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阙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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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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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娘

时至今日,我还是常常望着天空。灰色的天幕上悬着若隐若现的云,偶有黄沙飞过,云彩便消失不见。我总想着飞扬的黄沙会卷开那灰色屏障,幕后晴空万里,骁勇的阳光打在白云上,碎成一片一片纷纷飘落在小溪和草地。远处的青墙黛瓦间隐约传来悠扬的昆曲唱腔,孩子们踩在音符上一路跳过去可以脚不沾地。我们趴在窗台上往里一瞧,凤冠,霞帔,云肩,红蟒,绣花白裙,白彩裤,彩鞋,大过桥,宫装,衬褶子,红斗篷,湖色素褶,满屋子异彩纷呈。云娘立在正中,一袭红底金边丝绸碎花旗袍,金灿灿的刺绣仿佛秋天的落叶。她眉目半偏,对窗边的我们会心一笑。随后敛气凝神,丹唇微启。我们几个瞪大眼睛,嘴唇发干,大气不敢出,就等着那声震云霄的一嗓——

“——啪!”

东街刘铁匠不知何时绕到了我们身后,提溜起他儿子虎子,粗黑的大巴掌不由分说朝虎子屁股上招呼,嘴里还不住骂道:

“臭小子,晦气东西,正事儿不干,光在这听鬼婆瞎哼唧——"

大伙一哄而散,过不多久全村的家长都会拎着棍子擀面杖鸡毛掸子杀过来,看看会不会碰到“正好”在附近溜达的自家孩子。而大家会分散躲在井边檐下田野溪地各个犄角旮旯,竖着耳朵听云娘的声音何时会再次响起,眼巴巴盼着有一两个迷路的音符能钻进他们的耳朵,打开一小片五彩的天地。

可他们往往只能听到远处虎子断断续续的抽噎声。

说云娘晦气,不是没有道理的。

水庄哭丧的风俗由来已久。传说一百年前,水庄还是个仅十余户的小村,村民都是结伴逃亡而来,隐姓埋名在此定居。有一天村里的屠户收留了一个过夜的商人。那人一身半旧的丝绸衣裳,神色惊疑,挑着一箱旧衣服累得气喘吁吁。夜深人静之时,客人房里的油灯明亮异常,屠户用唾沫沾湿了纸窗往里一窥,只见那商人打开了挑棍的一头,倒出了一小撮闪闪发光的玩意,照得屠户两眼通红含泪。他全身燥热,心砰砰直跳,最后索性一脚踹开门,乱刀砍死了跪地求饶的商人,空心挑棍里的金银首饰尽数归村民所有。可自那以后,光天化日也有豺狼嗥叫,严冬时节枯树上似有蝉鸣,布谷鸟不再催人播种,堂前的燕子也纷纷搬了家,午夜时分屋外会传来脚步声喘息声然后是求饶和惨叫。居民在惊惧中度过了一年,直到坡脚道人摇着铃铛来到水庄,向他们传授升灵之法。他们聚在村头,想着伤心往事,拼命挤出几滴鳄鱼泪,从寂然无声到低声呜咽再到嚎啕大哭。道士审视着他们,一再要求提高音量和声调,这场哀乐最后足以吓跑方圆十里的狼,道士方才满意。

从那以后他们再也没听到商人的亡灵午夜梦回,而哭丧的风俗也便世代相传,用以超度亡魂。可水庄人经过建村前不可言说的往事,和建村的筚路蓝缕,早已磨硬了心肠,流干了泪水。于是每逢丧葬出殡,村民总想着找个哭丧人。而云娘,便是这门手艺当年的传人。

