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夜笼罩着山寨,也笼罩着学校那片废墟前一百多个活着的人的心。十几只火把在风雨中挣扎着艰难地燃烧,昏暗的光把那片废墟周围变得像地狱一般地阴暗和恐怖。原来的操场变成了停尸场,近百具遇难者的遗体被雨水淋着,只有那些有亲人的遗体旁边,才有人用找来的床单或塑料布,为死者撑起一个遮雨的篷。
老苏的遗体旁边只有姜玲在那里守着,王军去帮着搜救那些还埋在废墟下面的学生。老苏的胸前还捧着那束鲜花,脸上盖着一条羌族人的青布帕子。玲玲就跪在他的头前,她用双手把一块破旧的,上面沾着血迹的花布,给老苏遮着雨水。她自己却已经被雨水淋得透湿,那脸上和头发上都在不住地滴着水珠。
她的心早已经麻木了,连刺骨的寒冷也没有太大的感觉。只是她那苍白的脸和身姿都在簌簌发抖,她像一尊塑像般地跪立在那里,任凭雨水冲洗,任凭轻风吹拂。
旁边就是幼儿教师杜月兰的遗体,她的脸和身子都盖着一条花被单。那是崔洪从幼儿园的废墟上找到的,是杜月兰生前用过的,那上面是她亲自绣的羊角花朵。崔洪就守在她身边,他已经在那里守了十几个小时了,泪水和雨水顺着他那张彪悍朴实的脸一直流着,他就不住地抹一把脸,痛苦地哀叹一声。
兰嫂几次过来劝他,安慰他,他都没有离开。他的家也被摧毁了,好在他父母都在外面打工,才躲过了这次灾难。他那颗伤痛的心已经忘记了一切,脑子里只有恋人杜月兰那张温柔漂亮的脸容和娇娆的身影。
不远处是一个临时搭起来的棚子,那里能暂时遮挡一下风雨。邱凤兰把那些还活着的老人和小娃娃们安排在里面。那间窄小的棚子里挤得一点空隙都没有,两只摇晃的火把映照着一张张麻木又呆痴的脸。杜月娥就躺在里面,她怀里是那个在猛烈震动中出生的婴儿。
废墟上的搜救仍在紧张地进行,几十个人顶着小雨,已经把那片垮塌的教学楼挖出了一半。那挖出的废墟上面丢满了娃娃们染着血的书包,课本和砸成木块的课桌。淅淅沥沥的雨水就在浑浊的灯光下冲洗着那些书包和课本上的血迹。
几十个忙碌的人浑身都湿透了,一个个都变成了泥人。邱凤兰也不例外,她那身展新的衣裙上尽是血水和尘土,脸上和手上也沾满了泥土,只有那双哀伤的眼睛还闪着晶莹的光。她变得沉默寡言了,更不用说听见她那爽朗的笑声,也许从此以后她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的心里像插着无数把锋利的刀,每挖出一个娃娃的遗体,她的心里就插进去一把刀。那些刀刺得她的五脏六腑都在翻滚,在冒血。她一阵阵地感到头晕目眩,好几次都差点晕倒在废墟上。“我不能倒下,不能丢下这些还埋在下面的兄弟姐妹呀!”她在心里一次次地告诫自己。
其实每一个幸存活下来的人和兰嫂的心情是一样的,他们的心都在流着血,极度的恐惧和哀伤已经把他们摧惨得只剩下一副还能走动的躯壳了。就连刚刚发生的几次剧烈晃动,他们都没有惊慌,也没有躲避,没有感觉到自己的生命还存在,死神还在虎视眈眈地盯视着他们中的每一个人。
夏老师已经悲伤得瘫在废墟上了。他手里拿着一本学生的名册,那上面写着学校所有学生的名字。是他从废墟里刨出来的学生登记表。他用颤抖的手捧着那本名册,用心里流出来的血和泪水,数着上面还活着的,已经遇难的,还不知下落的学生和老师们名字。他的两腿已经没有力气站起来了,从废墟里搜出一个娃娃,他就爬过去辨认,好些娃娃的遗体已经变得血肉模糊,他就仔细地从那些遗体上的衣服,鞋子和手脚上去辨认。他记得起一百零八个学生穿的是啥样的衣服,记得清他们穿的鞋子和他们的模样。
