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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晓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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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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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夏

立夏【短篇小说】

 

立夏,四月节。立字解见春。夏,假也。物至此时皆假大也。

——《月令七十二候集解》

 

 

王兰香在村委会大院里已经站了一个多小时了,一刻不停、情绪高亢的诉说不但没有让她显出疲态,相反,她不时舞动着的手臂,各种反问、设问、排比句式的罗列,都折射出她的愈说愈勇意犹未尽。

刘书记看了看对面墙上的挂钟,慢条斯理地说,还早哩,起码还得说一个小时哩。他抖了抖披着的棉衣,一只手拽着衣领顺势拉了拉,以使他披的更舒服一些,一边腾出手,从泥炉子上取下小口大肚的茶罐,沸煮的水缓缓倒进杯子,白汽徐徐升腾,屋子里弥漫着焦苦味。

窗外似乎飘起了雪花,窗玻璃上污渍斑斑,让我看不真切。我掀起门帘,走到廊下,这才感觉到双腿酸麻。这样的大冷天,在村委会的老平房里坐了大半天,也着实够呛。王兰香看见我盯着她,音量陡然提高,将本来游移不定的目光聚焦到我脸上,大声说,咦,说啥哩,这世道,人心完了么,人心完了么。一边喊着,一边很响地擤着鼻涕。

她裹了一件中长的棉大衣,虽然肮脏到看不出大衣本来的颜色,但是款式却很时尚,应该是城里人献的爱心,这些年,这样的爱心志愿者是越来越多了。过膝的大衣下露出的小腿上,赫然是一条大红色的秋裤,裤子不够长,有些九分裤的效果。脚上是一双鼓鼓囊囊黑灰不清的棉拖鞋,脚后跟是光着的。看着她从小腿到脚后跟之间一丝不挂的污垢皲裂,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王兰香似乎看出来我比她更冷,得意的咧嘴一笑,露出整齐白亮的牙齿。

和我对视的王兰香显然把我当成了她唯一的听众,她清了清嗓子:大家都把我全家原谅着,我是后川里人,我有话要说哩,他们不叫我说,我偏要说哩……。刘书记挑起门帘出来了,他和我并排站着,厉声说,王兰香,说两句了算了,回去暖着去。然后,他憨憨的笑着冲我说,胡记者,这么冷的天,站这里做啥哩嘛,赶紧进去暖着,走,喝罐罐茶走。

一个矮矮的土泥炉子,一只葫芦状的茶罐,刘书记将炉子里的炭火拨旺,把罐子煨到炭火上。罐子看样子本来是青灰色,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烧制而成,八九厘米高,底座直径应该只有四五厘米,熏烤的黑乎乎的。刘书记往罐子里投了冰糖、红枣、枸杞和茶叶,添了水,不过几分钟,罐子里就沸腾了。水汽溢出,滋滋作响。刘书记将茶水徐徐倒进小小的茶盅里,说,头道茶,胡记者你来喝。我端起盅子,呷了一小口,浓重的苦味充满口腔,我皱皱眉头,有些难以下咽,眼睛的余光瞥见刘书记热切的神情,我不好意思了,只好屏住呼吸一口气喝下了事。

村里人没有生炉子的习惯,当然,根本的原因应该是烧不起煤,村委会也一样。两拃高的三足泥炉子,炉膛里最多能放两块炭,其火力只够烧开茶罐里的水,指望取暖那是指屁吹灯。如果不是墙上挂了一块“榆树村村委会”的木牌子,这座椽朽瓦烂的老屋子断然不是我想象中的村委会。不过,当我看到坐在屋里慢吞吞煮着罐罐茶的村委会刘书记时,我又觉得,这老屋和刘书记的气质倒也真是契合。

刘书记自己用的茶杯是一个白底红字的搪瓷缸子,白瓷脱落成了大花脸,但是还能看得出“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刘书记往缸子里续了两道茶水,这才端起缸子,吸溜着喝了一大口,一只手抹了一把嘴,一只手一边放下缸子,一边心满意足的长吁着气,说,你们城里人细曲,专门给你拿了个盅子,我还是大缸子喝着过瘾。他说话的声音里裹挟着浓重的砂砾感,好像声音在发出胸腔的同时在砂纸上磨了一遍,一听就是抽过旱烟的老烟枪,时不时飘进来的女声因此更显得清亮透彻,那是不屈不挠的王兰香。

我说,刘书记,你刚才说这个王兰香天天来这里啊?你们怎么不给打发走?刘书记黝黑的脸上毫无表情,头也不抬,只是侍弄着炭火,说,天天来,天天说,都说了两三年了,没办法么,轻不得,重不得,头里头有病哩,不整齐,谁也不敢下硬手,没手抓么。我说,她家里人呢?找她家里人啊。刘书记说,家里没人了,就她一个哩。我说,她是受过啥刺激吧?看年纪也就四十多岁,家里咋会没人呢?她父母呢?丈夫呢?她有孩子吧?刘书记挠着头皮,软塌塌油腻腻的蓝布帽沿被斜斜的顶起,他面露难色,唉,咋说哩,给你咋说哩,这个女人身上有人命案哩。

