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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12/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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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梦居》连载

第一十八章 沉入湖底的眼泪。

居照宽蹲在岸上,开始削模子,一边又拿着尺子不时地测量,他一蹲就是半天,逐渐习惯了的双腿也感觉不到酸,有时候麻了,便练就坐在脚后跟上蹲踞着,像只青蛙似的。居进青也学他的做法,在岸边搭起了木摊子。这样,货品多了便可以摆在上面展示,打了六个木桩子时,居进青还开玩笑地说:“可以站在上面练功了。”

周信文和朱国英在街上卖勺子,两人一个南头一个北头分开卖。和周信文一起摆摊的还有裁缝周爱珍,两人不仅成了“好邻居”,还因为同姓而拜了姐妹。周爱珍比周信文小有十岁,但性子一样爽朗,她们的笑声里带着一丝肆意,像这里的湖水一样。见周信文一点长姐的架子都没有,更是喜欢和周信文聊个不停。她又嘴甜地左一个姐姐右一个姐姐的叫着,弄的周信文既会嫌她啰嗦,又喜欢被她这样叫着,好像自己真多了个亲妹妹一样。周爱珍对她说:“我姐,你站起来一下。”周信文问:“怎么了?”周爱珍急着说:“哎呀,你站起来!”周信文应了一声,见她拿下脖子的软尺,便赶紧拒绝说:“我不要做衣服哦。”周爱珍拉住她说:“你别动,我就给你做件汗衫,又不是冬天的衣服,要不了几块布。”周信文心想:“做好了给她钱。”于是转过身子给她量。刚一转身,就听见声响,周信文回头一看,一辆拉砖头的板车压坏了自己的两个勺子,周信文立马拉住他的车说:“你眼睛不看啊,你把我的勺子给压坏了。”对方理直气壮地说:“我没看见,谁让你摆在这边的,大不了去派出所!”周信文也气势汹汹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啊,你压坏了我的东西,连个赔礼道歉都没有。今天你不赔我就不让你走!”周爱珍也说:“你赔钱!”三三两两的路人经过看着热闹,对方说:“你不让我走,我就去告你!”饭店老板娘站出来为周信文说话:“拉倒吧,你还想告她啊,我告诉你,输的还是你!不相信你去派出所试试。”对方一听这话,有些心虚了,他不情愿地掏出几个硬币扔给周信文,还骂道:“算我倒霉!”

周信文回头笑着对老板娘说:“谢谢你啊。”老板娘也笑着回她说:“不客气哦。”周信文看着许多人往北头老堆的方向去,她不解地问:“大姐啊,他们是去赶集还是哪里有热闹啊?”老板娘不见怪地说:“哪里是啊,打捞队去捞尸体去了,船上人掉河是家常便饭了。”周信文爱热闹的性格哪里都要有她的份,她对周爱珍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啊?”周爱珍对她说:“死人都有什么好看的。”周信文只好说:“那你帮我看着摊子,我去看看就回来。”周爱珍说:“行,你去吧。”

意外总是在人们猝不及防的时候发生。这一家人正准备起航,男人刚刚开动船的时候,听见妻子大声呼喊:“孩子落水了,孩子落水了!”丈夫赶紧跑出来,连发动机也忘记了关掉,站在孩子落水的地方直接跳了下去。女人慌张的一会扔救生圈一会拿竹篙,不停的呼唤周边的人过来帮忙。时间一分一秒的失去,当孩子浮出水面的时候女人紧张的抖了起来,又看到丈夫一起被拉上来时她一阵激动。男人的双臂紧紧的抱着孩子,儿子的头歪倒在爸爸的怀里,捞上来的时候也没有松开。只是两人的眼睛再也没有睁开来,女人坐在地上失声痛哭。看着女人痛哭的样子,周信文的心也揪了起来。

这会儿,居晓月对伙伴们说:“可是我家没有小划子啊。”顾飞强说:“我家有。”居晓月胆小地说:“太危险了,我妈说湖里面有水鬼,专门会拽小孩子下水投胎呢,我们还是去其他地方玩吧。”居子月与她性格完全相反,她对妹妹说:“你胆子怎么那么小,没事的,我们四个人呢。”顾兰新也大胆地说:“对啊,怕什么。”孩子们玩的时候一切都抛到了脑后,双桨过处,搅动起一道道清波银涟,小船向着不知深度的湖心划去。夏日的天气奇幻多变,小船突然晃动起来,一团墨云气势磅礴地压向水面,顾飞强见势赶紧准备掉头。妖风鼓鼓,船越发晃动的厉害,姐妹俩不慎落水。

