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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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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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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

黎采


谢谢那一根嫩绿的野草。

是它给了我极其微妙又格外震撼的感觉。

它从一片枯萎的草间婷婷袅袅地冒出来。叶尖上挂着几粒晶莹的露珠。初春的风软软地拂过,草叶儿摇了摇,露珠儿颤了颤,像一个人按捺不住的怦怦心跳。三分幸福,七分羞涩。谁也抵挡不了这纯净而神秘的诱惑。就连阳光都及时地扑下来,不由分说将它紧紧地拥抱。

我呆呆地看着。看着这一根背负露珠与阳光的草。看着一个简单又丰富的世界。

忽然,我想到一个词:重生。

不错,这是一根重生的草,真真切切地长在它去年活过的方寸之地。这也是一抹恬淡的初春,静静悄悄地点缀在阔大的人世间。

新萌的草,明明看起来无比柔和。却似乎比一把剑还要锋利。那草尖,就要刺破山野里残存的萧瑟与沉寂,划开一片崭新的天地。也许,柔和本是另一种锋刃,胜过世间一切坚硬与冰冷。就像某些时候,一个人沉静温柔的目光,就能割断另一个人的念想,刺痛一颗比石头还硬的心。

一年一年,草在苍穹之下生长,安详自在;在大地之上蓬勃,意气风发。

秋冬时节,寒意肆虐,漫山遍野的草纷纷枯萎,渐次凋敝,东倒西歪。随北风呼啸,任白雪覆盖。根本就是一副凄惶惶死寂寂的样子嘛。

但你知道,隐在泥土深处的草根,从不叫人失望。不管地下有多黑有多闷有多脏有多乱,也不管地上的脚步怎样地踏、锄头怎样地挖、镰刀怎样地割、野火怎样地烧,草根天生一股藏不住用不完的倔劲,不慌不忙地跟冬天熬。除了熬,也没别的办法。熬得过去的是狠角色。熬过一冬又一冬。熬得跟时间一样漫长,跟日月星辰一样久远。

一缕春风,霎时唤醒草根——积蓄了一冬的力量,酝酿了一冬的梦想,迅疾化为株株草芽,以离弦之势,冲破地面,迎向光明——草,终于重新活了过来——草的全军覆没,从来都是假象,那不过是缓兵之计——草,再一次轰轰烈烈地收复江山。

天涯何处无芳草。草都不知道,自己在人的眼里是怎样的别有风韵。野有蔓草。草盛豆苗稀。青青河畔草。百草丰茂。草色入帘青。离离原上草。草色遥看近却无。草长莺飞二月天。风吹草低见牛羊。浅草才能没马蹄。独怜幽草涧边生……各种草。各种遇见。各种风情。各种感念。你看吧,草出没在人的视野里,愣是把人撩得心痒痒,神恍恍。

人,走到哪里,也走不出草的疆域。人睁眼闭眼,满世界的草啊。人活一世,哪能不惹草呢?花可以沾在你的衣上写首诗,草也可以挨着你的脚边唱支歌。草不擅长千娇百媚。草从来都是落落大方,豁达粗犷。草是让人亲近的。人对草究竟是种什么情感,草不关心,人说不清。那就让人与草继续纠缠吧,反正老天也不会反对。老天给草阳光的时候,也给人阳光。接受同样阳光的草与人,相互安慰,或者各自孤独。

没有哪一根新萌的草透着前一世的伤痛、沧桑、颓丧、绝望。一丝一毫也没有。每一根摇曳在春风细雨暖阳里的草,只有完完全全的天真烂漫、朴素从容、活力四射、充满希望。那不就是一个孩童的样子。有孩童的眸子,流淌清澈的爱。有孩童的步子,洋溢纯粹的恋。也是所有慢慢老去的人都曾拥有过的样子。是我们终将深深怀念却再也回不去的样子。

你看一眼这样的草,便莫名地移不开目光了。你也不清楚草到底施了什么魔法,无声无息地,就把你心灵深处的某种东西给拽住了。而且,你竟然挣不脱。不,你一点也不想挣脱。你恨不得变成一根初萌的草,仿佛就重获新生,额上的皱纹一点点地淡下去,头上的白发一根根地黑过来,脸颊的红晕一抹抹地晕染开,身上的力气一丝丝地流回来……仿佛从前的许多美好的片段都可以重来一遍:在草间捉几只蟋蟀,追几只蝴蝶;在草地上打几个滚,赛几趟跑;或是什么也不干,独坐在草地上发个呆,低头,草向你微微笑,抬头,天给你深深蓝……