学校里有五个老师,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了。有两个老师的遗体已经被刨出来,还有两个被埋在那堆废墟里。时间已经过了十个小时了,看来他们活着的希望已经很渺茫。从废墟里搜出来的三十五个学生,都没有一个还活着。夏老师想到这里,那脸上的泪水又流淌下来,两片眼镜上面被雨水和泪水覆盖着,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了。
王军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他心里有失去同伴老苏的悲痛,有看见这么多死难学生的哀伤和震撼,有面临死亡的恐惧和惊吓,还有对家里亲人的担心和牵挂。但更多的是饥饿和口渴,以及无法忍受的寒冷。他每隔几分钟就掏出手机往家里打,往单位里打,他知道打不通也照样不断地拨着手机上的一个个号码。
他就那样带着一颗复杂的心,在那堆废墟里面捡起一块块砖头,搬开一根根房梁。他根本看不清面前的东西,只是凭双手的感觉来辨别接触到的是什么。他的脸上尽是雨水和成的泥巴,周身上下都像个泥塑的木偶那样机械地活动着。
夜深了。下了大半夜的雨终于停了。但刺骨的风却吹得废墟边上那面旗子哗哗地响。这响声把人们的身心拎得更紧,更悲恸,更麻木。大家忍受着心灵上和身体上极大的折磨,顽强地搬动着那些罪恶的,夺去无数个生命的建筑物。
王军摸索着捡起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分辨不出那是什么,就贴近眼镜看,“喔。是个书包。”他心里说。就丢到一边去,伏着身子又去摸,又摸到一个软绵绵的东西。他又拿起来看,“像是只手臂。”他心里猜测了一下,也随手丢在身后。“不对。怎么会是手呢?”他模糊地想,就反身去摸。
他摸到的却是砖头和他刚刚丢的书包,“一定是错觉。”他想。他又附下身子去摸索,突然又摸到一个圆圆的,粘糊糊的东西。他把那分辨不清的东西抱起来细看,就吓得“啊!”的一声惊叫,一下子跌坐在废墟上了。
那一声惊叫像一个霹雳在夜空中炸响,正在搜救的人都吓得像木桩那样立着不能动了。只有兰嫂反应得最快,她就挨着王军不远,她几步跳过来,看见王军瘫在那里,像是昏了过去。他的手上却还捧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那是一颗女人的人头。
“快把火把拿过来!”兰嫂惊得魂飞魄散地喊。人们从惊悸中醒来,一齐跑了过来。火把的光照亮了所有人眼前的一切,都认出那个遇难的女人,是学校的老师,她叫刘丽。她是刚刚从西南师大毕业来到这里的,“快把他搀扶上去。”兰嫂从王军手上捧下刘丽老师的头,对身边的人说。
几个人把王军扶起离开了废墟。“你们把刘老师的身体抬出来。”兰嫂战惊惊地说。她的身子和双手都在发抖,泪水又一次模糊了眼睛。场上所有人的身子都在抖动,悲恸的血液在周身上下沸腾,怦怦跳动的心似乎要蹦出了胸膛。
