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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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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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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流水尚能西

门前流水尚能西

 

·倪霞

 

1、

倪家村还在梦中,安静得能听到远处西流河的潺潺流水声。收收捡捡母亲几乎一夜未眠,刚刚打盹复又起身。父母回老家翻新老屋,在亲房家借住了一年的房今日退还。母亲把房间的每个角落都收捡得干干净净,然后开始叫醒睡梦中的我们。

 

曙色未明,弟弟挑起箩筐,里边装着米油盐酱醋油,借着灯光,走在静谧的乡间路上,走过写有“经锄世泽”的门楼,走在新屋与老屋之间。五岁离开老家,对村子几乎无记忆的弟弟,一年来,被母亲牵扯着来来去去许多次。带着他的妻女,常常送母亲接父亲,送生活用品送衣物送钱,这一年回老家的次数,远远超过了几十年来的总和。十三岁便离开老家的父亲,对老家的风物人事也早已陌生。这一年,父亲也被母亲揣着,来来去去,断断续续在老家住了数月之久。两位倪姓父子,曾经对老家的淡漠,全部被作为倪姓媳妇的母亲,生生拉回了,不得不一次次回望故乡。

 

叔父提着锣罐,里边装着母亲刚刚煮熟热气腾腾的芋头包坨,老家叫薯粉蛋,寓意搬新居遇财遇宝团团圆圆之喜气。父亲着一炭火,趔趄地面。撒了新蒜苗的香气,隔着锅盖,随着热气升腾散开,香气溢满新房。叔父一生没有离开过家乡,欢喜之色溢于言表。我们能回来,父母能在老家做新房,最高兴的当属他。母亲带着我们晚辈,各自提着不同的物件,紧跟三个倪姓男人的身后,走进倪姓村子里……

 

2

倪家村隶属阳新县东源乡。分上屋倪下屋倪,以及西流河上游相连的李家湾、王家湾、邓家湾等,加在一起有上千多户人家,是乡村里少有的“大屋场”。一条西流河蜿蜒而下,经我家门前流淌。倪姓祠堂的门楣上写着“经锄世泽”的黑体大字。

 

倪姓,由郳姓而来,据说为了避仇而改姓倪。宋代以后,倪姓之杰出人物多见于史,出现了以倪宽、倪思、倪瓒等文人为代表名垂青史的人物。倪姓祠堂名,因西汉倪宽“带经而锄”之典故而来。倪宽(公元前169年——公元前102年),字仲文,西汉千乘郡人(今山东省东营广饶县倪家村)。

 

倪宽幼时聪明好学,因家贫上不起学。在当时的郡国学校伙房帮助做饭,以此求得学习的机会。也时常被人家雇用做短工,每当下地干活的时候,他便把经书挂在锄把上,休息时认真诵读。这就是至今为人们传颂的“带经而锄”的故事。故倪姓之后人,皆以“锄经堂”为祠堂名。

 

少时,工作在外地的父母逢年过节才带我们回老家。那年,弟弟还未出生,正是桃红李白之时,更兼一湾西流水清澈欢腾向西流去,溪边杨柳,垂枝婀娜。隔不远,便有一两树桃李,开得正艳。祖父带着我们,一家六口,衣着朴素,干净爽利回老家。父亲高挑个头,意气风发正当年;母亲温婉恬静,正是面容娇好少妇时;祖父一股读书人的气韵,由内向外散发,古风盎然,儒雅气度;哥哥活泼可爱,机灵大方地跳上跳下。我们这一家走在湾里,置身于流水潺潺,树影摇曳,青砖黛瓦之中,俨然是一幅画。一幅流动的人间美好画卷。人在画中移,画在景中立,人与自然互动起来的美,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当年岁渐长,特别是读了一些诗书后,常常想,这世间,人的气息与大自然相生和谐时生发出来的美,才配得上“神仙美眷”一词之由来……

 

