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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湘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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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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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古城的时光倒影

朱湘山/海南

 

 

白露虽过,酷热并消退的意愿,草木依然葳蕤,生机勃然秋阳升起的时候,大地炎热难耐,无风的天气里,从大街两旁遒劲的老槐树上,激越的蝉鸣不绝于耳,犹如断续落下的雨声。

清晨,站在酒店的阳台推窗眺望,青州,这座千年古城已悄然拉开一天的帷幕。

日头低矮,我踩着一地露水走向昭德大街。街头,行人还是一副夏季的短打扮;老头老太三五围坐,边剥着豆秆上的新鲜豆荚,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

顺着他们指示的方向,我穿过一段窄窄的旧街向前走去,就像走过一段幽微的历史。

与宽敞的偶园古街相比,眼前的街道略显狭窄,也因而得以保持古城的原貌。

民居建筑风格以明清建筑为主,也呈现出兼容并蓄的特色,那些饱经沧桑的古屋,一面探长脖子,好奇地眺望远方的来客,一面又固守着脚下那一方已然老去的故土。

踩着坑坑洼洼的石板路,我走上南阳桥,桥面,一道深深的辙印仿佛一道擦不掉的历史,记下了匆匆而过往事,也记下我身后小城里,至今诵读不绝、弦歌琅琅的声

在石桥对面,是一条不知其名的旧巷,布满沧桑的房屋参差不齐,少有人住,以红砖瓦和水泥为材质的房屋孤独地站立在一些年代久远的土坯房废墟之中,周围被丛生的杂树簇拥掩盖。这样的季节,是街巷整体色泽比较单调和灰暗的时候,那些残缺的墙壁,在秋色中就愈发显得落寞与萧瑟。一行大雁南飞,渐渐消隐于澄澈的天际。我想,当年欧阳修、李清照是否也曾走过这样的街巷,听“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看“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当地人告诉我,这里的建筑大多源自明代,同样驻足在岁月深处的,还有一些和当地建筑风格略有差异的元代建筑在此扎根生长,至今多是黄土遗址,沧桑难以言喻,提醒着旅行者仍要穿越时空,驰骋想象才能发现这座古城的独特魅力。

步入内,才发现这条长方麻石铺成的街道的曲折幽深。相比我走过的许多新建的散发着油漆味的“古镇老街”,这里算得上原汁原味的明清风貌。只是沿街店面柴门紧闭,像捂着一段未解的奥秘

街上游客极少,几个老人聚集在一棵老槐树下说古论今,晶莹的露水顺着槐树的叶子无声地落在地上,偶尔也落在老人们的身上。那槐树,据说植于北宋,迄今已逾900多年的历史,偶见一个年轻母亲推了婴儿车,颜色鲜亮地从树下走过,老人们就会忍不住多看上几眼。

一个老人告诉我,这条街已经划进了拆迁的范围,只是政府一时拿不出钱来,才保留下来,我想,幸亏拿不出钱,幸亏没有拆迁,才给后人留下一处回顾凭吊的历史段落。

站在景区仿古牌坊式门楼下的阴影里,远处可以看到的,是一道自西北向东南逶迤的山岭或许因为前一日滂沱大雨的洗刷,此刻,白云轻抚的云门山格外青翠、飘逸,令人顿生出尘之思。

 

从远古走来的南阳河,千曲百折,流进繁华北宋。河水悠悠,泛着宋词的激浪,载着宋诗的情韵,用一道弧线将青州古城分为东阳城和南阳城。

正是这亘古长存的河流,惠及了当地的万物生灵,也哺育出引领风骚的历史风流,上溯管仲、姜尚,下启范仲淹、欧阳修、李清照,看见过他们哭过、笑过、痛过、醉过的万千况味。

南阳河南端东畔的古城墙下,有一座绿树掩映的千年庭院———三贤祠。庭院深深,清幽静穆,唐楸宋槐向人们诉说着北宋青州的物事。院中六角飞檐、造型别致的范公亭,已成为青州北宋政治文化的经典符号。