云娘挣得周边村镇赞誉无数。她的声音高亢清亮,宛转悠扬,音高堪比高渐离击筑,声势仿若孟姜女哭夫,百转千回,一唱三叹,能引蛟龙潜跃,鸾凤和鸣。更可贵的是她有随时随地哭得梨花带雨的本事。她每次出活,总向家属打听好死者生前的事迹,然后来回踱步,念念有词,诸如“双栖一朝只”,诸如“唯不忘相思”,以及“十年生死两茫茫”、“可怜无定河边骨”、“耿耿星河欲曙天”之类。沉吟少刻,她猛地驻足,抬头,蹙眉,那一刹大家不约而同停止了呼吸,在瞬间的静谧里大家能清晰地看到那白玉盘似的脸上肌肉的扭曲运作,能真切地听到云娘泪腺里如长江黄河汹涌咆哮的声音。她脸庞像湖面被秋风吹皱,笼着层层叠叠的愁云。她开口时如春雷乍起,落泪时像山雨兀来,高声哀嚎总似孤城黄昏,低声呜咽恰如秋风消逝。哭罢,大家大眼瞪小眼,一阵岑寂过后也纷纷飘落泪花。

当年附近天门镇张老爷去世时,便是云娘亲自送灵。相传那天云娘下轿时是申时一刻,竟已天光暗淡,乌鸦沐浴在枝头的残阳里虎视眈眈,土匪山贼看着天色渐暗伺机而动。可等到云娘开口,天光为之一振,黑色的鸟儿也纷纷逃向不可见的远方。她哭着唱着,唱到张老爷如何十年寒窗,如何金榜题名,如何洞房花烛,如何听雨客舟中,如何案牍经年栉风沐雨,如何鬓也星星点滴到天明。大家在摧枯拉朽的悲伤力量前只剩下惊诧和瑟缩,连那两房为争夺金银首饰而面红耳赤的姨太太们都忘记了争执,连那几个因分家不均而大打出手的少爷们都停下了悬在半空的手,故友们纷纷惊诧何时多了个多年前远嫁他乡重情重义的张小姐。那天的残阳将落不落,最后天门镇的黄昏竟然持续了三天三夜,直到云娘的哭声唱词不再绕梁,乌鸦重新犹豫徘徊最后落在枝头,黑夜的幕布才终于降下。

出名归出名,水庄和附近居民的偏见,是她永远也唱不走的。大人们从不让自家孩子靠近云娘和她的小屋,怕恶灵缠身。可云娘练声时气沉丹田,声震林霄,响遏行云,激扬清越,宛如凤鸣,而孩子们初生牛犊不怕虎,尚不知恶灵为何物,因此每逢云娘练声,我们还是会一窝蜂凑过去,大不了挨顿打,回家跨几趟火盆,让父母用艾蒿熏几下身子,也就罢了。

大人们则不同,路上见到云娘,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去,便强作笑颜,敷衍地打声招呼。随后便小步快跑到村头的郎中兼算命先生兼代笔写信的赵五道家,求个桃符朱砂之类的物件。晚上回到家,一定会铁盆里燃起熊熊炭火,反复跨三次,才肯安心。

我还记得当年赵老头子时常捻起一撮小胡子,薄薄的两片嘴唇挤出一丝笑容,瓮声瓮气地说道:

“这女娃子,哭多了,晦气!我看她身后,时常跟着几个怪模怪样的东西,怕是和鬼打多了交道,鬼也爱黏着她不愿走喽!”

据说,当年坡脚道人驱散冤魂之后留在了水庄。这赵五道,就是他的后人。

大家都怕她,躲她,但我母亲例外。

她可能是全村唯一一个允许孩子听云娘练声的家长。她以前常说,你云娘可是个苦命的人儿,你爱听她唱歌,就多听听,多陪陪她,也好。

在我母亲的记忆里,云娘本名芸娘,她来到水庄的那天,乌云密布,下着濛濛细雨,日哺时分天已半黑。当年匪患盛行,没有人敢天黑出村。我父亲是村里的轿夫,拼尽一身蛮力紧赶慢赶才在天黑前把芸娘接到村里。芸娘那会儿简直走不动路,是他把她从轿子里扶出来。我父亲还记得她当年穿着白底绣蓝花袄裙,嘴唇抿得紧紧的,一双丹凤眼还扑闪着泪花,整个人像一朵青莲,左手拎着个肉色皮包,右手捻着一枝紫藤花,还带着个大箱子。父亲接过一点碎银,送她到村东老槐树边上那带着口枯井的空屋子,简单打扫打扫又帮她置办了点家当,就这样让她安定了下来。那天晚上他们在灯前谈起她,都说这么个大家闺秀,怎么到这来了呢。

