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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勇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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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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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曲随笔(五篇)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题记

一、秋到草原

进入九月,太阳依旧酷烈,然而背阳的荫处,风吹在脸上手上,却冰凉彻骨。这时才明白为什么藏民渐渐换上了一个衣袖可以脱卸的棉袍了。

上街散步。看见专做藏服的裁缝店门口的模特身上,穿上了各色考究的袍子,一般选用高级毛绒氆氇或毛料作面羔皮做里。男装镶着黑边,女装镶着彩边。甚至还有镶水獭边的。又华丽,又端庄。裁缝店的人看我新奇地在店门口左顾右盼,热情地招呼着问我从哪里来。我说杭州,他说杭州不就是出产丝绸的吗,这些服装哪里能赶上你们呢。我说这式样实在好看啊,看了简直让人跃跃欲试想穿穿看呢。

店主拿出一个“帮垫”,也即彩裙。苏南妇女婚后也都是系裙的,但一般是蓝布滚白边,很素净,没有见过这么绚丽的。藏北牧区的妇女都系彩裙,但彩裙都产自农区。——我用这些道听途说的知识和店主聊着。不想他微微一笑,说:“这条帮垫是个例外,其实在牧区的少数地方,也产帮垫,就是这种。”他说,“这和农区产的不同,堪称艺术品哦。”说着叫店里一个妇女系上给我看,那帮垫是用五彩薄呢剪贴绣制的,做工细致,工艺精湛。配上手工纺织的彩色腰带,可谓美仑美奂。我想,在广阔无垠,黄草白雪的草原上,这样的服饰,是何等的惊艳非凡。

转过一条街,血腥熏人。看到回民买来羊群,几乎是不间断地在屠宰。大街上常常看到回民骑车带着羊皮去卖给设点收购的汉人。那些街上散养的羊群,却一点没有物伤其类的感觉。一片云过,撒下一阵冰雹急雨,羊们就都齐齐挤到那些店铺走廊里躲避,有时,也有壮如黑山的牦牛,傻楞楞地在屋檐下排成一排寻求庇护。我惊疑地看着它们,它们那毫不设防的神情,让我怜悯不已。

如果在野外荒山,那些牛羊会自管自地沿着平缓的山坡渐行渐远渐高,从山下望去,它们如同天上的黑白云朵,静静漂移着。即使狂风暴雨,它们也从容不迫,依然在草甸安心啃食——藏北高原上雨寒如刀,日烈如火,但那短细如针的“那扎”,却是最富营养的牧草,所以这里的牛羊明显比其它地区膘肥强壮,狂野坚忍。然而,一回到街上,一走近人群,它们似乎突然变得温驯、依赖,甚至于脆弱了。任凭宰割,也要接近人类。我并不喜欢它们这样,常常想,这难道是仅以进化论就可以回答的问题吗。这是因为它们的独特本能呢,还是人类天赋里有一种可以任意驾驭它们的能力呢。

二、最、将,和踵

西部羌塘,海拔5千米以上,这里人迹罕至,却是野生动物的家园。说到这俗称生命禁区的“无人区”,其实也不是绝无人迹。虽然高寒缺氧,但是没有领主的苛捐杂税,所以从前有牧民竟躲避到此绝地以求生存。如今政府化巨资动员吸引牧民到这里生活,但响应者寥寥。这么一对比,就可以知道,苛政之恶,是何等可怕啊。

极端恶劣的自然条件,一定程度减少了野生动物受到它最大的天敌——人类的威胁。“无人区”的动物世界,其活力多姿,并不逊色于盖仑草原。

“最”,汉语就叫“藏羚羊”。我曾看见成群的藏羚羊优雅地散步于风雪中,低着头,若有所思,若有所寻的样子。细巧匀称的如鞭长角,侧面望去,重叠在一起,状如独角。难怪藏人叫它独角兽。优哉游哉的它们,或许感觉到了我的关注,脚下悄悄加速,渐渐地,一群藏羚羊在风雪空濛中飞奔起来,如行天上,瞬间就在我们的视线里飘然而逝。