“救命啊,晓月子月掉水了,救命啊,晓月子月掉水了!救命啊......”刚回到家的周信文听到孩子的名字,慌慌张张地跑到艄后头,看见好心的船民正伸进湖水里去够孩子,一边说:“抓住了,抓住了。” 费了好大的劲说:“你家孩子不轻那。”拎上来一看,原来下面还有一个,像连接的藕,原来居子月紧紧地抓住了居晓月的腿。

惊魂未定的她们回到船上,被周信文训斥的一顿,说:“以后还到处充军啊!(充军,方言,用来调侃到处乱跑的意思。)刚才北头湖里的一个孩子就掉湖里洼死了。”就在她们落水后没几天,台风逐渐登录,北头老堆的湖里又发生了一幕悲剧,一艘船启程跑运输,目光所见处,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界。

卖胡椒的祁仁贵一家三口的船隔着居照宽有四艘,居子月经常偷偷地溜到他家的船上讨糖吃,她不客气地说:“五婶娘啊,给我来块‘鸡巴糖’!”五婶娘蹙起眉头,说:“什么?”居子月快乐地大声重复说:“给我来块‘鸡巴糖’!”五婶娘三十来岁,看着却有四十多的样子,面容不苟言笑,说话慢慢吞吞的,一边纠正她一边也被逗笑了的说:“你个孩子,糖吃多了牙齿不关风了吧,是芝麻糖。”正在换牙的居子月也露出了敞亮的笑容,五婶娘又问:“你爸你妈呢?”居子月吃着糖,一边看着五婶娘熬制糖,一边回答说:“他们打麻将呢。”

炎热无事的午后,船舱里兴起一阵清脆的洗牌声。朱国英看着周信文的新裙子,说:“你是一年夏天一条裙子。”周爱珍说:“我给我姐做的,她这身板穿什么都好看。”龙大姐说:“颜色挺好看的,就是没有膀子。”四个人一边起着麻将,居竟松灵机一动,搬出电风扇给她们,朱国英还夸了他一句:“竟松懂事了嘛。”居竟松听后,在心里偷笑,等风扇把凳子上的钱吹到地上,居竟松再装模作样地假装捡东西。看偷的差不多了就赶紧逃离“作案现场”,并且选好地方挖个洞,把钱藏在里面。

三十五岁的祁仁贵身形健硕,一张脸跟河马似的,他放下担子,扁担筐里放有旧的衣服、鞋子还有一些废纸盒子,他在岸边大声地喊着:“居师傅啊,有人买东西哦!”周信文刚摸到一张牌,听见有人喊,便应了一声:“哎!来了!”又对她们说:“我上个岸。”周信文走到船头时,看见祁仁贵和一个胖胖的女顾客站在摊子前,她笑着说:“来了来了。”周信文穿着淡雅的黄色碎花连衣裙,胸前别着一朵栀子花,鬓边香汗微粘,脚下如踏着轻云而来,她从条板走到岸上的这会儿,祁仁贵心里暗想着:“这个船娘好生的会打扮。”面上藏不住倾慕的笑容,问:“居师傅不在家啊?”周信文礼貌地向他致谢,并说:“他去剪头发了,谢谢你啊,来喊一声。”祁仁贵笑着回她说:“不用谢。”说完,便挑着担子回到自己的船上去,而那矜持优雅的香气一直沾着他。

