禾苗,都会从他的手里过上一遍。现在这是什么样子?对土地太不敬重!对此,力广大情不自禁开口训斥驾驶机器的年轻人,惹得两个年轻人惊讶地看着他,眼神就像是在看一个神经病患者。

“不科学!他们只是爱钱,哪是爱地?”力广大在田埂上疾步快走,他很想回村里找人倾诉。力广大准备把这一切告诉力广贤。力广贤虽然喜欢揭他的脸皮不留情面,但两人在如何侍候庄稼上,他们有很多共同语言。力广大因为走得急,又跌上一跤,手背上蹭掉的皮再次受创,宠物狗无聊惊慌地乱叫。

从前的村庄消失了,新区孤零零地坐落在田野上。新区有一排排崭新的楼房,但在力广大看来,满眼却都是苍老的容颜。村头废弃的小桥老了,路旁的柳树老了,垫在花园地上的那些石磨老了,新区里面进进出出的人也老了。力家湾虽然换了一件新衣,还是让人感到暮气沉沉。力广大年轻时,一铁锸能托起一百斤重的泥土,他能将碌碡抱起来在麦场跑上几圈。力广大不仅喜欢干家里的活,还热心帮助别人家干活。村里很多田地,力广大都一锸一锸挖过。力广大热爱村庄和土地,因此他才越来越忧虑重重,他担心除去他们这一代,年轻人中没有多少人真心喜欢村庄,更没有多少人真心热爱土地。

力广大突然不想打扰力广贤,力广贤太会忙碌,他要忙着将从田野挖来的野菜运到街市上售卖,还要忙着打理小菜地。力广大于是回家一个人喝闷酒。力广大没有多少酒量,几杯酒下肚他脑袋很快发热。不科学!力广场自言自语道,看来城市真是个坏女人,广场在城市过上两年,就忘了生养他的村庄;大饼和馒头在大城市有了楼房和汽车,他们对田地几十年就不屑看上一眼;磨盘和卡片,也已经开始嫌弃土地,哪怕去做一片城市的落叶。力广大想起力广贤的话,感觉田地真像一位孤苦可怜的母亲。大饼和馒头兄弟,磨盘和卡片,都是忘了娘的花喜鹊。力广场和萌萌回到土地上,原来他们都不甘心。还有那个叫邱处安的老板,趴在田地干瘪的乳房上,想吸干它的乳汁。

4

稻田里的秧苗长到力广大的小腿肚高,力家湾又增加两个年轻人的身影。力广宽的儿子满满和媳妇雪雁回到村里。满满是在城市打工时,喝酒后走路看手机,一不小心从高坡上滑落将两条腿摔伤。医生对雪雁说,满满下半生能不能站立起来走路,只有看自己的造化。雪雁为了照顾满满辞去工作,夫妻俩一起回到老家。力广宽很要强,一直对村里人瞒着消息。力广大听到满满回来了,刚开始他很高兴,他在心里又翻出力千福的话,谁说农村有本事的小孩到城市里都不再想回来?当他看到满满坐在轮椅上,心里顿时十分难过和失落。村里向城市进军的年轻人回来了,却是鼻青脸肿这副失败模样。

满满是建筑工地的砌墙高手,他们夫妻两人同在建筑工地,在城市里参与建起好多高楼大厦,老板给满满开的工资也非常高。满满攒的钱已经数目可观,他的目标是在县城全款买个三室两厅的大房子,把父母亲也接到城里住。满满脑袋瓜聪明,他不满足用血汗挣钱,很快学会在网上炒股。满满酒喝得有点多,是因为他买的股票一夜间血本无归。“满满家的灯亮了。”力广大喜欢晚上在小区里散步,他会一家一户清点亮灯的人家。从“十户七空”到“十户八空”,力广大找出了村庄凋敝的根子,他认为造成农村现在这个样子,原因在葛覃那些人身上。

葛覃是农学院的教授,从前曾下放在力家湾当知青。力广大说,小葛这些人,困在农村几年,回去就到处宣传他们吃了不是人吃的苦,他们的心中,把咱们农村看得太匾了,他不会在学生面前为咱们说好话。力广大与葛覃私交很好,他一直不忘葛覃背诗时的神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力广大多年前曾写过信给葛覃,邀请他抽空回力家湾看看,并请他能为力家湾输送人才。葛覃给力广大回过信,他表示工作忙,实在抽不开身回力家湾,但是一定想方设法为农村培养人才。再后来,两人就失去联系。