刘丽老师的身体很快就从废墟里抬了出来,兰嫂把她的头和身子合在一起后,就把她抬到那些学生的遗体旁边安放。但更让大家震撼和悲痛的一幕又出现在眼前,就在刘老师遇难的地方,还有十几个娃娃的遗体。他们都紧紧地挤在一堆,那极其惨烈的状况,使每一个人都失声嚎哭了。
那片痛切五脏六腑的哭声惊破了茫茫的黑夜,在夜色笼罩的天地间回荡。
坐落在河岸边的那个村寨,大多数都垮塌了,没有倒的都变成了危房。诊所现在也变成了危房,里面已经不敢住人了。邱凤兰就喊了一些人,在那条小公路边的一块平地上,搭了一个临时医疗站。
那里已经东歪西斜地躺着几十个受伤的人了,好些人因为伤势严重,疼痛难忍地呻呤着,刘玉娇一边给他们检查伤口,一边安慰着他们。她那个苗条的身影在昏暗的蜡烛光下,一扭一跛的晃动着,她像天使那样,给那些受伤的人心里带来了生存的希望,带来了征服悲伤和痛苦的勇气。
棚子外面的雨落得像大家心里流出的泪水,冷厉的风像刀一样无情地刺着每一个人的伤口。刘玉娇把自己家里的被盖全部搬了出来,也只能让那十几个伤势严重的病人不受寒冷的折磨。其余那些病人却卷缩在地上,都被冻得浑身发抖。
她心里虽然焦急却又无能为力,她已经极度疲惫,心里的伤痛和身体上的残疾,使她那张娇俏的脸变得极其憔悴,她一下子似乎老了十几岁。她哭过无数次,眼泪早已经流干,那双秀丽的眼睛也有些红肿。寨子里死了那么多人,尤其是死了那么多幼小的娃娃,她那颗娇弱的心也同样破碎了。
更让刘玉娇心里难受和焦急的,是药品快用完了。诊所里的药本来就库存得少,好在她男人李茂财带了些回来,不然这么多受伤的人就连简单的包扎也没法办到。现在就已经没有消毒的药了,如果还有受伤的人送来,就只好用她的土办法来进行消毒。
“但是天气这么恶劣,不仅病人伤口容易感染恶化,就是没有受伤的人也会染上疾病呀。”刘玉娇心里想过无数次,却想不到解决的办法。
她走进另一个棚子里,那是她男人白天为自己搭起来的,那里面铺了两间从诊所里搬出来的病床。李茂财就坐在床上,用被子裹着身子。他一只只地抽着烟,地上已经丢了一堆烟头。另一间床上却坐着陈大嫂和她的女儿阿珍。母女俩都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阿珍的脸上还挂着泪水。陈大嫂仍然像根木桩那样,毫无表情的眼睛望着那只蜡烛的细小火苗。
李茂财的目光一直停留在少女阿珍的身上,那神情像干渴的人盯着一潭喝不着清水那样。
时光倒流回十小时前:
午后的天气更加闷热,李茂财本来就喝了酒,已经热得浑身冒汗了。他把那件展新的西装脱下来搭在手腕上,又松开脖子上的领带,把白衬衣解开,露出冒着热气的胸膛。“这该死的天气。”他心里埋怨说。
老寨子出现在他眼里,那片石头房子对他很陌生,他很少来过这里,更没有进过那些石头房子的家门。今天他就要破例去阿珍的家里,是刘玉娇叫他去的,他的公司里就有个单位需要一批年轻姑娘。
李茂财走进了寨子。他一边观望着那一幢幢古朴又结实的房子,一边寻找着阿珍的家。寨子里很安静,人们都在睡午觉,只有一些狗立在自家门前,盯着他汪汪地吼叫。他捡起一根木棍捏着,生怕那些狗冲过来咬他。“这个婆娘,应该喊个人给我带带路嘛。”他心里埋怨起老婆来。
有两个汉子向他这里走来,是崔洪和小鱼缸,两人没有睡午觉的习惯,就约了去新寨子里玩麻将。李茂财不认识他们,他摸出一包名牌香烟来,一人递了一只,就傲着头,操着普通话问:“二位朋友。知道阿珍的家在那里吗?”
