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高家风的头像

高家风

网站用户

小说
202202/15
分享
《不可复制》连载

第七章 下部 :回到从前

吃完午饭,妻子要洗碗,肖长顺赶忙抢过来洗;妻子看到泡的衣服,挽起袖子就干,他又说,“刚泡,还不能洗。”洗好碗筷,他接着搓衣服。

“你越来越能干了。”妻子看到近来他勤快异常,夸他。可是她哪里知道,他想一睁眼就干,然后一躺床上就睡,把自己填得满满的,不让自己有一刻空闲,不允许自己胡思乱想。在学校里,他想带三个班的数学课,一刻不停地上课备课改作业,有人请假,他就主动替人家代课,还把作业批改得一丝不苟,不像其他人,替人代课只管布置作业,却不负责批改。一切忙完后,他写大字,旧报纸,废试卷,废讲义,一捆一捆的,都拿来写大字,家里写到深夜,办公室写到下班,练了二十多年的大字,这段时间才突飞猛进。

“您要把自己累死。师父,您这是怎么了?”倪云龙观察很久了,半年多,师父变了,更沉默不语,更拼命干活,印讲义搬讲义一趟不落,甚至连办公室扛水这种年轻人干的活都抢着干。鬓发更白,尤其是下巴的胡子茬,几乎全白,看得扎眼。

“没怎么呀。”肖长顺装作不懂,“我不是挺好的?”微笑着看着徒弟,碰到徒弟关切的目光,马上躲开,继续批改作业。

徒弟走了,办公室的人都走了,肖长顺才放下笔,笑容僵住,心在下坠。“我怎么办?怎么办?”心里嘀咕着。有人说,对抗痛苦的方法是睡觉,可是他睡不着,有时大半夜睁着眼,有时睡着了还瞪着眼,自己也不知睡着没有。即使睡着了,他看见自己做着一连串的梦,一会儿“小数点”从三十三楼飞下,一会儿王晓燕父亲从船上跳下,一头扎在像红红绿绿的K线一样的喷泉上,一会儿是姚远车祸,惨不忍睹,一会儿是自己掉进陷阱,怎么也爬不出来,最恐慌的是妻子突然要看看他手机里的理财产品……何以解忧?唯有杜康,他尝试过,可是喝多了就想哭,就想打人骂人,更想撕碎自己;还有暑假在老家的大哭,在翟天成家长招待宴上的昏厥,难受不说,最怕的是失态丢人,因此,他对酒爱恨交加。只有多干活,把时间塞满,一分一秒地塞满。

长叹一口气。耳机里《活过》的歌声循环响着,他不自觉哼出声,“都说人生苦短,有人却度日如年;都说风雪如刀,将皱纹刻满额头,有人却岁月如矛,将心脏彻底贯透。莫提往事,件件伤心,事事愿违,只留愧疚,人前人后,白天黑夜,独自咀嚼……”

痛苦已经串成项链,不是用珍珠,而是用荆棘,戴在他的脖子上,戴在他的心上。

昨天夜里又做噩梦了。“小数点”浑身血窟窿,嘴里喷着血,一只血糊糊的手,伸向他,向他求救,他吓得转身就跑,仓皇跑到一片竹林,竟然有红色竹子,红红绿绿的竹子顶天立地,把他层层围住,使他不能转身弯腰,不能吃东西,不能尿尿,甚至不能呼吸。他想逃出这红绿交织的牢笼,沿着竹子往上爬,可那竹子光滑,爬到一定高度,就滑落到地上,他再爬,可是爬着爬着,竹子变成K线绿柱……

现在想起,还是一身冷汗。“我想回到原来。”他在心里不止一次这样呼唤着。

东风轻拂,众鸟和鸣,花艳草绿。他和妻子各骑一辆自行车,儿子坐在他的后座上,抱着一个风筝,妻子后座驮着一包吃的,有饼子,有熟鸡蛋,有榨菜,有半斤装的白酒,还有火腿肠,自己卤的肉。前面车筐里还有一摞铁碗,一张桌布,两把铲子。到了野外,选一块宽广的地方,安营扎寨,他先领着儿子放风筝,他右手托着风筝,左手拿着线圈,逆着风向,快速冲刺,感觉差不多了,右手一掷,左手扬起,边跑边放着线圈,风筝渐次升空,然后交给儿子,儿子拉着线圈,笑声往前跑,影子追着,风推着影子,加快了速度,风筝也高兴得直翻跟头。他朝妻子的方向跑去,接过一把铲子,两人在田头地边,树下草里,寻找那趴在地上、躲在草里的荠菜,挖出第一苗,放在鼻子一嗅,特殊的清香沁人心脾,一会儿工夫,夫妇各提着塑料袋荠菜,暖阳下,倒出荠菜,两人席地而坐,择菜,晚上就有美味的荠菜猪肉饺子。

