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明的盐

1

窗外，雨淅淅沥沥地下着。

赵小璐打开窗户，呼吸着新鲜空气，神情木然地看了看窗外的风景，心情正如这阴冷而灰暗的天气。那些时不时敲打在宾馆玻璃窗上冰凉的雨滴，多像她此刻流下的泪水啊！

远处，浅绿色的山峰和高低交错的高楼，云遮雾绕，海市蜃楼一般若隐若现。繁华的西宁市夏都大街，街道两旁，青丝碧绿的柳树、打着雨伞的行人、来来往往的车辆，都笼罩在蒙蒙的烟雨中。

在新千国际广场第二十层兴业宾馆的房间里，她蜷伏着身子，在一个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前，时而轻轻地叹息，时而抹着眼泪啜泣，在电脑屏幕上敲下一行行忧伤的文字。

她在全身心地写一篇旅游文章，向男友张辉叙说着这两天旅游的见闻和感受，倾诉隐藏在心中无法排遣的痛楚和悲伤。虽然她心里清楚，张辉不可能看到这篇文章，也无法分享她的喜悦和忧伤，但她毅然决然地在深情回忆着，在流泪叙说着……她想，张辉应该能看到的，因为这是他最想知道，也是他以前与她约定好的。他怎么会看不到呢？

2

哈凯和妻子正在虫草店里忙碌着。他们面前放着一堆从果洛新进的虫草，夫妻俩从中挑选出品质好的优等虫草，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个巴掌大的白色塑料袋里。一个袋子里装五根虫草，这五根虫草并排躺在塑料管里，每根虫草要卖一百五十元。店里，飘荡着虫草散发出的腥臊味。眼看着这批货马上就要出手，哈凯稍稍舒了口气。因为深圳的买家已在电话里催了他爸好多次，派出的业务员正在赶往青海的路上，急着提货。

哈凯的父亲在西宁市新千国际虫草大世界经营着一家名叫雪峰堂的虫草店，专做虫草生意，批发兼零售，生意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好，清淡了许多，但由于经营有方，苦力支撑，尚能维持一家人的生计。虫草被誉为青藏高原上的“软黄金”，与人参、鹿耳并列为三大特佳补品。几年前，一斤优质的虫草能卖到二十多万元，现在只能卖到三四万元，时过境迁，不可同日而语。

哈凯在西宁一家旅行社供职，担任司机和导游，拿他们旅游行业里的话说，叫司导。平时，闲下来的时候，他就在父亲的虫草店里帮忙，如果单位下派任务，就驾着私家车出去跑业务。虽然非常辛苦，但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只得拼命地干活。他有两个儿子，大的今年十六岁，在读高中；小的八岁，在上小学。都说养儿子是名气，养女儿是福气，这话一点不假。为了孩子今后能过上好日子，他含辛茹苦，日夜操劳，必须趁年轻能干得动的时候，多付出一些，多挣些钱。

他刚刚接到单位的电话，通知他明天一早拉上四位从内地到青海旅游的游客，要走两天青海小环线。辛苦两天，他能挣到四百元。青海旅游业的兴起还不到十年，一旦兴起，就一直很火爆。这一无烟、朝阳产业，几乎一夜之间催生了西宁市八百多家旅行社。由于旅行社之间的竞争越来越激烈，自去年开始，哈凯所在的旅行社虽然业务有增无减，但利润明显下滑。拿哈凯的话说，这次出行，要是搁在往年，能挣八九百元。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咬紧牙关，一直坚持着。他说，要是在家赋闲，一分钱也挣不到，不如出去跑一趟，多少还能挣几个。

3

清晨，西宁市区十分清静，气温较低，如水般的清凉。街道两旁的柳树、榆树青枝绿叶，绿树成荫，间或有丁香和黄刺玫在悄然怒放，散发的清香在街道上四处飘荡。街道上，行人稀少，商店、超市都没有开门营业。远处的雪山，在一轮红日的映照下散发着刺眼的白色的光芒。

哈凯驾驶着白色丰田车，早早来到亚欧国际大饭店门前，等候赵小璐下楼。几分钟后，赵小璐戴着深蓝色的太阳帽，肩背米黄色的小挎包，提着白色的行李箱，出了饭店大门。她身后紧跟着的是她的闺蜜王雨婷。他俩都是二十多岁的美女，均来自西安。赵小璐在山东大学读研，攻读中文，即将毕业。王雨婷大学毕业后已工作了两年，最近辞了职，又应聘到一家大型企业担任会计。

