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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守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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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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猴场没有猴


 

孙守红/文

 

1

孙山的死,是一个意外。

挣脱父亲后,孙山疯笑着跑开了。也不知道跑了多久,漆黑的夜幕,被两道光撕开。明晃晃的光射来,孙山眯眼也不顶事,最后索性闭上眼睛。很突然,孙山没搞明白,这光为什么出现,为什么那么像鬼眼?也许,这光就一直潜伏在那儿,等待孙山。

四周浓黑,看不清光后是什么形状,只知道它隐藏在黑暗中,很神秘。孙山有种直觉,这发光的东西,是牛头的伙伴马面,地狱来的拘魂使者。对付鬼魂,孙山使劲掐左手的中指。此法乃老辈人所传。手指掐出血了,没用。他忽然想起宋定伯,于是朝它吐口水。口水吐干了,没用。

孙山大笑,摆出凶恶的样子。瞪眼,咂嘴,挥拳,踢腿,高喊:打倒汉奸反动派,打倒地主汉奸黑五类……

那两个光点,离孙山越来越近。

沉闷的轰鸣声,灌进孙山的耳膜。这是挑衅,挑衅人类的觉醒。这种愚蠢的挑衅,若不及时扑灭,就会像病毒一样蔓延。孙山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向着光源点靠近。这个时候,孙山想起堂吉诃德,想起他冲向风车,闯向羊群的场景。

近了,光源的后面,有隐隐约约的金属光泽。透过黑暗,那金属有些眩晕,可能是折射的原因。它看起来像个天外的来客,既是具象,又是抽象;既模糊,又清晰。孙山甩了甩头。

光线更强了,一匹马迎面奔来,惊心动魄。一刹那间,孙山迟疑了。

这是神迹。孙山得出结论。

“要与神开战吗?”孙山一点一点地接近目标。屏住呼吸,他听见有身体里面,有一种难以抑制的哆嗦。

孙山再次大笑起来。他认为这笑声就是战歌,能够壮胆,能够杀敌,同时也是自信和勇敢。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宁静的夜空。世界黑下来。

操!

光源哪里去了?孙山感觉天旋地转,口鼻腔里塞满咸咸的腥味。这是时光之门吗?孙山努力抬头,使出吃奶之力,看天。

“呃”,孙山哼了一声,不由自主地。

很诡异。除了黑暗,他什么都没发现。

 

2

道路越走越偏僻,小路变成了毛路,毛路也成了草路,终于,连草路也没有了,只有高矮不一的灌木、荆棘和蒿草。没来由的雨,说来就来,倾盆而下,把孙山浇了个透,活像落汤鸡,刚从锅里爬出来的。妈的。大冷天的,打什么雷?下什么雨?狗屁天气。孙山来了句国骂,老子就不信邪了。话音刚落,咔嚓一声,刚抓住的灌木,齐根而断,从一米多高的坎子上,滚了下去,直摔得孙山七荤八素,两眼金星不说,手臂还火辣辣的痛。孙山低头一看,手臂的皮,搓掉了一大片,血水正缓慢的往外渗。而这还不是最倒霉的。

孙山从地上爬起,刚抬脚,一股凉风,就直往脚心钻。刚得到解放的五个脚趾,冲出布鞋后,却茫然无措地上下摆动,不知道踏向何方。雨,肆无忌惮地浇在孙山身上。鞋坏了,孙山咬咬牙,扯了一撮茅草,随手扭了下,把鞋面、鞋底和脚捆在一起,三者合一,继续坚持赶路。

杨老者说,这重荫山上,猴子最多。入山两天,孙山却没有发现猴子。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几个山头间,没有发现一点猴屎,甚至连猴屁,孙山也没闻到一丝。

极度懊丧,孙山情绪到达了历史的低谷。

猴场的山,虽然没有横断山区的雄伟,但仍然表现了贵州高原的连绵不绝。望山跑死马,一点都不假。孙山不清楚要多少天,才能走完重荫山脉!