最为壮观的是藏野驴的队列奔跑。藏民叫它们作“将”。它们有纪律,又好强,如果遇见汽车,头驴一旦有心和汽车一较高低,那所有的野驴都会列队跟上,阵容十分壮观。——给我们开车的藏族小战士每说到这里,就满脸抑制不住的兴奋。“我遇到过几次了,真带劲!”我看着他黑红结实的脸庞,心里想着藏野驴那股不见胜负不罢休的憨劲,不禁笑出声来。小战士以为我不相信,显出很无奈的表情,好想立时从天边跑来一群野驴,好当场证明给我看。

突然,他猛地一脚刹车,车子停了下来。车身一震,忍着高原反应的我一阵头痛。正要询问,见他定定凝视前方。不远处,有头野牦牛卧在路中央,铁山一般。“是野牦牛!”这时我才察觉到,那牦牛确实要比一般的牦牛高大得多。极目天边,由于草原上只有紧贴山体的草甸,视线毫无遮挡,因此可以清晰地望见,那天地相连的草原起伏线上,还有几头牦牛凝然不动,或许那也是野牦牛。今天出门能遇见野牦牛,不知算不算是好运。

藏民叫野牦牛“踵”,它才是雪域高原真正的主人,常常成群活动在零下二、三十度的冰川雪峰间。匪夷所思的卓越生命力,和强悍无敌的体能,让人敬畏它如对神灵。据说它雄伟的额头上,可以并排坐得下两个大人。我曾在藏民家见过野牦牛角,虽已风化,仍如虬龙般雄壮遒劲,巨大如弯舟,当时直觉得这野牦牛简直就非人间物!如今这非人间的“踵”,就在眼前,我真有些幻然了——雪后的蓝天,放射着宝石般的光芒,照泻在它如缎的长毛上,灼灼生辉。

怎么办呢,即使司机不说,直觉也告诉我,我们只有等。我们误闯天堂,遇此神物,在它面前猥琐如小甲虫的汽车,还能怎么样呢?这样的等候,人生能有几回!万物宁寂,清光漫天,寒风如冰的雪域高原,作这样一次静候,是何等荣幸,何等诗意啊。

约一个小时后,直到渐渐入暮,这酣睡的“踵”,才对着漫天涌起的雄奇云霞,一声长呼,扬长而去,消融在如醉又如歌的无边夕照中。

三、夜访索朗家

支队后勤处来我宿舍检修暖气管。这暖气管是为我特意装的。还帮我把卫生间和厨房间的窗户用板堵结实,再用塑料纸层层密密糊上。即使这样,夜间的风犹如冰冷的蛇,还是“丝丝”地游走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人说这里是风吹石头满地走,其实何止,这份凌厉的穿透力,简直就似可穿骨而过。客厅太大,更是冷清,我不愿待。而主卧的大床,我也嫌太冷,还是喜欢睡次卧的小床。

那天晚上我只脱了外衣,穿着棉袄棉裤,晤在被窝里看藏语版《水浒传》,拿着藏语教材,听林冲鲁智深用藏语深谈。这时只听得院子里的铁皮门“嘭嘭”的响起来。那段时间,我正因为缺氧胸闷头痛,因此大门和院子门从不反锁,可以省掉开门的力气。“没锁!”近来我的话力求最简短省力,不愿别人看到我气喘吁吁的样子。

政委大踏步跨进来,“人呢?哈,天刚黑就晤上床啦,和大家一起去老乡家烤火吧。”说着,门外响起了“嘀嘀”的喇叭声。我赶紧披上大衣出门,车里已挤满了,大家特意把副驾驶室腾出来给我。这才想起了,原来我早就提议要去老乡家,自己却反给忘了。