哈凯热情地迎上去，接过她们手中的行李，放进了汽车后备箱。“吃过早饭了吗？”哈凯问。“还没有。”赵小璐答。“那好，我们现在去锦江之星接一个女孩，再去接一位作家。然后，我带你们去吃早餐。”赵小璐和王雨婷点点头。她们上了车，关好了车门。哈凯发动了汽车，向观门街驶去。

汽车很快停在锦江之星宾馆门前。哈凯给女孩打了几个电话，但始终打不通，只得干等。等了好久，以为出了什么事，哈凯只好给公司打电话联系。这时女孩却回了电话，说她也感到奇怪，明明昨晚哈凯与她约好了的，今天早上七点半来接，却这么久没见人来。后来，一查，竟然是她的手机把哈凯的电话给拦截了，已经拦截了五六个电话。她感到非常抱歉。这位三十多岁、来自重庆的少妇刘逸梅，穿着一身红裙子，戴着太阳帽，身材苗条，皮肤白皙，面容姣好。

赵小璐和王雨婷在车里等了很久，心里颇有些不耐烦，但不好显露，心想都是出来旅游的，来青海一趟不容易，何必把自己搞得不开心呢。何况还要在一起共度两天时光呢，相互体谅才对。“Hi，早上好！”赵小璐主动和她打了招呼。“你好！”刘逸梅礼貌地伸出手，和她们一一握了，算是认识了。

当哈凯来到北小街麓枫酒店时，来自天津的作家吴迪先生在大厅等候多时了。吴迪四十多岁，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头戴鸭舌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他温文尔雅，通身一派书卷气。哈凯说：“终于把你们都接上了，现在带你们去吃早餐。你们想吃什么？”吴迪说：“我已经在宾馆吃过早餐，就不去吃了。但我忘记带秋裤了，大腿感到很冷，现在很想去买条秋裤。”哈凯说：“今天天气好，中午的太阳就会晒得让你受不了。你看，我也就穿了一条裤子。”哈凯指了指穿在身上的那条半新不旧的牛仔裤。“就怕天气变，如果下雨降温，感冒了，那可就惨了。”“那好吧，我把她们送到餐厅，就带你去买秋裤。”“你也没吃早餐吧。等你吃了早餐，再买也不迟。”“没关系，让她们先吃，我带你买了秋裤再说。”把三个女人拉到一个面馆门前，哈凯拉上吴迪买秋裤去了。

由于他们出来得早，商店、超市都没有开门营业。哈凯驾着车在市区转来转去，转了几条街，好不容易看到一家服装店开门了，吴迪赶快下车，跑过去一打听，却不卖秋裤，失望地回到车上。在街上转了好久，还是没有买上秋裤。吴迪说：“算了，你先去吃早餐。等我们到了塔尔寺，说不定那附近就有卖秋裤的。”哈凯说：“那好，我现在就去接她们。”但哈凯不吃早餐，他说：“等到了塔尔寺，你们进去游玩，我在附近再找个地方吃早餐。”接上三个女人，离开了面馆，路过一个大转盘时，哈凯说：“这家超市开门了，应该能买上秋裤。”便将车停在了北京华联综合超市青海花园店附近。吴迪迅速下车，直奔超市。在超市的二楼，他终于买上了一条深蓝色的秋裤。“这下好了，再也不用担心了。”他很快找到了卫生间，穿上了秋裤，大腿不再冰凉，感到全身一下子暖和多了。

汽车很快驶出了西宁市区，向三十公里外的湟中县驶去。

4

“六月初，青海的天气乍暖还寒，非常凉爽，特别是早晨，让人感到有些寒冷。今天上午，我和王雨婷、刘逸梅女士，还有来自天津的作家吴迪先生，结伴去了湟中县。”赵小璐写道：“塔尔寺就在湟中县。因为先有塔，而后有寺，故名塔尔寺。作为黄教的圣地，整座寺院依山而建，蜿蜒起伏，错落有致，古树参天，佛塔林立。游人如潮，前来参观、朝圣的人很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自全国各地。司导给我们买了门票，我们四个人就进了寺院，玩得非常开心。”

