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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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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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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闻秋声切

儿时,家里的田地老分不清,南洼的,北坡的,地里洼的,官路口的,一片连着一片,野旷天低树处泊着一座绿岛,那是袅袅炊烟的村庄。近年来,土地的面积锐减,全家的土地仅剩一亩多了,名曰:自留地。君临的华庭一路之隔,正等着自留地腾地方。土地弥足珍贵起来,却又在谁的手中流失?只要有地,世道无论怎么变,人就有吃的,这是祖祖辈辈信奉的道理。农民用自己视如命根的土地作了廉价的交易吗?还是时势的使然?时代不同了,土地不再是农民经济支柱的唯一,五谷杂粮,已然退出引领家家户户全年生计的光辉岁月。

夜深了,秋虫好像叫的无边无际,但心里明白,虫鸣漫浸的田野,格局越来越局促了。想想土地,想想种地的父亲,油然而生人与地俱老的感喟了。

前些日子,庄稼还站在地里一副等待成熟的样子。隔着连绵的秋雨,几场焦灼的期盼过后,得老天爷体恤,乍现了几个明晃晃的日头,玉米粒已攻到头,暗绿的皮还需在阳光里褪成黄白。等到顶着褐色的干胡须,裂开嘴,暴露着金黄板牙,玉米就熟的有模有样了。

远远地,父亲尖利、浑浊、甚至歇斯底里的咳嗽从地的那头传到地的这头,有一种隔山打物般的疼,岁月相催的无助,一半给了父亲,一半是我的。和土地摽了一辈子的劲,农忙时,这点少的可怜的地,一向以主心骨自居的父亲生了些怯意。零碎的地块,机械也爱莫能助。他真的老了,迟缓地侍弄着亩把地,直至收割完最后一株庄稼。

土地贯穿了生命始终,细批着流年,往事自一个秋天而来,又归另一个秋天而去。

年轻的父亲那样强壮,总有使不完的劲,支楞着胡茬,发根,精神抖擞的像一个王,逡巡于地头,香烟夹在熏黄的指间;烟头一甩,大手一挥,雷一声“掰”,我们得了军令,冲进挂满露水的青纱帐;虫子在脚下四散奔逃,玉米叶子划拉在脸上,胳膊上,一经汗水腌渍,火辣辣地疼往心里渗透。

田地里堆起累累的玉米,满满地排进父亲的排车,伴着长一声,短一声的号子,一溜蛇皮袋子高高垛上。父亲头上,肩上,胳膊上的汗珠一粒粒膨胀鼓动,闪闪发光,像一颗颗透明的玉米粒,在不断的挥洒中突然破裂,竞相顺着油亮的皮肤滚滚而下,汗湿的衣衫如同水洗。骨节凸出的大手掌住把,架好辕,大踏步形成自然的节律,狂走如一匹奔马。我和母亲一辆车,始终撵在后面,双脚蹬地如鼓点,心里似开着一台砰砰不息的发动机,跑的心快跳出来了;气喘吁吁地坐上母亲的空车,一路上,迎面跑着别家拉偏绠的孩子。

一趟趟,来来去去,家门口渐渐隆起小山一样的大玉米堆,小孩会发愁地寻思,月亮地里还留着剥玉米活呢。早当家的农家子弟,从轮番磨砺的农活里破茧而出。

田野上遗留了一些干枯的玉米秸,持抱着空空的田野。土地深翻的面缸似的,庄稼的秸秆随即粉碎在田,沟边地角,野草匍伏,像田地潦草的花边。乡下的燕子没打招呼就南飞了,赶路的脚步太迟,收秋的过程匆促的像一阵风,省略了许多人力的纠缠。机械删除缓慢的细节,留下一个曲终人散的大戏台。