每天下午,雪雁忙完家务事总喜欢推着满满出来散心。“你有房吗?”“咱没有。”“你有车吗?”“咱没有,咱有病!”满满坐在轮椅上,正在不耐烦地配合雪雁摆拍各种姿势。力广宽在一边叹道:“哎,日子这么苦,还捣鼓这个干什么?”力广贤骑着电动车,带着一车地笼路过,他又发现了挣钱的渠道,就是用地笼捕捉沟渠里的黄鳝和泥鳅。力广贤停下车说,“广宽,这你就不懂了,人家这是在拍抖音,将来成了网红也能挣大钱。”力广贤对雪雁笑道,来,帮咱也拍一个传到网上。力广贤背对着小区的楼房,面朝前方的稻田,“你有房吗?咱有。”“你有车吗?咱有。”“你有地吗?咱也有!”力广大看了一会笑了,他为满满和雪雁乐观豁达的生活态度而宽心,也认为力广贤说的话很解气。力广大认为,有房有车算什么?有房有地才值得骄傲。

葛覃这次重回力家湾,让力广大大吃一惊。力广大正在看热闹,一辆小车在附近停下来。葛覃走下车,向雪雁问路,当得知这就是力家湾,他用手摘下眼镜,揉了揉眼睛感叹:新房子虽新但老房子没了,小桥虽在但已经变老,柳树虽在但已经变老,石磨虽在但已经变老,从前相识的村里人虽在但也已经变老。葛覃向雪雁打听力广大,力广大忽然认出葛覃,惊喜道:“小葛,怎么是你?”葛覃的眼睛小,而且他还有个习惯,就是遇到引他瞩目的事喜欢将眼镜摘下。这样,力广大就辨认出记忆里葛覃的那双小眼睛。葛覃也认出了力广大,他对眼前物是人非再次感慨万分。力广大道,造成这局面,还不都是你们这些教授的责任!葛覃被他说得一愣,说,广大,你不也当过老师?力广大说:“咱当过老师,但咱教书教的没毛病。”葛覃不解。力广大说,村里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教授教坏了,到了城里就不想回来。”

葛覃正在回味力广大这句话,站在一旁的老妇说:“就是,好好的孩子,都被你们城市招了女婿。”葛覃认识一旁的农妇,还能叫出她的名字叫力广翠。力广翠想到孙子卡片在城市里漂泊,就是不愿意回老家,她巴望卡片赶快被城市招去做女婿,失望的是没有人看上他。力广翠在一门心思攒钱,她要帮卡片在大城市买房。

葛覃收到力广大的信,他就立下心愿,虽然没办法直接给力家湾输送人才,但是他一直想让自己带出的研究生能回到老家反哺农村。学农业的学生几乎都来自农村,但事实上没有一个学生愿意回到老家,哪怕是老家所在的县城。葛覃想,农村的孩子只要到了大城市,就不愿回老家,主要是他们缺乏对农村的热爱。葛覃向学生灌输农村的美好画面,他还和学生们一起学唱周杰伦的《稻香》。

“所谓的那快乐/赤脚在田里追蜻蜓/追到累了/偷摘水果被蜜蜂给叮到怕了/谁在偷笑呢/我靠着稻草人/吹着风/唱着歌/睡着了/回家吧/ 回到最初的美好……”葛覃的愿望很美好,但研究生毕业后择业,没有人会响应他的号召。学生们喜欢听他哼唱《稻香》,不是被他唱的歌词所吸引,而是喜欢看他唱歌时滑稽的神态。

葛覃想,也许城市里的孩子在城市生活久了,说不准他们愿意到农村去。为了激发城市里的孩子到农村,葛覃花出大把的时间,带着学生们参加乡村游,实地感受稻香,接着又变身为汉语言教授,给大家讲解宋代杨万里的《插秧歌》。“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笠是兜鍪蓑是甲,雨从头上湿到胛。唤渠朝餐歇半霎,低头折腰只不答。秧根未牢莳未匝,照管鹅儿与雏鸭。”