赵小璐喝了口水，停顿了一会儿，沉思着，又接着写道：“寺院檐角上的风铃随风摆动，叮当作响。屋檐下的经幡随风招展。身着红衣的年轻喇嘛坐在地上，双目微闭，手脚并用，敲打着锣鼓，铿锵有力，撞击着我的心扉。寺庙的走廊里，有几个喇嘛在做大礼拜。他们双手各执一块厚棉垫，躬身匍匐下去，磕长头，五体投地，十分虔诚。地上，被他们磨得光滑锃亮，能照见人影。也有来寺院参观、朝圣的个别游客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刘逸梅就是其中之一。刘逸梅一见喇嘛在磕长头，就立马跑了过去，也磕起了长头。我和王雨婷、吴迪站在那里，看着她磕长头非常投入的样子，一下子惊呆了。她为什么会是这样？她进了寺庙，只要见了菩萨、观音，就会双手合一，躬身作揖，俨然是一个虔诚佛教徒的风范。我不禁对她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觉得她有些怪异，与别的女子不同。那天吃过晚饭，我找她聊了聊，问她是不是佛教徒？为什么信佛？她毫不避讳，没把我当外人，向我敞开了心扉：

刘逸梅的奶奶信佛，她从小受奶奶的影响，也信佛。但真正让她信佛，成为一名虔诚佛教徒的却是受她丈夫杨先生的影响。她上大学时认识了杨先生。杨先生大学毕业后先去了浙江工作，后来又回到成都发展创业，创办了自己的公司，成为一名企业成功人士。杨先生大学毕业后曾练习气功，因走火入魔，气脉出了问题，感觉浑身似有千斤重担压着他，沉重得喘不过气来。那天，刘逸梅和男友在成都一家饭馆吃饭，一位老者看了看杨先生的脸，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态度诚恳地对他说：“你身体不太好，一定要拜佛，身体才有可能好起来。”说来也怪，杨先生多年来通过正规途径始终治不好病，现在经这位老者一说，他不得不相信，不得不佩服，仿佛他的情况老者都知道，便要拜老者为师。老者说：“我水平不高，但可以给你引荐一位师傅。你哪天见了师傅，病就好了。”杨先生喜不自禁，满口答应了。那天，杨先生接到了老者的通知，让他去寺院拜见师傅。杨先生立即前往，生怕错过机会。他和两个好友一同去了寺院，老者请他们坐在枝繁叶茂的古树下喝茶。喝了半天，却未见到师傅。杨先生便问老者，何故？老者微笑着说，你已经见到师傅啦。杨先生正感到纳闷，从座位上站起来，顿时感到浑身轻飘飘的，像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想，莫非这位老者就是师傅，便立即下跪，向老者行拜师礼，高呼三声：“师傅！”原来老者是这寺庙里的老和尚，年逾花甲，鹤发童颜，慈眉善目。老者赶忙还了礼，扶杨先生起来。从此，杨先生和老者成为师徒关系。

后来，杨先生花了四百元，在师傅家供奉了一尊佛像。那天，他去师傅家给佛像烧香磕头，突然发现佛像流眼泪。他对师傅说，我把眼泪喝了。又问：是不是我要遭什么难了？师傅没说什么。杨先生后来居然没遭到什么难，一直平平安安，顺风顺水，而且生意兴隆，财源广进。

刘逸梅看到丈夫虔诚信佛，不仅治好了病，还保佑他事业飞黄腾达，便心动不已，也很想拜老者为师，但老者不理睬她。后来，她才知道了原因，是老者看出了她傲慢、无礼。等她改掉了毛病，老者才收她为徒。师傅说，她与杨先生有缘，这辈子注定要嫁给杨先生。她偏不信，便离开成都，到外地发展，到全国各地跑，有意躲避杨先生。但她在外地每遇到不顺心的事，都会接到杨先生的电话问候。杨先生问她有没有不顺心的事，她说有，便问他，你是怎么知道的？杨先生说，是师傅让我给你打电话的。她感到好神奇啊，似乎她的一切，师傅都看能得清清楚楚，了如指掌，逃不过他的眼睛。所以，后来，她信佛教更加虔诚，对课业更加用功，几乎每天都要课诵、烧香、拜佛。