没人知道她从哪里来。她白白净净,细皮嫩肉,肩不能挑,手不能扛,唯独生得一副好嗓子,还有就是写得一手娟秀小楷。正当母亲为芸娘的生计发愁时,她突然在自家小院换上行头,搭起简易戏台,水袖漫卷,紧拉慢唱,倒也引来了不少村民。男人们光着粗黑的膀子,嘎吱嘎吱嚼着槟榔,时不时吐出一口血水,直勾勾地盯着她,面泛红潮,眼神迷离。芸娘唱着唱着,神色愈发僵硬,气息越来越弱,大颗大颗的汗珠浸透了妆容,甚至能看到她脸上的红晕一点一点渗透粉底。最后她突然敛起笑容,收拢水袖,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男人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知所措,各自丢下几枚铜钱也便悻悻离去。

那天晚上父亲把铜钱收好给她送去,她别过脸,不收,摇曳的烛光下她眼里似有泪光闪烁。自那天起,芸娘再也不公开唱戏了。

后来赵老头子去了芸娘家,捻着他油腻腻的小胡子出了个主意,他看芸娘嗓音高亢清亮,便力邀她担任新一任哭丧人。他说在这一带,哭丧人极受尊敬,就像那吹百鸟朝凤的唢呐匠,那都是坐在太师椅上。

“而且,实不相瞒,你这屋子,以前就是专门哭丧的张生住的,这都是缘分。”

于是芸娘便凭着她那副金嗓子成了职业哭丧人,也算是正式落户水庄。当时村长请赵老头子在户籍簿上添上芸娘的名字,他拈起笔想了想,七扭八歪地写了个“云”字,从此芸娘就变成了云娘。

在云娘漫长的哭丧人生涯中,她还时而在哭腔中加进戏腔和唱词,有时唱念做打,字正腔圆,倒也有模有样。可这以后不管她是哭还是唱,周围都是一派肃穆和静默,人们低头垂手,黯然落泪。

伙伴们一溜烟儿都跑了,只有我还站在窗边,等着下一句飞泉鸣玉。而屋内云娘神色僵硬,绞着双手,看着我,然后昂首走出房间,吱呀一声,门开了。

“子腾,快进来吧。”

“子腾”是她给我取的名字,她最喜欢紫藤,当年她紧紧攥在手中的那串紫藤花,现在已经长成了一只小兽,睡着了似的,攀在院口的老槐树上,风一吹,淡紫色的毛皮形成阵阵柔波。她喜欢在树荫下乘凉,花瓣会飘到她的肩头和发上,偶尔有花瓣飘到枯井里,她还会望着那黑漆漆的窟窿眼,暗自神伤。

每次一有大人闻风赶来抓自家孩子,朋友们就会一哄而散,只剩下我,而云娘总会带我进院,允许我拨弄着老槐树上的紫藤花像逗弄睡熟的婴儿,让我骑在树上假装是骑马征战四方的将军,带我进屋看她或刺金描红或素雅寡淡或橙黄柳绿的衣裳。而后她会关紧门窗,在我面前唱完那被大人们的怒吼打断,孩子们还在眼巴巴盼望着的一折。她放低了声音,我知道她只是唱给我听。

我现在还会时常回想起在云娘小屋和院子里度过的一个个下午,我还清晰地记得我抚摸着各式各样的袄裙和旗袍上金光闪闪的隆起的刺绣,感受着水蛇般光滑的水袖在我手臂上流淌,把玩着箱子里诸如红缨枪穗子,彩旗和水钻头饰之类的小玩意。她给我看了她屋子里每一个角落,唯独一个四四方方的金边相框朝下按在桌上,不让我碰。我朦朦胧胧地意识到这些东西来自一个更大的世界,比水庄和天门镇还要大得多的世界。我歪坐在老槐树上望着天空,有白云千变万化的天空,有水袖,彩旗,水钻,袄裙,旗袍飞舞盘旋着的天空,我感到目眩神迷。