我一惊,刚要细问,屋门哐当一声被踢开了,几个人冲了进来,他们来势很猛,但是一看见坐在炭火旁纹丝不动的刘书记,他们立刻就疲软了,神色怯怯的。刘书记眼皮也不抬,倒是我,赶紧站了起来。那几个人大概没想到屋里还有一个城里人,一个城里女人,怯怯的神色更加怯怯了。刘书记很响地喝了一大口茶,眼睛并不看他们,说,咋了?又咋了?又是啥事情?几个人不说话。刘书记说,有话说,有屁放,我还忙着哩。几个声音同时开口了。刘书记端起缸子在桌子上使劲顿了几顿,说,一个一个说。

几个人又不说话了,斜着眼睛看我,我心里还惦记着院子里的王兰香,就对刘书记说,你有事先忙,我出去走走。

王兰香看我走到跟前,止住了话头,看着我笑。我说,你叫王兰香,对吧?王兰香瞪大了双眼,说,你咋晓得的?我指了指村委会:刘书记说的。王兰香警惕地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过去,伸出手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说,他的话你咋能信?骗人哩,都是骗人哩。她一把揪住我,我吓了一跳,心里直打鼓,好在我穿的羽绒服,她只是揪住了我的袖筒,并没有抓到皮肉。我定了定神,转过身假装不经意地甩开了她的手。王兰香一脸神秘地凑近我的耳朵:我告诉你,这个当官的神经不正常,头里头有病哩,是个疯子。我没敢笑出声,说,这么冷的天,你在这里站了快两个小时了,回家去吧。她撸起袖口,煞有其事地抬起手腕看了看,自言自语道,哦,是到点了,该回家了。一边示意我看她伸过来的手腕,那里污渍麻花的用墨水画了一只手表的形状。也许是墨水的颜色太过深厚,她那被袖口遮住的皮肤看上去白亮白亮的。

王兰香扯扯我的袖口,热情地说,走,到我家里游走。我有点心动,侧耳听听村委会里传出高高低低的声音,再看看风搅着雪花坑坑洼洼向群山深处延伸的小路,估计我的同伴要回来还得一会儿,索性随了王兰香。

 

 

我叫胡修宁,45岁,308厂厂报编辑记者,今天是随厂团委赴桑园村小学慰问的。驱车经过榆树村时,得知原来通往桑园村的大路在今年夏天的洪灾中因为山体滑坡被毁坏,至今不能通车,只有弃车步行,沿榆树村西北角的一条羊肠小道才能进入,据向导说,山路难行,起码得走一个多小时。我一听心里就发憷。本来接到厂宣传部下达的这个采访任务时我就很不情愿。现如今跑现场新闻的记者越来越少了,一支笔一个电话就能搞定的一篇稿子,何必劳神费力呢?尤其是现在,人人都是摄影师摄像师,随手拍,随便摄,发微信,发视频太方便了,厂报又不是什么大报大刊,平时就靠这些二手资料凑凑稿子也就算交差了。何况我已经在厂报编辑部干了二十年了,再混几年就内退了事,哪里还有激情走乡串户呢?可是,桑园村是308厂团委重点帮扶的对象,厂团委书记嘛,是厂长的千金,大家背后都叫她格格。所以,编辑部主任递给我一个眼神,就是你懂我懂大家都懂的意思。之所以没让编辑部那两个小姑娘出任务,也是为了显示对厂团委工作的支持,我这个资深记者出马,回来再写一篇大稿,厂报发个头条,皆大欢喜。我心领神会的结果就是在今年入冬以来最冷的今天下乡了。

格格自然不会御驾亲征,带队的是厂团委副书记,一个三十岁出头的小伙子,还有三个干事,一女两男,都是二十多岁,我算是老大姐了。他们都很照顾我,副书记看我面有难色,立马很爽快地说他们四个步行去就行了,让我就近在榆树村村委会歇着等他们,我心里暗喜,假意推脱了几句,也就顺水推舟了。

 

