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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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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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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断南飞雁

  文/朱湘山

 

在泥泞的乡路上我们的车艰难地行驶着。道上满是泥坑和积水,车轮下泥水飞溅,四望萧瑟,寒风裹着雪粒从远处飘过,带来阵阵寒意,一条又瘦又浅的河渠缓缓从身边淌过,最浅处遮不住补丁般的滩涂。河渠边,白色的芦花在风中舞动,一道长长的斜坡连着一条弯弯扭扭的窄路,伸向远处的笪家湖,短暂的程仿佛走过一段漫长的时光。

这是数年前驱车从钟祥南湖桥自西向东家时见到的情景。

离我家还有一段路程的时候,高高低低的土堆和水坑让车辆无法通过,我只把车拐到路边一个废弃的砖瓦厂里,那一排排的工棚前面,满是砖渣瓦片混合的地面。我记得,在这坚硬的砖石碎片覆盖的地表下,曾经有一望无际的大海般的麦地,那肥沃的绿地曾经是鸟类的世界,大雁的梦乡。

走在荒草覆盖的路上,没有一只飞鸟出现在视野空中弥漫着一层层乳白色的水雾,仿佛是寂静颜色,那水雾自上而下,没有褶皱。我们艰难走动的脚步声、衣服背包的摩擦声,混合着风声雨声回荡在清寂的旷野

上世纪70年代起,这里成了下放知识青年安置点,麦田就改造成了棉花地。知识青年在当地农工的指导下,种植下绿茵茵的棉苗,棉花长高后,那些男女青年就穿行在田间,次次施肥打药治虫,迎一个个白茫茫的秋天;知识青年回城以后,这里又变成了柑橘园,为了让柑橘获得丰收,人们又一次次地撒下化肥和农药;再后来,这里又改造成了机制砖瓦厂,屡经劳作、日益贫瘠的泥土变成了建房盖屋的砖瓦。

如今,这里是一片废墟。

我家就在砖瓦厂的面,中间相隔一条小河。

小河两岸排列着榆树和柳树,在寒风刺骨中兀立,那里荒草弥漫。人去室空的院子里东倒西歪地堆放着柴草,更多的残墙朝着河岸洞开着窗子与门户。那些洞开的门窗后面,白天与黑夜,曾经有过许多的梦想,许多的故事,许多的爱恨情仇,但这一切,在今天,都已经被时间之手无情洞穿。

我沿着小路行走,以寂寞的方式走向寂寞的天地,把身心置于岑寂忧伤的旷野,着河流,初雪覆盖的旷野

荡荡的门窗后面,充盈着满满的记忆。

童年的小河长满了野藕,两岸是各种缤纷的野花和茂密的芦苇。下雨天涨水的时候,我们曾经一次次乘坐小船到笪家湖以外的地方采摘菱角和莲蓬,在芦苇荡里抓鱼摸虾。

小河的岸是农场一望无际的麦田每到霜降过后,冬小麦就覆盖上无边的田畴。夕阳下的麦地翻滚着碧波,嫩绿的麦茎富有诗意般的俯仰起落,随着风速与风向的变化,绿油油的浪潮忽而涌向田中,忽而又涌向田边,一浪赶上一浪。劲风吹过的地方,一道不规则的幽径就会在青翠的麦苗的头顶腾挪跌宕。

风拂过麦地与河流,芦苇也微微地颤动,河面泛起细细的波纹。株老树无言地垂首在河畔,在风雪的摇荡中回首过往。  

童年的村庄河渠纵横,一年四季清澈奔流,秋天霜降季节到来时,过冬的大雁开始眷顾这里,眷顾到小河边的芦苇荡和一望无际的麦田。

雁阵鸣叫着从遥远的北方飞翔而至,黄昏时分,在河岸和芦苇上空盘旋,然后降低高度,轻盈地舒展流线型的体廓,飞羽和尾羽组合成的剪影遮住湛蓝的天空,然后星点般地那身姿轻盈曼妙,灵动而富有诗意,成为乡野空中的一道风景。偶有形单影只的野鸭、白鹤也混迹在雁阵,在近滩边优雅踱步,几只白色的鹭鸶,一动不动地在浅水里站成一尊雕像,弓着颈,等候游弋的鱼虾,浅濑上、水中,芦苇丛和麦田里面,雁鸣声此起彼伏婉转回应……

这一幕生动景象至今仍存留在我脑海,不时现在梦境里,浓缩成遥想绵绵、依依不舍的乡愁场景。

开始,农场的职工心疼辛苦播种下刚出土的麦苗,不时派人轰飞雁群。但这种策略很快就被雁群习以为常,它们从块地飞到另一麦田,让农工的驱赶收效甚微。久之,雁群见人们对自身构不成危险,胆子就慢慢变大。有时农工们还未收工,雁群便络绎不绝地飞落到麦田里面。这迁徙的生灵似乎就此爱上了这里,如此肥美丰盈的乐园太过诱惑,它们乐不思归,规划着安营扎寨繁衍后代了。白天它们聚集在小河边的芦苇丛尽情嬉戏,晚上便飞上岸在松软的麦田中栖息安眠