鞋破了,不能继续走,得先回猴场镇去了,下次入山再找。孙山这样想的时候,雨水正顺着他头发往下淌。泥泞的山路,执拗地撕扯着孙山脚上的破鞋,每抬一脚,都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抬头向四周望去,深山中没有一个人,没有一只走兽,没有一只飞鸟,只有阴沉沉的云,像铅块一样,直往下压。

远山,近林都变得死寂。天和地的世界,变得如混沌洪荒的时候死寂。整个世界,能看到的,唯有雨水肆虐,乌云漫漫,仿佛这天地间,除了孙山之外,再没一个活物。

 

3

孙山深埋的头,抬了起来,坚定的眼神,紧紧锁定孙长贵,“这次我报考的是猴场。”

“猴场?那地方鸟都不拉屎。”

“可是,猴拉屎!”

“哪样?”

“我要到猴场去,去找猴子。”

“猴场没有猴子!”

看着儿子孙山,孙长贵的眼神中,充满惊讶和苦涩。

“猴场那地方,穷。而且真没猴子,你是不是……”

孙长贵下意识地伸出手,想摸摸孙山的额头,看看这家伙是不是在发烧,在说胡话。

见孙长贵的手伸来,孙山一歪头,避掉那有力的手。低吼:“爸,我——没——病!”

“孩子,你要晓得,我是为你好。猴场真的不行,离县城远,交通不便。据说当地少数民族多,民风彪悍……”

“我晓得。爸,我去猴场,不为当官,不为享福,只想去找猴子,看看猴子,不会轻易惹事的。您不要再劝了,好吗?”

“该死的诗歌,早晚得害死我儿子!”

孙长贵惊慌失措地吼起来。

“不过,儿子,你真不了解猴场,它……”

“去了,才会了解嘛。不用担心的,爸。”

默默地凝视着孙山,孙长贵目光变得冰冷,像一个得道的男觋,想要公布什么神迹似的。他生气地吼:

“跟你讲,你所说的猴子,根本就没有。猴场,根本没有;你所要的自由,猴场也没有!没有!儿子。孙山。我,你的爸爸,可以负责任的告诉你,猴场,什么都没有!没有!什么都没有!!”孙长贵用力挥舞着手臂。

“什么?”

“猴场根本什么都没有,更不要谈什么猴子!憨包儿。”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孙山想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千方百计地阻挠他去猴场?他的倔脾气又上来了。从小父亲就不能令他低头,他总觉得父亲什么都不懂,还指手划脚的,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无论怎么样,面对父亲的阻挠,他坚决不屈服。

去猴场,必须。绝不能退让。孙山想。

孙山对父亲有一种说不清的愤恨。他认为自己是一名战士,一名为自由而战的战士。现在他要去战斗,就必须要克服一切困难,战胜一切阻碍。但面对年迈的父亲,他不知道该如何战斗。所以,他选择了沉默。沉默,是他们父子之间的战斗。

沉默几分钟后,心一阵刺痛,像有一把锥子,螺旋式地往孙山的心胸里钻,这是内疚的刺痛。

他是孙长贵,我的父亲。他生我,养我。现在他老了,我得对他好些,至少要对他温和些,不能总剑拔弩张。这样想的时候,孙山突然发现:孙长贵挺拔的背,一下子佝偻了;乌黑的头发,也花白了;那无声挥舞的手臂,也在岁月中,弯曲了。

“爸,听说猴场有不少土特产。为您收点啥?”

没有说话。孙长贵抬起头,静静地盯着黑黢黢的远山。

“爸,您要点嘛?中药?野味?还是……”

低沉的声音,像一道闪电,划破夜空,孙长贵像一个剑道巅峰的剑客,亮剑:

“你真想给我带东西?那就给我带一张照片吧!一张你与猴子的合影。真实的!”

“这……”孙山愣了一会儿,接着说“这算什么?不算。您还是要点其他的东西吧。”

“不,我就要一张照片。你与猴子合影的。一张。就一张!”孙长贵伸出右手的食指,抬到与眼睛平行的位置,重重地向前推出去。像决战场上,下达决胜进攻命令的指挥官。

与猴子合影的照片,而且只是一张照片而已。这要求,就两字,简单。听完孙长贵的愿望,孙山放下心中的石头,笑了。

孙山想,父亲知道自己的钱,不是买书,就是旅行花光了,没有闲钱给他买土特产。所以,才会提这样的要求。

“一张照片,与猴子合影的。这是多么简单、便宜、粗陋和可笑的礼物啊!”