云娘好像知道我的心思,有好几次她捧着我的小手放到嘴边对我说,水庄太小,你一定要走出去看看。

去哪儿呢?我一无所知。

云娘走起路来比村里的女人都快,但也会颤颤巍巍,像残荷随风飘摇。因此她每次去周围村镇出活,都是父亲扛轿子送去。村里人都说,你爸别是被人家那脂粉气熏迷了,指不定哪天就给迷床上去了。父亲总是低头不语,有时蹦出一句,我不送去,半路被劫走怎么办?母亲也不在意,她总是让我假装没听见,然后念叨着,你云娘的脚也是缠过的,但又比村里的女人都要大一圈,她这是缠到一半又放开了,云娘是她见过的唯一一个脚不大不小的女人。

那几年,父亲每晚回家,都会烧旺一盆炭火,让我在火上跨三次,有时还会偷偷摸摸找那赵五道求个桃符揣在我怀里,然后铁青着脸坐在一边,一声不吭。我母亲会嗔怪道,你这死鬼怎么也被那糟(赵)老头子糊弄了?父亲还是不吭声,只是咕咚咕咚抽着水烟,黑红的小山似的肌肉一起一伏。半晌说一句:

“你懂啥,这外面兵荒马乱的,我还不得给孩子去去晦气?”

我不知道当年水庄外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只有个依稀的印象,好像土匪越来越多。天门镇陆老太太嫁女儿,结果花轿在半路被人掳了去,送亲的死的死伤的伤,陆家大喜变大悲,老太太一口气没缓过来,在床上从春天躺到冬天,走了。

隔壁土庄唱皮影戏的福贵,有一年冬天出活回来,撞见一伙兵老爷,被人硬套上军装推大炮去了。那天夜里土庄人举着火把找到了雪地里被掀翻的影箱,纸板的才子佳人散落一地,风一吹好像在招手一样,旁边的炮辙绵延着驶向无尽长夜,福贵的老母亲一见着,便昏死了过去。

还有西街赵屠户他老婆,去天门镇赶集,然后就再也没回来。第二天村长带着几个人,在村东二里的荷塘找到了人。她静静地飘在水上,还瞪着双眼,粗布衣裳被撕成了破布,头发完全乱了,一绺一绺的散在荷叶间。

那天赵老头子捻着须,一字一顿地说,这一百年前杀人的债,也该还啦。

那赵屠户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冲上去就是要拼命,还是村长反应快,一招呼就上来两个人一人按住一只胳膊,把他按倒在算命的八仙桌上。赵屠户双眼死死瞪着赵老头子,脸色红里透着紫,青筋一跳一跳,支楞八叉的大胡子一抖一抖,同样一字一顿地说,

“都他妈是姓赵,老子不欠你的。”

赵老头子一惊,堆着满脸假笑赔了个不是,然后拂袖而去。

这赵屠户,便是传说中那谋财害命的屠户的后人,平日在村里也没少受气。

那几年匪患横行,兵燹四起,云娘每隔一两月就得出一次活,可也没见哪次有为赵屠户家那么卖力。她身穿一袭我们从未见过的丝绸白裙,太阳照在她身上发出隐隐的白光,直视片刻便觉得两眼干涩泛泪。她走过的道路有蝴蝶飞舞,头顶的天空有苍鹰盘旋。她走进赵屠户家,堂内稀稀拉拉站着几个亲朋。赵屠户一身孝服,云娘身上的白光照在他粗黑的脸上,仿佛是黑土地上闪着点点滑落的珍珠。

那天原本四下无云,晴空万里,但云娘哭着唱着,天空中竟然慢慢聚敛了大片大片的乌云。那天云娘唱着赵屠户两口子的往事,情到深处竟有小雨淅淅沥沥落下,落在瓦片上小溪里槐树荫下和宾客们的心上。半个时辰的梨花带雨过后,云娘擦了擦泪,闭口不言。大家本以为这场就这样过了,谁知她又敛气凝神,深深喘了几口气,以迅雷之势爆发出一声哀嚎,这时天雷阵阵,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逐渐变成大雨滂沱。