离开榆树村村委会,走在碎石砂砾铺满的路上,靠我的右手一侧稀稀拉拉散布着民居,大多是土坯房,墙皮脱落,屋檐低矮,炕洞大张着口,周围烟熏火燎成墨黑色。看炕洞里悄无声息的样子,那墨黑应该是早些年形成的。有的房子四周用荆棘编成了一圈,歪歪斜斜地立着。大部分房屋没有院墙,房前屋后半人高的蒿草枯黄着脸趴卧在地上,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灰白。靠我的左手一侧就是紧逼着的群山了,山根下顺着石子路的方向是一条扭来扭去的小河,河道里结了冰,沿河道撒落着垃圾,最多的是红红绿绿的塑料袋。有的半边身子冻住在河道里,半边身子松软着在风中瑟瑟作响。有的塑料袋随了冷风在河道里翻滚。山体不高,起起伏伏,一座紧连着一座,一直伸向远方。山色幽深,雪影斑驳。

路上只有我和王兰香,风声灌耳,我的脸被扑面的雪花砸得生疼,赶紧掀起羽绒服上连着的帽子,严严实实捂到头上,又把拉链一直拉到下巴底下。看看在我前面疾走着的王兰香,虽然她穿着棉衣,但是仍能看得出腰身的苗条,只是再往下看,那一双拖鞋,一双赤脚,我就不寒而栗了。

就在我眼瞅着王兰香的赤脚浑身哆嗦时,她突然一声欢呼,小跑起来。原来,路旁是一个小学校,七八个小孩子正在教室前面追逐。之所以在瞬间就判断出那是学校,是因为在那一排教室前面竖着一个旗杆,红彤彤的国旗迎风漫卷。想当年我大学刚毕业时也是当过几年老师的,对学校的气息再熟悉不过了。

说是学校,其实不过只有一字排开的两间房。房子是红砖砌成,很新,和周围那些塌房烂院比起来,真有些鹤立鸡群的味道。王兰香嘴里喊着,小军,小军,手舞足蹈冲进孩子们中间。孩子们大声笑着一哄而散,但是很快又聚拢而来,把王兰香团团围在中间,一个孩子咯咯笑着踮起脚去揪王兰香的头发,一个孩子环抱住王兰香的腰,仰起脸说,你给我买的糖呢?我要吃糖。王兰香果真从口袋里摸索着掏出几颗花花绿绿的硬糖,几个孩子一抢而光。王兰香笑眯眯地说,慢慢吃,慢慢吃,明天再给你们买。孩子们嘴里含着糖,口齿不清,叽叽喳喳说着,猛地一推王兰香,假意跑开,王兰香于是去追,一时间笑闹一片。

看见王兰香冲进孩子们中间,我吓了一跳,唯恐她伤着孩子,可是一看孩子们一点都没有躲避害怕的样子,反倒是其乐融融,我也就放下心来。正在出神,耳听得有人唤我,胡老师,回头一看,从教室里走出来一个三十来岁的女子,直觉中,她应该是这里的老师,只是,她怎么知道我姓胡呢?她是在叫我吗?

女子一边唤着一边快走几步,到得近前,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说,咦,你不是那王、王……王彩莲,她笑着接过话头。我点点头,对,对,王彩莲,怎么是你?王彩莲说,走,胡老师,去教室里暖暖吧。我看了一眼王兰香,她正和孩子们玩得兴高采烈。王彩莲说,放心,她每天都来,要和孩子们玩一阵子呢。

教室里的课桌也是新的,泛着黄亮的油漆光泽,只是,偌大的教室里只有四张课桌,感觉空荡荡的。黑板上方的墙上贴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白底红字,黑板上整整齐齐是粉笔书写的汉语拼音和汉字。我说,这是你的板书?很漂亮啊。王彩莲笑着说,我的第一个硬笔字帖还是你送我的呢。我大笑道,哎呀,当年叫你到讲台上听写词语,你的粉笔字一写出来,我的粉笔字就挤兑的无地自容了,所以,我都不敢再叫你上来写粉笔字了。王彩莲恍然大悟,哦,我说你怎么在也不叫我到黑板上听写词语了。我说,你的板书一出来,我这个当老师的哪里还有一点面子哟。王彩莲说,要不是你课后把我叫到办公室,送了我字帖,让我好好坚持练字,我还意识不到我的字还写得可以呢。这不,我也当了老师,这笔字也派上用场了。

王彩莲是我大学毕业分配到308厂子弟学校时代过的唯一一届初中毕业生。她当时成绩很好,初中毕业后她考到了市一中,我也被调到了厂宣传部。我原以为她一定会顺理成章上大学,然后有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她怎么会在这里?