其实,过冬的麦田被大雁啄食之后,对来年收成并无大碍雁粪还是麦田最好的有机肥料。大雁之所以不害怕人们,是相信人们还没有萌生伤害之心更无伤害之举。我们在河边玩耍时,不远处众多水鸟和平相处,争相嬉戏,除非人有意识地靠近驱赶,这些飞禽是不会飞离的,更不会产生防范之心。

后来,这种深秋大雁迁徙的场景不止一次地循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当我行走在历史烟云之中的一个又一个黎明和黄昏,当我陷入某种无端的孤独的时候,眼前会掠过那雁阵的倩影内心就涌动一股润泽,中的苦闷尘埃也瞬时烟消云散。

夕阳绚烂的光线投射过来,大雁的羽毛红光闪耀。

我每次放学归来的时候,抑制不住对大雁的关切之情,轻轻走向那片麦地坐在田埂上近距离地观察着它们的神态,忘了寒冷,忘了饥饿,这片充满机的田野,给我带来无限的温情。

有一次,我意外发现,在一对大雁的身边,两只体积稍小的雁在那里转来转去,一身圣洁的的乳白点染,很明显,这是两只年轻的雁,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冒着凛冽风霜穿越浩茫的长空,跟随父母从遥远的西伯利亚飞行千里之遥的,它们看看我又看看在地上的麦苗,稚嫩的眼光如此明显,让人怦然心动

夕阳的柔光轻云般爱抚着它们,它俩头顶白色,两翼灰褐,腹部又是牛乳似柔嫩的纯白,像是天宫降临的仙女那种对世界对自然对人类的陌生和新奇而表现出的胆怯和羞涩,使人顿时生出诸多的美好的联想和爱怜:初绽的小荷,带露的梨花,晴空的白云,深山的清泉……最美好最纯净最圣洁的比喻仍然不过是比喻,仍然不及这雁自身的本真之美。

这美如此生动,直教我心灵震颤,甚至畏。

我扬起双手,轻轻地拍手掌,两只雁飞起又落在附近,他们的父母神态安详充满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后代,像在遥远的西伯利亚草地那样淡定悠闲

在四野萧瑟,天地苍茫的寒冬这美好的生灵行走在黄昏大地,咏叹子夜,给笪家湖的田野平添了活力和灵气,幻化出兴旺时期的遥远生机。

是我人生中最痴迷陶醉的季节,一刻,世界对我来说就是麦田和雁。

噩梦从一个清晨开始。

直到那撕心裂肺时刻出现,直到大雁凄厉的哀鸣在耳边响起,直到看见惨烈的一瞬,直到今日我依然感到手中的笔端在颤栗泪。

那是一个朝霞灿烂的清晨,小河两岸和连绵的麦地上栖息着大片的雁群,晨风吹拂着无边的麦地,人们也被即将到来的收获鼓舞着,屋宇和田野泛溢着愉快喜悦的声浪。

大雁从河岸飞,贴着碧绿的田野作出一种平行滑动的姿态,恰如一片祥云飘落在绿茵茵的地,悠闲地开始一天的早餐。正当忘情于最轻松最愉悦的美食之中,躲在田埂下面的猎枪响了,谁也不曾料到,趁着夜幕的掩护,冒着寒冷的猎鸟人着暗淡之光埋伏在田垄的沟壑下面,悄然把死亡送到大雁的身旁。那是农场为了保护麦地组织的猎杀,那子弹仿佛霰粒般扫过,直扑雁阵。惊慌失措大雁启动翅膀意图重新疾飞蓝天……

眼前一片黑暗,一切都为时已晚

当我再次眺望天空,惟见一片片带血的羽毛飘然而落,那羽毛带着血腥和恐怖,空气里弥漫着火药和血腥气味的混合。大雁落在地上, 痛苦万状地挣扎, 有的被打折了翅膀, 有的被打破了脑袋, 有的被打烂了腹部, 它们都发出阵阵哀鸣, 鲜血淋漓染红了麦田。

两只猎狗疯狂地冲进麦地,对受伤的大雁进行撕咬,大雁哀叫着,做着无力的挣扎。我奔过去,捡起脚下的土块,狠狠地掷向猎狗,那狗跑了,我一只受伤的大雁,那大雁惨叫着,浑身发抖,鲜血从脖子的伤口里涌出,眼中是痛苦绝望的光,一个系着绑腿猥琐的猎杀者走过来,野蛮地夺走了我手中的雁,大摇大摆而去,他的同伙在田野上追逐着,近百只无辜的大雁成了猎杀者的战利品,对生的蔑视,让那些人毫无罪恶之感。 

