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信文和居希平带着孩子去照相馆里拍照留念,回来后,全家人都好奇地围着转。居竟松看着这个白乎乎的外甥女露出欢喜的嫌弃,说:“这孩子是猴子投胎吗,身上全是小汗毛。”居子月给她端尿,手一滑,孩子头朝下腿朝上,差点掉地上,万霏儿立马哭出了声,居竟松拿起勺子敲打着锅,孩子却哭的更厉害了,居竟松一边敲一边说:“怎么哭的更厉害了。”居晓月接抱过侄女说:“我来。”她轻和耐心地安抚着哼唱着,万霏儿才慢慢收住了眼泪。居照宽每次忙完也都要瞧瞧自己的外孙女,但是他和居希平没怎么说话。周信文拿出一对银镯子给女儿,说:“那,小孩子要带银的。”居希平正准备去单位,一边问:“爸爸打的?”周信文回答说:“是你大爷给你爸爸,你爸爸拿回来一看说了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居希平淡淡地应了一声,然后说:“我去上班了。”因为手头上的拮据,居希平也进了玻璃场上班。
下午,周信文在前舱搓着麻将,突然对牌友说:“等一下,我去看看孩子。”她起身赶紧跑到房间里,笑着说:“醒啦,奶奶给你端尿哦。”霏儿用手指了指枕头,周信文一看,说了句:“不好”,然后又说:“哎呀呀,你居然尿在了枕头上。”
晚上,居晓月手上拿着一件红色的风衣,站在艄后头喊着:“顾爱云啊,借个鞋刷子给我。”顾爱云应了一声,然后说:“你等一下啊!”因为明天要和大姐去老堆上的玻璃厂里上班,兴奋的居晓月晚饭都没有吃。顾爱云拿了刷子给她一边说:“那。”说完又回去收拾桌子。
居晓月在船沿边认真的刷好鞋子,然后摊开红色风衣,她先把刷子放在湖里涮了涮,水浪柔和而有力地浮动着,船与船之间忽而靠近,忽而远离,居晓月习以为常地蹲在船沿边,结果一阵水浪将两艘靠近的船又荡开,她也被肥皂水一滑,忽然脸一转地滑掉进了湖里。此时的居照宽呷了一口酒,然后笑着说:“高邮人的船尾都会漆上黑漆,所以我们小时候一看到高邮湖大姐撑船,就会喊着‘高邮湖的大姐黑屁股哦!’。”他说完,两人笑的此起彼伏,居照宽虽然也笑,但他的笑声跟他说话时的语速音调一样,又慢又温。居晓月挣扎了一会儿便渐渐沉了下去,在水里她恍惚听到妈妈跟人家吃饭时说说笑笑嘻里哈啦的声音,身体渐渐快沉到船肚子底下,心想:“还笑呢,你们女儿马上就要没了,唉,明天就要上班了,还不知道厂里长什么样子呢,还有二姐,我们是双胞胎,如果我死了,她也会死吗?”
丁大妈对孙女说:“再把抹布也洗一下。”顾爱云说:“我晓得。”顾爱云一头乌黑的头发显得她的眼睛更加明亮,她的微笑总是给人带来明霞般的绚烂。乖巧勤快的她抱着碗走到船沿边去洗,无巧不巧的是,打水的地方正好是居晓月落水的位置,刚一扔水桶就看见湖里咕噜咕噜的冒水泡泡,她一开始以为是鱼在闹。但又看到湖面上还漂着两只拖鞋时,她意识到不对,心想:“这不是晓月的拖鞋吗?”顾爱云大声呼叫着:“爹爹啊,爹爹啊,晓月掉下水了,晓月掉下水了。”顾久福立马跑过来,一边拿来缆绳,把绳子丢进水里,一边大声地说:“晓月啊,你听不听得到我讲话啊,你要是听得到就把手伸出来啊!”希望如同浮在湖面上的稻草,居晓月心想:“终于有人知道我掉水了。”她努力地向上够,顾久福不停地轻轻拉动绳子,居晓月终于抓住了绳子,顾久福便用力地拉起她,顾爱云帮着爹爹一起拉,当看到居晓月的手时,顾爱云激动地说:“我看到你了我看到你了。”
周信文赶到时,被救上来的居晓月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来,周信文调侃说:“水喝饱啦?还外出瞎跑啊?”隔壁邻居都在围观,还有几个和自己差不多大年纪的男孩子,大家都笑了起来。居晓月又气又羞地对母亲说:“你还笑,要不是爱云,你现在就要哭了。”