王彩莲看出了我的疑惑,一五一十给我讲了她的经历。原来,王彩莲的老家就在榆树村,在市一中读到高二时,家里突遭变故。父亲在城里的工地上干活时从脚手架上摔下来,成了高位截瘫。母亲患风湿病多年,腿脚都不灵活,严重时难以下地,她是家里的老大,所以只好辍学回家,一边伺候父母,一边供两个弟弟上学。这中间正好村里的小学缺代课教师,她就补了缺口,多少也能挣点钱补贴家用。几年后,父母相继去世,她也和本村的一个男人结了婚,生了孩子,从此再也没有离开榆树村。

王彩莲平静地说着,脸上看不出悲喜,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她个子和我一般高,我和她面对面时视线完全是相接的。她细长细长的单眼皮眼睛里波澜不惊,瘦削的两颊上是深重的两团红色,皮肤干燥皲裂。她穿了一件黑色的棉袄,黑色的棉裤,脑后低低的扎了一个马尾,皮筋显然也是黑色的。我比她要大十多岁,我的羽绒服是大红色的,我的长筒皮靴乌黑簇新。她的手背上裂开着口子,我手上戴着漂亮的皮手套。看着她坦然的目光,我突然浑身不自在。

猛一看,她和村里的农民没有两样,但是仔细观察,她的衣服虽然陈旧,却很干净,她说话的声音也比一般村民音量要低,语速和缓,抑扬顿挫。我没敢问她的工资,不料王彩莲自己说,刚开始工资只有几十块钱,现在好些了,能拿到两百多。我丈夫在新疆打工,女儿在城里中学住校,我一个人也花不了多少,自己种点菜,够吃了。我说,你为什么不和丈夫一起去新疆呢?这样长期分开也不是个办法呀。王彩莲叹了口气,唉,几次要走,都下不了决心。这里太偏僻了,公办教师都不愿意来。前两年分来了一个大学生,就报到那天来看了一眼,之后就再没见人影。村里的娃娃总得有人教啊,没办法,走不开啊。

听着窗外传来的嬉戏声,我说,就这么几个学生吗?王彩莲说,是啊,现在一共就我一个老师,八个学生,两个一年级,三个二年级,三个三年级,复式教学,几个年级集中在一个教室,给这个年级上课的时候,其它年级的学生就做作业复习。我极力克制着自己,但是估计我的表情还是十分惊愕,王彩莲笑了,说,胡老师,你是城里人,你不知道的。她又长吁一口气,不过,我这个代课教师也干不了几天了,上面已经来了通知,过完年这个学校就撤除了。我说,那这些学生怎么办?王彩莲说,这几个都是村里的留守儿童,父母都在城里打工,过完年就都接走了。

王彩莲话题一转,光顾着说我了,胡老师你怎么会在这里?听我三言两语道完原委,王彩莲若有所思,哦,王兰香啊,这女人命太苦了。我一听来了兴趣,王彩莲拿过凳子,我俩面对面坐定。王彩莲说,这个王兰香,娘家在后川里,是出嫁到我们村的,人长得好看,干活麻利,里里外外一把好手。本来两口子过得挺好的,前几年她丈夫也去新疆打工了,她带着两个孩子和瘫痪的婆婆一起过。邻村里有一个小木匠,是个上门女婿,经常走乡串户揽些零活,王兰香不知道咋弄的,和这个人好上了。唉,要不是这个人祸害,王兰香也不会背上人命案啊……

话音刚落,王兰香突然气呼呼地跑进来,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大声说,我到处找你哩,你咋藏到这里来了?走,赶紧走,说好的嘛,到我家里游去哩。她力气好大,几乎一把把我提溜起来了,我不由自主的踉跄了几步,跌跌撞撞随了王兰香一起往前走。

和远远路过时看到的情景大为不同,当我随着王兰香进入村庄腹地时,那些在远景中尚有几分国画意趣的老屋和篱笆,一一褪去了所有的美感。半爿斜坠着的木窗,窗台上胡乱堆放着的杂物:摔成两半的破碗,一只扁平肮脏的破鞋,半截风干萎缩的萝卜,种种毫无关联的物件寒酸无序的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家家无遮无拦的开放式院落让我对这些相似的景象一览无余。有的人家,廊下堆着一人高的大土堆,上面乱七八糟扔着各色破烂,有的人家,枯干了的蒿草一直长到门槛上。没有鸡鸣,没有狗叫,纵横交错连接各家的高低不平的小路上静悄悄的,只听见王兰香时不时吸溜鼻涕的声音。我环顾四周,这个百十来户人家的村落,当真是十室九无人啊。

拐过一道弯,出现了一处相对开阔平坦的场地,从场子里堆放的三五个麦垛来看,这应该是村里的打麦场了,只是,场子里也是枯草蔓延。婊子,不要脸,你咋不去死哩!一道尖锐的女声响起,我浑身一激灵,循声望去,一个弯腰驼背的老女人正一边使劲从麦垛腰间撕扯着麦草,一边冲着王兰香吐唾沫。吐一口唾沫,骂一声婊子。她一边把扯下的麦草放到地上的背篼里,一边满眼敌意瞪着我。王兰香咯咯笑着,大声说,哎哎,说啥哩,人心完了么,人心完了么,她的眼睛冲着空空荡荡的远方眯成了一条缝,似乎在眺望着什么。老女人声音更响的吐了一口唾沫,呸,呸,呸,这一次,她连吐了三口。看着她佝偻如虾米的身子,看着她动作艰难的将装满麦草的背篼一点一点挪移到肩上,我心里五味杂陈。一扭头,王兰香已经雀跃着走远了,我赶紧小跑几步紧跟上去。