躺在床上,孙山想起父亲要求,忍不住就眉开眼笑。可当他再次想起孙长贵那深邃的眼神时,心里又不踏实了。一股酸涩的洪流,慢慢地冲向他,在他的鼻梁和两眼之间徘徊。尽管孙山不愿意承认,但总觉得这不是好兆头。

几个月前,孙山从上海流浪归来。孙长贵怕他整天闷在家里,迷在书里,憋出个什么病来,于是,就给了孙山一千块,让他买一部手机,好跟朋友们交流交流。

朝阳下,孙山摆弄着父亲送他的手机。他想,就用这手机拍张与猴子的合影,然后再通过手机QQ发给老头子,让他惊喜以下。并且让他知道,猴场到底有没有猴,让他明白,他的儿子,是多么的英明神武。

 

4

咔嚓!没有征兆,蓝色的闪电,劈头而下。两百米开外,一棵大杉树,大概有两人合抱的样子,被撕开了,从树巅到树根,一分为二。孙山愣了,似乎也有一道闪电,劈中了他的心。那一刻,世界只有蓝色的光电,宇宙只有轰隆隆的雷声。

这世间,如果只剩我孙山一个活物,卑微的孙山啊,你渺小的命运,如何承受这宇宙的压抑?你孤独的灵魂,如何承载这人间的寂寥?

不敢再想下去,孙山甩甩头,岔开五指,从额头往后捋,把头发和水珠梳开,然后极目远眺,想先找个地方,烘干衣服,再谋出路。

瞌睡刚来,枕头就到。孙山再次迈步时,忽间不远处的山坳中,有云烟飞出。待定睛看清,那袅袅升起的,不是云烟,是炊烟。有炊烟,就有人。想到有人,孙山的精神立刻振奋起来,开始深一脚,浅一步地走向山下,朝着火烟飘出的地方。

俗话说:山喊山,走半天。那炊烟明明就在眼前,可下了一个坡,穿过一片林,越了一条沟,再爬上一道坎,几间熙熙攘攘的瓦房,还犹抱琵琶半遮面。林木掩映的村子里,不时传来一两声的鸡鸣和狗吠。听着这些禽畜的叫声,孙山觉得,漫天的烟雨中,有了些人世的温暖。

跋涉近三小时,终于到村子里。孙山快步入村,想找户人家烤火,烘干身上的衣服。哪曾想,这村子看着大,大部分人家的门,却都是紧锁的。不少房屋已残破不堪,院子里荒草萋萋,墙角处不时蹿出几只野狗,追着扑棱棱的鸟儿狂吠。

又是一个留守村。孙山猜测。

一个泥猴样的小孩,凭空冒出来,跳下石坎,噼啪!越过孙山,撒丫子跑,溅得泥水横飞。

孙山被吓了一下,缓过神来后,急叫:“小朋友,等等!请问……”

那泥猴并不理他,只顾往前跑,高喊:“快,快,快点,王芭蕉又喝高了,正被修理呢!”

一阵噼里啪啦声,雨后春笋一样,突然从四周冒出三五个小孩,满脸泥水,一阵风地向东边跑去。

这些野孩子,一个个都衣衫不整。有的穿着开裆裤,有的赤裸上身,屐两片拖鞋。其中有个臭小子,打着赤脚,跑起来东倒西歪,在孙山的眼前连跌了两跟头。可他却不知道痛似的,跌倒了,爬起来,往前跑。再跌倒了,再爬起来,仍然兴致匆匆地向前跑,根本不顾孙山的叫唤。