父亲十三岁离开老家外出求学,后工作外地,每次回家总是匆匆。父母结婚后,哥哥和我出生在外地,唯有弟弟出生在老家。那时中国正是多事之秋,母亲带着幼小的我们回老家生活过五年。那五年,父亲也只是偶尔回家休假探望。所以,除了工作忙,父亲对老家的人事,更多的是不熟悉和不习惯。父母退休后,父亲如多数党的干部那样,靠工作依托的精神,一下子回归平静,除了清闲下来的无聊,更多的是失落。而母亲,放下工作后,似乎更精神更加忙碌起来。忙孙辈忙菜园头尾,忙阅读忙健身,忙与老家亲朋之间的往来。这时候的父亲,越来越依赖母亲。

 

3

最近十年来,母亲常常带着父亲往返于老家路上。子女们也各忙各的,随父母自由来去。断断续续地隐隐约约地,我们听父母说,回老家除了参与亲房叔侄人等红白喜事,同时也为他们将来落叶归根作打算。起先,我们是反对父母百年后回老家的,可母亲的态度十分坚决。对老家已然生疏的父亲,在“回归故里”这一问题上,数次反复,终与母亲达成了共识。我们知道,母亲在哪儿,父亲的心便在哪儿。母亲的决定如此坚决,我们也只有接受。我们理性地清楚,如果父母百年后留在了外地,老家这条路,我们、再后来的晚辈,就会慢慢稀松,直至最终断掉。

 

大前年,七十三岁的母亲,突然决定要回老家建房子!在一片哗然的反对中,却无人可以阻挡,弟弟甚至用“你太强势”“我们虐待你了?”等话来激母亲,可反对无效。父母搬一部分东西回老家的前一天,想着双亲已年迈,一种“生离”之感油然而生,我大声哭起来,母女相对,越哭越伤心。在父母面前,原来我仍然是那个爱哭的孩子。

 

那年春天,我和弟弟多次送父母回倪家村建他们的新房。车子朝着老家的方向,一路前行。春雨潇潇,温润如玉。山峦叠嶂,云雾缭绕。远处近处,油菜花闪烁在春雨的晶莹里,金黄柔媚,肆意片片。或旷野或田垄,或山坳或路边,或前或屋后。一垄垄一排排,如地毯似锦帛夹道庄严,英姿勃勃。似黄袍加身,彰显大地之贵气。桃花数树如粉蝶,梨花带雨三两枝。这条回老家的路,绿树葱茏,缤纷如画。丰盈多姿诗意盎然。

 

这条路,父母带着我们,从脚步丈量到车辆急驶,从一整天到如今的一个多小时;从父母背着我们,到我们开着车带着父母;从一路看到的老屋或土坯房,到后来的砖瓦房甚至小别墅;从小路到大路,从灰土到柏油到高速;从贫瘠到富有,从艰难到顺畅。这条路,斗转星移,日月轮回,从少年到白头,前前后后走了几十年。路的变化,链接着时代的发展路的那头,着乡愁路的这头,牵着一个大家庭成长和发展的希望。

 

记忆中从七十年代开始,每一年回去多次,到后来的渐行渐稀,特别是祖父和外祖父相继离世后,更是少之又少。九十年代中,自己忙于工作和生活,竟然有九年之长没有回去过。而近几年,又开始多次往返于回老家的路上,只因父母回去的次数多起来,随着对父母的牵挂,作为孩子的我们,自然也多起来。

 

4

父母几十年没有在老家住过,突然回来建房子,在老家掀起一股不小的波澜。方圆几十里,不同乡邻亲朋,纷纷来看望父母,提着各种各样的东西,诸如土猪肉,自己打磨的豆腐,菜园里的各种时菜……做房子时,亲房里每家每户都来帮工。哪家来客了红白喜事了,父亲便是他们请去喝酒的座上宾……

浓浓的乡情,让父母时时感动着,依然难以习惯和安。父亲十三岁离开,到如今七十多岁,从来没有在老家连续住过十天以上,包括母亲在老家那五年。

 

在外工作几十年,母亲一直对老家来的亲朋乡邻亲热有加,无论亲疏,无论贫富,有困尽力,有难便帮。离开老家的几十年,母亲始终以大地般朴素的情怀,和慈悲的胸怀对待老家人。父母一生良善,心无嗔恨。特别是母亲,随父亲工作了几个地方,无论在哪里工作或居住,无论异乡还是家乡,她心底无私,与人为善,量力布施。走到哪里,总是带动一片,影响一片。是母亲的执着,把我对老家的爱渐渐牵引了回来。