不胜唏嘘!无处安放的目光不禁翻起记忆的册页,回放着秋野上有过的童年。

拾掇地时,秋野给了孩子们一个明朗而欢喜的乐园。衔一茎青草,仰面朝天躺在庄稼的秸秆上,白云悠悠,抢拍下来雁群愈来愈远的“人”字,“一”字;翻着,踩着一排排秸秆,轰出纷飞的昆虫,猫扑上去,串一草绳的大蚂蚱,逮几只蝈蝈做过冬的宠物;最喜发现一座很深的鼠洞,端了它的老窝,竟然有不少的斩获,一只走投无路的小白鼠,慌乱的眼神,莫名地忧伤了孩子的心,任其吱吱地抱头鼠窜。

秸秆欢快地燃起噼噼啪啪的脆响,草木的清香里飘着烤玉米,红薯,爆料豆的香味。众人拾柴火焰高,窜来窜去的火舌映红孩子们馋涎欲滴的脸。一声熟了,便迫不及待的伸出老鸹似的黑爪子,吹嘘着掌心,带着烟灰捂进黑嘟嘟的小嘴。可是,谁太心急了,啃着的地瓜定会皮焦骨头生,那就在草木灰里多焐一会儿吧;互相抹着,取笑着花狗脸,嬉闹声穿花绕树,飘散的烟岚挽起地野,西天里的晚霞蒙了纱,映在古久而辽远的画卷里了。

谁家的小儿女耳际簪着几朵小野菊,一颤一悠地走在大人悠长的呼唤里。小路弯弯,秋虫依旧叫得酣畅,星儿听的闪闪亮。像羊儿切慕溪水一样,想往那堆篝火里再添些枝叶,想伏在秋天的某个角落里笑一笑,哭一哭,那样的日子都藏在哪儿了?假如躲在了时光的背后,在心里总是不难找到的,如果藏到某种物质的壳里去,任谁也找不到的。

这些接通地气的引子,打开了大自然丰富的灵性叙事,使田野里的劳作化作农家孩子回味的甜。带孩子回家掰玉米,暗自以为孩子能拽住庄稼地的尾巴,像我一样地长出庄稼人的根须,得以歇脚在人生的某个秋天,有着土地养育的生命质地。搞得有点形式主义,其实,很多东西像土地的流失一样,也是孩子们生命中必然的缺失。而今,孩子再也感受不到收秋抚摸我的样子。慢慢远离乡村的孩子,不再面对与自己没关系的秋收发出内心的赞美。从小跟庄稼打交道的人,十分亲切地经过路边晾晒的粮食,努力嗅向那块气息的岛屿,粮食照眼明的光影,只有梵高的刷子能涂抹出来,相看两不厌。

一个走在秋日下的人,挥霍了太多伤逝时光。那个以一双冷眼,寄身现实,运行于惯常轨道的自己,隔着几十个秋,竟有一种不识之虚空。走到秋冬的临界,万木萧瑟,百草枯黄,脱壳在时间之外,寒露一语道破:从头再来,上苍从不吝惜他的浪费。

造化有序的针脚里,一些种子养活人类,一些养活鸟兽,一些继续埋在土地里活出神的爱。遗落的庄稼倍感孤独,静静地卧在草稞里怀念被拣选的一幕:一个深深弯下的身影,一双低到泥土上的手,一个温暖的,拾麦捡豆的口袋,幽微的细节曾让它们揣起对谷仓的朝圣。离收获仅一步之遥,铸成永恒的寂寞,一群群鸟雀翔落田野,仔细地找到它们,啄食的摇头鼓翼。

一粒被秋天放大的种子,与犁铧下的土地深入的交流:悦纳了悲苦的过程,才能欣然交出成熟的生命。土地为它盖上温暖的被子,种子一意低下去,低到蒿草里,躺进泥土的被子下面,一切渺小被沉睡包围,永恒的沉睡,所有的物质构成梦幻的本质。

村庄后面,一条弯弯的小路通向一片群鸦云集的林子,那是先祖们安息的坟地,尘世的喧嚣都已谢幕,只有暮鸦分享着这一世界的宁静。

秋气迫人,黄阴阴的天,仿佛到了某段旅程的小站。落叶从不向秋风打听那个翩然欲舞的理由,随风滑翔,聚散,追逐,做着新的游戏,沉默无语的大地在接所有的孤子回家。

土地的儿女大多总有一次背离她的过程,没有谁能把自己从土地上连根拔起,一枝一叶溅落地上,根须上会有抖不落的泥巴,异地他乡的远游之后,反而把自己更深的植入泥土,化作地里的肥泥巴,滋养着一茬又一茬的黍麦稷粱,还有一地生之欢愉与贪恋,开的像春花儿一样。