车子出那曲镇往东,赛马场对面,索朗站在路边等我们。

索朗家房子很大,草场广阔,牛羊无数,生活宽裕,是当地经常接待各级首长视察的“专业户”,我在央视新闻联播里看到过他一家人:老妈、弟弟、和弟弟共有的妻子、一男一女两个孩子。

索朗和我们支队政委是老朋友了,熟门熟路。一坐下,索朗弟弟即给温暖的火光里添加牦牛粪,他妻子端上了酥油茶,还有风干的生牦牛肉。

我撕着又硬又干的生牦牛肉,刚把一杯酥油茶喝完,索朗的妈妈就来给续上。见多识广的索朗见我喝得有点为难,说:“喝茶怎么样?”一会儿,就用高压锅烧开了水,泡上一杯酽酽的绿茶。说实话,我确是好久没喝过像样的绿茶了。

我们闲聊着,索朗家的小保姆在一旁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我们,那眼神清亮亮的:天真、惊讶,热烈、专注。招呼她过来烤火,她开始没领会,眼睛眯晞着询问身旁索朗的妈妈。待明白过来,“呀”地轻叫一声,双手捧住羞红的脸颊,伏在床沿,简直要躲到被子底下去了。

索朗说,小姑娘来自双湖西边严寒的牧区,入冬后没事做,所以来这里找活干,她的藏语连索朗也不能全懂。在牧区,是很少见生人的,也不懂礼仪,过段时间或许就胆大些了。我看着昏暗灯光里小保姆因紧张而轻颤的侧影,心里唏嘘不已。

像我们这样来自喧哗嘈杂的人,我们的心,何曾露珠般宁静过呢?我们为得失越来越敏感的同时,不正在对生命越来越麻木吗?我们不是在日益自信的同时,失去了害羞的能力和对自然的谦卑了吗?

在暖融融的柔光里,在海拔5千米的草原,烤着牦牛粪,我们享受着人间清福。大家的话题远离尘嚣,不带功利,心灵沉浸在无边的安静详和里。多好啊,这一刻,我似乎遇见了久违的自己,真正接触到生命本身的乐趣。回望那车水马龙人潮拥挤的都市,恍如世外。

牧民信仰单纯而生活简朴,关于物质,他们所知和所得都很有限,然而他们的脸上,罕见寻求谜底的急切。我能得到什么?我会成为什么?——我们的神经常常为“成功”绷得很紧,心灵为掩饰真我而蒙尘;很少时间看看风景,端详自己,检视内心。而牧民的生活何等简单安心,又何等慷慨大气:像索朗家成群的牛羊,除了用于日用开销,将来都会赶进庙宇,献给菩萨。

从温暖的索朗家出来,走进深邃的夜色。举首长宇,满天星辰粲然夺目。天河西悬,银浪无声。周身上下,表里澄澈——这一刻,自己仿佛就在天上。

新月浮在天际,好像天堂的一弯金舟,静静漂在起伏的山脊上。我想起了几句诗:

需要隐藏多少秘密,

才能巧妙度过一生?

佛光闪闪的高原,

三两步便是天堂;

却看那人潮纷纷,

因心事繁重,

而步履沉沉。

四、夕阳秋草

气温骤降,没通暖气管的客厅,冷如冰窖,用热水烫开冻得铁帚似的拖把,刚拖过,水痕旋即结成冰花。晾在玻璃房里的衣物,也全冻成铁皮似的了。

不知是否由于缺氧还是太冷,近来感觉全身关节酸痛。支队医生要我上午上班,下午休息。午后8点,薄暮初起,我靠着院门沿,遥望山顶飘扬的“龙达”——五彩经幡出神。此时节的江南,正值诗意的深秋:金风送爽,玉露侵肌,秋波清浅,醉山妩媚。

院子前,一小片瘦长的黄草在向晚的薄光里摇曳着,秋秋衰草,楚楚动人,令人惆怅。

这时,支队清洁工竟提着镰刀过来。我很疑惑。

“为什么要割了他们呀。要是没有他们这里还有什么呢?”