夜深了,居希平站在机器前仔细地看着细丝如雨地落下,植坝的玻璃厂拉的丝更加精细,多少股拧成一丝最后织成柔软的玻璃布。船上,周信文和孙女睡在后舱下的房间里。窗外,闪电如剑划开阴色的布,百尺雷啸来收人间的震怒,忽而大雨归落。居照宽一惊,拿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然后又拿起木锤子敲打着膝盖骨。
湖泊里,浪潮如千万条巨蛇争前恐后地涌动着,森森的水影如狂蛇张口,欲要将小划子给吞进去。划船的人心中一惧,只是停也不是行也不是的他只能听天由命,本能的求生欲让他用力地摇着桨,狂风卷起浪涛,三番四次袭击了他的船。
周信文念叨着:“看来希平今晚没得回来了,孩子夜里要喝奶怎么办呢?”小不点睁开眼后坐了起来,圆溜溜的大眼睛四处巡视。周信文对她说:“宝宝找妈妈呢吧,是不是饿了,奶奶给你弄哦。”她下床捣碎了些饼干,冲在牛奶里面,边和边吹凉,一勺一勺喂给她吃。夜里又起来两次,同样的方法,吃好后立马乖乖地趴下睡觉,不哭也不闹。
第二天,时闻天的小船仍飘荡在风平浪静的湖面上,只是他的身影已在昨夜永远的没入暴风雨的黑夜里。居照宽跟着打捞队的人一同寻找了两天都没有捞到他的尸首,时闻天的弟弟哭着说:“那天他来劝架的,我留他吃了饭再走,他不听,要是这顿饭吃了就不会死了。”居照宽感慨说:“唉,阎王要他三更死,他能活到五更吗?”打捞队的人说:“只能等他的尸体漂上来再来找找了,洪泽湖这么大,哪里晓得他被水流带哪块去了。”
二
那一年她18岁,他19岁。
居晓月一声尖叫:“啊!”原来是高言林从后面一把抱住她。居晓月心头小鹿乱撞,却挣开他的手,又怕又羞地说:“你干嘛啊?会被别人看到的。”高言林说:“看到也没事,我抱我的女朋友不行啊。”居晓月娇嗔道:“我可没答应。”心里却在暗喜,居晓月刚想拿出手表给他,突然听到大姐的声音从耳后传来:“你不是说回去的吗,怎么跑到这里了?”其实居希平一直跟踪在后面,居照宽近来觉得晓月有些不对劲,特别让居希平跟去确定一下,说:“居希平啊,你去看看晓月去哪里了?她这里不对劲,你看看她是不是跟舞厅里的那个流氓出去玩了。”居希平听见流氓两个字后也担心妹妹,于是答应父亲去一探究竟。
居晓月如实回答却又有种心虚的感觉,说:“他手表坏掉了,我帮他拿去修一下。”居希平觉得妹妹在撒谎,她刚明明看见高言林抱了妹妹,便问:“他手表坏了关你什么事啊!”居晓月被问中了,她把手表还给高言林说:“那,你自己去修吧,我先回家去了。”
确认工作完成,居希平把妹妹与高言林的事情告诉了爸妈,气的居晓月几个星期没出门。让她上街买个东西,好说歹说才肯放下心中芥蒂。她推着自行车上坡,优哉游哉的在马路上骑行,突然一下子失去把控,自行车横倒在一旁,她则掉进了旁边的阴沟里。正好被高言林看见,居晓月连忙爬起来,招呼都不好意思跟他打,扶起自行车扭头就要走,高言林挡在她的车龙头前,问:“干嘛见我就躲啊?是不是你家里人说你什么了?”居晓月回答说:“没什么,你不要来找我了。”高言林听了既难过又坚持地说:“我一定要你做我的女朋友,今天下午你来我家,我买了一盒磁带,我带你一起听音乐!”居晓月没答应地骑上自行车便走了。
“为什么每次看见他,都很紧张,还想要躲着他?到底去还是不去呢?”她想着用抛硬币的方式作决定,于是掏出口袋里的一块钱在桌面的上空一丢,如果是正面就去,如果是反面就不去。硬币清脆地落在桌面上,居晓月用手一盖,再慢慢地打开——反面。她自言自语道:“三把为算!”结果三次都是反面,其实在硬币投掷空中的那一刻,她的心里就已经有了答案。