王兰香家在村子最东头,就在她手指着迎面几米开外的两间矮房给我说到了到了的时候,一个一瘸一拐走过的老头满脸狐疑盯着我看,王兰香热情的大声说,王爸王爸,走,走,屋里游走。老头惊恐的紧走几步,一边走一边使劲拍打着身子,像是要赶走什么似的,头也不回的远去了。从背后看过去,他的左腿几乎是僵直的,右腿拖着左腿,右脚每一点地,身子就要抖一抖,但是高一脚低一脚逃跑的速度快的让我吃惊。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瘸子走路居然可以这么神速。

王兰香推开吱扭作响的门扇,径自走了进去,我瞅瞅用一根碗口粗的杠子斜斜顶着的土墙,瞅瞅波浪形起伏的屋檐,瞅瞅屋顶上扑簌簌掉落的土块,心里正在打鼓,王兰香已经在里面喊话了。我一只脚跨过高高的门槛,只觉脚下深不见底,完全不是我潜意识里预估的地面高度,我心里一紧,想要收回脚,已经来不及了,只好把另一条腿也跨过去,一个趔趄,我向前猛扑着身子,晃了几晃,总算稳住了没有跌倒。回头一看,才发现她家的门槛高出屋里地面一大截。四周光线极暗,我眯缝着眼睛等待了片刻,渐渐适应了,虽然不豁亮,还是能看清楚屋里的陈设。

一盘土炕,炕上堆着颜色不清不楚的衣物,一床渔网一样的棉絮堆靠在炕角,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酸腐味。王兰香怀里抱着一个小枕头,一边亲昵地贴在脸蛋上,一边喃喃叫着小军,小军,看她轻轻摇晃着的有节奏的身子,显然是哄孩子睡觉的样子,她已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完全不理会站在屋子中央的我了。

屋子不大,长宽跨度都不超过五六步的样子,正对门紧挨着墙是一张八仙桌,两侧各有一把椅子,这是当地农村常见的中堂家具。八仙桌正中央上方的墙上,是一幅寿星图。大红底色的图画中,白须老翁额部隆起,右手持杖,左手托着一只硕大的红桃。左右对联也是红底黑字:喜享遐龄寿比南山松不老,欣逢盛世福如东海水长流,横批是福寿满堂。充满我的瞳孔的红色上是厚厚一层灰尘,混合着烟熏色,使原本的鲜艳变化而成扑面的凝重深厚。

引起我兴趣的是旁边墙上挂着的镜框,里面有大大小小十来张照片,黑白居多,彩色的有一两张。照片中有老人,有小孩,也有年轻的男女,有合影,有单人照。我的目光很快锁定到一张彩色单人照片上,直觉中,照片上的女子肯定就是王兰香。

她三十岁出头的样子,站在大红大绿的室内背景前,两根又粗又长的辫子搭在胸前,虽然神情拘谨,但是从她笑眯眯略显羞涩的眼睛里,仍然能看出她愉快的心情。一件白底蓝碎花的衬衣,一条灰白的裤子,脚上的坡跟皮鞋黑亮黑亮的。她线条流畅的身材,不大不小的脸庞,周正的五官,都使照片的质地显得好看。谁都不能否认,她是美丽的。

有人唤着兰香,兰香进来了,我一回头,她也正打量着我,是一位白头发的老太太。她正将手里拎着的布袋子往八仙桌上放,王兰香反应倒是挺快,脆生生的叫了一声妈,老人没有应声,倒是冲着我殷勤地说,看兰香咋弄着哩,让人家城里人站着哩。一边说着,一边做出引领的姿势,我顺着她的意思坐到八仙桌一侧的椅子上,老人手脚麻利,一边来来回回走动着收拾屋子,一边跟我念叨:你是上面来的人吧?唉,你说兰香咋弄哩?这日子咋过哩。我说,兰香婆家人呢?就她一个人过吗?老人抹起了眼泪:唉,娃恓惶着,你说咋就摊上这事情了哇?把娃冤枉着,你说我的娃咋能干那伤天害理的事情哩?