女顾客拿起勺子看了看,说:“奶奶屄的,这个铜勺子多少钱啊?”周信文心想:“这人怎么张口就骂人呢?”她笑着回对方:“不贵,两块钱。”女顾客皱起眉头,说:“奶奶屄的,这么贵啊!”周信文听她又张口骂人,这次她也不客气地,面带笑容地说:“奶奶屄的,这个勺子这么好,还是铜的,哪里贵啊?”几个回合下来,她才知道,原来这是本地人的口头禅,没有“奶奶屄的”,就不张口。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居竟松的所有动作早被居晓月看在眼里,她按兵不动地等着时机,直到哥哥成功了,她也跟了出去,并在居竟松的身后问:“哥,你把钱藏哪了?”居竟松一惊,可他是个脸上藏不住心虚的人,否认说:“没有啊,你瞎说什么!”居晓月笑着对他说:“还说没有,我都看见了。”居竟松扬起嘴角一笑,眼睛一挤,说:“好了,你别告诉爸妈,哥请你吃东西。”说完,就带着妹妹去藏钱的地方取钱。居晓月看着愣了一下,说:“你居然埋土里呀!”然后笑的前仰后合。居竟松又把刚埋好的钱刨出来,并说:“我们去买挂囊子吃吧。”他们又叫上隔壁的龙妹子一起上街,居子月问:“挂囊子是什么?”龙妹子还卖关子地说:“我带你们去就知道了。”四个人兴高采烈地上了街,居子月说:“原来就是这个啊,我们叫豆花干子。”四个人一路走一路吃,开心的整个世界只有他们和豆花干,居晓月还不解馋地说:“我们再炸些豆腐坨子吃吧。”居竟松心里一咯噔,可为了哄好妹妹,只能请客到底了。

回到家后,麻将散场,周信文数了数钱,怎么也对不上。朱国英把麻将放进布袋子里收好后又替她放回后舱。龙大姐一边数着钱一边看见女儿嘴边干掉的酱汁,问:“你吃的什么啊?”胆小的龙妹子低着头不说话,龙大姐又问:“你哪来的钱买的?”龙妹子经不住吓,便说:“是竟松请客的。”

周信文坐在桌前,对着四个孩子开堂问审,说:“到底去买了什么?”龙妹子掉着眼泪吸回涎着的鼻涕,吓的结结巴巴地说:“就是......就是......挂囊子。”周信文疑惑地问:“什么挂囊子?”龙妹子害怕又着急地重复了一遍:“就是,就是那个挂囊子挂囊子嘛!”竟松、子月、晓月都忍不住笑出声,周信文又问:“到底什么东西啊?”居竟松说:“是豆花干。”周信文接着问:“你哪来的钱啊?”谁都不说话了,周信文回想儿子给大家搬电风扇的时候,肯定是他偷拿了钱,直接训道:“你皮又痒了是吧?还嫌你爸打的不够啊。”龙大姐立即劝说:“这次就算了。”说完又对四个孩子说:“以后不允许这样了。”

晚上,朱国英一边忙着饭一边问:“居进青,小彬还没有回来啊?”居进青和居照宽正在桌上喝着酒,回她说:“没呢,大概在人家船上玩呢吧。”居照宽调侃说:“朱国英啊,你自行车学会了吗?”朱国英自嘲说:“自行车没学会,杂技倒学会了。”说完,三个人都笑了起来,居进青也笑谑说:“我看你平时横五横六的嘛,人家汽车都没害怕,你倒自己吓自己地飞到田里去。”说飞一点都不夸张,朱国英回忆当时的情景,说:“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看到汽车朝我开过来,我就感觉它要撞到我了,吓的我龙头直晃,结果杠到个什么东西,整个人从龙头前面飞了出去,还好摔在田里,而不是马路上。好多人看到都笑哦。唉,还不是想学个自行车,以后到乡下卖东西方便一点嘛,反正我以后再也不骑自行车了。”朱国英说完,又看了看墙上的时钟,说:“这个小彬子还不回来。”居照宽说:“现在能有自行车给你骑的,以前我跟大山芋他们出去卖锣,跟居进发到鑫湖乡下去,都是靠两条腿硬走出来的,腿走的稀酸,还走了多少冤枉路哦。”居进青和居照宽碰了杯,又一脸感谢地对他说:“这里是比鑫湖生意好,亏我跟你过来。”居照宽笑着呷了一口,说:“我也没想到。”

看着饭厅墙上的黑白照片,居照宽又回忆起往事来,说:“那年,我大姐去世,我大姐夫就拖的你父亲去找的我们,找了一个多月,我大姐三七都过去了,把我妈妈给伤心死了。”