既然有热闹可瞧,想必有年长者围观。有年长者围观,必能寻到方便之人,解决这饥寒的困境。所以,孙山也跟了去。转过两个巷道,便隐约听到妇人的吼骂声。

孙山寻声望去,只见一个妇人连声吼骂。那声音尖细至极,像锋利的刀划过铁片一样,真叫人难受。

碎石和泥巴砌成的院墙,围着砖木结构的石板房。屋顶上的石板,已风化得泛白,像个年迈的老者,躺在木床上苟延残喘;糊窗户上的塑料布,早成了丝丝缕缕,在微风中使劲招摇;长方形的大门,已经扭曲成菱形,远远望去,活像张黑洞洞的大嘴,在无声呐喊。铺院子的石板,光滑如镜,倒影着围观者的影子。院窝内,一个身形瘦削,满脸病晦的男子,坐在石凳上,低垂着头。他的身边,站着一个肥胖的妇人。妇人的胸前,挂了条围裙,油得发亮,不知是不是皮的。几拗头发挂在她的脸上,不大看得清她的脸,只见她一手指着那男子,嘴里不停地叫骂着。那骂声,尖细至极,直听得孙山抱有蹲下去的冲动。

“砍脑壳嘞。寡奴婢。你个挨千刀的。小绝儿。秃尾巴。绝尾子。一天就是喝,干嘛不喝死?早死早超生,免得丢人现眼,连累老娘我。”

“就是,整天只晓得喝酒。也不理理家务,田里地里都靠着王三婶,一个妇道人家,撑起这个家几十年,苦啊。”人们议论着。

有两个好心的,隔着墙喊:“他三婶,都这样好多年了,你就不要生气了嘛!”

没人劝还好,听见有人出声相劝,王三婶越骂得起劲了。

王三婶骂的带劲,孩子们也笑的带劲。嘻嘻哈哈声,在院落的四周,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一个满身是泥的孩子,躲在院墙下唱:“王三银,没了猴;两口酒,就吹牛;见三婶,狗不如。”其他的孩子听了,也起哄唱起来。一时间清脆的童声此起彼伏,你来我往。没等东方这边唱罢,西方那边就开动马力登场。而围观的妇女们呢,也在孩子们的讥笑声中闲谈起来。

叫骂声,儿歌声,讥笑声,闲谈声,全都混杂起来,成了王三婶的战歌交响曲。你干嘛不早点死?王三婶吼到。只见她蒲扇式的大手,轻轻落在王芭蕉的前胸,王芭蕉一下就飘到了院子里,滚到孙山脚边。王芭蕉跌倒后,王三婶还不忘补充一句:活该!然后转身,钻进门洞去了。

见王芭蕉可怜,孙山弯腰,想扶起他。院子里,突然蹿出一条黄狗。那狗骨瘦嶙峋,长着癞痢,一摇一晃的,病入膏肓的样子,但它看向孙山的眼神,却很锋利,透着青白的冷光。孙山一惊,忙向后一缩,躲在王芭蕉身后,生怕它会扑上。没事。它是我的得力助手。当年抓猴子,全靠它,我才无往不利。刚才它误会你了,怕你对我不利呢。王芭蕉拍拍孙山的肩膀,训斥黄狗两句后,转头对孙山说:谢谢你啊,小兄弟。黄狗见状,低呜两声后,蹲到院墙角,紧紧地盯着孙山。

见外人在,围观者知道:这戏,看不下去了。只好相继离开。只剩那泥猴似孩儿们,还爬在墙头唱歌。王芭蕉也不生气,只是摇着头,叹了口气。唉,时代不同了,想我除四害时的英雄,响当当的捕猴王,也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唉。王芭蕉摇着头。

“你咋湿成这样?到家里烤烤火,整两杯?”王芭蕉向孙山发出邀请。

这,正应了孙山来意。到院子里,按孙山的请求,王芭蕉让他到卧室换了身衣服。王芭蕉的卧室,在牛圈楼上,里面弥漫着牛粪味。热烘烘的牛粪味中,孙山换上背包里的干衣服后,跟随王芭蕉来到他家的正房里。

打开正房的门,立即感到一股热气扑来,暖烘烘的。孙山看见,靠窗的地方,烧着个铁炉子,火苗蓝旺旺的,直往炉盖上蹿。屋子后墙下,摆放了一架床,雕花的床头,看起来有些年月了。床下堆些铁铗、网套之类的捕兽工具,使这屋子看起来极为狭小。

一碟油炸花生,半瓶包谷烧,两只小碗和筷子,很快被王三婶摆了上来。“大兄弟,看你湿成这样,先喝杯酒暖暖身。”她又看了王芭蕉一眼,“你少喝点。”说完,又转身去忙其他了。