草看一眼这样的你,就悄然地看向别处了。草也不明白人中了什么邪,傻里傻气地,由一些思绪在草间无休无止地飘来荡去。而且,草居然无法拒绝。草从来都不能拒绝人的任何行为。草就想,若是做一个人,该是多么自由,说来就来,想走就走。哪里都是可以停靠的港湾。哪里都是可能抵达的远方。步伐,时急时缓,或轻或重;足迹,深深浅浅,断断续续。人,走着走着,从第一步到最后一步,在时空里划一幅错综复杂的生命图景。一条线就是一段过往,一个点就是一个故事,一个转折就是一个选择。好像挺有意思的。草忍不住笑一笑,好像草命已然被改写了一样。

人恍惚。草也恍惚。

并不奇怪。一根草的无奈就是一个人的无奈。一个人的忧伤不是一根草的忧伤。

草荣,草枯。草又荣,草又枯。荣荣枯枯,枯枯荣荣……草才不管什么荣枯。草不知疲倦地干着一种叫做重生的事。只要有点阳光有点雨水有点泥土就成。一春一春,草先是星星点点地探出头,仿佛先头部队一样,谨慎地试探一番,随后,草便集体出动了,如千军万马,浩浩荡荡,卷起层层绿浪,漾动无边春意。草这么执着地逗留在世间,像一个人忘乎所以地爱着某个人或某件事。甚至像一种宗教般虔诚的追寻与皈依。草也不明白为什么要这么干。草迷迷糊糊。草义无反顾。草伤痕累累。草壮烈辉煌。也许,草从来就没真正地死过。草的心,是怎样的勇敢、坚韧、狂野?也许,人应该适当地学一学草。草一直牵着时间的手,看遍繁华,饮尽风雪。草的一笑一颦,无不闪着哲学的光辉。

草,多么普通的存在。多么深邃的所在。

我把目光从草上移开,投向不远处以及远处——春,惊鸿一现,人间处处涌动着重生的气息!

那一块块绿莹莹的油菜,去年、前年、许多年前就是这样长在村庄里的。今年,田还是那些田,油菜呢,好像是从前的油菜又活了过来。谁又能说清眼前这些油菜和千年之前油菜的区别?请允许我把一种错乱却也纯真的爱给了油菜。

村东头那几棵柳树,挂一身碧玉,就像刚刚睁开了媚眼,终于从一场长长的旧梦里苏醒了,扯着春风的袖子,娇弱无力地摇摆着,欣欣然书写千般诗意,勾勒万种画意。人,一不小心,就被这般轻盈盈柔曼曼的柳条给缠绕住了,一生一世都解不开,放不下。而某些重生,或许只需借助一枝新柳的明示或暗示。

村庄四周,连绵起伏的群山,新绿飞溅,豪情万丈,再也压制不住汹涌澎湃的心潮,用崭新的姿态,开启崭新的奔赴。似往昔,非往昔,胜往昔。人瞧着缄默无言却又无所不言的山,心里那山一样的信念便不知不觉地复活了——眼里,必是有了久违的光——那亦是春光。

流经村庄的那一条小河,在阳光下动情地荡漾,一丛丛、一簇簇清亮亮的“珍珠”在水面跳跃,闪耀,无边的渴念从河的深处悠悠浮起……如果说冬天的河流是深沉的思想者,那么,在春天,河只想重新做回一个活泼的少年。从冬到春,河想通了许多事情。河可爱起来,就没人什么事了。

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

我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可爱是什么时候了。我甚至怀疑我到底有没有可爱过——比如昨天,我在县城的广润河畔散步,一河春水在我面前演绎流淌的璀璨,硬是弄得我空洞的眼眸更加不知所措——我默默地走开,让一身疲惫无助地往西沉,让一河春水孤独地向东流。在尘世,那些让人驻足的东西,很有可能也会取走一个人的一生。于是,我常常落荒而逃。

多少次,面对春天来临,我总是慌乱得无以复加。只要活着,谁都不能逃避春天。多少人,活着活着,就被某些东西取走了生命中那个唯一的春天。没有哪一个春天是所有人的春天。春天也不是无所不能。春天也有到不了的地方,比如一个内心里没有了春天的人。

只有我知道,草萌得越清新,我就越颓丧。花开得越鲜艳,我就越苍白。春风吹得越温柔,我就越僵硬。春雨飘得越轻盈,我就越沉重。……我明明在春天的深处,却离春天越来越遥远。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徘徊在一个一个春天的大门外,把所有的春景都当成幻影。我听见自己衰老的声音,低回,沉闷。我才是真正的幻影,轻飘飘的,没有形状没有色泽没有温度。草儿懒得碰我,花儿不愿理我,风儿不想拂我,雨儿不爱沾我。哪怕我用绝望的深情走近它们。

但我要承认,就在刚才,我还是颤抖了一下——莫不是春天实在看不下去,给了我迎面一击——我感到疼痛,以及疼痛里暗藏的欢欣——一些东西碎裂飘散了,一些东西重新进入我的身体——有一个我,正在重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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