 

退休后喜欢走街逛超市的父亲,在老家天,只能沿着西流河,从村东头到村西头,然后再走老屋之间逼仄的巷子认识他的人多,而他面对的多是不熟悉的面孔。这都让父亲感到茫然无趣。

那季节有二十天没下雨了,奇热。我专程回老家陪父亲走在干枯的西流河边,走在老屋的巷头叉尾,想给父亲一些开心和安慰,而父亲若有所思地,半是回忆半是炫耀地给我讲老家风物人情、故人旧事这时的父亲,话语多了,眼眸灵动了,神情放松了。给了父亲血肉生命,却无法让父亲心灵安妥的老家那熟悉又陌生的老屋,碧空下的青山,那开着花结着果的菜园,绿了又黄的稻田……这里的一切,于父亲,是沉在心里的底色,不轻易泛出,却总在不停地外渗。 

5

破旧的老屋,树枝、河汊、滩涂,还有那遍挂塑料袋的西流河,是这些年我对老家的印象。老家,在我的意念里,只是我祖父祖母的安息之地抑或父亲的出生地。

 

和朋友说起老家、说起父母亲。他说,在古代,在外地做官之人最终都要返乡,即使官至宰相,也是要致仕还乡。正是这些告老还乡的读书官宦之人,形成了中国传统的所谓乡绅社会。

 

听说我要和弟弟弟媳一起回老家看望他们,并接仍不习惯的父亲回家,母亲在电话里说:霞啊,这几天政府请来挖掘机在清理西流河的河道,说我们这里的水源没有污染,流出去的水,听说是送往城里人饮用的呢。你再回来,这条河就好看了……母亲是怕我嫌弃呢。

 

如父亲一样,对老家是淡漠甚至无视的。是母对老家的牵挂,她带着父亲一趟一趟往老家跑,是老家让我和父母一次一次别离,然后又不得不回到那一片熟悉又陌生的土地上,老家留给少年父亲的记忆是沉痛的失母,是闭塞是贫穷,是孤苦……留给母亲的未必不是这些

母亲的乡愁,明确而理智。 

 

6

西流河边,不禁默默念起苏轼写下的《浣溪沙·游蕲水清泉寺》的诗句来:

 

山下兰芽短浸溪,

松间沙路净无泥。

萧萧暮雨子规啼。

谁道人生无再少?

门前流水尚能西。

休将白发唱黄鸡!

 

谁说人生不能再回到少年时?一如母亲的精神,只要生命尚在,从来不曾颓废过。更何况,家门前的溪水,一直缓缓向西流淌,即使曾经脏乱差过,即使这片水流不按常规出牌。可是,母亲相信,不论时光如何飞逝,只要爱惜眼前,从现在做起,从来都不会晚。更何况,一个亘古千年的村庄,有多少人脉可以集聚在一起努力,一如眼前正在整治的西流河。让我们缓缓地去爱,用真情用行动,像爱自己的眼睛那样,去爱家乡的山和水。

 

系满了红绸的土地屋,是方园百里,人们对这方土地的敬畏与爱戴。走得再远,回来时,土地神是必经之地,每一位游子,先拜土地再回家。拜过土地,车泊门前,西流河水,细细潺潺。油菜花黄,粉墙黛瓦,层层叠叠,屋屋相连。站在父母已经建好的楼房上,一览“倪家村”之美景。雨后新绿,古木参天,水田汪汪,老牛悠悠。多少年来,客居他乡为知己,从来没有觉得老家如此美过,从来没有用心用真情与这方土地对话。

 

“带经而锄”的故事,诠释着耕读传家之德和浪漫。从先祖倪宽,到后世代代,到底有多少子孙还能懂得和传承耕读传家的美好与意义?我知道,有母亲在的老家,一定是温暖而干净的。

 

父母的行动和举止,终究是让我们这些骨肉,与父母绵延相隔;终有一天,我们在外头,他们在里头。从而,重新构建晚辈的乡愁。每每想到这,我便潸然泪下……

 

 

注:此文已收入刘醒龙主编的《美丽乡愁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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