从战场上归来的祖父,没有任何野心,本分地做着该做的事,安居乐业的日子多么美好,远离血与火的生活又多么平淡有味,像一头老牛反刍着日月;那本摩挲的起了毛的战地日记,翻来覆去地打开合上,一方清白的手帕珍惜的包好往生的英灵;酒酣耳热之际,往往要唱几曲高亢激扬的军歌,苍老沙哑的嗓音里军魂缭绕,老槐树上的老鸹听呆了。祖父探亲时英姿勃发,一扬手击落一只哇哇叫的老鸹,那镜头无疑深深地影响了他的儿子们。三叔做了民兵连长,父亲一心模仿他老子摸枪的神气,圆报效祖国的英雄梦。《青春之歌》《烈火金刚》《林海雪原》塑造着奇特的信仰与浪漫,而他人生的最高峰,仅仅站在县里的小礼堂,上衣兜别着支钢笔,留着三七开分头,一脸政治热情的团支书,那是父亲最年轻的一张老照片,风华正茂依稀在时光揉皱的脸上。

无论梦想走的多远,飞的多高,冥冥中挡不住土地的召唤,这片土地安身立命——曾经是那样不屑于接纳和理解的平凡收场。

也许,祖父在生命的扬弃中找到了与大地同步的光与静默,背着粪箕子去拾粪,城里的老茶馆里去消闲。赤膊在田间的父亲,古板的很,出门时一定套上白汗衫,为所有生命不能承受之轻打底。无论走到哪里,分的清黑白,挺得起胸,本着自然的本性一身坦荡,朗然笑出对命运的平和自在。

一位拄杖的老翁,一个偷枣的孩童,一群欢实的鸡鸭,令政治失意的辛弃疾愿将万字平戎策换得东家种树书,唱出山前溪畔的一亩三分地之歌。“雁引愁心去,留酔与田翁” ,一种古老的遗风,把田间的辛劳者点化成一个田园风光的欣赏者。

驻留下匆促的脚步,卸下盔甲,面具,暂且不做万物之灵的人类。住进一棵狗尾巴草里,随风摇曳,没有一点女孩变成老妇的面目可憎。披起阳光的袈裟,融入地野,在生命的中心地带,仰视着那个远远高于自身的生命坐标,曲人悟道般明了大地无限丰富,又简洁至极的寓理:看透了这个世界,却依然爱它!倾听土地与庄稼的晤谈:化身腐朽的神奇,在于另一场孕育的开始。

秋日正删尽春夏的繁枝缛叶,阡陌明胸,落笔于田野,眼前,田野携带无数的子民正破土而出,一尘不染的麦苗尽显清发之姿,神奇地抒写出展望的,气血盈盈地诗行;探索,叛逆,不服输,嫩生生地向空中劲发。

那些曾经与温暖的谷仓无缘的亿万兄弟,是否走出了寂寞,藏身于这灿烂升华的苏醒队列?

种子的野心越来越大,看到的,便分享了;它的心变得挑剔,只有放上与爱有关的字眼,灵魂才长出了飞翔的羽毛。土地上尽藏着太多看得见,看不见的幸福。一个持抱半壁人生的人,就以她所热爱的文字,行过青荇之上的声息,来缔结秋之盟约:扑一扑风尘,叠起秋日的征衣,堆一个雪人般的自己,如同塑一座纪念碑。

通透,萧然的秋天尽收眼底,笔管扑向不着边际的浮想,远远地,几个墨点般的鸟影落于青苍际线,一幅临近收笔的秋之画卷,将兴亡,桑麻稼穑和流离劳苦隐在无尽的留白······

无物之阵,一望天地远,一望万古清,远望可以当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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