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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文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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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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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苍茫中的永定门

十月底的北京,秋风萧瑟,秋意阑珊。此时,夕阳隐没,只剩下晚霞残留的微微红晕。黛青色的天空中,几道浓淡不匀的云缕,好似国画大师的随性涂抹,在纵贯东南、西北间显露出磅礴之气。

永定门就在这种暮色与秋色叠加的大背景下,闯入了我的视野。

随着如织的车流,汽车在南二环上不紧不慢地跑着。车窗外,马路上飞逝的车灯,街面上闪烁的霓虹,以及高楼大厦中渐次点亮的灯火,让城市很快褪下白日间一本正经的职业装束,换上了一袭流光溢彩的晚礼服,性感妩媚,在光怪陆离中透出纸醉金迷的味道。

就在这时,那城楼不合时宜地闯进了我的眼中,仿佛观看时装表演时,忽然踱出个古朴肃穆、器宇轩昂的豪侠剑士。

城楼前后是大片的广场和绿地,“侠士”在苍茫暮色中默默肃立,很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派头。也难怪,从公元1553年开始,他已经在京城之南镇守了400多年,香辇华盖,他什么大场面没看过,刀光剑影,他什么大风浪没经过,帝王将相,他什么大人物没见识过。

随着前行,“侠士”渐渐退出了我的视线。没走多远,汽车开始蜗行。没办法,塞车,北京特色。10分钟过去,还是寸步难行。无聊中,我扭过头又去搜寻永定门的身影。而这次的搜寻,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跟刚才完全不同的永定门。

如果说刚才近观永定门,用的是“特写”的眼光,那么现在遥望,看到的就是“全景”了。此时,暮色更重,西天的红晕已然消失殆尽,那几道磅礴的云缕幻化成沉沉的云团,压在永定门城楼上;在一片灯火璀璨的高楼大厦包围下,永定门再也没了巍峨气派的影子,瑟缩在它那条狭长逼仄的“领地”上;周围时尚现代的楼群似乎也不乐意与他为伍,竞相闪烁周身的灯饰,使他愈显黑黢黢、孤零零,萧索萎顿,老气横秋,怎么看怎么像是一个被岁月风霜打蔫的老头儿。

这真是永定门的悲哀。

1957年遭拆轰然倒塌,他的灵魂游荡了47年,重又附体,睁开眼却发现这个世界早已天翻地覆,他的年代一去不复返,自己的地盘上乌压压已经挤满了光鲜亮丽、嘻嘻哈哈的“年轻人”,他反而成了个“小字辈”、“外来户”。

遥想当年,他曾是守卫京城之南的重要屏障,肩负着抵御外敌入侵的重任。于是,撞开永定门厚重的城门,由此占领北京城、统治全中国,就成了所有攻城之人的终极目标。

公元162912月,后金皇太极率领八旗大军绕过宁锦防线,兵临城下,点燃了“京门之战”的烽火。蓟辽督师袁崇焕千里入援,会同其他勤王重兵,在德胜门、广渠门、左安门和永定门与后金军浴血鏖战。这一惨烈战役,使得京畿防御体系千疮百孔,阉党佞臣趁机得势,袁崇焕等一批栋梁之臣或诛或贬,本就摇摇欲坠、勉为支撑的大厦被抽去了大梁,元气再难恢复。城池虽未被攻陷,但人心已然崩溃,帝国的夕阳无可挽回地向西山滑落。14年后,景山的晚风兀自呜咽,而李自成、多尔衮却已先后跃马扬鞭穿过永定门。

风水轮流转,公元19008月,当年的掘墓人也不得不重复前朝围城之困的尴尬。曾经的“八旗雄兵”抵挡不住八国联军的洋枪洋炮,在野兽的狞笑中,永定门这块大清王朝最后的胸衣,被耻辱地撕开。不仅如此,为了更方便攫取财富、运输军用物资,英、法军队又分别在永定门东西两侧凿开豁口,铁路像两只魔爪一样伸进城中,尊贵的京城沦落为魔鬼肆意蹂躏的对象,泱泱大国成了列强刀俎上的羔羊。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190218日,当初仓皇逃窜出城的慈禧老佛爷,着凤堂而皇之永定门“凯旋”京。大概,她以为唯有如此,才能给遭人轮奸的帝国遮遮羞吧。当厚重的城门缓缓闭合之时,风雨飘摇中的永定门遥望暮色四合的天空,发出一声幽幽的长叹。

永定,永定,永远安定——当初嘉靖皇帝在为永定门赐名之时,一定不会想到,这居然是一个巨大的反讽。

193788日,永定门再一次被异族的刺刀捅开,“膏药旗”如血般鲜艳,5000多名荷枪实弹的日本兵迈着整齐的步伐穿过永定门,军靴傲慢的“咔咔”声中,永定门在微微地颤抖——不是害怕,而是羞耻。以永定门城楼之雄伟,城墙之坚固,城门之厚重,就算不是固若金汤,却也是易守难攻。但事实是,他空有护城之志,徒有镇守之名,到头来却一次又一次让异族的铁蹄碾身而过,一次又一次让敌人的旗帜飘扬在自己头顶……

有心杀贼,无力回天,有心杀贼,无力回天呐!

从某种意义上说,张居正、戚继光、袁崇焕、曾国藩、邓世昌、佟麟阁、赵登禹等等文臣武将,实际上也是一座座“永定门”,他们每个人都曾像永定门一样被寄予厚望,他们也很想以自己的胆略才干、智慧力量和血肉之躯,来力挽狂澜于即倒,履行自己“永远安定”的诺言。

可是,这能怪永定门吗?只凭城坚炮厉,或者一两个栋梁大将、肱骨之臣,就能安邦定国、天下太平吗?“永定门”可以延缓倾城之难,却根本无法阻挡王朝迟暮。

外壳再硬,也难免一破。究其原因,无外乎一点:自内朽之。内部的腐朽才是城破的根本。前车之鉴,莫不如此——从里往外烂,再坚固的城墙也挡不住。

历史其实是一个懒惰的孩子,他从来都只用一个思路来回答问题。能否“永远安定”,关键就看能否摆脱历史的窠臼,给他一个无解的程式。

汽车又缓慢行驶起来。收回思绪,看到陷于现代建筑包围之中、失去城墙的永定门,依然在暮色苍茫中倔强地坚守着。

只是,也许连他自己也搞不清到底在坚守些什么、抵御些什么。

突然就想起,永定门长途汽车站外墙下,那些不知是乞丐、拾荒者还是上访老户的人。他们蜗居在由破木板、塑料布搭成的陋棚中——那是真正的蜗居,每个棚仅容一人平躺,棚中铺着破烂的被褥。在棚边,他们说着难懂的方言,黑乎乎的小锅里煮着一些颜色可疑的食物。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他们视而不见,他们的眼里,好像只有苍凉的暮色。

其实,在他们周围,是一片花花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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