葛覃经常对他的学生说,看,多美好的画面!“丈夫把秧苗扔给妻子,小儿子拔秧苗大儿子插秧。斗笠作头盔蓑衣作盔甲,雨水从头流入脖颈沾湿肩膀。呼唤他们歇息一会把早饭吃了,干活的人只是弯腰低头忙作无人作答。秧苗还未栽稳,稻田还没有插完,您把饭放这儿,赶紧回去照看好那帮鸡鸭鹅儿们。”学生们沉浸在诗歌的美好意境中,但回到现实,诗歌就变得苍白粉碎。葛覃本已退休,他退休后被学院返聘,他还是像汉语言教授那样,时常为学生念上一首《插秧歌》,但却百味杂陈。“手捏青苗种福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成稻,后退原来是向前。”

力广大端详着开车的年轻人。“小葛,这是你的儿子?”葛覃笑了。“他比儿子还亲,是我的学生,叫金柯。”金柯向力广大有礼貌地打了招呼。村里上年纪的人很快都认出葛覃,大家走上前围成一圈和他寒暄。力广场笑道,广大,怎么样?力家湾现在变得这么漂亮,不光我想回来养老,就是人家葛大教授,也回来这里呼吸新鲜空气呢!力广贤道,葛教授,你认为是咱们农村好,还是你们城市好?葛覃说,城市并不是个坏女人,城市和农村,就好像一对兄弟,农村是城市的大花园,城市是农村的游乐场,应该说谁都离不开谁。葛覃在下放力家湾期间,经常和大家就城市好还是农村好的问题争论不休。“这个小葛,你进步不小!”力广大做好与葛覃抬杠的准备,听了他说的话顿时打消念头。力广宽道,说了这么多,还没请问人家葛教授这次为什么来咱力家湾呢?葛覃笑道,没有为什么,只是心中想念大家,就回来看看。力广翠道:“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人家小葛,根本没有忘了咱们。”

在力广大的陪同下,葛覃参观了力家湾新区,然后又陪他到田野里看庄稼。力广大的手指指点点,让葛覃观看稻田里的秧苗。“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葛覃又吟诵起当年他喜欢的这两句诗。眼前的秧苗青翠欲滴,一行行白鹭在稻田上空飞舞。葛覃道,金柯,我总感觉这里的地点,和视频中的画面很像呢。金柯四处瞭望后笑道,恩师,天下的稻田大概都是这个样子吧!我总感觉您只是凭直觉。力广大听着葛覃和学生的对话莫名其妙,插话说,小葛,你们好像在破案子?葛覃用手摘下眼镜,迷着小眼睛笑道,案子破了,还是这里的空气好!力广大道,好什么?原来才好呢,现在都让人糟蹋了。葛覃说,是的,空气里农药和化肥的味道很浓。

葛覃显得很高兴,主动提出要在力家湾力广大的家中留宿,重找当年的感觉。当初,他就住在力广大家的老房子里。晚上,力广贤、力广宽主动前来陪客饮酒。老伴对力广大嘀咕说,广场哥你也请一下。力广大道,请他干嘛?他愿意来就来,人家广贤、广宽也没要三请四候。但是考虑再三,力广大还是打电话把力广场也请过来。酒桌上,葛覃说,记得从前,我曾在信里把你们几位叫做“力庄七怪”。葛覃掰着手指数道,广场、广大、广贤、广宽、广翠、广野……

葛覃回忆说,广场机灵也喜欢别人给你戴高帽,广大喜欢抬杠,广贤说话刻薄,广宽看赌博不嫌注大,广翠心灵手巧会编织各种农具。力广场笑道,大教授,有件事你没忘记吧!当年我和广野负责偷山芋,小翠和千福负责放哨,广大负责拾柴禾,广贤负责将山芋埋到柴禾里烤,广宽负责添柴禾吹火。葛覃沉浸在往事中很开心,突然他问道:广野和千福呢?力广大说:广野很多年前在城市的工地上干活,被掉落的脚手架砸死了。千福去年落水也死了。葛覃听后一阵伤感,他想起力千福曾经给他讲过的一个“古”。

力千福喜欢给大家讲古老的故事,他对大家说,相传远古时候,人类并没有稻谷,人们为了生存只能以捕鱼、打猎的方式繁衍生息。有位叫“麻雀”的姑娘,听闻天上有一种叫做“稻谷”的神物,不仅能吃,还能种植栽培。于是,费尽了心血用藤蔓制作成通天藤,来到天地交接之处,想要爬上天庭偷取“稻谷”。正在她爬到通天藤的半腰时,飞来一只没有眼睛的饥饿怪鸟,一口就把“麻雀”吞下了肚里。麻雀急着上天偷取“稻谷”,钻进了怪鸟的脑袋里,并变成怪鸟的一双眼睛。有了眼睛的怪鸟,直飞九天,顺利叼回了“稻谷”。人们了为纪念这位勇敢的姑娘,便把这只怪鸟叫做“麻雀”。