在儿子十岁时,他还清了所有债务,买了电视和冰箱。夏天,他和儿子吹着电风扇,看着新买来的电视,妻子把开水加上冰糖,晾凉,然后放在冰格子里,在冰箱里冻一个小时,取出来,给儿子一块当冰棍,给他一块放在一大杯啤酒里,他喝一口,从上而下地冰爽,“好舒服!”儿子也把他的啤酒杯拉过去,看着他没有制止的意思,咕嘟一口,“好舒服!”空气里冒着幸福的泡泡。

秋天,丹桂飘香,枫叶醉染,他们三口人,提着大包小包,转三次公交车,到湖边公园的沙滩上,找块干净的地方,铺上塑料布,再把大包小包打开,取出削好的水果,烙好的饼子,酱好的猪蹄,还有熟花生米,还有两罐啤酒,一壶开水,三双筷子,然后摆开跳棋,三个人厮杀一通,输了喝一口水,赢了的吃一块水果……哈哈哈,笑得前仰后合,引得周围的人投来羡慕的眼光。不知不觉太阳偏西,他们收拾好,大包小包变成一个包,他提着,又转三次公交车,天黑才到家。

大年初一,他们夫妇前面走,儿子领着爷爷后面走,走在热闹的市中心,看一会儿说书的,有杨家将,还有岳武穆;遛遛花鸟市场,看那花儿争奇斗艳,听那鸟儿嘤嘤相鸣;逛逛大商场,试试几件衣服,合适的就买一件。中午了,恰好逛到小吃一条街,各种小吃,香飘数里,来一串冰糖葫芦给儿子,串几块臭豆腐给妻子,盛一碗豆腐花给爷爷,他自己选一碗阳春面,一路走到“七星饺子店”,各种馅的饺子任你选,好,围一张桌子坐下,再来两碗老黄酒,开吃!

……

那样的生活真奢侈啊!

有人推门,肖长顺顺手抹掉泪水,低下头,开始备课。“如果……”他心念一闪,马上听到另个一声音,冷冰冰,却无可辩驳,“没有如果,只有后果!”

头疼,看字看图都是虚晃,是叠影。从抽屉里去摸出一瓶药,硝酸甘油,不对。再摸出一瓶,是西比灵盐酸氟桂利嗪胶囊,咽下两粒。

“嘀”,手机闪着儿子的微信,他颤抖着点开,“老爸,两家公司,都没谈妥。暂时别换欧元了。”一周前,儿子回家说,他接到德国两家公司的面试通知,准备去德国工作,希望家里给准备些欧元。当时他一听就傻了。

他长长舒口气,庆幸儿子没谈成,同时,他很想扇自己,心里骂自己,“你还是个人吗!”再给儿子回个信息,“有成,别急,慢慢来,好事多磨。”

真的“好事多磨”吗?他叹口气,看窗外无精打采的阳光。

点开电脑,准备做课件,跳出对话框,“垃圾已满,立即清除。”他点击“清除”按钮,电脑工作。“唉,有大脑清理器吗?”

收拾一下办公桌,他迷迷糊糊走下办公楼,朝南大门走去,忘记了骑自行车。出门朝西走,抬头就看到那个身影,夕阳下,影子拉得很长,瘦高高的身体怎么也走不出自己的影子。他想起和老张的对话。

“老张,我在大门口又遇到那个副总工程师了。”办公室只剩他和老张二人,他很不经意地说道。

“哦。”

“嘴里咕咕叨叨的,不知道说什么。”

“说外语呗。”

“他见到我看他,喊了一句‘老师好’呢。”

“疯子和小孩一样,很会看人脸色的,你对他好,他马上感觉到。”

“我只是多看他几眼,没说什么——我也不知道说什么。”肖长顺一边说一边批改作业,很不经意,“你知道他吗?”

