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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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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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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降

母亲卖菜回来,嘟囔着城里人爱吃打过霜的白菜,他们竟然不知道霜雪在乡下已下了好几场了,语气里带有城里人见识短的可怜。想想也是,那样坚硬的钢筋水泥怎么能捧的住霜雪的柔软。即便城里的花花草草想一吻芳泽,那喧嚣的气场,也够让这空灵之物望而却步了。

那些霜雪是否和我有同样的感觉:每每置身于城市的街头,匆忙的人流,噪音的海,常让我六神无主,无措手足。城市像一部运转的机器,安装着时间的发条,排布着工作,生存的齿轮,纠缠的人去构筑自己物质的基础,上层建筑就这样在有序或无序,规则和潜规则中被耗掉。城市的发展何止一二三线的划分,即使不入流的小城,上下班的车流拥堵也蔚为壮观。红灯叫停绿灯放行的过江之鲫,泯然于众人的大合唱,一个真我就特别渴望回到故乡,像一朵霜花悄然凝结在草叶上。

看田野上落霜了没有,要早起,霜雪不等睡懒觉的人。大地上的很多事物比人出门的要早,麻雀飞着,叫着,群集于一棵树,小旋风似的又轰然撤离;百听不厌的喜鹊登枝,好兆头扑着面;啄木鸟冠羽堂皇,披着朝霞,轻盈地自举其身,像心灵的向导,指引着散漫的很阔的去处。

自从又一轮降温过后,田野开始披上晨霜了,森森细细的霜,浓妆淡抹,月亮清辉铺地一样,演漾在草木。有时霜大一些,野草,眉豆叶,青菜都僵住了,霜雪施了定身的幻术,再也看不到风吹草动的样子,它们一下子成了蜡像。寂静苍白,压住了喧嚣,三叶草勾了蕾丝花边,麦苗现出冷硬的劲草美,青菜叶子低垂而微蜷,霜白冻绿间素描出花样,落叶也很听话,住进霜雪的壳子,在大自然的更衣室试穿着冰丝毛衫;霜雪依附着万物,一朵包围另一朵,亲爱地复制着大地上各具形态的乖孩子。

草丛里,亮晶晶的银鳞之光忽长忽短,那些发光的小羽毛是邮差,也是讯息。

微霜的清晨,也可以从一些事物上看到它们来过的纤足。今天的霜就淡一些,野草的叶面一层浅白,仔细瞧了,叶面绒毛顶着一层细密的水分子,没有那种僵持的痴呆,但霜雪肯定是来过的。那些收割下来的秸秆分明蓬着些白霜,想来,生长着的植物是有呼吸和体温的,微霜没有凝结住它们,反倒化解了霜痕,一叶叶碎钻捧出来。

初日在树林上越升越高,大地上一款纱织的睡袍渐渐褪到田野的肌理去了,阳光烛照,光舌濡濡地舔,痒痒麻麻游进最细小的纤维,就醒来了,声色潮来,一切又融汇进大地与季节的鼻息。青青麦苗尖尖地挑着白露,很有为自己张灯结彩的意思。霜降,一个必然降临的节气,不过是草木的洗礼者,带走了叶片上的仆仆风尘。

大地不留,就到天上来,霜雪已赴了昨夜星辰的约会。临近十时,有知有觉的草木醒来,有种伐毛洗髓后的新生,天地还在,黎明的预定劵还可期,一隅旧梦上做着新梦,换了眼神也换了空气,还是微笑的大地。

柔软的青草和一地青菜抖擞精神,刚出浴的一头露水润人心怀。蔬菜大棚像一只巨兽的骨架,种菜人的住屋盖在地头,开门迎白云,与菜园朝夕相处,在乡间再平常不过了。一块块,一行行,亮绿了眼神,勤快的农人拾掇的像干净农妇的床,没有多余的杂物。为什么种菜人可以安安心心在此驻守一生,耗尽时光,除了生计打算,难道说在谋生之外,没有额外的奖赏么?出屋门拔一把青菜下锅,与路上辗转流离,精美包装的菜蔬肯定不是一个味道,谋生也谋趣,这里另有一番滋味的恩赏吧。