葛覃说,后来我才明白,千福讲的这个故事,其实只是让人们宽容麻雀,因为那时麻雀偷吃稻谷,人们经常用农药去药杀麻雀。力广贤笑道,小葛,你忘了吗?力家湾最早的稻种可是你带过来,也就是从那时起,村里才开始种植水稻。因为你的外号叫“麻雀眼”,千福在说你前生是麻雀呢。葛覃听后开心地笑了。当然,力广大没忘了考问葛覃一亩地什么什么得下多少种子,但葛覃早把这些题目的答案忘记了,他因此又受到了力广大的嘲笑。

酒宴结束大家散去。力广大对葛覃说,小葛,你这次能回力家湾,咱真是没想到,也真的很高兴。力家湾还有人没忘记,还有人在惦记它。葛覃忽然内疚地对力广大说,其实他这次并不是专门来力家湾看看,而是想来找人,因为他的儿子葛布负气从家中出走。根据葛布最近在抖音上发出的画面,葛覃判定这个地方他很熟悉,他很快想起了从前的力家湾。力广大道:“寻人?那电视上不是有寻人节目吗?”葛覃说,好生生的儿子被我弄丢,闹腾出去,你让我的老脸往哪搁?

葛布也是农业专业的研究生,他也喜欢音乐,尤其膜拜周杰伦的《稻香》。葛布喜欢《稻香》,倒不是他受到葛覃影响,反过来倒是葛覃受到儿子影响才爱上周杰伦的歌。葛布说,我真羡慕田园生活,好想到农村去干上几年。葛覃已经为儿子在省城的农科院找好工作,只以为葛布口无遮拦随便说说。葛覃告诫葛布,你会犁地?你会种田?你会养鸡?就你这样子,农村那样艰苦的环境,三天你都呆不住。葛布怼道,你在农村呆不住回城,可我不是你,你怎么知道我呆不了三天?

力广大看着手机上的照片,笑道,小葛,你开什么玩笑,这能是你的儿子?照片上的葛布光着头,仿佛一个小老头。金柯笑道,大爷,布哥今年才三十挂零,只是他长得有点着急。力广大斩钉截铁说,力家湾哪来的外地方人?不要说城市里的人不来力家湾,就是力家湾有本事的小孩,到了城里就不再想回来呢。力广大皱着眉头说,不过,这张脸好像很熟哎。

金柯一直不相信葛布会跑到乡下藏身,他说,大爷,葛布长得很像恩师,也许您看过教授年轻时的照片。力广大道,可不是?你这一说,倒真有道理,只是小葛年轻时一头黑发。第二天,力广大看着葛覃失望地上车告别,对他开玩笑说,小葛,咱倒是相信你的直觉呢,葛布一定是跑到农村来了。葛覃尴尬地笑道,也许吧!力广大得知葛覃的来意,有一种莫名的惆怅,他原以为葛覃是回想起农村的好处,想念当初的村庄和田地而来。力广大冲着葛覃背影大声道:“小葛你说,如果你们这些研究农村的人都呆在城里,也听不到咱们说话,你会知道咱们哪根筋疼?”

5

村里人闲聊时,力广大经常提起外地老板如何粗暴种地,指责他们不尊重田地。丘处安注册了“香城”的品牌,宣扬力家湾绿色大米,产品在市场很是畅销。力广大说,米粒的个头大,但大也不见得好。力广场道,广大,这你不懂不要乱黑人家,人家要检测,不能光凭嘴说。力广贤道,检测?说不准检测的人还没有千福的眼好。因为田地里施放大量有机肥,稻子的产量很高。无论是播种,还是施肥,还是收割,力广大都在全程察看。工人的一言一行,田地里施了多少肥料,力广大全都记在心里。

力广场嘲笑力广大思想不解放,不懂得包装和宣传的魅力。力广贤和力广大很不开心,他们认为邱处安不过会投机取巧,一种被侵犯的失败和耻辱感油然而生。他们认为,这是他们的无能,也是力家湾的无能。他们不能眼睁睁着看自己的田地被外人蹂躏。他们要去找村主任萌萌,希望能要回流转出去的土地。