光线一暗,门内闪进一道影子,定睛一看,却是方才的黄狗,它进屋后,就在王芭蕉的脚边来回嗅着。唉!王芭蕉叹了口气。倒了几颗花生米,放在左手心,伸到黄狗的嘴边,说了声:吃吧。这时候,孙山才仔细打量那黄狗,只见它皮毛湿尽,骨瘦嶙峋,肋骨凸显,有几根都能数清楚,显然这狗常年缺乏营养。

 “这些年,委屈你了!老伙计。老黄小的时候,就跟着我,一起上山打猎。那时候,我们在山里自由自在……” 王芭蕉猛灌一口酒,似乎很颓丧。只见他摸着黄狗的头,自言自语起来,好像是在与黄狗叙旧,又好像在给孙山解释些什么。从他的话中,孙山得知,王芭蕉少年时,身手灵活,矫健如飞,专门治理那些来偷粮食的野猴,所以被十村八寨的人称为猴王。

“对了,大兄弟,你到重荫山来做啥子?”王芭蕉回忆完后,突然问道。

“找猴子。”

“哦,恐怕让要失望了。自解放后,重荫山的猴子越来越少,越来越少,直到最后,不得了。”

“没有了?那它们去了什么地方?猴王,你晓得不?”

“不晓得。不过,听说五指山还有。就是不晓得真假。”

“那我得去五指山走走。”孙山起身要走,王芭蕉一把拉住他。

“不急嘛。今天晚上,寨子头有个祭祀猴神的仪式,看完再走不迟。”

“哦,真的吗?”

这个建议,使孙山顿时兴奋起来。他端起酒杯,与王芭蕉互敬起来。

慢慢地,孙山的眼神开始迷离,他看到猴场茂密的森林里,一只一只的猴子,在上蹿下跳,自由自在的,好不快活。在一棵双人合抱的大树上,坐着一直雄壮的大猴子,它的目光不时巡视四方,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好似守护这一方的山神。

 

5

篝火燃烧起来,熊熊的火焰,照亮了半个天空。人们穿着蓑衣,手持木棍,围着巨大的火塘,跳起了狂野的民族舞。他们的手臂和腿脚,都灌装雄奇的力量。他们的手一挥,空气似乎都燃了起来;他们的脚一出,大地似乎似都震动了起来。正在孙山看得迷醉时,一声浑厚的牛角声响起,一个头戴紫金冠的猴王出现,只见它连翻两个跟斗,就步入了摇滚的集体队伍中,带领着众人挥洒他们的激情,燃烧他们的生命,演绎他们的自由精神。孙山紧紧盯着猴王,他看到了那悲壮的舞步后面,有无声的恸哭。不知什么时候,他感觉到有冰凉的液体,从他的脸庞滑落。

突然间,所有的人停止跳动,猴王漫步走向高台,开始用孙山不懂的语言唱着歌。但孙山还是听到了,这首歌中有苍凉,有悲壮,也有希望。它宛若一个猴群,要离开自己的家乡,去寻找更广阔的森林,更自由的天地。它们要走了,只是它们要去哪里?没有人知道。也许它们的猴王,也不知道。

“你就是来重荫山找猴子的人?”

一道幽幽的声音响起。孙山回头,一张被火光映红的脸,镶嵌在黑暗的空中。好像这夜的幽灵,没有躯干四肢。这张瘦削的面孔,慢慢接近孙山,并在他的侧面停下。

王三婶轻轻地对孙山耳语:“这是村里小学的梁欣老师,名牌大学毕业。听说还是个小说家,来我们这支教的,说是为了感受生活,却经常在附近的山上转悠,神出鬼没的,老吓人了。”

孙山偷偷观察了一下。梁欣个子矮小,长长的头发下,愁眉紧锁,和他一样,忧愁。这梁欣忧愁什么呢?孙山很好奇。

猴神祭祀仪式结束后,梁欣给孙山说了他的遭遇。

我来到猴场,就发现猴群已经没了。

在我四处寻访猴子时,有人告诉我:“猴子消失了,虚构,已经被猎枪洞穿。”

