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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仁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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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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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歌》连载

第三章

第三章

01

棠艳儿也有几个结交的小姐妹住在街上的,都住在错巷口附近的不远处,所以,她对这汪家发生的种种糗事早有耳闻,不过一阵啼笑之后,她倒没觉得这些传闻中所说的事情有什么丢人现眼的,细想着反而觉得实在,靠谱。虽然心里也觉得有些鸡零狗碎,狼狈窘迫,但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又有几家不是如此呢?只不过有些人将这些事掩藏、融化,烂在肚子里罢了,可那些东西,有时还是会发酵,一不留神地从眼睛里虚化成恍惚、走神、涣散的目光泄露出来,甚至无意的言谈中也遗留了一丝未除干净的异味。棠艳儿倒是觉得,那样也许活得更辛苦,更沉重了。

这天,汪大对汪二说,他下午要挑担子去乡下卖馓子,其实汪二心知肚明,这是说好了要给他这个做弟的让门子了。当哥的也不易,现在是又当爹娘,又当兄长,处处让着他,也就是想兄弟俩有一个能早些打破魔咒,能早点娶妻生子。

汪二听了便兴冲冲地去约棠艳儿到家里来玩,棠艳儿心领神会,心照不宣地便跟着汪二回来了。两人走在回来的路上,巷子里灰白的墙色被下午的天色映衬得灰白灰白地发出惨淡的光。一个个头不高,身着灰蓝布衫的人走在他俩前面,从背影看,这个人他俩谁也不认识。棠艳儿本想与汪二说说话的,见他不吱声,又有个生人在前面,也便默不作声地一路跟着走。他们从镇外走到街头,然后又拐弯走进巷子,巷子里有几户家的女人已经在忙着搭板块翻箱倒柜地将家里的衣物被毯拿出来曝伏。棠艳儿就说:“你家的东西也要晒晒了,一股子芼蓬味。”汪二笑笑:“这事还是等你来干吧。”棠艳儿听了瞪眼嗔娇地踢了他一脚,刚准备再伸手打他时,见巷中人多,便没再出手。

他俩一路走着,听上去,脚步声走得并不急促,却很清脆,他们俩走过一家挨着一家的门前时,地上光滑的石头反射着天光一闪一闪地随着脚步的起落而跳跃。街头巷尾坐着、或站着一些闲散的人在闲聊,汪二看到住在他家隔壁不远的阴喙子老头在弹棉花,还有那个闷罐子大老虎仍像是没能从梦游中走出来,继续沉浸在痴迷状态中拉着他的破二胡,那拉出的哭调,比《二泉映月》还凄凉。二塌鼻子剥着瓜子在与大扁脸的三呆瓜在拉呱闲谈,蓑衣虫、瘪壳虫、还有鼻涕蟲像瞌睡虫钻进了脑袋似的蹲在一旁抄着手,在瞌睡打盹得像欲昏昏欲睡,金兀术在远处说着他努力拼凑起来的版盗书,习小六子一边翻着眼念念有词地背着经,一边又用眼偷窥着细麻虎子在练他的假气功,看着他时不时地用手单劈着一块红砖头,并津津有味地咂咂嘴,脸上现着一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的样子。还有麻油壶子在门口端出一口水盆子来,坐在一旁,在一丝不苟仔细地洗着一把陈了年的老咸菜,一边洗,一边评头论足这街头的过往者。

这时,老眼昏花的阴喙子老头一手握着他用带子绷在肩背上的弹花绷子,一手拿着一把掤捶在随着弹花绷子发出的“嘭、嘭”声响,迟钝地唱着他那首滑稽的《哭韭菜》,“韭菜那个苦喨,不止挨一刀喨,韭菜疯了长喨,刀在拚命割喨,看看长的快喨?还是刀子快喨?……”汪二低着头厌烦地咕噜了一句:“又在嚎丧”,这时阴喙子老头无意地一抬眼看到了他俩,脸上露出一种异里不怪的阴笑,嘴里夹在唱词中说了一句:“阿母爱郎喨,脱裤子换糖喨,阿婆不嫁女,那得孙儿抱儿呐。”嘟囔后又接着唱他的《哭韭菜》:“韭菜那个苦喨,不止挨一刀喨。挨了一刀又一刀喨,那个杀千刀喨。韭菜那个苦喨,割了一茬又一茬喨,那天是个头喨?嘭嘭澎,嘭嘭澎。”就在阴喙子嚎着“挨了一刀又一刀喨,那个杀千刀喨。”时,大老虎倒是像猛然间从梦游中醒了过来,停下他拉的二胡像自言自语说:“这个婆娘不丑,即刮,一望就是猴实样子。”麻油壶子也跟着说了一句:“是个当家的料。”棠艳儿倒没在意大老虎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低着头悄声问汪二:“这个跷蹊作怪的老头子阴阳怪气地唱的什么歌呀?我怎么一句也听不懂?”