居晓月偷了大姐的衣服裤子换上,又偷偷地跑去老塘的湖岸边。走在高言林家的条板上,她紧张地像不会走了一样,生怕别人撞见的她既要走的很快,又得装得很淡定的样子。高言林见她上船后,立马喜上眉梢。他点上了蜡烛,放进一盘磁带,烛光朦胧,音乐缓缓缭绕在船舱里,他轻轻地将晓月揽入怀中,她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脸颊晕开醉人的绯红,小心脏砰砰直跳。高言林低下头试着亲吻她,居晓月欲拒还迎推搡着,高言林抓着她的手,得到她的初吻后,他的手在晓月的腰间摸索,试图解开她的裤绳。她尴尬的想着自己出门前特地系了个死疙瘩为防止裤子往下坠。高言林解了半天后笑着说:“你是故意的吗?”并对她竖起一个佩服的大拇指。她不好意思说是穿了姐姐的衣服,便转移了话题问:“你放的歌叫什么,挺好听。”高言林回答说:“《想说爱你不容易》,江志文唱的,你喜欢听的话一会儿磁带你带回去。”无风的湖面感受不到船体的波动,而情深意切的歌词还在表白着两颗情窦初开的心,高言林漾开的笑容像一脉轻柔的湖水流过她的手。
“高言林,在家吗?”听到有人喊他,居晓月慌张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高言林笑着对她说:“下个月我过生日,你一定要来哦。”说完,两人一起从舱里出去。
回去后的居晓月回味着在船舱里和高言林一起听的歌,还有自己的初吻,脑海里全是他的模样以及那个没有得逞的幻想。窗外的天突然暗了下来,水纹也是转了方向,风送进舱内,有一种凉阴阴的感觉。风贴在她的脸上,分明是高言林的吻嘛。这种阴阴的,快乐的逆流,漾动着身体,一会儿舒展,一会儿紧张,令她觉得那个吻还不够长,不够远。高言林的帅气、活泼、浪漫怎能不让她心动。居晓月鼓起勇气给他写了一封情书——“......想说爱你并不是很容易的事,那需要太多的勇气。”写完后,她听见爸爸的脚步声,赶紧把情书撕掉后从窗户口扔进了湖里。
居照宽上船后对居希平说:“刚才发来电报,万延道去世了。”居希平立马收拾衣服准备带着女儿明天一起回去。
自从上次的事情后,她和万延美很长一段时间没有见面,为了给他一点压力,她把女儿带回家后直接丢给了万延美,让他一个人带着孩子吃点苦头,然后自己住到了大嫂家。
秋夜生寒,万长勇把牛牵进屋子内。梁立红对居希平说:“晚上你就跟我睡,他们父子仨睡那屋。”梁立红刚说完,万延美便抱着孩子来寻妻子。万霏儿看见熟悉的面孔亲热地喊着:“妈妈。”双手也等不及的张求着,居希平硬下心没有抱她,她害怕一时心软后又会让自己的痛苦延续。失落的孩子伤心的哭了起来,哭的累了,趴在万延美的背上睡着了。万延美第一次有了落寞的感觉,他嘴上不会表达,一直抱着孩子等着妻子能跟他回家。
最后,在大哥大嫂的劝说下,她还是妥协了,孩子成了她去继续维持这段婚姻最刺痛的软肋。
三
用在植坝攒下的工资,她跟万延美商量开了家杂货店。平时在店里一边卖东西,一边带孩子,关铺回家吃饭的她还带了一些零食回去,交给薛小云说:“她二妈,这是我之前在植坝买的鞋子,给她们姐妹俩穿。还有些小零食,给孩子们吃吃。”薛小云像个面粉人似的,客气笑地说:“还买东西干嘛,让你花钱。”万延道肝癌去世后,薛小云便有时间就去石灰厂里挣些家用,居希平对她们孤儿寡母的心生怜悯,她笑着说:“客气什么。”薛小云笑了笑,又瞥了一眼万延恒,万延恒一脸不高兴地扒着碗里的饭吃着。薛小云起身说:“天不早了,那我先回去了。”居希平留她说:“就在这里吃饭就是咯,把金娣和银娣也叫过来。”薛小云拒绝说:“金娣在家烧好了,我走了。”