两人接了李茂财手上的烟,却没有停下来,小鱼缸指着远处一幢破旧的房子说:“那边上最古老的那间屋就是阿珍的家。”崔洪瞪了李茂财一眼,悄声对小鱼缸说:“这个老兄摆啥架子,不就是个人贩子嘛。”小鱼缸也低声讥笑说:“嘻嘻。那么有钱,咋就娶了个跛脚婆娘呢!”两人抽着李茂财的高级香烟,说着话朝公路下面走去了。
李茂财听见了两人的悄悄话,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他望了一眼那间矗立在山坡顶上的石头房子,就有些犹豫不决了。公路边的树荫下有块石板,他就坐在那里点燃一只香烟抽着,身后那间紧闭的门里传出婴儿的哭叫声,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是俞翠萍的家。她正在屋里诓着娃娃睡觉。
他抽完了两只香烟后,还是决定到阿珍的家里去。他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是两点二十分。他还准备搭电视台的车返回省城呢。
他气喘吁吁的爬上山坡,看见那个破旧的门上立着个中年女人,是陈大嫂。他刚要走上去,就觉得地面在上下抖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身子就已经站不稳,一下子摔倒在地上了。
浓黑的烟尘很快扑过来,轰轰隆隆的声音就在他周围响起,惊叫声也从那些石头房子里传出来,那些剧烈的响声把他吓得抱着头直喊救命。从房屋上崩塌下来的乱石头和房梁,在他身边滚动着,幸好没有一块石头砸在他身上。
李茂财却觉得好像世界末日来临了似的,像魔鬼嘶吼的声音嘎然停了,地面的晃动也不再那么强烈了。他慢慢抬起头,慢慢睁开眼睛,看见了朦胧中的寨子一瞬间就变了样。他的周围全是一片乱石堆和东倒西歪的木桩。
他正想抬脚就朝来的路上跑,却突然听见一个女孩子的哭喊声。“快来人哪!救命呀!”那紧张又清脆的声音震撼着他的心,他禁不住浑身都哆嗦起来,虽然两腿发软,还是朝发出声音的方向走去。
眼前的情景使他既惊讶又恐惧,一幢倒塌的房子前立着一个吓得不住哭喊的女孩子。她是阿珍。她只穿着胸罩和内裤,洁白的身姿在那堆光壳壳的乱石头前显得格外刺眼。旁边一扇倒塌的门上,呆呆地坐着阿珍的母亲陈大嫂。她那双惊悸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面前那个变成了废墟的家。
阿珍刚才还在睡午觉,剧烈的震动和恐惧的响声把她从睡梦中惊醒。她还没有来得及穿衣服,就听见阿爸在喊:“地魔来了。女儿你快跑啊!”头顶的瓦片已开始在往下滚落,眼看着房屋就要塌了。阿珍吓得扑过去拉床上的父亲:“阿爸。我扶你出去。”
陈老汉猛地推了女儿一把:“你快走啊!”阿珍被他推倒在楼板上,那房子一倾斜,就把她从二楼的窗口一下子甩到了楼下的空地上了。“轰隆”一声巨响,整个房子就垮塌了,陈老汉被埋在了屋里。
陈大嫂刚才坐在门口的石礅上打瞌睡,震动刚开始,她就从石礅上滚到了门外那棵桃子树下。她以为是谁在推她,刚睁开眼,才看见自家的房子在猛烈摇晃。她没有明白那房子为什么会摇摆,还以为自己在做着梦,就使劲地掐了一下脸,疼痛使她明白这不是做梦,而是难以想象的巨大灾难发生了。