她停下了手里的忙活,斜着身子坐在炕沿上,打开了话匣子:娃嫁到他们田家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先伺候她阿公,她阿公炕上睡了五年,娃端屎端尿伺候了五年,煎熬着把阿公送走了,她婆婆又是半身不遂,唉唉,伺候就伺候吧,谁晓得娃倒霉着又失了儿子。老人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我小心翼翼地说,儿子是咋没的?老人突然好像回过神来,干瘪的嘴有些吃惊地半张着:你是哪里来的?你不是上面下来的人么?你咋晓不得兰香的事情?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老人猛地站起身,跌跌撞撞冲到我面前,一把攥住我的手,她长长的指甲抠在我的手心,我疼得咧了咧嘴,她沟壑纵横的脸上显出一丝歉意,放开手,两腿一软,扑通一声跪到我面前。

我大吃一惊,赶紧俯下身子去拉扯老人,她半张着没牙的嘴,只是哀嚎。王兰香一手抱着枕头,一手伸过来一边撕扯她母亲的胳膊,一边大笑着说,妈,你看你看,小军叫你哩,小军叫你哩。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我扶着她在椅子上坐定,我又坐到另一侧椅子上,开始听老人慢慢讲王兰香的故事。

随着老人的叙述,我渐渐开始头皮发麻。环顾黑乎乎的破屋子,听着门外呼呼作响的冷风,在老人的讲述中缓缓展开的联想,让我对这间屋子充满恐惧。

 

 

就在此处,我正坐着的这个屋子里,三年前的同一天内死了两个人。

先死的是王兰香七岁的儿子,鉴定结果是农药中毒死亡。当天晚上,王兰香的婆婆也去世了。王兰香的婆婆瘫痪多年,她的死亡属于正常死亡。但是王兰香七岁的儿子,也就是王兰香之后口里一直念叨着的小军的死亡却很蹊跷。按照公安机关最后公布的权威调查结果显示,小军是误服了大剂量的有机磷农药,从而引起呼吸肌麻痹,最后导致呼吸功能衰竭死亡。当然,这样专业的说法是王兰香的母亲从柜子深处翻出的诊断证明书上的描述。

事件的焦点集中在小军之死上,而且很快被定义为投毒杀人案。在这个只有百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庄里,常住人口不过几十人,绝大多数人家长年落锁,举家外出务工。要锁定投毒人,几乎没有花费多少时间,最终的指向是王兰香。提出这个说法的第一人是王兰香的婆婆。她几乎是像老狼一样哀嚎着强撑着一口气,咆哮着诅咒着完成她的指控之后,就在当天夜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但是她的指控非常有效的支配和引导了全村人的口径。说是全村人,其实基本上都是老人和几个七八岁的孩子。

最后整理出来的基本案情是这样的:

王兰香的丈夫在新疆打工,经年不回家,家里只有王兰香和瘫痪在炕的婆婆,还有七岁的小军,小军还有一个上中学的姐姐,在城里中学寄宿,只有寒暑假才回家。王兰香和邻村的一个小木匠勾搭上了,因嫌小军碍事,所以投毒杀死了小军。

王兰香投毒的动机显然说服力不强,一个母亲,纵然和情人男欢女爱情深意长,也不至于亲手杀死自己的儿子吧。还有就是作案时间。据王兰香交代,案发当时她不在现场,她去镇上买米了。因为那天是立夏,王兰香娘家后川里人一向有在立夏日吃“五色饭”的习惯,所以,王兰香那天特地去镇上买了红豆、黄豆、黑豆、青豆、绿豆等五种豆,办案人员也确实从王兰香家里找到了这五种豆类。卖米的商贩中有人说记不清那天来买米的是不是有王兰香这么个人,也有人说王兰香那天确实来买过米。

至于投毒的途径,从王兰香母亲的哭诉中,我大致听出了梗概:

王兰香家里养了一只羊,羊奶一般供三个人饮用:王兰香的婆婆,小军,还有一个人就是小木匠。小木匠隔三差五到王兰香家里来,特别是逢到大的节日节气,比如端午节他会来和王兰香一起包粽子,来的时候必定要带几枝艾草。立夏日,他应该是要来吃“五色饭”的。王兰香婆婆的羊奶一大早就喝了,还有两份羊奶分别盛放在一大一小两个搪瓷缸子里。因为天气渐热,王兰香拿脸盆取了半盆井水,然后把两缸子羊奶冰镇在里面。结果,本来中午才应该放学回家的小军中途提前回来了一趟,把两份羊奶都喝了。在返回学校的路上就昏倒了。待到同行的小孩喊来大人,大家七手八脚把小军抬到家里时,小军已经停止了呼吸。

王兰香母亲深深凹陷的两腮使她的颧骨更加突出,薄薄的黑黄的皮肉挂在脸上,皱皱巴巴像一块破抹布。灰白蓬乱稀疏的头发散乱又扭结,絮絮叨叨的声音飘荡在没有顶棚的屋子里,那声音一经发出,立刻就被房梁上乌黑的椽木、残缺的蜘蛛网化解成虚无缥缈的烟尘,从敞着的墙缝里,从落满灰尘的杂物间飘荡而出,和屋外的冷风,薄雪,阴云纠缠在一起,似乎瞬间就消散了,又似乎久久盘桓不去,有着阴魂一样杀人于无形的力量。