,受伤的大雁还在悲惨地挣扎,有的原地转圈,发出急切的连续不断的惨叫;有的飞起来又落下去,刚落下去又飞起来,似乎惊恐似乎是焦躁不安,它们已无暇顾及自己的子女或伴侣,徒劳无力地做着最后的挣扎

过了天,我放学从河边的芦苇丛经过时,忽然看见远处芦苇不住地晃动,我踩着泥水拨开芦苇往前走去,发现一只大雁竟缩在苇草的下面瑟瑟发抖,腹部是一片润洁的乳白色。见识了同伴们在人类的残暴下死亡的场景,它已不敢再发出嘎嘎的鸣叫,我立即想到它就是我曾见到过的那只腹部乳白的小雁,受伤后跌落在芦苇中躲过一劫,在这里它见证了那惨烈的一幕,见证了父母亲惊心动魄的逃亡之路,它失去了同伴和父母,已无力展开受伤的双翼。

我走过去,它的眼中闪着恐惧光,一动不动地听凭命运的安排。我抱起来,它的翅膀和一条腿同时受伤,翅膀上沾满了血迹,我的心里抽搐起来,发觉那条腿实际已经断了,只有一缕尚未腐烂的皮连接着。它的光洁的羽毛变成灰黄,头上粘着污黑的垢甲,腹部黏结着干涸的雁粪,翅膀上黑白难辨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我把大雁抱回家去,母亲心疼地说:大雁离开了同伴就成了孤雁,另外一只早晚也会死去。

我想象着这只大雁在草丛中艰难挣扎的情景,为它轻轻洗,把羽毛上的污迹洗干净,给它的伤口敷了消炎药膏,为它来绿色的麦苗,用一个很大的鱼笊把它保护起来,盼它伤愈,重新站立起来

然而,仅仅维持了两天,仅仅两天,早晨,墙角的干草地上,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再也不能动弹眼睛却直直地睁着,面对它目光深处最后的期待,我没有能力相救。我相信,它那双直愣愣的眼睛里,一定是在寻找它的故乡,它的同伴,它的父母和熟悉的麦田……

天地一片沉寂,我把手放在大雁的羽翅之上,五指艰难地滑动,直到它的目光凝固熄灭,过去的柔软与温暖已经消失,取代的是棘手和冰冷。

母亲着眼泪,告诉我悄悄地去埋,不要让村里的狗发现地方

掩埋了那只幼雁,我孤寂地行走在麦地的田垄上。水,溅起心头片片悲凉。一之间,仿佛有看不见的眼泪跟着湖上寒风一起呼啸。

   夕阳隐于村落的上空,明月在薄云里躲躲闪闪。我趁着惨淡的霞光走进河边的麦地,在血红的晚霞中,朦胧的夜色下麦浪翻滚,仿佛坠入梦里的流星。我想,夕阳下的麦田从此不再是清明透亮的碧绿,应该笼上一层忧郁的惨淡,隐隐约约,如诉如泣的忧伤。

绕着麦地走,风似乎带着梵音缓缓地拂过麦苗,空中一群雁影正向远方飞去,一阵阵哀鸣荡过我的耳际,仿佛置身于茫茫的虚空。从什么也看不见的视觉中,我感觉到压抑和孤独,人们常常在孤寂中寻找可以倾诉可以寄托情愫的朋友,远方飞来的朋友你在哪里?

我走在麦田里,万物沉静地安放于夜的神坛,眼前的麦地尽头,村庄和山已经深沉地酣睡,失散的孤雁叫声突出了夜晚的静谧,就像星光突显了夜的深黑。

 

又一个冬天来临了,冷岸寒塘,舟空桨横,房后那条又瘦又浅的河流早晚会結上一层薄冰。

经过一个冬天的砍伐,干透的芦苇一片片倒下,田野开始变得萧疏旷远。

那些雁呢,灵动的倩影婉转雁鸣呢?于天际的麦田里,再也看不见那远方的使者了,只有泪水般的丝丝小雨,把大地浸染成亘古的宁静

大片的冬小麦在土地的催生中开始变绿长高,绿色在田野蔓延,为了抑制麦苗的疯长的节奏,农场出动了一台农用拖拉机,后面拖着石磙在麦地上碾压,以期限制麦苗在大雪覆盖前拔节长高的速度,看着一辆辆奔忙在田野上的拖拉机,母亲叹息到:要是有大雁就好了

望断南飞雁,夕阳千万山

今天,在我回首往事,于纷乱中抚平这些思绪的时候,茫然四顾不同色彩的仿佛是永难抵达的境。笪家湖的那些夜晚,我经常睁开眼睛寻找一条入眠的通道大雁惊艳的飞翔姿容,在眼前展翅、俯冲、盘旋,挥之不去。一次次在梦的边缘疾行,一阵阵悦耳的雁鸣迎着蜿蜒渗透过来的微光,闪烁之间,仿若在旷野深呼吸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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