赵小璐写道：“看到刘逸梅一心向佛，虔诚信佛，我也有些心动了。在塔尔寺，我跟在刘逸梅后面，一次次跪下给菩萨磕头，一次次转动着转经筒，祈求菩萨保佑你，祈求好运降临，保佑你快快地好起来。”

5

在离开塔尔寺前往青海湖的路上，汽车几乎都在海拔三四千米的高原上奔驰。阳光透过车窗玻璃，照在吴迪的身上，强烈的紫外线使他感到浑身热辣辣的，有灼痛的感觉。抬头看看窗外，是连绵起伏的山峦。山上长满浅绿色的青草，间或能看到一些散落在山上草丛中低矮的松树。哈凯说，那些低矮的松树都是人工种植的，已经长了好多年，就是长不高。吴迪问：“为什么山上都是草，很少见到树？”哈凯说：“高原上常年低温，一年中植物能够生长的时间只有两三个月左右，生长期非常短，所以，长不了大树，只能长草。”

途径日月山时，哈凯说：“这条路是文成公主经日月山赴吐蕃和亲形成的唐蕃古道。”接着，他讲述了一个动人的传说：为了汉藏人民世代和好，唐太宗将自己的宗室女儿文成公主许配给了藏王松赞干布。文成公主一行由江夏王李道宗、藏相禄东赞陪同，从京都长安迤逦西行，来到日月山。当公主登上山顶，举目环顾时，但见山麓两边竟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一边是雨打芳草萋萋，一边是雪压枯草惨惨；一边是烟雨飘摇枝新，一边是玉鳞纷飞草叶枯，甚至连这里的日月，也没有家乡那样明亮、温暖，不禁心潮起伏，愁思万缕，潸然泪下。唐太宗听说公主怀乡思亲，不肯西进，为了替女儿解愁，特意铸造了一面日月如意宝镜送上此山，说是如果公主想家，打开宝镜，可以从中看到家乡父母、故里山河。护送的吐蕃大相怕公主见到亲人，思故不进，便暗中将日月宝镜换成了石刻日月镜。公主拿起镜子来看，怎么也看不到长安城里的父母，以为是父皇薄情而在有意欺骗她。于是，一气之下，将石刻日月镜抛在一边，毅然西进。宝镜变成了碧波荡漾的青海湖,而公主的泪水则汇成了滔滔的倒淌河。后人为纪念文成公主,就把赤岭改名日月山。哈凯说，日月山顶的庙宇现已成废墟，为了缅怀和纪念，人们在日月山口修建了两座造型美观、风格独特的日亭和月亭。吴迪听得津津有味，带头鼓起掌来，直呼“讲得好”。

吴迪接上话茬说：“有位大诗人曾经在赤岭，也就是湟源县日月藏族乡这地方工作过，你们知道吗？”

赵小璐说：“没听说过，是谁啊？”

吴迪：“昌耀。”

赵小璐：“哦，我想起来了，有点印象。”

吴迪：“昌耀命运多舛，是青海的高山大川成就了他。他用诗歌堆垒了一座西部高原。”

赵小璐：“他在《艰难之思》一文中说：‘我是如此偏执地信仰：作家之存在、之造就，其秘诀惟在生活磨练或命运之困扰。’”

吴迪：“对，诗人韩作荣说，我‘为这苦寒之地竟孕育出一位当代的大诗人而庆幸。’”

赵小璐：“昌耀说过：‘厄运总如影子一般与之相随，荣誉和桂冠那是百年之后的事。’”

“昌耀纪念馆就在湟源县丹噶尔古城。你们想不想去看看？想去看，我就带你们去。”哈凯问。

“好嘞，我们很想去看看。”车里的四个人齐声回答。

6

“哇，美丽的青海湖，我们终于来了！”王雨婷还没下车，就喊开了。“青海湖是地球的眼泪。我早就想过来看看了。”吴迪说：“赞美青海湖的诗文太多了，我这次来也想写点什么。”

