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浪啊，麦浪

清晨，撕下昨天的日历，猛然发觉，小满渐行渐远，芒种已匆匆而至。抬眼窗外，遥想此时的故乡，村外的田野应是一片姜黄色的麦海，在南洋风的吹拂下，风中的麦海鼓荡起层层麦浪，奔来涌去，气势壮阔无边。

老家在黄淮平原南隅，河北岸是一马平川，南岸是南高北低的丘陵浅山。芒种过后，成熟的小麦一片金黄。外出求学之前，每当这个季节，有事无事的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安静地站在一望无际的麦海中，迎着吹动麦田的风，在四周金黄的麦浪簇拥下，好像徜徉在金色的海洋之中，内心恬适而充实，物我两忘。由于农业实现了机械化的缘故，算起来我有五个年头没有在这个季节请假回乡割麦了。

故乡兼备南北气候，麦稻两熟，夏与秋都是一手稻、一手麦两头忙的季节，收与种的双重劳动累得人脱一层皮。然而，一年又一年，家乡富饶的土地上，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世代不倦；故乡的土地陪伴着麦子，千秋万载一如初恋。于我来说，无论走到哪里，家乡田园的无边麦浪时常在我眼前呈现。

《礼记》载：“季春之月……乃为麦祈实……仲秋之月……乃劝种麦”。在我们老家豫南，恰当把握小麦播种的时间点的农谚很多：白露早，霜降迟，寒露种麦正当时；过了寒露节，不分大小麦……寒露前后的农村田野一片繁忙景象，男男女女起草贪黑地劳作在田间。

时光回溯四十年，农村耕地还套着两头牛，幺爹在牛后面一手扶犁，一手挥鞭辛勤劳作在田间，刚割完稻子的田地在犁铧下面翻裂开来，也翻开了小麦新的生命季。而白鹭和喜鹊们则紧追着新翻的土地翻飞觅食，那是一幅唯美的传统农耕画面。如今，犁田耙地、播种插秧全部实现了机械化作业，农村振兴有了现代化动力，田野呈现出别具一番时代气息的新景象。

新翻耕的土地像她敞开着的无私的胸怀，而幺爹则把汗水融进小麦的生命里，充满敬意地把收获的希望交给了土地。那一刻，小麦种子随即从幺爹手里扑向土地的怀抱。

生命的长度不能选择，而在有限的生命中，小麦在每个季节的每一天都能长成田野里一道属于自己的风景。接下来的整个冬天，万物萧肃，大地一片苍茫，需要芸芸众麦顽强地用自己的生命去覆盖。嫩弱的麦苗碧水一样铺展过去，绿茵如毯，澄澄无边，谦卑而肆意，那平展无际的田野一时三刻就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麦海是故乡大地的嫁妆。你看吧，冬雪对它的爱抚，春雨给它的洗漱，天生地养，合力供养小麦的成长——起身，分蘖，拔节，出穗，杨花，灌浆，成熟，风雨阳光，小麦一路芬芳，竭尽所能地为故乡的田园描绘四季，改变着大地的容颜；而小麦自己却从来不贪恋麦田外的风景，卯着劲儿向上、向上。每一次努力，它都在向成熟迈进。从生机盎然的黛绿到籽粒饱满的金黄，一粒麦子经历的四季又有多少人能看得明白。

当最后一场春雪消融之后，麦苗像长了筋骨一样站起来，开始互相攀比着拔节生长，农民形象地称之为小麦起身。无边的春色就在浩瀚麦海上徐徐展开。在人与天地携手呵护下，站起来的麦苗竞相争取阳光雨露的偏爱，倾心地手舞足蹈。于是，一望无垠的黛绿麦田如春潮涌动，一浪追逐一浪，承载着故乡远行。

少年的我，血脉里满是种田人的基因，夜阑人静的时候喜欢蹲在麦地边，或者索性躺在麦田埂上，仿佛仰泳在麦海之上，静静地聆听麦苗拔节的哔哔剥剥低吟轻唱，宛若丰收的小夜曲；心如麦浪起伏，仿佛天地与我并生，小麦与我为一，心底随之涌上月色一样缱绻的愉悦。农民子弟世代传承着这种甜美感觉。我心里就想，麦子哪来的动力，子子孙孙接续前行，代代相传而不厌倦？或许对一粒麦子来说，这样的轮回就是它的宿命。从小麦季节轮回中洞悉生命的伦常，这让我对麦子崇拜有加。

谷雨前后，小麦进入孕穗杨花期，嫩绿的麦穗开始冲出重重包裹，去挣得阳光的厚待，努力让这个季节的成长对得起农民的辛劳，对得起这片养育它的土地。初夏的阳光下，麦穗一株比一株把头昂得更高，那么的丰满而傲娇，它们要以饱满的子实感谢农民的劳碌，感谢阳光雨露的厚爱。风吹麦浪，麦穗们耳鬓厮磨，舞之蹈之，诉说衷肠，也传播爱的种子。这时，你看到的是，原野绿浪滚滚，它独特于野草的形象日渐鲜明，也越来越吸引种田人惊喜的目光。

小满以后，麦子渐渐由绿转黄，让这个季节也随之灿烂起来。田园苍茫，麦子走过平凡的二百一十五天，从青葱到成熟，每一天都不曾懈怠。它的努力不是想追求什么成功，而是把全身心的养分都集聚到麦粒中，追逐着自身价值。现在，所有的麦穗都以成熟的姿态，谦卑地含首向大地致敬，它渴望自己的壮硕饱满能赢得人们的青睐。

夏秋两季，广袤的豫南大地轮番上演着丰收的视觉大片，田野一派欣欣向荣景色。那是这个季节世上最美的景色。南洋风吹来了，正午的阳光从麦的海面扫过，金色的麦穗层层叠叠铺排的浪，熠熠生辉，小麦像在风中欢悦起舞；那麦浪也翻过了生长的日历。河北岸的麦浪像平缓的微波往复涌动，南岸的麦浪则像大风席卷，一浪高过一浪，扑向山边。太阳与大地都闪烁着耀眼的光芒，金色铺就了富足的大地，丰收随着前赴后继的麦浪渐行渐近。在幺爹眼里，整个麦田宛若一排排粮仓，那金光灿烂的麦浪迷了种田人的眼，醉了种田人的心。庄稼人的心里一如山花烂漫。

对幺爹这样一辈子辛劳的农民来说，每一次收获都像节日一样盛大。每一杆麦穗都饱满充实，以金灿灿的富足垂首迎接收割的时刻，布谷鸟也催促着人们赶快挥镰收获。在碧绿与金黄的交互中，小麦又走过一代，每一个麦穗都是一枚丰收的徽章，不需要额外颂扬。

一望无垠的麦海在风中鼓荡着，浪排浩荡，潮汐般不断涌来又退去。那前呼后拥的麦浪，虽然没有涛声，却有海浪一样排山倒海的气势，丰收踏浪而来。从种到收，小麦无论青翠还是金黄，都成为家乡美景中不可或缺的颜色。收割机像航行在海上的轮船破浪前行，村庄像麦海中的岛屿，只是村子的上空少了几缕炊烟。犁耙种收承包给农机公司以后，只有麦浪一如既往，真的需要有一支田园新歌来接续了。我期盼着。

岁月不居，时光如流。每当麦收的季节到来，人在异乡的我就觉得自己像一粒麦子撒在异乡的土壤里；也总会想起家乡无边的麦海，眼前便涌起波澜壮阔的金色麦浪，心里分外踏实。我总觉得，那波浪滚滚的麦海与我相连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