她这回唱的是水庄的历史,唱当年的屠户如何平分珠宝,坡脚道人如何超度亡魂,又如何悄然离去杳无音讯,水庄如何靠着那笔横财逐渐壮大,屠户的后人如何行善积德偿还孽债,赵老头子如何舞文弄墨篡改家谱,如何靠着那丁点医术坑蒙拐骗又在村里翻云覆雨。大伙都怔住了,尤其是那赵屠户,他透过朦胧的泪光盯着她愣了一阵,又从喉咙里爆发出一声闷叫,眼泪鼻涕一齐飞溅,又像哭又像笑,又有惊恐和担忧。

那时赵老头子坐在窗边,死死盯着远处,仿佛要透过茫茫雨幕和层层叠叠的院墙看到赵屠户家上演的一幕,他咬着水烟管,乳白色的烟雾升腾弥漫,氤氲了他的脸庞。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偷偷跑了出去。云娘夜里也还在轻声唱戏,油灯闪烁,勾勒出纸窗后她飘摇的身影。乐声从窗缝钻出来又钻到我的耳朵里,轻轻的稳稳的仿佛从远方的山寺传来:

——生下我来疾病多,

因此上,把奴家舍入在空门为尼寄活——

                                 ——《孽海记·思凡》

我听得半懂不懂。近处传来人声,我转头一看,那赵屠户还穿着孝衣,只装着没看见我。他走到院门前,对着门分明磕了三个响头。

他走了。我楞了好一会,一片乌云遮住了月亮,我看入夜渐深,只好依依不舍地朝家里走去,那隐隐约约的戏腔还不断飘来,缠在耳畔,久久不肯散去:

夜深沉,独自卧,

起来时,独自坐。

有谁人,孤凄似我?

似这等,削发缘何?

                                 ——《孽海记·思凡》

日子也便这么过去,一如村边小溪的流向。云娘还是为人忌讳,赵屠户依旧沉默寡言,赵五道照旧在村口摆着他的算命摊还干着他代人写信的行当。水庄日复一日地延续着,看上去还是一成不变,除了院墙的爬山虎越爬越高,石板路的青苔越生越密,每年都有几个人出了村便再也回不来。可更大的变化已经悄然发生,将以山川洪流般的伟力来改变水庄的走向。

那天正午,一伙兵老爷挎着步枪,军服破破烂烂,踉跄着闯进了水庄。他们一脚踹翻村口赵五道的八仙桌,用枪托砸碎门栓,闯进几户人家翻了个底朝天。之后拿着些金银细软出来了,赵老头子还瑟缩在墙脚,他们拎起赵老头,喝问了几句,也不知他滴溜着眼珠跟士兵们说了些啥,总之他们丢下赵老头径直往村东走去,那老槐树静静立在那儿,不知所措,紫藤已经开得很茂密了,一片片的紫花组成奇异的形状,像一个伏在老树肩头惊惧万分的孩子。

他们没有放过任何一个角落,把目之所及所有的丝绸揉成一团塞进军服里,扯下了布衣和凤冠上每一片能反光的饰物,撬下了箱子镀金的提手,砸碎梳妆台的镜子看看里面有没有藏着梯己,在老槐树下撒泡尿惊飞了枝梢的乌鸦,临走时还不忘每人扯一把紫藤花嚷嚷着要送给天门镇怡红楼的小美人儿。最后他们每人塞得鼓鼓囊囊像是一群吃饱了的猪,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从村东走远了。

当最后一声黄腔淫调消失在去往天门镇的大道上,父亲立即赶到村东臊气熏天的槐树下,发现了躲在枯井里还瑟瑟发抖着的云娘。他用井绳把她拉了上来。云娘不住地抽泣,脸上沾满了泥土,头发里满是枯枝和落叶,她上来的第一件事是从怀里掏出一个金色相框,伤心得几乎语不成句:

“子腾,现在已经不是文人的天下了。”

父亲愣了一会,纳闷她为什么要呼唤我的名字,后来才明白她是对相框里的人说话。那天他陪云娘在屋里待了很久,哭声断断续续但经久不绝,他帮她把已经零落成泥的锦绣华衣整理好,但是真正幸免于难的,也只有云娘身上的那件会发光的丝绸白衣而已。