三贤祠园内的古树,是当今山东省内著名的古树名木种群之一,其中,三棵槐树种植于宋代,两棵楸树植于唐代,最大的那棵楸树号称“世界楸树之王”。虽经千年风雨,依然生机勃勃,枝繁叶茂,正如三贤的人格魅力,穿越历史尘埃,仍然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古树之中,宋槐更具魅力,伟硕而苍劲。大的一株,树围6.4米,高12米;另一株围长5米,高14米,树冠覆盖面积都在70平方米左右,他们的主干都已中空,大桠杈也已枯,迄今虽有900多年的历史,但仍老枝新芽,绿叶苍翠,生机盎然,顽强地生存于兹。

史料记载,范仲淹为青州知州时,率领官民于唐朝既有的三官庙遗址(今范公亭处)挖井汲水,造福当地百姓,并在井旁植槐若干株,将其时已有的楸树予以保留,因此唐楸宋槐相扶并存于今。春天来时,它还会发芽开花,一如宋词长短句那样昂首云天,清香四溢。

对于这里的槐树,我是听说过的。今天,仰视它苍劲的枝干,我想,这槐树一定是见过大场面的,甚至,它还听到过范仲淹、欧阳修和李清照等先贤的议论风生,或者说,范仲淹、欧阳修和李清照也是见过抚摸过并留下过他们的体温,千年虽逝,但今人和古人之间,竟然通过这一棵棵古树的媒介,达到了心灵的息息相通。

顺河而下,不远处的河对岸,就是古色古香的李清照故居纪念祠了。灰墙黛瓦,红柱曲廊,清馨的易安精舍,蕴涵着温情的金石意趣,散发着典雅的艺术气息。

天色向晚,院内几乎看不到游客,这个在中国文学史上相当重要的地点却弥漫着足够的冷清,确实有点“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况味,驻足在易安居士的旧居内,在时光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我似乎能听到旧主人黄鹤杳去时的一声长叹,踩着石板上潮湿的青苔,内心涌动着秋意般的寥落。

徐徐展读青州这轴生动宏阔的宋韵画卷,让人不禁遥想到北宋时代的繁华,想起那些活跃在画境实况中的先贤名流。

北宋青州为京东东路首府,辖七州三十八县,“号一都会”,是青州历史上最兴盛的时期。

名人扎堆,名贤会聚,让这里成为北宋政治家实施政治智慧的舞台。在这里,先后有十几位宰相、副宰相任职于此,更有800进士,12位状元从这里走出。有诗云,“宋汴人才无先后,东方作郡总名贤”,“朝廷择相多从此”,“青州名宦宋时多”。他们或从朝廷退居、谪守、外放青州,或从青州入仕京城,升入高官乃至宰臣,都在青州写下人生重要一页。

“大忠伟节”称誉的范仲淹是在政绩卓著的人生暮年来到青州的,是在写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之后来到青州的。这位以天下为己任的北宋第一大政治家,虽已风烛残年,但仍勤政爱民,关注民生。他用老练的政治智慧,解除了青州人民的诸多困苦。当时青州流行眼疾,他亲自从南阳河畔醴泉中汲水制药,发放民间,遏制疫情扩散,为百姓祛除病患。为纪念他的善举,人们将醴泉称为范公井,其上构亭,曰范公亭。千年之井,仍是满目清澈,映照着外面的世界,吸一口水汽,足以荡涤心胸,听见了尘世的回声。

官至副相的欧阳修,在政治上一直是范仲淹的支持者。他知青州,实施“宽简不扰”的为政方针。在他治理下,百姓乐业,生产发展,无上访事件,出现年时丰稔,盗讼稀少的景象。他在青州,有些决策虽然受到朝廷责难,但合乎实情民意,一直受到百姓拥戴。

被苏轼称之为“北宋四杰”之一的富弼,“伟望能使中国重,奇谋曾压北方强”,在担任青州知州的时候,安置解救了大批从黄河以北涌来的饥民。他晚年对人从不夸耀自己出使辽国拒不割地之事,但对于救活灾民却引以为豪:“在青州二年,偶尔能全活得数万人,胜二十四考中书令远矣。”因政绩突出,直接升任副宰相,进而成为宰相。