李茂财走到阿珍面前问:“你就是阿珍吧?”阿珍抬起一双泪汪汪的眼睛盯了他好一阵,才点了点头说:“阿叔。快救救我爸呀!”他望着面前这个展露着青春魅力的美少女想了好一阵,才抬起一双发抖的腿朝废墟前走去,刚走了几步,地上好像又在晃动,一根还没有倒塌的房梁,突然一下倒在了他的脚边。他吓得回身就跑,“恐怕,恐怕救不了你阿爸了。”他胆战心惊地说。
阿珍一听,哭得更伤心。李茂财把她捂在胸前,安慰她说:“我,我本来是来接你去省城工作的,现在你的家成了这个样,这里又很危险。你跟我赶紧逃命吧。”
阿珍抬起头,盯着他那张有些迷惑的脸问:“你是李叔叔?”旁边的陈大嫂突然大笑着站起来:“哈哈哈!白石大神救我们来了!女儿,快跟白石大神逃命去呀!”她疯一般地跑过来,拉起阿珍就朝山坡下跑。
李茂财怔了片刻,就跟在她们后面,拼命地往回跑。老寨子已经乱成一片,好些人都在公路上惊慌失措地跑,没有人在意阿珍的模样,有些人还跟着她们后面跑,但莫名其妙地跑到半路又返回去了。直到跑拢诊所,刘玉娇才拿了一件自己的衣服给阿珍穿上……
寨子里的公鸡叫了起来,那声音打破了阴森恐怖的夜空,让活着的人感到一点点生机。从山坡上的学校那里又传来一阵悲痛欲绝的哭声。刘玉娇听着那哭声,心里又紧张又伤心,“怕是又挖出娃娃的遗体了啊!”她痛苦地想。每挖出一个娃娃的遗体,那悲伤的哭声都会传到这里。这给那些受了伤的人,心里又增加了一层阴影。
李茂财听着那哭声心里就直哆嗦,“你过来歇息一下嘛。”他对刘玉娇说。其实他不是关心她,而是想抱一下她,暖和他那颗被恐惧纠缠得冰冷的心。他害怕见到死尸,甚至害怕见到从人身上流出的血。刘玉娇几次恳求他去帮忙搜救那些孩子,他哪里有胆量敢走到那个停着几十具遗体的学校去。就连从这个棚子里出去小便,他也要叫刘玉娇陪着。
“我能歇得下来吗?”刘玉娇瞪了他一眼。她在那个从诊所里抬出来的药品柜里,找了些纱布和消炎药,就又走出去了。“你如果是个男人,就拿出点勇气,去帮忙抢救那些娃娃吧!”她走到门口又回头对李茂财说。
刘玉娇刚走到外面,兰嫂就抱着一个小女娃娃气急地跑进来,“快快快!这娃娃还有口气。”她喘急地说。陈宏强打着火把跟在她后面,他脸上尽是血。“快放在这里。”刘玉娇紧张地说。
兰嫂把那娃娃放在一张门板上,门板上铺着一张白布,那是临时手术台。那女孩子只有十二岁,她身上没有伤痕,头和脸都很干净。她是挤在那十七个娃娃中间,没有被垮塌的物体击伤身体。
刘玉娇立即给娃娃检查了一阵,但除了她的胸口还有些温热外,她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刘玉娇急忙给她做压胸,又做人工呼吸,紧张地忙碌了十几分钟,她才停下来。“没救了。”她盯着小女娃娃那张毫无反应的脸,伤心地哭了起来。
“她刚才还有点气息呀!”兰嫂哭泣着,一下瘫坐在手术台上。刘玉娇搂着她,两个女人悲泣着。那些能走动的病人都围了过来,俞春祥从地上爬到手术台前,他认出是新寨子里的娃娃,她的一家人都被埋在山谷里了。他声嘶力竭地嚎哭起来:“苍天啊!你咋个这么不长眼呀?连一个娃娃都不放过啊!”