一声声山东梆子,唱得天地苍凉,一个农人在唱机不远处劳作。他喜欢这古老的唱腔,正听得耳热,锣鼓点,嘶哑的唱腔激发出热火朝天的气力,他跟着野野地喊,旁若无人,手中的农具便是戏台上的一杆银枪,出神入化,酣畅淋漓。双脚在翻起的土浪上踏的很深,戏瘾如扎在土地里的根须,和生存紧紧地摽在一起,清苦,寒微,但不落魄,终始不渝,没有非分的乐趣,一口小曲,一身舒坦,安稳平和的小日子,也胜却名利场无数了。我很愿意和他打声招呼。

一棵棵白菜是每一方田园过冬的必备之物,它们展示了与花儿不同的生命历程。从一棵团团铺地的秧苗,白菜抱住一种内在,渐渐抖帮向内旋卷心花,成一朵半开的绿色花朵,而它满心时,就是抱得最紧的大花骨朵,成熟了,却不是花朵片片凋落的样子。白菜似乎就是一个农人依附土地的缩影。

沿着老牛车的辙痕,路引出路,无论是什么身份:诗人,思想者,农人,来到田野,满眼枯黄新绿的斑驳时光。田间吹来粪臭味,屙屎嗑瓜子——光出不进。谋划家计的一句老俗话形象地蹦出来,荒谬之极,不禁莞尔。物以稀为贵,不再铺天盖地的臭也异香无比。略施小坏,一振臂,踱步的斑鸠立刻打开了尾巴上的折扇,不败西风的画扇,互动了内心的独白,粘一脚草籽,携一身地气归来,满满的安慰从不厚此薄彼。

霜落田野,像一阕气格高远的词,描绘着大自然梦态抒情,看守着一个个生气勃勃的白昼。倾情与它,可镇俗涤妄,自是幽绝中得到的清净之理吧。无疑,田园也是隐士们很愿意阅读的经文,摇过兼济天下的笔杆,退而潜心研习着经典和劳动,以汗出如浆灌溉庄子的《逍遥游》,踏着上阶绿的苔痕,荷锄带月,回归宿花影的本宅。

最初,抱着欣赏的目光来打量这片土地,有几多新鲜可叹赏,现在,感觉自己更愿意长在这里,孩子气地好奇下去。弱水三千,这里有我的一瓢饮,天地赋予我的一瓢,静静守在这生死契阔的一瓢,今生撒上智慧的盐,它就是一个满蓄着风雷的江湖。日复一日,带走太阳的金沙,月亮的银沙,日常的柴米,世俗的挑剔。年复一年,留住魂牵梦绕的乡情,一瓢之外的我很孤陋寡闻,一瓢之内,拥有与子偕老的心定。咀嚼着身边微细的悲欢,擦着宏大叙事的天空,人类的理想各有红尘之美,做斗士的时代不复再来。

一路走来,寻寻觅觅,每天最真实的收获也像霜雪一样不可捉摸,言诠不尽,略得风神,心境也化作草木上一部分霜迹。指尖好奇地拈起霜粒,品尝一下,霜打白菜、萝卜抵达的甜,一粒霜一粒糖的甜;化在味蕾上:不甜,不苦,不涩,凉淡到无味。无所有中有一切,一粒霜一舍利。

父亲去世的清晨,降落了生命中最大的霜雪,看着白茫茫的世界,想起老人们传说中总理去世时的大霜雪,天地衔哀,百草戴孝,眼前情景十分吻合,国人眼中的霜多么悲壮,我心间的霜冷而悲伤。一片霜化去,菜园里少了一个农夫,赤子回归了大地。生命不能承受之轻的霜雪,一层霜,一重天。

霜冷关河,像读一部朴素的经典,一直重读下去,假我以日月,年的脚步继续,用一生的考量,像微服私访的小王子,从霜降的脚迹里喊出万物深情的寂静;访到村邻瓦上霜,拓印了几口之家的鼾声、梦呓、疲乏而去;红日照窗帷,眉间心上不挂霜,又见炊烟升起。

多么深不可测啊!夜深人静,我还不知道霜花如何融合了我的呼吸、体温、梦境,振羽飞上轩窗——懵腾着神秘可能性的留白。

写到霜雪,总忍不住眼泪,好像快看不到它们了。大地上,它们朴素的永远有留下来的理由。霜雪的天空,要这样珍重地遇见,只输岁月不输人地钤印,体会霜雪之美,犹如落叶归根。在这些易逝之物里,我们重新诞生,珍爱明日霜降,光阴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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