力广场笑了,笑容耐人寻味。他说:“土地要回来好办,但是谁来替你们种?”力广大不满意力广场将自己置身局外,事实上他名下也还有田地,只不过他对能坐享土地流转租金已经很满意。力广大脖子上青筋暴起,挥手道:“没人种,咱们自己侍候!”力广场道:“你怎么种?机器可不听你的话!”“哎!”沉默好久,力广大长叹一声。他很羡慕老板邱处安的那些机器,旋耕机、插秧机、收割机、脱粒机、无人机,他很赞同力广贤给老板外号起叫“丘处机”。

力广大想起葛覃的话,葛覃在很多年前给他的回信中,曾戏称他们七个人年轻时是“力庄七怪”。那时候他们年轻气盛,经常抱团和别人斗气。如今力广野和力千福死了,力广翠成天迷着寻死给孙子挣钱买房。力广场成了大半个城里人,和他们这些泥腿子再也玩不到一处。村庄里能够抛头露面的,如今也就剩下他和力广贤力广宽。力广宽儿子出事后他已经没有心情多事,力广贤世事看惯也丧失了斗志。力广贤劝解力广大,“丘处机”来了,如果时间倒回十几年,原本咱们还可以跟他斗上一斗,现在就由着他逞能吧!

力广大决定自己单独去找邱处安,他要对邱处安郑重警告。邱处安乘坐的轿车是“宝马”,力广大认识“宝马”的图标。邱处安的办公地点很特别,是流动的两辆房车。他们团队有十几个人,在县内好几个地方承包田地,队伍经常住在县城,田地有了农活,房车才会开过来。邱处安的房车上能办公能睡觉还能烧饭。力广大好不容易等候房车开来力家湾,几个小青年正站在房车前用手机拍抖音画面。力广大听到两个人在油嘴滑舌对话。“你有房吗?”“没有。”“你有车吗?”“没有。”“滚!”“可是我有房车。”

邱处安留着一副很酷的发型。力广大好奇地望着邱处安的发型,笑道:“邱总,你们有钱人真是越有钱越会过。”邱处安迷惑不解。力广大道,看你这头剃的,怎么只舍得花钱剃半边?邱处安被力广大逗乐了,他对力广大很客气,因为他早就听说这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喜欢在田野上来回视察。力广大看到邱处安满脸微笑,上前给他敬烟并请他上车,力广大心中的怒气瞬间消减一半。力广大道,咱脚上有泥土,还是坐在田埂上!邱处安笑道,泥土碍什么?脚上有泥土这才接地气。大爷,您一定是嫌弃我们车上狭小。力广大听邱处安说话句句顺耳,就弯腰钻进房车。

邱处安道,大爷,我对您久闻大名,很早就想登门拜访,听说您是种田专家。力广大说的话,专家怎么称得上?咱倒是专门种田的人家。邱处安道,还是您会侍候庄稼,我们现在都是胡抓乱挠。力广大说,谈不上会伺候,只是和土地相处久,知道它的脾性。力广大说,你们看,眼前的这块稻田,那个地方凹腰,那个地方泥土最吃水。他和邱处安说起来头头是道。

力广大道,咱们力家湾好好的田地,现在都交给你们外地人了。邱处安说,谁说我是外地人?我老家就在邻村。力广大道,那请教你父辈是谁?邱处安说,我父亲去世早,名字您也未必知道,但我的祖父,您一定听说过,他叫邱如椽。力广大道,哦,难怪你跑到力家湾种地,原来你是邱如椽的后人!邱处安说,您这是什么意思?力广大道,你爷爷知道这里种出的稻谷为什么好,那是因为咱们力家湾是块风水宝地。邱处安笑了,什么风水?我倒是听爷爷说过,有风有水的地方就有风水。

力广大本想兴师问罪,但邱处安处处顺承,他想讲几句硬话,却总是说不出口。到了吃饭时间,邱处安挽留力广大吃饭。力广大执意推辞,邱处安道,大爷,您不在这我们也要吃饭,不就多您一双筷子?再说我还想聆听您教诲。力广大还想寻找机会,把自己憋在心里的话讲出来,犹豫后答应邱处安的挽留。邱处安喊来此次同来的几位员工陪客。力广大端详坐在对面的光头男子,感觉有点面熟。邱处安介绍说,这位是小布博士,公司聘请的农技专家,他刚出差回来。力广大道,你贵姓布?小布说,错错错,我免贵姓葛,大名叫葛布。