所有的人脸上都挂着泪水。只有两个人脸上却毫无表情,陈大嫂仍然一脸麻木地呆坐着,李茂财一口一口地吸着香烟。阿珍哭得像个泪人儿一样,她抹着泪水离开那个布满烟味和烟雾的棚子,走到邱凤兰和刘玉娇身边,“兰姨。我阿爸,还……还在家里啊!”她抽泣着说。
兰嫂用衣袖揩了一下泪水,“珍珍。你要坚强些呀!我们一定把你阿爸救出来。”她抚摸着阿珍那张圆润的脸庞安慰她,也是安慰自己和身边这些从死神嘴里逃出来的同胞。
陈宏强把手里的火把递给身边的人,默默地抱起那小女娃娃的遗体走出诊所。刘玉娇急忙上去拉着他,把自己一件崭新的衣裙盖在女孩子的身上。“你受伤了。让我给你包扎一下吧。”她哽咽着对陈宏强说。兰嫂也走过去说:“你敷点药吧。不然会感染的。”
陈宏强摇摇头,一声不吭地抱着孩子的遗体走了。他身后跟着好些受了伤的人,他们的心灵都受到了震撼,他们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痛,心里牵挂的是那些还埋在泥土里的本族同胞。
邱凤兰走到那些躺在地上不能动弹的伤员身边,一个一个地问他们的受伤情况。刘玉娇跟在她后面,讲着每个伤员的伤势。阿珍也跟在她们身边,她手里拿着一只蜡烛,那细小的火苗发出的光,映照着她那张哀伤的丽脸。
二十几个伤员都看完后,刘玉娇把兰嫂拉到棚子外面,低沉地说:“现在最困难的是药品快用完了。需要动手术的,和需要输血的就有十几个伤员。他们如果,如果不及时抢救,恐怕,恐怕也活不成。”兰嫂听了心里更沉重,她想了想说:“你要想尽一切办法救他们哪!”
刘玉娇一下子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起来,她心里很内疚,也很自责。她不能做手术,连输血也无法做。这不能怪她,诊所的设备太简单,连手术刀和输血器材都没有。兰嫂知道她为何伤心,“好了。你也别难过了啊!等天亮了,我安排些人把他们往镇卫生院送。”
“恐怕走不出去了,那条公路已经垮断了好几节,根本过不去了。”水根站在旁边说。他的声音沙哑,喉咙里像堵着一团血,他已经站在那里好一阵了。兰嫂和刘玉娇都吃惊地盯着他,刘玉娇抽泣着说:“这咋办呀?我们难道都被困在绝境里了么?”
水根却沉默着,他在想该不该把镇上的情况告诉她们。兰嫂很坚定地说:“我们就是背也要把重伤员背出去!”她沉默了片刻,又关切地问水根:“秀秀都安顿好了么?”
水根只点了点头。他是听见那一阵阵凄惨的恸哭声后,才从悲痛中梦醒过来,就噙着悲伤的泪水对阿秀说:“秀秀。寨子里有好多人,都和你一同去了天堂,你路上也有个伴了。听说学校那里的房子都跨了,埋了好多娃娃呢。我不能在这里陪你了,我要去帮着寨子里的人救那些娃娃了。你就好生睡吧,我去一阵就会回来陪着你的。”
他知道阿秀会答应他去的,阿秀生前就很爱帮助别人。水根在屋角上找到一把锄头和一把铁锹,就抹着泪水走出屋子。在经过诊所时,他看见了兰嫂,才想起许艳丽让他带给兰嫂的话。“镇上那个许秘书说,让你尽快把这里的情况报告上去。”他望着兰嫂,声音哀愁地说。
邱凤兰很想知道镇上的情况,但现在通往外面的路已经阻断了,电话也打不出去,寨子里的灾情也还没弄清楚。“好妹子。这里就交给你了,你要振作些,他们的生命都掌握在你手里呀!”她情绪激动地对刘玉娇说。她知道自己现在的每一句话,都会对身边的人产生很大的影响。