他们四人在哈凯的引导下，来到了一个名叫措日郎嘎的湖边草地。青海湖边的草地都划归给了当地牧民。去看青海湖，也可以进牧民的草地，到湖边参观、游览。湖边挤满了全国各地来的游客，有骑牦牛的，有骑马的，有在湖边照相的，有在湖边戏水的，兴高采烈，怡然自乐。那天，天阴，湖水灰暗，与天空连在一起，水天一色，很难分辨出彼此。即使这样，他们兴致不减，在湖边大致转了一圈后，就忙开了，那就是两个字：拍照。他们摆着各种姿势，不厌其烦地拍照。

吴迪没有拍照，他独自一人在湖边观赏青海湖。置身于一片辽阔碧蓝而又平静的蓝色湖水边，眼前是巍巍的雪山， 背后是碧绿的草原。牧民的帐篷、吃草的牛羊星罗棋布。他感到仿佛置身于画中，顿觉心旷神怡。都说青海湖是地球的眼泪，是镶嵌在青藏高原上的蓝宝石，他要好好看一看。湖水是多么地清澈啊，干净得能看见水下的石头和水里游来游去的小蝌蚪。风，吹拂着湖面，掀起层层涟漪，雪花样洁白的浪花，一次次扑向他的脚下。他蹲下身子，伸出双手，掬起一捧湖水，仔细观察。“眼泪，这就是地球的眼泪啊！”他陷入了沉思。“需要骑马吗？”这时，一位皮肤黝黑、脸颊上飘着高原红、身着藏族服饰的中年男子牵着一匹马过来了。“不需要。”他礼貌地应答着，有些漫不经心，眼睛却扫向正在湖边拍照的一对情侣。那女的穿着有些暴露，手里拿着一件红色的披肩，坐在一个半圆形的秋千上，身后的背景就是碧波荡漾的青海湖，在摆各种pose。那男的拿着手机，对着女人，找着角度，不停地拍照。女人不停地变换着姿势，男人不停地拍照。旁边围着一些人，有的在看热闹，也有一些年轻男女在排队等候拍照，显得有些不耐烦了。

吴迪觉得不管怎么拍，就是那么回事，便将目光移开，向远处眺望。看到刘逸梅也在附近，站在湖边。哈凯趴在地上，前面放着一个黑色的轮胎，正面对着轮胎，给刘逸梅拍照。刘逸梅一会儿站立着，扭动着腰肢；一会儿半躺着，卷曲着身子，一会儿撩起丝巾，半遮脸面，一会儿抚弄秀发，略作沉思状。她风情万种，千娇百媚，摆各种姿势，变各种花样，目的就是要拍出她理想中的照片。突然，天空出现了阳光，太阳钻出了云层，湖面顿时明亮起来，湖水也在瞬间变得碧蓝。“太阳出来了，太好了！”有人激动地高呼着。游客兴致更浓了，更加全身心地投入到拍照中。

吴迪站在湖边一块写有红色字体的“青海湖”的大石头旁，赵小璐用手机给他照相。吴迪在湖边留了影，觉得很开心，便主动提出要给赵小璐和王雨婷照相。他们来到游客较少的地方，安安心心拍照。“太阳出来了，青海湖太美啦！”赵小璐激动地说：“一定要多拍些照片。”他们一边欣赏着美景，一边选好角度拍照。过了一些时辰，刘逸梅也过来了，加入了他们的行列。三个女孩在一起拍照，动静更大了。她们站成一排，在湖边一齐疯狂地跳跃着，将头上的帽子向天空抛出，想拍出动感十足的风景照。吴迪喊“一——二——三”，哈凯按下快门，及时捕捉瞬间画面。他们拍了一会儿，又停下，在手机上翻看一会儿，觉得拍得不满意的，就继续拍，直到满意为止。刘逸梅带来了两条披肩，一条粉红色，一条鹅黄色。哈凯说，到青海旅游，就要穿颜色鲜艳的衣服，拍出的照片才好看。赵小璐和王雨婷都穿着一身牛仔，颜色和湖水相近，拍出的效果不是很好。她两便借了刘逸梅的披肩，又开始在湖边疯狂地拍起照来。

离开青海湖，回到车上，她们还在看刚才拍的照片，谈论着哪张拍的好，哪张拍坏了。吴迪心想，这些女孩哪是来看青海湖的，简直就是来拍照的。吴迪虽然也拍照，但每到一个地方，只拍一两张，不像那三个女孩，狂拍。他更关注的是青海的人文历史、民风民俗等，搜集素材，想回去写点东西。