力广大没想到,在邱处安的团队里发现了葛覃的儿子,他感到十分意外。力广大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脸红起来,脖子上青筋暴露。他本想狠狠教训邱处安,至少痛快地和他抬杠,可邱处安没给他任何机会。力广大决定迂回设下埋伏,他想起力千福的三大预言。力广大望着邱处安的发型说道,有几句话,你们是否相信?力广大说,村庄也有寿命,早迟要死掉。葛布说,大爷的这句话,还是由我来作答,不对的地方请邱总补充。葛布在大学里曾荣获过最佳辩手。葛布答道,村庄像人一样,是活在人们的心中,你心中认为它死了,它就死了,你心中认为它活着,它就永远活着。葛布的回答让力广大耳目一新。

力广大紧接着说,城市真是个勾人的坏女子,农村有本事的小孩,只要到了城市里,就不会再想回来。葛布道,大爷,城市也是村庄,村庄也是城市。人不过是一株会移动的庄稼,农村有适应他生长的土壤,他就留在农村,城市里有适应他生长的土壤,他就留在城市。邱处安说,大爷,小布的话文绉绉的,您不懂不要生气。力广大最怕别人说他不懂,他生气道,别认为你大爷就是你大爷,大爷咱也当过老师,斗大的字还认识几筐。

邱处安笑道,大爷,既然您问了前两个问题,您想说的第三个问题,是否为“水稻是种给人看的,也是种给人吃的,但归根结底是种给人吃的。”力广大瞪着眼说。这个,你们怎么也知道?邱处安笑道,大爷,您别忘记了,千福叔从小可是跟我爷爷学过看风水,我认识他呢。力广大道,那你们怎么看这个问题。葛布说,吃的也好,看的也好,人离开哪一样都不行,有一句话说的好,大爷应该听说过,那个人吃相不好看。您看,看吃不分家。力广大听了葛布和邱处安两人言语,一时脑洞大开。但他考问两人一亩地什么什么庄稼得下多少种子时,对葛布和邱处安不同的答案均不是很满意。

力广大道,到底你们读的书多,信马由缰,不像咱们喜好钻牛角尖。咱今天不和你们抬杠,但是咱想告诉你们,土地是咱们的妈,现在交给你们,你们要对她好一点,别把她的奶吸干,还要少给她喂毒药,还要经常陪伴她,千万别让她孤单。邱处安认为力广大喝醉了,慌忙喊驾驶员准备护送他返回,葛布则认为力广大的话很新鲜。

天空飞过两架飞机。力广大抬头说,这是什么声音?邱处安道,那是无人机。力广大想起被无人机吓跑的喜鹊,笑道,你们这些懒蛋,害怕出体力,倒是捣鼓出不少新玩意!力广大坐在邱处安的“宝马”车上,忽然道,一样都是种地的,可是你们这些人,跟咱们还是不一样。邱处安说,有什么不一样?力广大道,你们只是爱钱!驾驶员听不下去,笑道,大爷,难道您不爱钱?力广大说,爱钱不是主要的,咱们爱地。力广大说话时眼前仿佛出现一只奶牛,肚子下面挂着一只只干瘪的奶头。他怕两位年轻人听不懂,嘀咕说,现在没有多少人心疼田地了。

6

力广大单骑赴会,本想“独斗”邱处安,没有到根本不用邱处安动嘴,他手下的员工就将自己挑于马下。力广大怀念力千福,心想如果盲人活着就好了,他一定能与葛布精彩交锋,至少他还是邱处安的师叔,定然知道那些小辈的罩门。力千福的三大预言在力广大的脑袋里膨胀,让他感觉头大。力广大更加忧心忡忡,而且经常一个人自问自答。老伴批评力广大,难怪别人说你是什么人忧天,你就是吃饱撑的。力广大道,被撑还能好受啊?吃饱了撑着,再不去动脑筋,就不知道自己将来怎么被撑死。

