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于宏志的家就像人的躯体掏空了肝脏,让英子和旺禾感到恐惧空洞。
英子和旺禾缩在黑咕隆咚的墙角,屋里一张歪歪扭扭的破床上,一条补了很多补丁的黑乎乎的薄被子裹着英子和旺禾瘦小的躯体。
旺禾钻在英子怀里,头脸和身子紧紧贴在英子身上。英子稚嫩的胳膊紧紧环抱着旺禾。她紧闭着双眼,不敢看四周的一切。沉沉的黑暗像猛兽张开着的巨大的嘴,随时都要吞噬两个幼小的生命。
旷野里的风声吹着呼哨“呜呜”作响。偶有一两声惊恐的犬吠划破夜空,在漆黑的夜幕下扩散传送,更增加了两个孩子对黑夜未知的恐惧。
天色微明,英子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慢慢清醒。怀里的旺禾还在熟睡,英子的胳膊已被旺禾挤压得酸麻肿胀,像两节木棍,没有了知觉。
她想把旺禾从怀中移开,但试了几次,都抬不起手来。她把一只手臂松开一点,试着慢慢伸展下手指,转动下手臂。
她把熟睡的旺禾轻轻从臂弯里缓缓放到床上,旺禾还在熟睡着。姐弟俩昨天晚上因恐惧、饥饿、寒冷,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迷迷糊糊睡着。进入深度沉睡状态的人,很难被叫醒。
早上天天气渐渐转暖,正是睡觉的好时候。也许梦里是温暖的、美好的,什么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好穿的都有吧!
英子不忍心打扰旺禾,就蹑手蹑脚翻身下床。
她来到灶间,看一个破箩筐里还有几个红芋。她把红芋淘洗干净,在锅里放了些水,把红芋放到锅里。
她找来几根木柴,又找来一些柔软的柴草,划着火,把柴草燃着。柴草燃烧的火苗跳跳跃跃,黄黄橙橙的焰火向四周扩散,泛着蓝盈盈的光亮。
火苗跃动着,温热也慢慢向四周扩散,英子感到一股暖意向她袭来。
她把木柴放到柴草上,木柴被柴草的火焰燃着,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火焰更加高涨,温度升得更高了,照得英子的脸通红。
她觉得浑身上下都暖暖和和的,她想让旺禾也来烤烤火,可是旺禾还在熟睡,她不忍心叫醒他,就自己贪婪地享受着这片刻的温暖。
锅里的水在暖暖的焰火烧烤下,慢慢“咕嘟”起来,白色的水汽从锅盖里钻出来,向四周飘散。
热腾腾的水汽弥漫充斥着小屋,小屋立时充满一股暖意,黑夜留下的恐惧在白色的烟雾中化解。烟火气最能够驱散一切的恐慌不安吧!英子感觉又有了灵活的意识。
旺禾被睡梦中烧肉的香味熏醒,他努力睁了睁眼,迷蒙中看到飘飘忽忽的白色烟雾,以为是肉飘出来的香气。他伸手去抓,却抓了个空。手一闪,他清醒了许多。
他睁开眼睛,恍恍惚惚看到一个人影在灶前坐着。灶膛里火苗跳动,灶上冒着白烟。他懵懵懂懂地想明白了:刚才梦见的肉的香气就是从灶上传来的!
他定了定鼻子,深深吸一口气,才知道他闻到的不是肉的香气,而是锅里红芋的香甜气。
虽然没有肉的醇香,有红芋的香甜也行,也能填填空空荡荡的肚子,让又冷又饿的肌体补充点营养,填补点温暖。
英子熄灭了灶间的烟火,等到锅上白色的水汽冒得差不多了,她掀开锅盖,一股热气腾地从锅里升腾起来,扑面冲到英子脸上,英子本能地扭动一下头,躲过白色蒸汽的熏蒸。
她左手拿起一只勺子,右手拿起一双木筷,把红芋盛在一个粗瓷大碗里。
红芋软软糯糯地躺在碗里,丝丝缕缕的香甜气息在小屋里飘飘荡荡。
旺禾喊了一声:“姐。”
英子端着盛着红芋的碗说:“冷一冷,红芋马上就好。”
英子把红芋端到旺禾面前,旺禾迫不及待地伸手去抓。软糯香甜的红芋还有些烫,旺禾把小手中的红芋从一个手倒到另一个手。倒了几下手,红芋的热度慢慢缓和下来。
旺禾连皮带肉张嘴咬了一口红芋,红芋黄黄软软的瓤被旺禾咬出了几个牙印,糯糯的香甜塞满了旺禾的嘴。红芋皮筋筋实实,嚼在嘴里又甜又香又有嚼劲。
旺禾把咬了一口的红芋递给英子:“姐,你吃,可香甜嘞!”
英子说:“你吃吧,锅里还有,我等会再吃。”
“嗯嗯。”旺禾一边吃,一边嘴里嗯啊答应着。
一会,旺禾就把手里的红芋吃了个干净。
英子给他盛了一碗红芋茶,旺禾又“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
旺禾喝完红芋茶,说:“姐,红芋茶真甜!”