居进青却幽默一笑,调侃道:“时间过得真快呀,我爸现在也挂墙上了。”两人笑出了声,朱国英又端着茄子上桌,说:“笑什么这么开心?”问完又走到船头去喊了几声:“小彬啊,吃饭了。小彬啊。”居照宽大声地对她说:“你到我船上看看,会不会跟竟松他们在一起玩呢?”朱国英说:“那你们先吃,我去望望。”

居照宽忍不住夸奖孩子,说:“小彬这孩子我看着就喜欢,比我家竟松听话多了。”居进青笑着说:“还听话呢,每天上学校前都要问我要五毛钱,不给他就赖着不走。”居进青夹了口菜,说:“吃菜呀,别光喝酒。”居照宽别了下嘴,歪了下头,说:“你跟我吃酒这么长时间,哪天看我爱吃菜的啊,我从小就这样,吃菜顶不来斯,就爱个烟酒茶。”居进青说:“哎呦喂,居进发那个烟抽的才就凶呢,一天要两包说的。”居照宽立马调侃道:“你家这个大哥啊,他是吃喝嫖赌一个不落,太不正宗了。”两人同声笑了起来,居进青继续说:“我跟我兄弟倒还好,抽烟少,其他都是老烟枪,三哥要在世的话,哎,现在他的孩子也要多大了。”居进青说完又不解地说:“你说这个河里面怎么还会有白血病的呢?都说他是下河洗澡后才得的白血病,我怎么就想不通,我们从小到大一直在河里洗澡,也没有得上这个玩意。”居照宽回想说:“他死的早呢,我还跟他一块玩过的呢。哪个知道呢,我小时候下河洗澡的时候得过一次疟疾,六月心里头啊,浑身发抖,然后我就站在太阳心里头暴晒,回去还盖了两条被子呢。”

打捞队员一大早就挪开旁边的船只,许是苍天有灵,钩子巧合般地勾住了他两只手腕上的银镯子,尸体被打捞上来时已经肿的跟个灌了水的死猪一样,并且七窍流泥,全身发白,指甲里也嵌着他在水里挣扎时的污泥。那十几个钟头的无情,如同晴天霹雳。朱国英悲痛欲绝地坐在地上哭喊,她实在不想接受那冰凉的尸首是自己的孩子,也不愿接受母子间的缘分就这样地结束了。原来,昨天傍晚,居小彬和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的时候不慎落水,其他几个孩子回家后也都不敢说。居进青和朱国英找到了半夜,才有一个孩子说出他掉到水里了,但已经十几个钟头过去了。周信文在一旁看着也不禁抹泪,朱国英趴在儿子的尸体上,哭喊着:“我的孩子,把我的孩子还给我,把我的孩子还给我啊。”朱国英的手用力地抱住儿子,脸颊贴在他浮肿发白的肚子上,想象着他在水里挣扎时的无望,她爆裂的嘶叫声一阵又一阵,脸上的汗水与泪水已经混在了一起,而那哭声却凉浸浸的。顾久福看着夫妻俩连站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对居照宽说:“他老爷啊,还是你去把孩子抱起来吧。”说完,围观的余奶奶又对夫妻俩说:“看他最后一眼,就送他走吧。”周信文搀扶着朱国英,可朱国英依旧不肯松手,居进青两眼无神地对妻子说:“起来吧,该把他葬了。”与其说他没有力气去抱儿子,不如说是他不愿去抱。于是,居照宽把小彬抱了起来,走上小划子,他一边抱着一边落泪。周信文和余奶奶搀扶着朱国英上去,居进青也两腿发软地上了小划子。

和许多落水的亡灵一样,居小彬被安葬在湖心后的乱葬堆里,因为风俗里的说法,他没法办灵堂,就连个墓碑也不能有。

回来以后,周信文一直在船舱里安慰着朱国英,说:“孩子是哭不回来了,你越是这样伤心,他越是走不掉。人家说人小鬼大,他看着你这样哭,他也不肯走啊。”周信文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又安慰她说:“你这个样子看的我也难过,我晓得你痛苦呢。”失去孩子的痛苦,周信文理解,但她这会儿也不敢说的太多。朱国英已经哭得傻掉了,倚在床头什么话都不说,眼神空洞地望着船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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