范公、欧公与富公三位,都是庆历新政的改革者,我想,皎洁月光下,他们定会在三贤祠外院中,坐在楸槐树下,谈论富民强国、社稷民生的主题。也许他们的目光能穿越千年,关注着青州今日的巨变、开放与改革的进程。在这里与古人神遇,观其容貌之秀伟,听其议论之宏辩,自然是一种心灵的震撼和启迪。

从东京汴梁到青州古城下,这座有东方第一州之称的名城,在北宋的一百六十多年里,多少名人雅士进进出出,不动声色的城楼与高墙,见证了一个个来去匆匆的背影。

匆匆之间,青春到迟暮,年迈而离去。

王曾是从青州走出的状元宰相,他从青州应考,连中三元,跻身仕途。他39岁任副宰相,48岁任宰相,是朝廷倚重的名臣。在青州做官时,扩建校舍,兴办州学,造福桑梓。宋仁宗御赐四书五经一批,并诏示各州以青州为榜样,大办儒学。古柏谡谡、松涛阵阵的松林书院成为青州教育之源。生动传神的汉白玉王曾雕像,方正坚实的王曾读书台,在今天仍然是一种昭示。

松林书院里的名贤祠中祭祀的其他先贤,都是北宋知青州的一代清官。

善断大事的宰相寇准,深谙政道的宰相庞籍,安国重臣李迪,睿智务实的宰相文彦博,铁面御史赵抃等都在青州做过知州。有如此多的名贤重臣,相继知守青州,如同云蒸霞蔚,紫气东来,这在全国二十三路中,实属罕见。

汴京政坛的疑虑太重,水池太深,羁绊太多,心思太密,无法施展抱负,而在这里,先贤们尽可一展雄风。他们怀着富国强民的政治理想和经世致用的人生追求,把青州当作施政的试验地,用思想的犁铧,自由耕耘。他们超群的政治智慧,撑起辉煌的大宋王朝,也给青州百姓带来福祉。

“郁郁乎文哉”著称的北宋青州,是诗文飞扬、文化灿烂的地方。那些知守青州的大臣,都是出色的文学高手。范仲淹、欧阳修、富弼等人是大政治家,也是大文学家,道德文章为天下所宗。他们的到来,把青州的政治、文化推向全国一流的高端。

这些守臣,政务之余,喜欢吟诗赋词。虽是职业政治家,因抱负宏大,胸襟高阔,偶尔为文为诗,都是杰作。他们写青州的诗文,有的充溢着一股豪气和进取精神:“好山深会诗人意,留得夕阳无限时”、“飞泉落处满潭雷,一道苍然石壁开”;有的表现出浓郁的山水情怀:“须知我是爱山者,无一诗中不说山”;有的是赞美青州山水景物的:“极目烟岚九霄近,满川楼阁万家春”、“清明风日家家柳”、“南邻北舍牡丹开”;有的是反映社会稳定,物阜民丰的:“年丰千里无夜警”、“富饶足鱼盐,饱暖遍牟麦”。他们吟颂青州的诗作,自然疏畅,清新洒脱,体现了宋诗的光辉成就。他们在这里写的奏疏札子,都是精美华章。

天才诗人苏轼与爱弟苏辙,虽没有在青州任职,但他们任职的密州、齐州,都属治所在青州的京东东路管辖,相距并不遥远。他们都有机会来往于此,对青州当然非常熟悉,也因此留下写青州的名篇。苏轼在《登表海亭》中写道:“谯门对丛压危坡,览胜无如此得多。尽见西山遮岱岭,迥分东野隔新罗。花时千圃堆红锦,雪昼双城迭白波。回首毯场尤醒目,一番风送鉴重磨。”诗中描绘出他登高望远看到的青州景象,充分体现出苏诗的大气、豪气。苏辙也在赞美青州的诗中创作出名句:“面山负海古诸侯,信美东方第一州。”

苏氏兄弟之作,为青州增光添彩,留下了千古佳话。

 青州的自然风物乍看上去并不像是一个风流之地,但它却孕育出了一个重量级的“千古第一才女”,并且在刚柔相济的地理中与东坡的豪放词作平分秋色,进而成为宋词婉约派的代表,她就是李清照。