看着吃饱喝足的旺禾,英子笑了笑,说:“是呢,红芋茶可好喝了,又甜又香,像红糖茶一样!”
英子转身到灶间,捞起了锅里还剩下的一个小的红芋,又盛了一些红芋茶,坐在灶间,连同红芋和红芋茶一起吃喝了起来。
英子到邻村张财主家打零工贴补家用,洗衣、砍柴、烧火、做饭,一天忙到晚。
看着英子和旺禾两个孩子生活艰难,于明江和王绒花两口子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可他们家生活也很艰难,实在没有能力给予两个孩子更多关照。
于明江恨自己不争气的双腿,如果不是这双残腿,凭着他勤劳能干和一身手艺,养活自家老婆孩子和英子、旺禾两姐弟,不说吃好喝好,生存下去还是能的。
可现在他是个废人,他走不了路,干不了活,一家人的重担都落在王绒花一个人身上。自己一家人生活都成问题,哪还有能力罩护英子他们啊!
可他也不能眼看着姐弟俩吃不上饭,活不下去啊!人最悲哀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明江就是这样,心里想着做的事,却无能为力,这让他非常苦闷痛苦!
他只能尽着自己的力,一天到晚不停歇地做着小木工活。他的腿不能动了,但是他的手还能动,他还有木工手艺。他尽力做一些农家常用的小木工制品,让王绒花拿到集市上去卖。
王绒花把这些木制品拉到集市上后,还要去地里干农活。她就让于冬林和旺禾一起去集市上看着这些木制品,用这些木制品换得一点口粮,让一家人能有口吃的,能够帮衬一下英子姐弟俩。
英子在张财主家做工的日子也不好过!
张财主是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却有着满肚子的花花肠子。
看着一天天长大的英子,张财主越来越不安好心。
一天,英子正在灶间烧火,张财主偷偷摸摸地摸进灶屋。看着灶火映红的英子的脸,和英子已经发育成熟的一起一伏的胸部,张财主按耐不住心头的欲火,蹑手蹑脚绕到英子身后,伸出干柴一样的手爪子向英子胸口摸去。
英子正在低头烧火,突然看到一只干瘪的手爪子,英子吓得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张财主没有收住伸出去的魔爪,向前一扑,就要搂抱英子。英子吓得兔子一样窜出老远,然后像遇到恶狼一样,恐慌地逃出锅屋。
英子逃到院子里时,正好碰到听到声响赶过来的张财主的大太太。
大太太本就是个刻薄严厉又醋意十足的人,看到英子从厨房跑出来,又看见张财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她抓住正在向外跑的英子,英子感觉碰到了救星,她觉得大太太知道了张财主的举动,一定会生张财主的气。
英子抓住大太太,惊恐地说:“大太太,救我!”
大太太瞅了一眼惊恐万分的英子,撇着嘴角,伸出手,对准英子的脸,“啪”的一声脆响,狠狠地给了英子一巴掌。
英子捂住脸,愣愣地看了一下大太太,然后就低下了头,嗫嚅着:“大太太”。
大太太又左右开弓,“啪啪”两下打在英子脸上,打得英子晕头转向。
张财主来到门口,看到大太太,讪讪地笑了笑:“太太,你来了。”
大太太翻了翻白眼:“你个老色鬼,啥人都不放过!想要小女人,还要费那么大周章!”
“我也是......就是想快活快活!玩玩!”
“玩玩行!想玩给我说,我都给你安排得妥妥的!”
“嘿嘿。”张财主尴尬地笑笑说:“那怎么敢让太太费心!”
大太太说:“费心就不必说了,把家里的房产、店铺全都转到我的名下就行了!”
“好好,都按你说的办!咱俩本来就是一家人,放你名下,放我名下都一样的。”
“那行吧,那你等我信吧,啥都给你安排妥妥的!”
英子听了张财主和大太太的话,心像掉到了冰窑里,巨大的寒意吞噬了她,浑身颤抖着。
从张财主和大太太的对话中,英子预感到将要发生的灾难,她的心里充满莫大的恐惧。她清楚地知道,她在这里一会都不能多呆,她得想尽一切办法,尽快逃出这个魔窟。
天刚擦黑,天边起了乌云,一阵狂风刮走了一天的燠热,一会就下起了瓢泼大雨。
英子看张财主、太太和下人们都躲在屋里没人出来,她觉得这是逃跑最好的机会。她溜出厨房,冒着瓢泼大雨从院子后门跑了出去。
黑夜像黑色的波涛汹涌而来,压制着大地,仿佛要吞噬世间的一切。
狂风呼啸着,一两道闪电划破夜空,如同犀利的长蛇,撕破沉沉的夜空,在黑暗的夜幕下扭曲、扭动、嘶鸣。
英子独自在风雨雷电里,连滚带爬朝着家的方向奔跑。深夜时分,她推开了家的门。
旺禾缩在墙角,瑟瑟发抖,一声不敢出。待英子喊了句:“旺禾”,他才“哇”地哭出声来。
英子跌跌撞撞跑到床边,一把抱住旺禾:“旺禾不怕,旺禾不怕,姐在呢!”