云娘换上了田间地头常见的粗布麻衣。铅华洗尽,出活的次数反而日渐增加,以前一两月哭一场,现在有时一月得哭两场,那都是些被横飞的枪炮夺去性命的可怜人。

云娘再不到槐树下乘凉,我也不再骑上树玩耍。那些层层叠叠密密匝匝的紫藤花,经此一役不久便枯败凋零,死去的藤蔓软绵绵地瘫在老树上,云娘有时直勾勾地看着它,就像看着死去的孩子。

云娘后来的哭声与以往截然不同,以前她的哭丧让人想到两军对垒,死寂的天空忽有平地惊雷,之后鼓声与雷声齐鸣,血水与雨水合流,短刀白刃,尸骨成山。现在的她像是一个百年后寻访古战场的吟游诗人,坐在黄昏的土坡上,轻声唱着倾塌的城门和永别的情人。不过客人们反倒觉得挺好,他们更喜欢凄风苦雨,而非电闪雷鸣。于是日子也就这样过下去,直到那个秋风乍起的早晨,父亲载着个过路商人出村,然后就再也没回来。

父亲和同行轿夫的尸体是在去往天门镇的山坳上找到的,两人都挨了几枪,粗黑的肌肉上暗红的血洞显得分外狰狞,两个人的怀里都还揣着赵五道的桃符。轿子跌落在山沟里摔得四分五裂。商人被剥得赤身裸体的尸体躺在不远处,脑袋都被砸开了。

云娘重又换上了那身丝绸白衣,日光照耀下仍然发出白光。她走进我家,轻轻地把我搂在怀里,一片白光之中我看到那一个个夜晚父亲烧好炭火默默把火盆推给我,看到父亲低声下气地去找赵老头子求桃符,看到他青筋暴起,拼尽一身蛮力赶在天黑前送云娘回村。我终于忍不住,泣不成声。

葬礼上我们看着云娘朝着遗像走去,看她低眉顿首,敛气凝神,我们低着头准备迎接那暴风雨般的悲伤力量。谁知她只是抽噎,断断续续的,安安静静的抽噎,那声音细若游丝,仿佛从深山传来的山涧鸟鸣,仿佛手指轻轻一碰,那声音就会断裂然后随风而逝,不复存在。

云娘半跪下来,满脸通红,五官全都绞在一起,清秀的脸上此时宛如惊涛怒海,可却只能发出间断的嘤嘤的声音,像高僧圆寂后手里的珠子次第滚落,像暴雨过后还在断续滴水的房檐,像秋天的落叶纷纷飘落在湖面。

只有我和母亲明了这场哭泣饱含的深情,我们为父亲哭泣,也为云娘哭泣,我们抱在一起,泪如雨下。

宾客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这样一番光景,为什么云娘为陌生人哭了十几年,现在反而哭不出来了。大家很是失望,装模作样地长吁短叹一番,洒下几颗泪珠,便四下散去。

那天云娘哭倒在灵前,几度晕厥,我们把她送回家。她拉着我的手,示意我看向窗外,紫藤花已经完全凋了,老槐树树叶泛黄,风一吹,枯叶纷纷而落。

云娘在床上从秋天躺到冬天,那段时间我一直待在她家,为她煮姜汤,熬稀粥,母亲从天门镇请来了郎中。有一天赵老头子看到郎中从云娘家出来,神色凝重。此后他便在他那算卦摊上坐着偷笑,见有人来便神色悲戚,逢人就说,

“这女娃子,怕是捱不到春天喽!”

而这可能是赵五道这么多年算卦唯一算准的一次。

云娘开始有些神志不清,而当她清醒的时候,便会拉着我不让走,给我讲她过往的故事。在那个冬天,屋外大雪纷飞,北风嘶鸣,油灯如豆,奋力挣扎着闪烁着,而回忆像灯灰一样点点飘落。

她终究给我看了那金色相框,里面有个带着大圆框眼镜的男人,穿着时髦的西装,这样的人我只在天门镇赶集时见过一次,大家叫他们“洋学生”。这就是父亲口中的另一个“子腾”了,看着这个名字一样但却素昧平生的男人,我感到一阵心酸。他也喜欢紫藤花吗,他也爱听戏吗?