正在我越想心里越害怕的时候,一阵旋风冲进屋子,半片白色的塑料袋裹着旋风席卷而上,在我面前飞舞,一直兀自发笑的王兰香突然开始嘤嘤低泣。王兰香母亲漏风的牙齿咯咯作响,又像是咬牙切齿诅咒着什么,又像是不堪寒冷瑟瑟发抖,我的后背间一股冷气直窜而上,我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猛地站起来,撒腿就往外跑。

 

 

直到离开村子,拐了两道弯,看得见小学校那面翻卷着的国旗了,我才慢下步子,狂跳的心渐渐平静下来,我不假思索朝教室走去。

之所以要去再见一次王彩莲,一是打个招呼,二是我还有很多疑问想要从她那里寻找到合理的解释。

王兰香安排好教室里的学生,把我领到隔壁,虽然门口挂着“办公室”的牌子,但是里面除了一副桌椅,三五个凳子之外,再没有多余的陈设。听完我急速简单的描述,王彩莲说,王兰香母亲我也见过,全靠她时不时给王兰香送些吃的接济接济,不然王兰香饿都饿死了。我说,她妈为什么不把她接回去?王彩莲说,农村的家务事你不知道,王兰香娘家有两个哥哥,都是媳妇子当家,王兰香她妈都要挨骂受气,看媳妇子的脸色,王兰香是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没有回娘家长住的道理。我说,王兰香她丈夫呢?王彩莲说,她丈夫回来办完丧事之后,把女儿也带到新疆去了,再也没有回来过。我说,小军真是王兰香毒死的?我就不信。小军被毒死是不假,但这个毒肯定不是王兰香下的。我一听立马精神一振,赶紧催促王彩莲细说。

王彩莲说,小军是我的学生,三年前出事的那天上午,小军和两个同学在课间活动时间去了小军家里。据我那两个学生后来的说法,小军当时说口渴,要去家里喝水。当时脸盆里凉着两缸子羊奶,小军一口气喝完一小缸子,说还想喝,就又喝了一大缸子,有一个学生还伸手去抢着也要喝,小军不给,那个学生很不高兴。唉,谁知道羊奶一喝完就出事了。

我说,你倒是快说说那农药是怎么回事?到底是谁投的毒?王彩莲说,小军那两个同学给我详细说过当时的情况,他们进了屋子,小军奶奶竟然趴在小炕桌旁边的地上,哦,冰着羊奶的脸盆就放在小炕桌上。本来吧,炕桌应该放在炕上,但是家里有瘫痪病人常年躺在炕上,所以他家的炕桌就搬到了地上。看见小军进来,小军奶奶挣扎着往炕跟前挪,她的胳膊还算好使,胳膊肘子强撑着一点一点还真带动了身子,小军和同学试图去帮奶奶,七岁的三个孩子,能有多大力气呢?小军奶奶一迭声说,你们别管,我能行,我能行。他们眼看着小军奶奶一寸一寸挪动到炕跟前,趴在炕底下喘着气缓着劲,小军这才端起小缸子一饮而尽。就在他端起大缸子送到嘴边时,小军奶奶大声喊道,不要喝,不要喝,可是小军已经咕噜咕噜一口气灌进了肚子,小军奶奶放声哭喊起来。

王彩莲继续说,小军奶奶发出的声音太怪异了,小军同学说当时他们很害怕,拉着小军就跑,结果跑到半路上小军就不行了。

我的思路陡然清晰起来,与此同时,巨大的疼痛突然攫住了我的心脏,好像被人闷头打了一棍,刚刚清晰的思路因为疼痛而变得混乱无序。

我极力抑制着内心的震动,做了几个深呼吸,感觉出气平顺些了,这才说,这些情况,公安机关掌握吗?王彩莲说,刚开始,那两个学生都是这么说的,可是,过了两天,他们的口径就变了,都不再提那天他们看到的情景,谁问都说啥都不知道。我主动给调查组反映,结果一村子的人见了我都翻白眼,他们全都认同王兰香婆婆临死之前的指控,异口同声说是王兰香投的毒。再说,七八岁孩子的话,也没人当真。但是我相信孩子们说的是真话。而且,当时人们把小军抬到家里时,小军奶奶的确如孩子们所说是瑟缩在炕沿下面昏死过去的,她应该是从炕上挣扎着滚到地上的,但是她没有能力再爬到抗上去。

我说,那两个孩子呢?王彩莲说,都是跟着爷爷奶奶过活的留守儿童,爷爷奶奶去世了,去年都跟着打工的父母去城里了。我说,王兰香是什么时候发疯的?王彩莲说,小军刚一出事,王兰香神经就不太对了,之后出出进进的被办案人员问过几次话,就彻底疯了。唉,案子最后也不了了之了,两个嫌疑人,一个死了,一个疯了,还能怎么办?