薛小云一走,纽贞芳便在饭桌上问:“她都同意了,你还有什么不肯的?”万延恒一脸不乐意地说:“她这个人心太狠了,哥哥的身体就是累出来的,她要是心疼一点,我二哥也不会走的这么早!”居希平听着,没有插话的继续拿着勺子给孩子喂汤,心里想着:“我再也不去掺和这个小叔子的婚事。”
晚上,居晓月想着到底去还是不去?就像天边的流云,一会儿飘到这里,一会儿飘到那里。其实她心里是想去的,可是饭舱里,居照宽还在喝着酒。一向机灵的她突然紧张,着急起来。她小声地对居子月说:“怎么办啊?出不去啊!”居子月涂着指甲油,一边戏谑地对她说:“看你平时挺精的嘛,怎么这会儿这么笨的!你不会从三哥的船上走啊。”居晓月如醍醐灌顶,但她害怕道:“三哥要是关门早的话,就要再跨到旁边的船上去呢,夜里我不敢走船沿边。”然后问:“你跟我一起去啊?”居子月说:“我不去,我跟人家约好去打台球。”居晓月说:“台球有什么好玩的,我看全植坝就你一个女的要打台球。”居子月说:“谁说的,顾兰新也打呢,你不知道,她一边叼着香烟一边打球的样子比男的还酷。”居晓月问:“你去看看爸爸喝好了没?”居子月应了一声,她走到饭厅,有意问:“爸爸,要给你装饭吃吗?”居照宽回答说:“我还有一杯酒没喝掉呢。”居子月知道,一杯酒一个小时,她又说:“要么我先给你装了端过来。”居照宽说:“只有催工没有催饭的。”居子月应了一声,说:“那我休息去了。”
高言林以为她不会来了,当看到气喘吁吁的居晓月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时,他话都没说的一把抓住她飞奔到溜冰场。
回家的路上,居晓月坐在他的自行车后面,高言林按住刹车停下,然后转身单膝跪在居晓月面前,说:“晓月,我很喜欢你,你跟我在一起吧。”措手不及的求爱让她再一次慌张的不知所措,居晓月一边看着四周,一边对他说:“你先站起来啊,别人看见不好,快站起来。”担心和窃喜在心里交集,她还是没有答应地说:“你再不起来我生气了!”居晓月对他的态度总是这样忽远忽近,忽冷忽热,但越是这样,他越要追她到手。居晓月拒绝他送自己,高言林疑惑地问:“你大姐不是回南京了吗,你怎么还那么怕呢?”居晓月对她说:“我怕我爸爸,让他知道我现在在谈恋爱了,就死定了。”高言林笑着说:“你也太夸张了,十八岁已经成年了,古代十六岁的女孩子都结婚了呢。再说了,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怎么跟你爸一样,思想保守啊?”居晓月觉得他说的对,但解释说:“他也不是不让我们谈恋爱。”高言林更疑惑了,接着问:“那是什么?”居晓月不好意思说出口,便只催着他:“你回去吧。”高言林说:“这会儿天黑,我送你到坡上就回去。”说着,又坐上自行车,她这会儿真希望这条路能变得的一点,而高言林也是如此,他故意踩的很慢。月光躲进云层里,就像她现在躲在高言林的身后,高言林右手扶着车龙头,左手将她的手搭在自己的腰上,两个人的脸上都挂着心照不宣的快乐。可快乐总是短暂的,高言林不舍地说:“真想送你到岸边,可你怕被你爸爸看见。”居晓月说:“你快回去吧,不早了。”高言林骑上自行车,说:“那我走咯!”居晓月犹豫一下,说:“等一下,给你的生日礼物!”说着将口袋里的一个信封交给他,高言林接住后,她立马走着台阶快速地下去了,这是她出发前重新写的,内容还和之前的那封一样,走到岸上时,她张开手臂,高兴地转起了圈。
高言林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撑在地面上,他等不及地拆开信封,还把挂在龙头上的手电筒照着信纸,当看到最后一句歌词时,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