她跟我讲他如何留洋归来,他们如何在戏楼相识相知相恋,他如何为青年报刊写稿,后来又是怎样仓皇出逃。那天他吓得语无伦次,面色惨白,还把她送上火车,又雇了轿夫,让她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躲着。临别时他折了一枝他们共同喜爱的紫藤花塞给她,向她保证自己一定会平安归来。他让她把紫藤花插在土里,等它长出新枝,待密密麻麻的紫藤花盛开之时,便是自己归来之日,而那时中国将会旧貌换新颜,再没有兵匪纷争,军阀割据,天下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我还不解其意,云娘紧紧攥着我的手,说你还太小,水庄也太小了,你以后一定要走出去看看。

云娘又哭起来,说她也不懂,不懂什么叫“民主”,什么叫“共和”,不懂谁是“德先生”,谁又是“赛先生”。自己还是个小脚戏子,每次和他的朋友见面,大家表面上和和气气,一谈到关键,就把我拒之门外。

云娘又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她说她知道他永远不会再回来,自打那天士兵们闯进她家她就知道,她知道外面不会像子腾说的那样变化,她知道自己在这世上终究还是孤身一人,终究还是要在这一亩三分地里了此残生。

她又看着我,把我的手攥得更紧了,她想让我走出去,水庄不会比外面更好,只会比外面更小。

她让我把箱子推过来,里面还散落着一些不值钱的小玩意,这些东西都是我的了,我含泪低头看着,最后拿出来红缨枪的穗子,那让我想到在云娘院子里的一个个下午。那时我骑在老槐树上,好像骑在马上,仰头看天,湛蓝的天空中锦衣霓裳随风飞舞。

又一阵大风刮过,吹起漫天的黄沙,我用手护住眼睛和口鼻,两脚一深一浅地踩在陕北高坡的沙地上,我口渴得像要烧起来,只能听到大风呼啸声和周围战友的喘息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我只知道自己必须一点一点地走下去,最后我们终将会走到一座红星照耀的城池。每当坚持不住的时候我就会想起云娘,想起那一个个冬夜,她攥着我的手,让我走出去。

我还记得那天早上,立春时分,冰雪开始融化,老槐树也长出新芽,可那株紫藤还是不可避免地凋零了。云娘挣扎着望向窗外,失望地深深叹了口气。闭目良久,又开口轻声吟唱,只是已经气若游丝:

我只道谁惊残梦飘,

原来是乱雨萧萧,

恨杀他枕边不肯相饶,

声声点点到寒梢,

只待把泼梧桐锯倒——

                      ——洪升《长生殿·雨梦》

那天晚上我在她床边睡着了,半夜里我被凄切的唱段惊醒,炉子里火苗还在噼噼啪啪地窜着,我抬头看到云娘,站在炉边,穿着她最华丽的霓裳羽衣,火光照耀下她金光灿灿像是羽毛燃烧的凤凰,她大大的丹凤眼闪着泪光,右手紧紧攥着一束紫藤花,就像她来到水庄的那天一样。她唱完了《长生殿》,朝我深鞠一躬,随后走进了熊熊烈火之中。

我这才发现床上的云娘已不再攥着我的手,她的手无力地垂在床边,肢体已经冰冷。

那天午夜我分明听到门外有奔跑声喘息声随后是求饶和惨叫,听到坡脚道人摇着铃铛拄着道旗走进水庄,听到天门镇张老爷猛拍惊堂木大声断喝,听到赵屠户他老婆裹着小脚绝望地奔跑然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哀鸣,听到父亲拼命扛着轿子在天黑前赶到水庄然后扶云娘下轿,还听到水庄历代哭丧人或凄切哀婉或慷慨激昂的哭声,云娘的声音在最后,忽如平地惊雷忽如大雨滂沱忽而像小雨淅淅沥沥,又仿佛山泉淙淙来自长夜尽头,最后被一缕北风裹挟着消失不见。

云娘的葬礼冷冷清清,只有我们母子二人,还有一直低头不语的赵屠户。她为别人哭了半辈子,到头来却没有人为自己而哭。

直到现在我还是一直想着云娘。大漠的黄沙里没有紫藤开放,我时常想着当年如果那紫藤能挺过兵痞的摧残,现在它想必会缠住整棵老槐树,风一吹像是紫色的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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