在车上，哈凯说，青海湖里有一种鱼，叫裸鲤，俗称湟鱼。这种鱼生活在青海湖寒冷的咸水中，生长十分缓慢。上世纪60年代，野生湟鱼仍然充沛，是那场三年浩劫中，拯救无数青海人的食材。但由于过度捕捞，湟鱼在90年代已经频临灭绝。吴迪问：“你吃过湟鱼吗？”哈凯说：“以前吃过，土黄色，刺多，味美，现在根本就吃不上了。因为现在，湟鱼已被列为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肆意捕杀，是要坐牢的。”

离开青海湖，他们前往茶卡盐湖。晚上，要住在茶卡镇。汽车在路上行驶，走了好久，透过车窗，还能看到青海湖美丽的身影。哈凯说，青海湖很长，也很宽，是我国最大的内陆咸水湖。青海湖，也叫西海。据说王莽篡汉自立后，力图把新国家变成儒家经典中“天下九州，奄有四海”的理想国。可惜他实在找不到西边的海，就把青海湖列为“西海”强行充数。

7

中国《旅游地理》杂志评选出的“人一生要去的55个地方”，茶卡盐湖就是其中之一。吴迪早已心向往之，王雨婷和刘逸梅也莫不如此。

“听说茶卡盐湖还是‘中国天空之镜’、‘中国最美星空’。”吴迪说：“那地方一定很美。”刘逸梅说：“是的，早就听说过。”汽车离开青海湖，在去茶卡盐湖的路上，他们就对茶卡盐湖心动不已，盼望着早点到达。“现在时间不早了，到达茶卡可能已是傍晚。如果运气好，天空作美，还可以赶得上看茶卡日落。”哈凯说：“看到你们一个个都十分向往的样子，我恨不得现在开飞机带你们过去。”为了吊他们胃口，也为了调节一路上单调、烦闷的气氛，哈凯一边开车，一边讲起了有关茶卡盐湖的传说。相传盐湖里晶莹剔透的盐，是西王母为解救苦难中的黎明百姓，派来一千位仙女日夜看守而留下汗水的结晶。他还说了茶卡盐湖的守护神——福食之尊穆瑶洛桑玛的传说、炎帝制盐的传说、马头琴的传说。吴迪和其他三个女孩个个听得入神。王雨婷说：“如果今天看不了日落，明天一定不要错过看日出。这么美的地方，能来一趟，此生无憾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进了茶卡盐湖。听说盐湖面积很大，如果全程游览完，需要几个小时，体力和精力都跟不上，况且时间不允许，下午还要去看金银滩。所以，他们选择了坐观光小火车，先游览一遍，看看哪里景色最美、最好玩，下一步就去那个景点游玩。“呜——呜——呜”，小火车鸣笛出发了。坐在小火车上，举目望去，白茫茫的一片，像是到了冬天的雪地里。天边，耸立着的一座座雪峰巍峨、肃穆。

游客真多啊！到处都是人。有很多游客选择了步行，边走边看，觉得好玩了，就停下来，慢慢观赏。火车驶过了一片芦苇地，越过白茫茫的盐湖，不一会儿就到了雄伟壮观、气势恢宏的一尊尊盐雕前。“一代天骄——成吉思汗”、“西王母”、“马头琴的传说”、“炎帝制盐”等十几座大型盐雕立在那里，恢弘大气，在荒凉中尤显沧桑。刘逸梅惊呼：“太像哈尔滨的冰雕，真的很壮观！”

小火车继续前行，铁路两边的湖面越来越开阔，码头上、湖面上的游客越聚越多。火车行驶了好几公里，经过了好几站，最后在湖心码头站停下来了。王雨婷说：“我们一定要记得去天空之镜站游玩，不要留下遗憾。”“一定，一定。”大家都齐声附和。

下了火车，三个女人就去码头的游客服务中心租了古代服装，精心化妆，打扮了一番。出了商店，她们个个都美若天仙。赵小璐身着一身白色真丝裙，头上两边各扎了一个白色的小球，手里拿着一把白色的油纸伞。刘逸梅、王雨婷也不甘示弱，她们精挑细选了自己喜欢的服饰，又精心打扮了一番，手里拿着精美的圆形的扇子。个个装扮的宛若新娘子，吴迪一时都认不出来了。她们款款来到湖边，犹如古代的美女突然来到了盐湖。之后，就是摆各种姿势，少不了一阵狂拍。