 

 

告别王彩莲,走在去往村委会的路上,雪已住,风还在刮,我的脸上像被人用小刀子一层一层刮削着,生疼生疼。四周一片苍茫,远处的村落,近旁的群山,一例在苍茫中裸露着肌理。村落的肌理模糊陈旧,隔了老远也能嗅到经年发酵的味道,依稀还有尸骨的气息。那味道那气息,如同苟活其间的王兰香们,扯麦草的老女人们,飞速撤走的瘸子们,他们共同发酵成村庄的味道。仅仅只是路过,仅仅只是片刻的停留,我就已经艰于呼吸了。我的视线一旦被群山拦截,就再也不能畅快的想下去,脚下的步子一快再快,是要逃离,还是要抵达?我不知道。

事实是,我又和刘书记面对面坐着了。隔了小泥炉子的距离,我接了他递过来的罐罐茶,一口气喝下去,没再觉出苦味。刘书记一边往炉膛里添着半拃长的木炭,一边说,你跟上那疯女人胡跑啥哩嘛。我说,王兰香家里的命案到底是咋回事?刘书记面色如常,淡淡地说,都过去几年了,提那干啥?来,喝茶,喝茶。

我不甘心的盯着他下巴上的一块黑痣,还要追问,刘书记岔开了话题:村里的麻烦事情多着哩,谁还顾得上一个疯女人?我突然想起先前闯进来的那几个人,连忙问,刚才那些人咋啦?有啥事情?刘书记依然耷拉着眼皮并不看我,但是声音陡然提高了:啥事情?没事情着找事情哩么。自己把爹妈扔到家里不管,两口子跑城里打工去了,非逼着人要给他爸他妈报个贫困户,把养老的责任推给政府,推给扶贫干部。还有的人为了享受扶贫政策,昧着良心不认爹娘,把他爸他妈要报成没有子女的五保户。有的人在城里买了宅院,开着小车,还骂着扶贫不公平,自己从来没见着政府送来的米面油。有的贫困户明明家里有儿有女,都住着大房大院,非要把父母的户口迁出去,让父母住在塌房烂院里,享受贫困户政策。有的贫困户把帮扶单位给他买的牛啊羊啊偷偷倒卖了,然后说被偷了,非要给他补偿养牛养羊的工资。

刘书记缓缓说着,也许是喝了大半天罐罐茶的缘故,他的声音清亮了许多,不再像破风箱似的让人听着难受。他说的事情对我来说都是绝对的新闻,我正琢磨着再问些第一手素材呢,厂团委副书记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已经走到村委会附近了,时间紧张,天也太冷,他们就不进来了,让我去路口和他们汇合。

 

 

我们的商务车一旦离开榆树村,上了柏油马路,车速一下子就加快了。车厢里暖气很足,我被冻僵的手脚也舒展了,可是车内的气氛有些不对。

副书记一路在批评他的下属:你们办事能不能多少操点心?给小学生送图书,你看看你们收的书?一个部下嗫嚅着:这都是大家捐的嘛。副书记大声说,你们没长脑子啊?捐来的书,你们翻都不翻,就这么一股脑都搬来了?看那几个下属面红耳赤垂头丧气的样子,我打圆场说,以后大家注意就是了,今天这么冷,大家都辛苦了。桑园村小学情况咋样?学生多不多?副书记说,别提了,一共就三个学生,听说过完年学校就撤了,村里都没有孩子了,只剩老人,学校办不下去了。我一时也无言以对,沉默半晌,我说,那今天的新闻怎么写?材料不够,要搞一个大特写出来,太难了。副书记扭头朝身后坐着的一个部下说,你回去以后把前些年咱们慰问的照片找出来,处理一下,还有当时的材料,一块儿打包发给胡记者。部下迟迟疑疑地说,照片上都没有格格啊!副书记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勃然大怒:你猪脑子啊?还用我手把手教你吗?你整天朋友圈里晒自拍,把自己都P成了刘德华,怎么正事儿上跟弱智一样?P图哇,把格格P上去啊,那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部下缩了头,大气也不敢出,一车人都噤了声。

 

 

我不想再说话,闭了眼睛,仰靠在后背椅上,脑海里纷纷扰扰,雪花一般漫天飞舞。车厢内温暖如春,只听见马达隐隐的轰鸣,一些人,一些事,远了,近了,近了,远了,远远近近。虚了,实了,实了,虚了,虚虚实实。一时间,我在远近,一时间,我在虚实。慢慢的,我也恍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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