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康合兴的头像

康合兴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5/20
分享

草木深

草 木 深

 康合兴

    在村庄,在田野,在山冈,草木从来都是铺天盖地、汪洋恣肆、浩浩荡荡的。它们以草叶滔天、花香涌动的架式和姿态,从记忆的村庄中走来,从时光的深沉处走来……

 

(一)

在村庄的土地上,早春的一声惊雷刚刚滚过,它们一点一点、一截一截、一寸一寸地从地里冒出芽头,触角似的向外小心打探,开始了缓慢而费劲地边走边为村庄逼褪寒衣,着上春色。一经起风了,下雨了,它们就会沿着时间之足穿过风、穿过雨,穿过很多东西,顺着雨水滴灌、季节轮回,迅速苏醒、返青、拔节,一股脑儿门向上生长,向下扎根,以长驱直入、匍匐前进、左冲右扩的姿势贴近村庄,竭尽全力用自己的枝枝叶叶、藤藤蔓蔓、花花果果攻占田地、围堵山冈、淹没农舍,奔向一条春荣秋谢之路。

草木占领后的村庄,俨然就是草木的王国。它们把山水、田地、农舍统统包裹、团团围住、揽在怀里,不让外来者轻易窥探,努力筑起着村庄里千年不变的容颜和气质:黛青色的山头,绿油油的田野,乳白色的炊烟,成群结队的牛羊,金黄灿灿的稻子,弯腰劳作的农人!还有那些美得让人心醉、让人眩晕甚至窒息的满树的梨花、桃花,漫山遍野的油菜花、杜鹃花,暗香浮动的桂花、栀子花,菜地里次第绽开的豌豆花、南瓜花、萝卜花和满冈满地满村庄不知名儿的野花。它们把村庄的领地装点得既风流倜傥、风情万种,又蓬勃生机、丰盈大方。

时间固执地改变着一切,草木长高,村庄变矮,我喜欢在草木下劳作、歇息。我时不时从绿色的草木中露出一个头来,饱满地吸着草香泥味仰望村庄。我看到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林子在村庄里随风起舞,阳光在它们身上流淌,镶上一层绿油油的底色;我看到了雨水在草木上冉冉升起的白烟,在阳光的折射下,五颜六色,如同一万只蝴蝶翩翩起舞,漂亮极了;我还看到了知名的、不知名的红的、白的、紫的花儿开了,又谢了,然后结出了青青涩涩的果子。

我开始审视周围的草木,村庄里到底有多少草木呢?到处都是,从一座山头扑向另一座山头,从一个季节赶往下一个季节,估计没人数得清。我想它们大约是被风吹来的吧!一阵大风,从山那边吹过来,它们落户以后,忙着开疆拓土,攻占所有的空隙,连一条石头缝都不放过。它们带着露水,披着雾霭,装衬村庄,养育村庄。村庄累了,困了,就躺在它们的怀抱中。草木无声的歌唱,把村庄带入沉寂的梦乡。

草木毫不费力地占领了我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有些事情,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量,即使我堕落成了村庄的过客,我的童年也应该有意想不到的斑斓吧!可是怎么就被草木轻易地收买了我那一段记忆呢?于是,我固执地认为,在村庄里,每一株草木都是一个不说话的乡亲,它们不管时间短长,总是一丝不苟地坚守在自己的方位和轮廓上,忠实地承载着村庄的厚重与涵量。你看嘛,我们吃的稻米、小麦、苞谷,南瓜、红薯、萝卜,柴米油盐酱醋茶,不是草叶草根,就是草籽草果。连扫地用的条帚、烧火用的柴禾、睡觉用的棉被,都是草根草叶草花做的。我有理由相信,只要用心,顺着记忆里菜地中的那根南瓜藤,我就能穿过阻拦,可以立马回到叩别二十多年的故乡;随意捡起一截丢弃在路旁的枯枝,顺着炊烟升起的方向,我就找到那个烧火做饭的灶堂;从那一垄垄依然金黄的稻田深处,顺着弯弯曲曲的思绪,就能找到童年遗失的那把镰刀和一根牛绳。

 

(二)