同时,也有人告诉我,“猴子被王芭蕉装进他的包谷烧中了。”

还有一个人说,“猴子都逃了。从定南城里跑来了一个名牌大学生,想跟猴子学习生活,猴子害怕,跑了。”

真会扯。孙山想,我还是到五指山去走走吧。

 

6

光秃秃的岩石,在吮吸森林的血液。锋利的冰棱,刹那间贯穿孙山的内心。五指山,除了岩石之外,只有一些矮小的小灌木。

这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孙山弯曲着身躯,猛烈地咳嗽起来。

我不要你们一样安逸的生活。我不要变成你们。你们每天忙碌,每天为了生存而忙碌,却不知道为生活而追求。五指山,就在我的脚下,我听见它在哭。五指山,你是在为我而哭吗?孙山迷惑不解。

我还没有倒下,我还要继续寻找。孙山望着粘稠的天空,他觉得要有一把锋利的刀,劈开这符咒,破了这魔力,世界才会变得清明,人生才会变得明朗。

但是……猴子在哪里……

猴场没有猴子。重荫山没有,五指山也没有。猴子生活的那个世界,早就逃跑了。我现在的世界,是别人的。这个世界,只有我一个人。一个没有同伴的陌生人。我不能用PS过的假照片欺骗父亲,我得向父亲证明,猴场是有猴的。每个人都会找到自己的猴子,从而发现自我。

也许我们是同一类人。回到猴场,孙山想起小说家梁欣。

电话里,梁欣说他在酒吧。这样偏远的地方,也有酒吧?孙山很好奇。他走进名叫“异度空间”的酒吧时,既惊奇,又害怕的心理,开始弥漫。酒吧东边的角落里,只有梁欣一个人。他的身子,依然隐藏在黑暗中,只有那瘦削的脸,闪电一样的眼睛,纤细白玉般的手指,在香烟火星的闪烁中,时隐时现。梁欣,在这个喧闹的黑暗酒吧世界里,像极了一位先知。

“这么多天了,没有任何发现。我,失败了。迷惘了。我不知道如何开始,如何结束。我的鞋破了,撑不下去了。身体疲倦了,精神也不是很好。这些天,我在想,也许猴子生活的世界,真的逃逸了。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就开始害怕,然后是麻木。梁欣,我最终会在麻木中悄悄死去吗?”

“哪有那么容易死?”梁欣深吸一口烟,然后吐出以大大的烟圈。

角落之外,几个年轻人,有的唱歌,有的跳舞。不,那不能说是跳舞,也不能说是唱歌。因为他们的声音和躯体里,我们找不到任何音乐和舞蹈的美。他们是在发抖,在发泄,在表现心灵的不安,内心的恐惶,死亡的狂野。这不是青春,是撕心裂肺的恐惧,是心灵癌变的前兆。

“不,我的山林已经潜逃,或许已经死亡。”孙山低吼。

“喝一杯吧?”

“干!”

“世界早就逃逸了。我们都属于逃跑的世界。逃跑,其实就是一种死亡。兄弟,我们必须学会放下。放下你的金箍棒,然后学会顺从、麻木、撒谎和陪我喝酒。”

“我曾经问过不休

你何时跟我走

你却总是笑我

一无所有

崔健撕心裂肺的声音响起,重重地击在孙山的心上。

睁开眼睛,所有的人,都消失了。孙山倒在沙发上。梁欣趴在他的对面。酒吧的四周,散发着忧伤,愤怒,绝望,冲动和酒精的气息。

“有烟吗?”

“没有。”

“你为什么不抽烟?”

“我讨厌抽烟。但我喜欢喝酒,一个人喝。”

“难道尼古丁与酒精不一样吗?都是麻醉人的天使。”

“酒醉心明白。梁欣,理想才是比任何麻醉品都毒的东西。我目前正准备戒掉它。它一直在拽着我走,没有停歇的意思,真可恶!”

“还好,我早戒了。慢慢来,相信你也会成功的。”

“也许吧。但我得走了。”

“去哪?”

“你昨晚说,灵山有猴子。”

“我有说吗?醉了的话,你也信?”