“他,曾经是个名人,在咱们三和读书时就很出色,工作后更加突出,不几年就成为高工,当上副总工程师,还回母校做过报告。嗐——”老张叹息一声。

“怎么啦?”他把一摞作业往桌上轻轻一蹾,使之整齐,很随便一问,让你觉得可说可不说,因为有人问过老张,他当时没说。

“听说有一次去国外考察,带着一百万人民币,引进先进流水线。在国外同行的引领下,到赌场转一圈,顺手玩了几把,赢了一万美金,在那时,那可是巨大的数字啊!于是他第二天一个人又去了,运气真好,又赢了几千美金。巨大的馅饼把他砸晕了,每到晚上,他看到美元在街上溜达,等着你去捉拿,他就溜出去,反正自己精通俄语和英语,不用带翻译,结果把赢的两万美金全部输掉,还倒赔了十万人民币。这可是公款,是用来购买流水线的,这一下把他吓慌了,怎么办?怎么交代?去哪里弄那么多钱弥补呢?他看到有人一晚上能赢百万美金,赌徒本性就暴露了,便将还剩的90万人民币全拿去赌一把,希望能赢回来,如果运气好的话,还可以多赢些,带回家,人不知鬼不觉。然而,一个晚上,他把剩余的钱全部输掉了,把他卖了也还不起,他想到死……”老张突然发现肖长顺脸色苍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下,“你怎么啦?”

肖长顺将一把药片送到嘴里,喝下一大口水,一仰脸,咽下,才说,“没关系,有点心慌。你说,继续说,他怎么了?”

“他被随行人员送回国内,厂里念他为厂里做的贡献,念他三十出头的年华,念他的才华,不想失去他,只要求他拿出七八十万,然后就私了。可是,他家是农村的,兄弟姐妹多,而且都穷,谁有钱帮他?平时都是他出钱帮他们的。于是他被判五年徒刑,还没出狱,就疯了。”老张长长叹口气,“其实,他很正直清廉的,是我们邻近村子的,老刘父亲的学生。可惜了,怎么就贪那点钱呢?我真想不明白。”

“哎——”肖长顺也长长叹口气。

“您好——”相距两米,肖长顺首先打招呼,脸上带着微笑。

“老师好。”那人惊讶地看向肖长顺,友善地回应。

“……”肖长顺点头,往旁边一侧身。

“……”那人微微笑着,错身而去。

又一天傍晚,夕阳向东伸着懒腰,把楼房树木地影子拉得很长,肖长顺骑着车子出东门,往北走,不远处就是“缘再来”,进去买一瓶陈醋,接过老奶奶找零的五元纸币,他递给孙子,“来两注双色球。”取了彩票转身就走,余光瞟见孙子细长脖子举着大脑袋,好像撑不住似的,每说一个字都在用力点头歪嘴挤眼睛伸脖子,越急越说不出声,估计是要找零,他快步出门,在老奶奶的“谢谢”声中骑车离开。本地老师小祁的话回响在他的耳畔:“老奶奶姓钱,没有儿子,后来过继一个儿子,生了一个残疾孙子,媳妇跟人跑了,儿子又娶了个妻子,厉害得很,加上儿子本就不孝,就把这祖孙俩扔了不管。奶奶是农村的,没有生活保障,加上孙子每周都要打针,她靠给人家带孩子、叠金元宝挣的钱开了小卖部,再后来又申请了福利彩票销售,祖孙俩勉强过日。”怎么都过得这么艰难?

听着背后有叫喊声,他回头就看见老奶奶追着他,白发飘飞,“该死!”他本来不想要那一元,却不知道给祖孙俩带来多大的麻烦,甚至侮辱。他赶忙掉头往回骑,“对不起,我忘了。”接过气喘吁吁的老奶奶递过来的一元硬币,温温的,有那祖孙俩的温度。

“他们很不幸,却活得不卑微。”他说得自己很感动。路旁的香樟树在余晖中坦坦然然地站立,不卑不亢,千年如一。风吹弯了,慢慢直起腰杆;雪压折了,结了疤痕处再长出新芽。“都说隔年的种子不再发芽,却不知蒲公英的种子风飘万里,旅行数年,在没有炊烟的地方生根开花……”他哼着《活过》,折向西边,迎着夕阳的余光,买菜回家。

提着菜急匆匆回家,可是,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奇了怪了,中午回家开门还好好的。坏了?换锁子?不可能。”仔细看看钥匙,没有拿错,再试试,还是进不去。妻子该回来了,本打算回家做好饭等着,这可好!打电话给妻子,“老婆,家门锁子可能坏了,钥匙怎么也插不进去。得打电话给公安局找专门开锁的才能打开。”

“哈哈哈。”听到妻子在电话里大笑,笑得他莫名其妙,“哪里坏了?我已经进家。你在哪家门口呢?”

“是702,没错。”肖长顺再次确认门牌号。

“我打开门了,咱702门口怎么没有你?你在哪家702?”

“咦,错了一个单元,丢人。”这才发现,门上没有对联,而自家门上还有春节的对联。他急忙转身,怕人家开开门问“你干吗”。

妻子看到他的狼狈相,笑着,“老了,你会不会得老年痴呆症?”

“我们家没有这个基因。”嘴上说着,却心想,痴呆了也好,下一秒,他马上骂自己,痴呆了怎么办?

本文连载章节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