与那些政治家兼胜诗文之长不同,李清照近似一位专业作家,所作也更纯,更美,更精致。这位“自是花中第一流”、“倜傥有丈夫气”的奇女、才女,她一生最平静、最幸福,艺术最光彩的时光,都留给了青州。她有与丈夫猜书斗茶的欢愉,有思念宦游丈夫的离愁,也有对朝廷党派争斗的忧虑,对社会风云的心灵折射,发为华章,或婉约动人,或浩气干云。她在许多地方住过,但最爱青州。晚年辗转漂泊南方时,仍思念着青州:“欲将血泪寄山河,去洒东州一抔土。”现在,李清照的名字已经镶嵌在天宇中一颗行星上。我想,在晴朗的月夜,她定会把光柱打在这东方古州,照耀她的精神家园,让人仰其光芒,沐其清辉。

那天,我在洋溪湖畔徘徊了很久,想象着当年李清照在湖边的情形。守着这样一眼活泼泼的湖水生活,多么惬意,这片湖在当时一定给了词人喷涌的永不枯竭的灵感。

李清照在青州生活了近二十年,她的生命在这里达到了最自由的境界。在这里,她的词作越写越多,也越写越好,呈喷涌勃发之势态,她词作的三分之一都是在这里写就。

在宋代乃至以后的词人中,李清照大概是写愁最多的女子。李清照词的基调是开朗、欢乐的,但闺愁闲怨也时有流露。她后期的词作与国家和民族的命运息息相关,具有强烈的时代感。但她的词与同时代其他爱国词人所表现出的悲愤、愁苦或慷慨激昂又有所不同。她不是一个人站出来历数时代的不幸、社会的痛苦,民生的愁怨,而是以自己作为抒写的主体,在自己凄凉的身世中,包含了国破家亡的深愁与悲歌,因此,李清照的词更具有超越时空的感人魅力。

   在我眼里,李清照情感世界的妩媚,鲜有堪比者。她有一种精神上的性感,一种才情上的妖娆,她的眼神是彩色的、氤氲的,她不仅迷恋酒,且是灵魂里有酒意的人,无论“误入藕花深处”的慵散、“奴面不如花面好”的娇嗔,还是“沉醉不知归路”的迷离、“轻解罗裙,独上兰舟”的幽情,抑或“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的露骨,都可见她的汹涌和喜悦,那是一个女人最佳的身心状态。

然而,“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又上心头”,青州,李清照至死想念的诗和远方,收藏着她一生的花瓣和思念。“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公元1126年,当金人的铁骑踏上汴京的城头的时候,北宋在“靖康之难”的战火苍烟中,永远停下了脚步。从此,在断肠与销魂的人群里,清瘦落寞的李清照只有一次次跻身在逃难人群中,遥望北方的天空,看“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

 

 

    数百年的烟雨,半个城的落花,一切都停留在那个最寻常的初秋末夏。

风送爽的傍晚,细雨霏霏的黎明,当我驻足于洋溪湖畔的时候,当我行走于偶园大街的时候,当我向青州古城的历史纵深处投向深情一望的时候,眼前就会叠化出九百多年前的景象,分明看见那些先贤向我走来的款款身影,他们匆匆走在悠然逛街的人群之中,他们在万年桥头和我擦肩而过,他们在范公亭的老槐树下举杯邀月,他们在南阳河畔和我握手告别,山风撩起他们的长发,风霜沾满他们的长衫,诸多岁月履痕,沧桑感慨,都托付在那些古意翩然的长短句中。    

湖面的残荷还留着昨夜的宿雨,水珠儿清圆俏甜随风而动,飘散成空中的几滴清露。是谁的轻舟小楫从芙蓉浦深处款款而来,惊起的飞鸟扑闪着翅膀,飞出了我的梦境,一对鸿雁从空中飞过,留在身后的,是归来堂边柳荫花丛里飘出的书声:“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一切都鲜丽如昨,一切都未曾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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