在远离村庄的日子里,遭遇人生的滋味后,我隐隐地觉得,其实每个人都是大地上的一株草木。

就拿我的祖父来说吧。他有一双巧手,他会用风干的稻草和柔韧的藤条打草鞋,半天工夫打一双,穿上去软绵绵的,舒服又踏实。

他还会用山棕织蓑衣,用箬叶编斗笠。我看过他织蓑衣,用一个木头做的五齿耙撕扯棕片,一点点地扯,扯出的棕丝像女人长长的头发,他弄一点水把手掌打湿,将棕丝搓成一根根细细的绳子,然后在屋坪里打开一床晒垫,把棕片铺好,操起钢针飞针走线,他半蹲着,身子往一侧斜,右手不停地来回,钢针和绳子随着他的手穿过来绕过去,像一个老渔夫织网一样。偶尔他也会站起来拿着他那根毛竹做的长烟杆,吧嗒吧嗒地抽烟,在烟雾里打量自己的作品,似乎在想哪里要挡风,哪里要遮雨。阳光把祖父的影子拉长,他再一次穿针引线,好像要把阳光也一起织进去,用储存的阳光来驱风赶雨。外出干农活,穿戴祖父编织的蓑衣斗笠,风雨不止一次拖拽着寒冷、恐惧,试图淹没击打我,而每一次,我都凭着草木构筑的温暖和遮挡,从容地穿过了村庄岁月里层层叠叠的纠缠。

祖父说,人是草木的孩子,人体的基因、骨质和血液都是草木的造物,人无论哪里出了毛病,都能在草木中找到药方。在祖父眼里,一株草木就是一味草药,一村庄的草木就是一村庄的草药。他对村庄里什么地方长什么草木了如指掌,比如田埂边的车前草、山地里的牛苦胆、半坡上的杜仲树、溪水旁的笔筒草、灌木丛中的金银花,屋顶瓦片下的石苇等等,什么时候出苗,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采摘,他就像熟悉自己的孩子一样,张口就来,抬脚就摘。乡里乡亲有个头痛脚痒、生疮灌脓、跌打损伤了,找到祖父,祖父握镰提蔸出门,在房前屋后转一圈,就把所需的鲜草鲜叶鲜皮摸回来了。或嗅,或敷,或喝,或洗……总有一种方式,能药到病除,不出几日,抹去痂子,连个伤疤都没有,就像做个梦一样。

几年前,祖父走了,身下垫着厚厚的稻草,身上盖着草木织成的寿布,在草木摇曳的半山腰上安顿了下来,彻底融入了村庄里的草木中。

 

(三)

一岁一枯荣,天道有轮回,草木是有魂脉的。它们从千万年间走来,历经时光的剥蚀与岁月的消融,是历史的见证者和阐释者。它们每一片叶子的叶脉,都通往岁月的深处,每一节根须,都扎在轮回的低处,风过时它们发出的每一次喧响,都是修行的回声。

我在想,如果中华民族五千年璀璨悠远的文化史上缺少了草木篇章会是一个什么样子?会不会像古希腊、古巴比伦、古印度一样,在历史的更替和消亡中丢失得无影无踪?假如没有“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杨柳依依”“采薇采薇”“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借景抒情的爱情诗歌指引,历朝历代会催生和井喷那么多脍炙人口的爱情诗篇吗?如果没有屈原“花冉冉其将至兮,恐修名之不乏。朝饮木兰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以物言志的壮丽史诗开路,浪漫主义诗歌会如此毫无争议地登上文脉的巅峰吗?桃花源如果少了“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的印衬,会成为人人向往的理想家园彼岸吗?

从古至今,从中到外,不断有人从庙堂、闹市、宅门转身走向了草木。他们把草木当做身体的疗养院,多年的隐疾在草木的抚慰中痊愈;他们把草木当做灵魂的避难所,现实中被强加的灵魂枷锁,在草木中得到了解除;他们把草木当做精神的修习地,他们在草木中把精神疆域的窄门变成了牧场,从逼仄走向辽远。1600多年前辞去县令的陶渊明,就是因为走近草木,与菊为伍,伴豆而生,草木让他活成了千年不老的田园诗派鼻祖。诗人们在草木间吟诵,革命者在草木间啸聚。一个民族的文脉在草木间蓄血,整个世界因为草木而变得刚柔并济、阴阳调和。

草木属于村庄,村庄也属于草木。草木赐予了我们一种不可复制的生活,成为我们赖以生存和涵养精神的依托。那些原本在村庄土地上的草木,被连根拔起移植到城市街头巷尾后,它们被修剪得整齐划一、呆头呆脑,它们只好压抑着身姿,逼仄着根须顽强扎根,使原本西装革履、坚硬嘈杂的城市有了酒后般的性情,如一个一贯大大咧咧素面朝天的女子着上了妆容。

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庙堂里闹腾久了,我想把自己交给草木,到草木的深处皈依。这,不是因为我的灵魂有看不见的枷锁需要解除,不是我的身体里有因年岁渐长造成的隐疾需要草木疗治,也不是因为我愤世嫉俗需要一片草木来平静。我只是单纯地想表达和稀释草木对我的蛊惑,或表达我对山水草木的一直景仰、景慕,以此来淡化远离村庄后生活里的那些黯淡和荒芜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