“姐,你去哪了?咋才回来啊!俺怕!”
“旺禾不怕,旺禾不怕,姐在呢!”英子手摩挲着旺禾的头安慰着。
“嗯,姐回来了,俺就不怕了!”
英子给王绒花说了张财主欺负她的事,王绒花气得浑身发抖,咬牙切齿地说:“这老不死的狗东西,不得好死!”
她想了一下,又说:“那个狼窝你是不能再回去了,有一就有二,下次你就不一定这么好命逃出来了。”
英子点了点头:“嗯,俺是不能再回去了。再回去,说啥也逃不出来了!”
“那你以后打算干啥呢?咋着也得干点啥,要不恁姐俩指啥活呢?”
英子黑不作声,她也没有任何办法。
王绒花顿了一下说:“要不你就跟着婶子在地里干活吧,咱拼命多干点,把该交给财主的地租交了,就能剩点口粮,恁姐弟俩也不至于饿死!”
“嗯嗯,俺听婶子的安排,俺不怕吃苦受累,俺跟着婶子干农活。”
王绒花说:“那你明个就跟着俺一起下地干活!你一个小姑娘在外扛活,俺也不放心!”
英子点头称是。
旺禾在旁边听到王绒花和英子的对话,他还不太清楚她们说的什么事,但是他知道姐姐受了欺负。他眉头紧皱,小拳头握得结结实实,努着嘴说:“姐姐不怕,俺长大了保护你,谁欺负你,俺就用皮锤砸他!”
英子听了,眼里泛出泪花,她抱着旺禾说:“嗯,姐姐盼着旺禾长大,盼着旺禾保护姐姐呢!”
王绒花看到姐弟俩,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心里叹道:“哎!可怜的孩子啊!”
旺禾长到能帮着姐姐做些事情了,在王绒花的张罗下,他到村里王大户家放牛割草做小杂工。虽然没有工钱,但管吃住,毕竟有了个落脚的地方,能吃口饭。
旺禾在王大户家干得很卖力,砍柴割草放牛喂羊烧火,什么活都干,一天到晚没有闲的时候。
早上五点起床,打扫庭院,喂牛喂马,烧火做饭,侍候东家起床洗漱。
东家吃饭了,旺禾垂首低眉站立在墙角,偷偷瞄着东家饭碗。东家吃完一碗,旺禾就赶紧小跑过去,低眉顺眼,小心翼翼给东家盛上一碗。
等东家都吃好饭,旺禾才躲在灶堂扒拉几口残汤剩饭。虽然没有什么好的东西吃,但起码能填饱肚子,能活下去了。
洗刷好碗筷,收拾好灶堂,旺禾就拿起皮鞭,赶着牛羊,去田野放牛放羊。
中午,旺禾是不能回来吃饭的,就在旷野里,伴着烈日寒风,啃几口自己带的黑窝窝头。渴了,就趴在小河边,喝几口凉水。直到天黑了,才赶着羊群牛群回来。
一次狂风暴雨,四野黑云压境,苍穹仿佛吞噬万物一般。瘦小的旺禾赶拢着四处跑散的牛羊,冒着倾盆大雨,艰难跋涉在泥水中。
为了寻找跑丢了的一只羊,旺禾顶着狂风暴雨,在电闪雷鸣,无边黑暗的野地里摸爬到半夜,仍然没有找到那只丢失的羊。
没有找到丢失的羊,旺禾不敢回去。回去,等待他的将比肆虐的暴雨、无边的黑夜更可怕!
在泥水中摸爬滚打了大半夜的旺禾,早就如泥猴一般,分不清鼻子眼睛脸了。但是,精疲力尽的旺禾还是没找到那只丢失的羊。
绝望中,旺禾赶着羊群牛群回到王大户家。
果然,一顿毒打没能幸免!那只驱赶牛羊的皮鞭,最终一鞭一鞭都打在了旺禾的身上。旺禾瘦小的身躯皮开肉绽,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肉。
旺禾拖着小小的躯体回到家,英子看到满身血污的旺禾,心疼得眼泪“唰啦”一下就下来了。
她用剪刀把旺禾的衣服剪开,打来清水,轻轻地给旺禾擦洗伤口。
英子说:“咱不去王大户家扛活了,你在家里,姐干活挣饭给你吃!”
旺禾说:“姐,没事,俺能受得了!俺去做活,还能有口吃的,能省点口粮。俺要不去做活,靠着你自己做活,咋能挣够咱俩吃的?”
英子听着,眼泪“哗啦哗啦”流着。她用手轻轻抚摸着旺禾的脸:“旺禾,姐对不起你!姐没本事,姐养活不了你!让你这么小,就去受这罪!”
“姐,没事,俺结实着呢,受这点苦不算啥!只要有姐,俺就不觉得苦了!”旺禾紧紧抓住英子的手。
两个苦命的孩子就在相互依偎、相互关爱、相互照护、相互鼓励中苦熬着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