“我信!”

“唉!”梁欣叹了口气,流露出惶惶不安和苦涩的表情。

 

7

“年轻人,前面就是灵山了。”

司机叫醒孙山,他睡眼惺忪地下了车。

他抬头远眺,只见灵山高耸入云,树木苍翠。几声悦耳的鸟鸣,不时从林间传出。好似一泓甘泉,从疲惫迷茫的心间流过,提神灌顶。这是孙山看到灵山的第一感觉。神秘,伟大,庄重,肃穆,未卜先知的智者。

他从身后的帆布包中,摸出手机和自拍杆,给自己和灵山拍了合影。然后加快步伐,向灵山奔去。

马上就能和猴子合影,答应老爹的事情,也算完成了。猴子并不是一个传说,它们是真实的存在,存在于我们的世界。可是,我应该摆什么姿势呢?剪刀手?肯定是不要的。茄子,西瓜的笑容?也太俗了。不对,我还没有见到猴子呢,猴子到底在哪个位置?孙山突然醒悟过来。

先找个人问一问,孙山想。

难道到灵山来与猴子合影,是一件很可笑的事?孙山想不通,为什么人们都一副嘲弄的表情?

我不是一个笑话。为什么盯着我发笑?难道这些人都是花痴?唉,看来他们都以为我疯了。还是不问了,自己找吧。

孙山沿着环山小道爬行。累了,就扶住道旁的小树歇息。但他的双目,却闪电般地在林中搜索。走啊,走啊,临近黄昏了,孙山仍然没有发现猴子,哪怕一只猴子,甚至一棵猴毛,他都没有发现。

沮丧。极度沮丧之时,孙山突然发现,不远处伫立着高高的铁丝网,上面挂着一块牌子:“猴园。危险。切勿靠近。”等字样的牌子。不能靠近,怎么和猴子合影?不能和猴子合影,我不就真成了笑话吗?孙山这样想后,就开始围着铁丝网转起来。转了十几分钟后,他才发现,这铁丝网无边无际,无头无尾,无始无终。

怎么办?怎么办呢?孙山搓着手,在原地转起圈来。

 

8

“嘻,嘻嘻,这人真好玩。竟在这转圈呢。嘻,嘻嘻!”清脆的巴掌声和悦耳的女声响起。

“姑娘,这猴园怎么进?你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啊,两条路。一条大门走,平稳,轻松;一条翻网篱,危险,不安全。你走那条?”

“走大门吧。”孙山说。“你能带我去大门吗?”

“行,不过,你不一定能进去哦。”

“为什么?”

“去了,你就晓得了。对了,我叫史开花。”

“孙山。”

“走。”

“他们为什么要把猴子圈起来?”

“也许是害怕吧。猴子太闹腾了。不过,我喜欢。”史开花满不在乎地说。

“到了。诺,大门就在那!”史开花努努嘴。

两个荷枪实弹的门卫,像两尊门神,驻守猴园大门的两侧。

“干什么的?”门卫拦住孙山。

“我想进去看看。”

“通行证呢?”

“没有。”

“没有通行证,哪里来哪里去!”

“他们为什么能进去?”

“人家有通行证,你有吗?哼!”

 “大哥,我只想进去与猴子合个影。很快的,你放我进去嘛,好不好,一小会儿。”孙山低眉顺眼地说到,赶紧抽出两支中华牌香烟。

“不行,不行,这是规矩。”一个门卫摆手,打偏孙山递来的香烟。

“要不我给你们钱吧?”孙山试探着询问。

“说不行,就不行!再磨叽,就不客气了!”另一个守卫提高声音说。

“滚!”另一个守卫吼,做出要动手的样子。

孙山无可奈何地走了。

“两支中华,几块钱就想打发我们,不是间谍,就是疯子。” 两个门卫嫌恶地说。他们的身子,在孙山的背影后面,挺得更直了。

为什么要把猴子圈养起来?猴子是属于自由的,独立的,勇敢的,神圣的世界的,像西游记里的大圣爷一样。为什么会让士兵看守?难道这里是监狱吗?难道他们是想把猴子关起来,消磨它的意志吗?