吴迪坐在湖边的石头上，观赏风景，同时他在帮这些女人照看随身携带的衣物、背包、水杯、帽子等，心甘情愿给她们搞后勤。他静静地坐在湖边，也不光是看风景，而是开动五官，捕捉灵感，搜集素材。他在聆听附近的广播：茶卡盐湖位于青海省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乌兰县茶卡镇，湖面海拔3059米，总面积105平方公里。“茶卡”是藏语，意即盐池……他听得津津有味。虽然哈凯不在他身边，没有给他介绍盐湖的情况。但他通过听广播，实地查看，对茶卡盐湖有了初步了解。当他得知茶卡盐湖的食盐大概有5.2亿吨，去年全球人类食用的食盐大约有4950吨，那么仅仅是茶卡盐湖的食盐都够全球人吃11年左右，感到非常吃惊，不禁感叹，茶卡盐湖不愧是祖国的聚宝盆啊！介绍完景点，广播里又传来了韩红《天路》那浑厚嘹亮的歌声。置身于茫茫盐海，听着那动人的歌声，吴迪感到柴达木盆地是一片多么神奇的土地啊！

三个女人在湖边拍完照，过来和吴迪打招呼。“我给你拍一张吧。”赵小璐说：“既然来了，就要留个影哟。”“好吧，我也很想拍一张呢。”吴迪说：“就在这湖边吧。”吴迪依着栏杆，微笑着，目视远方。赵小璐举起手机，迅速拍了几张。之后，他们四人到了下一个景点——天空之镜。

在码头租了鞋套，脱下运动鞋，换上了鞋套，将背包、水杯、运动鞋全部交给吴迪看管，三个女人嬉笑着向湖边走去，体验天空之镜。她们慢慢地下到湖里，在湖面上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一步一步向湖心走去。湖水绿莹莹的，不是很深，未过膝盖。天是湖的一部分，湖是天的补充，亦真亦幻，恍若隔世。湖水倒映着她们的身影，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有一种想要展翅飞翔的感觉。她们停下来了，一个个注视着水里的自己，就像各自在照着镜子。她们发现这镜子里的自己真的很美，欢呼雀跃起来，便在水里开始摆弄着各种姿势，又是一阵狂拍。她们越拍越觉得过瘾，不禁感叹：“在茶卡盐湖，遇见了最美的自己。”

他们漫步在白茫茫的盐滨，脚踩在由盐粒铺就的大道上，好像来到了童话世界。赵小璐低下头，看见一颗硕大的晶莹剔透的盐粒。她在心里几乎惊叫了一下，俯下身，从地上轻轻地拾起它，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盐粒通体透亮，赛过水晶石，她喜欢得不得了，便用随身携带的面巾纸将它包裹好，放进背包里。她要把它带回家，作为纪念品，送给男友张辉。

8

在塔尔寺、青海湖、茶卡盐湖，他们都玩得非常开心，非常尽兴。但到了金银滩，赵小璐显得心猿意马，有些心慌意乱，似乎隐藏着什么心思。她甚至偷偷背过身去，悄悄擦去眼泪。

赵小璐怎么会忘记那是两年前，她与张辉来到青海旅游，在金银滩游玩时，张辉坐在蓝色的塑料滑沙板上，从十几米高的陡峭的沙包上一口气滑落下来，途中撞在一个硬邦邦的石头上，头部不慎受伤，造成了脑震荡。后来，病情进一步恶化，几乎成了植物人。现在，张辉还躺在家里，无法继续完成学业，几乎成了废人。那次意外对她打击太大了，她感到十分内疚，因为是她向张辉提出去青海旅游的。如果不是这样，张辉还是好好的，和她一样，在大学读研，前途一片光明。但由于她，毁了张辉的一切。她怎能不深深地自责，责怪自己没有保护好他，连累了他，毁了他。

她神情木然地站在公路边，看着刘逸梅、王雨婷、吴迪、哈凯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沙漠。心里空落落的，伤心不已，抹着泪，很想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但她不好跟他们说明原因，只是找了个借口，谎称自己玩累了，身体有些不舒服，想一个人静一静，就不进沙漠了。