“还是让它们去吧。至少让它们全结好了籽啊。”

“这里长不了树,就留着他们吧。”

我替它们求情。可那人只用笨拙的汉语反复道:“割了。割了。”

知道无可挽回,替它们黯然的同时,我采下了其中几棵大黄的草籽,想着来年春天还好播种。草木亦非无情物啊。忽然,忆起有一年秋天,我在北仑海边采了“绿洲五”草籽寄回老家,第二年探亲时,那些在信封里枯黄而干瘪的草籽,已化作了门前的一片绿云在欢迎我了。那年我才20岁。

几天前,我竟在宿舍后的小块空地上发现了油菜花!不知是去哪个草场上铲来的头层沃土,居然开出了油菜花,干瘦,羸弱,低矮如学步小鸡,然而却顽强地向着湛蓝的天空绽放着。那孤芳自赏的神态有几分矜持,也有几分可怜,更有几分可敬。谁说这里缺乏生机呢,谁说这里不能有灿烂的生命呢?

在油菜花周围,有大片浅浅的积水,夕阳渐渐西下,晚霞浩瀚流转,倒映其间,绚丽、悲凉,如圣者伟人的离去,充满着一种神圣的庄严。

五、洗礼

清晨,阳光如金剑,划过深碧的长天,一束束光芒,投映在铁青的山峦上。透明的蓝光里,草原上飘悬着轻轻的水气,牛皮帐篷、玛尼堆、五色经幡、古塔迷失于缥缈薄雾和虚幻光晕,如海市蜃楼。

我和支队参谋长嘎勇坐在那曲驶往当雄的路上。世界上有很多路,但是青藏公路,是一条最值得走的路。我们坐在车里,不能说是真正意义上的走。在我们身旁,那些向着拉萨,三步一拜的藏民,才是这条路——朝圣路上纯粹的践行者。心中的信仰,在这里,不是禅机深藏的微笑,不是天花乱坠的说教,是连绵群山一样有形的不可转移,又像光一样风一样追附万物无处不在。

我初见朝圣路上的藏民,曾替他们担心这样是否过于耗费时日了。可是,转而一想,所谓珍惜时间,每个人自有他的态度。它们在这条路上风餐露宿,起早摸黑,夜以继日,生老病死,对我们这样以形而下的功利心来衡量时间效率的人,是难以理解的。时间是什么呢,时间即生命。从时光中看人生,人生只是一瞬;从人生中看时光,人生即是永恒。怎样在疾如一瞬的人生中活出尊严,活得自在,这是我们共同的目标,必须互相尊重每个人自己的选择。

车子经过念青唐古拉山,很多朝圣者在此歇脚,手转经筒,高呼“啦索索”,拜谒神山。我们也下车走走。

藏北高原高亢坦荡,起伏平缓的特点在这里一览无余。平均5千米的海拔,最冷零下40°的低温,环绕四周的高山,使它遗世独立,充满神秘。

念青唐古拉山神,藏人心目中“世界形成九神”之一,此时正巍然屏于南天。其主峰,峻峭奇拔,旗云飘飞,它以苍穹星空作华盖,水晶钻石作冠冕,沉静,庄严,俯视着五千载忧愁风雨,俯视着八万万悲欢离合。在它脚下,五色龙达重重叠叠,雄风猎猎,蔚为壮观。

人们正沉浸在神山的庄严气氛中,忽然,神山悄悄拉起它神秘的面纱,刚才还如冷峻剑客的雪峰,此时幻化作衣袂飘然的隐者,悄然消融于云云雾雾的朦胧氤氲中。

天地之间有一种温柔的撼动。磅礴的云层来势如压,重甸甸阴森森,令人肃然震恐。风如透明的猛兽,从云外奔踹而来,带来无边的雪花狂舞。

雾凇沆砀中,大家侧身站在原地,任风吹,任雪飞,任极寒的洗礼层层升级。

壮哉,风雪的洗礼!雪落高原,伫立苍茫,浑然无我……

(摄影:谭大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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