孙山想起西游记里的孙悟空,想起他最崇拜的美猴王,想起狭小阴暗的监牢……

他开始悲伤,低着头,迈着灌铅的腿,慢慢走向史开花。

 

9

孙山坐到史开花的身边,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过,他可以肯定,太阳已经不在了,天还没有黑,月亮也还没有出来。迎面吹来的风,黏黏的,酸酸的,咸咸的,他不争气的泪水,被慢慢地勾引了出来,浸满他的眼眶,使他的视线模糊起来。

“走吧。”史开花起身,“瞧你这出息。”

“去哪?”孙山有些哽咽。

“找猴子,去不去?”史开花只顾往前走,没有看孙山。

“去。去。当然去。”孙山急忙爬起来,跟了上去。

很快,他们来到一棵两人合抱的大树前,树的枝丫横伸,犹如一架天梯,贴在猴园的铁丝网上。爬上这棵大树,就能进到猴园。这树是山间常见的杂木树,但它为什么能长这么大呢?孙山百思不得其解。史开花笑了起来:

“你读过《庄子》没?”

“读过。”

“这树,就是因为没用,所以……”

“呵呵,你看我,让你见笑了。”孙山讪讪地笑起来,搓了搓手。

“走吧,我们快点,天要黑了。”史开花催促道,并没去注意孙山的尴尬。

他们灵巧地翻铁丝网,跳进猴园中。不到五分钟时间,就遇见了几只猴子,并成功与之合影。再次翻过铁丝网时,兴许是有些激动,孙山一不小心挂破了衣服,但这并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他的眼睛一直在放光,那是一种屡遭挫折磨炼后的光,充斥着幸福和自豪。

到铁丝网下后,孙山感到筋疲力尽的同时,也感觉到有股气流直往鼻梁上冲,冲得热泪盈眶,满脸通红,他强力压抑着,没有哭出来,因为他的胸中压满了很多子弹,想要对史开花扫射一通,表达他对史开花的感激之情。他没有听到史开花脚步落地的声音,只好转身过去,铁丝网下,没有史开花,铁丝网上,没有史开花,铁丝网那边,也没有史开花。史开花消失了。

“也许她回家了。无疑,她是一个偷跑出来玩的少女。”孙山这样想时,有种强烈的预感,爬上他的心头,他将永远寻不到她了。

铁丝网消失了。月亮升起来了。关于史开花,成了孙山难以言说的谜。

夜,深沉。

孙山翻看手机里的所有照片,没有猴子。没有史开花。也没有铁丝网。孙山游荡在大街上,失魂落魄的,像一粒孤魂。霓虹灯下,花枝招展的少女们,搔首弄姿,尽展青春活力。她们没有找不到猴子的悲哀,没有地火喷发的愤怒,也没有神话的理想。她们,只为生存。

 

10

“你不要整天乱跑。要乖乖在家养病。”孙长贵拽住孙山,怒吼。

“我没病。没病!”孙山低吼。但仍跟在孙长贵的后面。

“唉,去猴场两年,就他妈的疯了!变猴子了?唉……”孙长贵摇头,叹气。望向孙山的眼神,尽是无奈和心酸。

孙山呢?小孩们嘲弄地注视着他,成人们对他指指点点,悄悄地评头论足。对此,他毫不在意。他觉得,这个世界,已经不再是世界,至少不是他的世界。

我只是寻找一个逃跑或丢失了的世界而已。这没有什么好羞愧的。孙山想。

突然,他甩开孙长贵的手,一溜烟地跑了。

“爹,我要去找猴子了。”孙山的喊声,远远地传来。人们嘲弄的声音,更加肆无忌惮了。他们又在孙山的身上,找到了笑料,找到了谈资。听到人们的嬉笑,孙山在内心诘问:“当我像马戏团的猴子,听人们的摆弄,蠢笨地表演的时候,我的样子,难道不更值得嘲弄吗?做了马戏团的牲口,大却家见怪不怪。而我做了自由自在的人,你们却来嘲弄我,真他妈的怪稀奇!”

哈,哈哈,哈哈哈……孙山凄清的笑声,不时从远处传来。

“砰。……”,碰撞声和急刹车的声音响起。

世界,正式进入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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