“兰嫂你放心吧。等天亮了我就去采些草药,只好用我们的土办法医治伤员了。”刘玉娇说。兰嫂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臂,两个女人的心里都感到一阵温暖。“我到老寨子那边去了。”兰嫂说。她对那里一直很揪心。阿珍从棚子里走出来,听了说:“我也要去!”她拿起一只棚壁上燃烧着的火把。水根也说要去,兰嫂看了眼他和阿珍,点了点头。
“陈大嫂的情绪有些不对,你多留意点她。”兰嫂对刘玉娇说。阿珍在一旁听了很激动,也更加悲怆。她见水根哥已经朝前走了,就忍着快要流出来的泪水,举着火把跟在兰嫂身边,朝茫茫黑夜中的老寨子上面走去。
朦朦夜色中,淅淅沥沥的雨笼罩着老寨子那片山坡,那些古老而又神秘的石头寨子不见了,那几座高大雄伟的碉楼也已经变成了残墙断壁。只有几处奚落的火光在风雨里闪烁,那是几只火把发出的光,那微弱的光给这片死寂的山谷增添了一点点生机。
一块不大的草坪上,已经停放了三十多具遗体,几张塑料布遮盖在他们的身体上面,密密麻麻的雨点打在那些塑料布上,发出扑扑嗒嗒的响声,像是在为那些被恶魔夺去生命的羌寨儿女洗涤满身的圬垢和血迹。血和雨水就从塑料布下面流出来,汇成一股细细的溪流,再顺着山坡流向了沟谷下面的白龙河里。
旁边的棚子里有几个老人守候着这些亡灵的遗体,他们围坐在一只火把前,暗淡的光照着那一张张麻木而又死灰色的老脸。老俞头就坐在这些老汉们中间,他除了时不时地哀叹一声外,就没有说过一句话。其他的几个老汉也都闷着头,那布满皱纹和泪痕的眼睛都微闭着,卷缩的身子和那干裂的嘴唇在轻轻颤动,像是在为身边这些离去的亡魂默默祈祷。
那细细的风雨声激起老俞头的沉重哀愁,他又长长地哀叹一声,从怀里拿出那只羌笛吹了起来,那是一只古老的祭奠亡灵的乐曲,悠扬悲伤的笛声打破了沉寂的夜空,把那些活着的人的心思带向了天堂。
老俞头的心情和所有人一样悲恸,他没有庆幸自己的家人都活了下来,反而觉得自己与这场灾难有不可饶恕的责任。他知道有这么一场灾难,却没有预料到会是这么惨重,会死这么多人,会把整个山寨都全部毁灭。他作为人们心中的巫师和天神,却没有保护好这些乡邻乡亲。
“天神啊!你为啥这么不长眼呀?这些子民都是你的忠实信徒,都是无辜和善良的呀!”他那双细小的眼睛望着漆黑的天空,心里默默地喊。他只有用笛声来掩盖自己凄凉又哀伤的心,用发自肺腑的乐曲来安慰那些向天堂里走去的亡魂。
兰嫂很远就听见了笛声,她知道是老俞头吹的,那哀伤的乐曲像一把刀刺在她心里,就猛然想起了白天老俞头对她说过的话。“如果我及早采取措施,就不会使这么多人遇难啊!”她极其后悔又无比自责地想,那胸口里就突然剧痛起来,她感觉自己头晕目眩,身子也偏偏倒倒地摇晃起来。
跟在后面的阿珍看见了,急忙把她扶住:“兰姨。你太累了。”她说。兰嫂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没,没事。只是,这胸口堵,堵得慌。歇一下就好了。”
水根想把白龙镇上的情况跟兰嫂讲,他听那个许秘书说,崔镇长也被埋在了乡政府的废墟里了,现在还生死不明。他一直都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兰嫂,怕她承受不了这样沉重的打击。她实在经受不起打击了,那垮塌的学校和被掩埋的新寨子,已经把她的魂魄和精神都彻底摧垮了。
兰嫂脚步沉重地来到那个停着尸体的草坪前,望着那片流着雨水和血水的地方,身体上的血液好像也凝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