夜幕降临,力广大在新区的道路上踱步。他认为自己走路不应该叫散步,散步应该是力广场的标配。力广大看到路灯发出耀眼的光亮,楼房上很多人家黑灯瞎火。黑灯瞎火的人家,大都是外出打工的年轻人,他们有了钱后在城市里买了房子。当然也有留守的老人,为了省电费,日光灯也不打开。力广大开始埋怨那些到城里的年轻人,既然村庄的池塘里养不下你们,那干嘛不放弃村里的新房?原来只是想多占房产罢了。力广大嘀咕说,不科学,力家湾现在什么都好,就是勾不住年轻人的心。走在小区的路上,他忽然听到身后一声轻叹。萌萌说,小大爷,是咱呢,咱在数那楼上亮灯光的人家。

磨盘终于在城里买了房子,他打电话给母亲异常高兴。老伴眉开眼笑,她晚上特意多炒两个菜,将酒瓶摆到饭桌上。力广大板着脸,酒喝得很沉闷。老伴说,你应该高兴才对啊!力广贤却高兴不起来。儿子磨盘没要他一分钱支持,用自己的肩膀挣血汗钱,每天要背上几吨重东西,终于在大城市的闹市区买了新房。力广大设想用经济封锁的手段告败,最终没有等到磨盘知难而退回老家来。力广大在心中感叹:“千福说得对,城市是个勾人的坏女子,还是城市迷人,有本事的农村小孩到了城里,就不会再想回来!”事实上力千福并没有说城市好,这句话只是力广大无奈的心声。

萌萌对力广大说,小大爷,当初您让咱回来咱不想回来,现在您让咱走咱也不想再走呢。萌萌也在玩味力千福的三大预言。“村庄也有寿命,迟早会死掉,”他在想究竟该如何“救救村庄”;“农村有本事的小孩,进城就不再想回来,”他在想究竟该如何“救救孩子”;“水稻是种给人吃的,不是种给人看的,但归根结底是种给人吃的,”他在想究竟该如何“救救土地”。

村里人听说萌萌准备在村里兴办稻米加工厂,大家都很兴奋。满满和雪雁神情激动在拍抖音画面。满满坐在轮椅上说,咱给大家讲个“农夫和城”的故事,咱从前为城市盖了很多高楼大厦,咱太想成为城里人,可是用力过猛,就被城市咬了一口。满满没想到,他上传的这个画面爆红,获得几百万个点击量。力广翠说,萌萌,你可不要怕咱年纪大,做事苦钱咱手脚还行。力广大半喜半忧,他疑虑外出的年轻人是否会“凤还巢”。“你们看这里,在我们深圳的社区,也无非就是这样。”力广场指着漂亮的医疗室,骄傲地挥舞着双手。大家已经适应他的说话习惯,没有人再挑剔他“我们深圳”“我们上海”的表述风格。力广宽自从儿子满满出事后,不再巴望这世上的事越大越好,他对生活也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自信。力广宽说:“场哥,不一样呢,咱们这里再好,还是农村。”力广贤笑道,你由着场哥说呗,他说的话,有几句是真心!

力广大拜会邱处安后心中很矛盾,他看到他们种田的样子很轻松,心中既羡慕又感到不安。“他们这哪是伺候土地?他们心中没有土地只有钱,等到哪天挣足了钱,说不准就会跑掉。”另外,力广大感到纠结,葛布叮嘱他千万别把他的消息转告父亲。力广大在想如何说服葛布,让他主动把自己的处境告诉葛覃。城市里的父亲葛覃,尽管他回来看力家湾并不是出自真心,但他一定会像自己期望磨盘那样,在满心期待儿子回到身边。力广大没事时,还是喜欢到田野里转悠。他在路边停下来,因为他听到力广贤和力广翠在对话。力广贤道:“翠姐,你又去找死啊?”力广翠用衣袖揩了揩脸,笑道:“找死?能死就好了,哪有好心人行这个好!”力广大听了几句悄悄走开,他心中好一阵难受。力广翠一门心思挣钱,甚至搭上自己的性命,想帮孙子能够在城市买房。