刘逸梅、王雨婷在沙漠里选好地点，摆好姿势，哈凯开始为她们拍照了。吴迪在旁边看着她们，手里拿着她们的衣服、帽子、背包、水杯等，像是在看导演在导一幕戏。

赵小璐不忍心多看他们一眼，因为只要多看几眼，就会触碰她那根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使她更加伤心。她钻进了汽车，半躺在椅子上，用太阳帽遮住了苍白的脸，生怕别人看见她默默流泪的样子。她觉得人生无常，真的不可思议。两年前，她与张辉多么高兴地踏上了青海之旅，但厄运却偏偏降临到他们头上。张辉身材高大魁梧，一米八的个头，皮肤白皙，英俊潇洒，是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没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在金银滩，人生的轨迹却陡然发生了逆转。她想起与张辉的约定：两年后，他们结婚时，还是在六月初，他们再来青海旅游度蜜月。但现在计划已成泡影。她想，如果张辉不出意外，那该多好啊。此刻，说不定她和张辉在沙漠里拍婚纱照呢。

她又想起和张辉在一起旅游的美好时光。想起他在塔尔寺的一株盛开的黄刺玫前，搂着她，亲吻着她。黄刺玫的花开得真艳啊，一朵朵金黄色的花儿香气扑鼻，沁入心脾。她想起在青海湖，他挽着她的手，漫步在蓝宝石般的青海湖边。微风拂过她的面颊，柔柔的，湿湿的。那种感觉真的很奇妙。她骑在白色的牦牛背上，他牵着牛绳，牦牛慢慢下到清澈的湖水中，突然身子抖动了一下，好像受到了什么刺激。她吓得惊叫了一声，他立马扶住了她，生怕她跌落水中。她想起在茶卡盐湖，她不小心一脚踩在了溶洞里，划破了脚皮，流出了殷红的血。他把她抱在怀中，安慰着她，用矿泉水迅速洗净了脚，洗净了伤口，贴上创可贴……还想起他们在一起谈论文学、交流旅游日记的情景。这一幕幕多么温馨，多么浪漫，多么美好啊！但这一切就像发生在昨天，不，就像刚刚发生，她怎么能忘记呢？

她一遍遍地回忆着过去的那一幕幕，像电影镜头在她面前不断地呈现。她一会儿微笑，一会儿流泪，后来，竟慢慢睡着了。睡梦中，她做了一个梦，梦见张辉伤心地流着泪说：“你不要我了，我要走了。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你不会找到我的。”她紧紧抓住他的手，怎么也不肯放松，祈求着他不要离开。情急之中，她拿出了在茶卡盐湖拾到的那颗硕大的晶莹剔透、通体透亮的盐粒，哭着说：“亲爱的，请你不要离开我。你看看这是什么，这是我从茶卡盐湖带给你的礼物。这是我的心啊，现在我把它送给你。无论你走到哪里，我永远跟你在一起。亲爱的，咱们结婚吧。”

……

刘逸梅、吴迪、王雨婷、哈凯从沙漠里出来了，上了车，才把赵小璐惊醒。她偷偷拭去了眼泪。此刻，没有人能理解她那颗孤独、受伤的心。也许，只有她背包里那颗硕大的晶莹剔透、通体透亮的盐粒能够理解她复杂的心情。

夕阳西沉，天色暗淡，两天的旅程即将结束。汽车在黑色的柏油路上疾驰，向西宁驶去。公路两边的沙漠像无数的金银洒落在高原上，犹如一幅壮美的中国画。青海湖美丽的身影又出现在他们眼前，像一颗蓝宝石镶嵌在美丽的高原。看着车里四个人都闭上了眼睛，昏昏欲睡，有的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哈凯播放了音乐，给大家，更是给他自己提提神，车里顿时响起刀郎那粗犷沙哑的歌喉：

自你离开以后

从此就丢了温柔

……

还记得你答应过我

不会让我把你找不见

……

爱像风筝断了线

拉不住你许下的诺言

我在苦苦等待雪山之巅

温暖的春天

等待高原冰雪融化之后

归来的孤雁

爱再难以续情缘

回不到我们的从前

……

（写于2019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