田野里的稻子已然收割,秸秆堆放在稻田等候清运。力广大在一堆秸秆上坐下来,渐渐地,他又躺下身子。稻子收割后,空气里还弥漫着稻香。力广大很快打起呼噜入梦。睡梦中,他梦见邱处安和葛布用稻谷建了一座城市,力千福坐在城市的街头给大家讲“古”。城市里长满稻谷,空气中和房间里到处都是。力广大在向大家考问一亩地什么什么庄稼得下多少种子,但没有人理会他,甚至有人把他这个画面做成视频,传到抖音上,嘲弄他是刚从神经病医院偷跑出来。大饼和馒头也置身在稻谷建成的城市里,只是他们很古怪。他们不吃粮食,也不需要喝水,有人给他们打上一针,他们就饱了。卡片坐在高高的稻谷堆上,正忙着签名售书。磨盘则像一头老水牛,在忙着将楼上的稻谷驮下楼。

力广大突然从梦中惊醒。“不科学,人如果不吃粮食,那还有什么意思?”力广大翻了个身,很快又沉沉睡去。一阵清风吹来,空气中弥漫的稻香更加扑鼻。这一次,力广大在梦中变成一株稻谷,力广贤和力广宽也变成了稻谷,萌萌也变成了稻谷,磨盘、纤纤、满满、雪雁和卡片也变成了稻谷。萌萌对大家说,下面,咱们请田园诗人力千奇给大家读诗。力千奇是卡片的大号。卡片像力广宽那样,开始摇头念道:我们站在田间/宛如一株稻谷/这才是最美的庄稼。力广大为卡片鼓掌点赞,他出口念出葛覃当年教他的诗句,“田夫抛秧田妇接,小儿拔秧大儿插。”“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力广大认为,人们不忘乡愁,还不是因为当初的田夫田妇、小儿大儿都是田地里的庄稼!

稻香袭来,力广大鼻子嗅嗅,睁开了双眼。他想起力千福评论他的话,不禁有点自嘲。力千福说,小大爷还是小大爷,他这个人,活到了八十岁那时,一定还想亲自犁地。“咱们不真心爱这土地,总会有一天,土地一定也不再爱咱们,好在还有萌萌这样的孩子,能知晓一亩地得下多少种子。”力广大自嘲后仍旧忧心忡忡,但是他心中坚信,如果地球上还有土地,只要人们还需要吃东西,就一定还会有庄稼,一定还会有农民,一定还会有村庄。力广大想到这里,他立即精神抖擞从稻草垛上爬起身,他要把自己的全部想法告诉萌萌。

附:创作谈

                     不做忘了娘的花喜鹊

                                 羊毛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绿,十里稻花香。”这几句诗典出《红楼梦》第十八回,元春省亲令大家作诗,林黛玉悄悄代贾宝玉所作。写罢小说《一亩地得下多少种子》,特别想说的一句话就是:不做忘了娘的花喜鹊。

“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诚然,这几句儿歌,肯定不是讽喻花喜鹊忘了娘。这只是给世上忘恩负义的人找块遮羞布,权当向花喜鹊泼盆污水,目的是让大家记住,无论媳妇如何漂亮如何贤惠,但不能忘了生养自己的母亲。

“村庄也有寿命,迟早会死掉;”“城市是个勾人的坏女子,农村有本事的孩子,进城就不想再回来;”“水稻是种给人吃的,也是种给人看的,但归根结底是种给人吃的。”这是《一亩地得下多少种子》中力庄“准风水先生”力千福的三大预言,但力广大偏偏不信邪,他骨子里只有泥土,灵魂只散发着稻香,心中只有村庄和庄稼,为了守护、传承和讲好“十里稻花香”以及“一亩地得下多少种子”的故事,他甘愿当一个别人眼中的“杞人”。

如今,有人在城市里过上两年,就会忘了埋葬祖先的故乡;有人拥有了楼房、汽车、互联网,便以为自己可以离开土地、空气和水;有人乘上飞机飞上高空,就会幻想自己成了超人,不食人间烟火。其实不然,科技再发展,岁月再变迁,人的自然属性、生理属性不会有大的更改。吃饭、呼吸、睡觉这些事永远少不了。土地养育了我们,农村养育了我们,但从此蝶变走出去的人们,已经没有多少情怀再回头反哺农村农民。

乡村振兴的阵地在乡村,乡村振兴的根系在泥土,乡村振兴的希望在人才。其实,不管走得再远,飞得再高,人的根脉总离不开土地。因此,作为文学创作者,我们要用心走近农民,用心捕捉乡音,用心孝敬土地,用心助力乡村振兴。文学的梦想,应该孜孜不倦地影响人、唤醒人、为让每个人都能变成最美的庄稼作出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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