“你听不懂说明你还是个正常人,他唱的是阴文,哪个能懂啊?”棠艳儿被唬得一伸舌头,赶紧向前走两步,大脑也及时地指令眼睛放弃了再回头看一看这个怪老头的打算。老阴喙子继续弹棉花,继续得意地嚎他的《哭韭菜》。汪二与棠艳儿他俩走到家门口时,还听到老头在一刻不停地嚎着丧。

其实于此同时,还有一个人也同样听到了老阴喙子在《哭韭菜》,不过,他此刻的心情比汪二更烦,更焦急。这个人便是汪大,汪二与棠艳儿站在门外时,汪大就在屋内,原来他出去卖馓子时,走没多远,才想起来少带了样东西,他忘带秤了。这时他又匆匆忙忙地回来取,由于心急,回来取时,一不小心在路上被凸起的路砖绊了一脚,这一绊,居然将一只脚髁崴瘸了。崴成瘸子的汪大便把馓担子搁放在他一个熟悉的人家门口请人家帮忙看会儿,自己疼得呲牙咧嘴地一瘸一拐流着涎水住回走。走着走着,便觉得疼得不行,一路用手扶着墙好不容易捱到了家。汪大的脚肿起来了,回到家里便开始找红花油,可越急越找不到,本来想息会,可偏偏这时他听到门外兄弟回来了,还有女人的声音在与兄弟说着话,他这才知道自己回来得不是时候。懊悔已经来不及,已经听到了推门声,这可怎么办?他听到门的吱呀声响起,正准备在大柜子里找旧纱布缠脚的他,这时听到门口弟弟在说话了:“咦,门是掩着的,瞧这记性?又忘了关门了。”他知道这是弟弟在嘟囔着数落自己了,这时还有个女人的声音在说:“怕是忙忘了吧?”这声音一听便知道是棠艳儿来了,这可怎么办?说好给他腾地儿的,这不是出尔反尔了?这还有个大哥的样儿吗?唉,不行,先躲起来再说,别到时候以为是我拿翘不乐意反悔了,别让兄弟认为我是个说话不算数的人了呢?可家里就这么大,躲哪儿呢?噢,就躲柜子里吧,说不准他们一会就走了呢。于是,惶恐失措、没了主张的汪大便糊里糊涂,手忙脚乱地,觉得懊悔而六神无主地一头钻进了柜子里,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地一动不动贴身墙板像小孩捉迷藏似地藏在了衣柜里不出声。这时,汪大仿佛在黑暗的衣柜里听到了一阵风从堂屋的门缝里挤进来,然后又在屋子里窜来窜去,发出呜呜呜的痛苦哀怨声,他便觉得这声音听了难受,让他感到压抑、憋闷。

这会,他已能分辨出兄弟与棠艳儿进屋了,因为他能听到棠艳儿在说:“怎么你家现在还垫着芦席篾子呢?”他又听到汪二在说:“习惯了,也没换,嘿嘿。”汪大站在柜子里就想:“是呀,这破篾席子也该换了,这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哪睡得惯呢。”

屋子不大,就两间房,一间堂屋里搁了一张床,还有一台灶,一张桌子,灶上搁镬子隆起的地方放着一把舀水的木杓子。另一张床搁在房间里,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地方,留下的空隙也就够一个人走路的了。靠墙的那头还放置了一张小桌子,桌上摆着一盏落满了厚厚灰尘的煤油灯,几张灰黒色的旧报纸糊在床边的土墼墙上,大抵是时间久了的缘故,已经剥离墙面,在穿堂风中快要摇摇欲坠。棠艳儿进来后左右地看了看,没言语,她又用手像试探着在芦席篾子上摸了摸。然后又伸手拿起件放在床上的旧衣服在床铺上掸了掸,这时躲在柜子中的汪大便听到外面一阵衣物的窸窣声传了进来。这时汪二进来,他像是倒了杯水给棠艳儿喝,他听到了他兄弟在说:“先喝杯茶水吧”,说完便是坐到床沿子边上了,因为他在里面能清晰地听到活床腿子那熟悉的吱呀声响了起来,他就想,这会棠艳儿也一定坐在那儿吧?要不这声音怎么这么粗重呢?这时他能想象到那个让人热烘烘的场景来,他的头开始有点晕,心也加快地在跳,喘息的气也开始变粗,身子也微微地抖了起来,这想象中的事儿落到了他身上让他亢奋。这时他的耳中好似传来了棠艳儿那极细的柔弱声:“不好,戳进肉了,深呢。”汪二说:“别动,我这就给你拔出来。”汪大这时只觉得喉咙中一阵堵,像有一股子热气在上涌,血管好像也膨胀起来,他自己都能感到太阳穴的青筋鼓了起来,脸也烫了,面色不用看一定是红的,身体中的热血在突突地奔涌着,就快从口中喷涌了出来似的让他难受。这时他听到棠艳儿怨声怨气地嗔怪道:“怎么这么粗呀?哪个吃得消这东西戳进肉的?”汪二在安慰:“就这一根,没细的。”汪二嘻嘻地说:“你愿意就戳,不愿意拉倒。没事的,别怕,我慢慢弄,不疼。”棠艳儿这才说:“你慢慢地弄啊,别弄疼我了。”

“知道。”汪二说完这句话时,汪大已经亢奋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时,一只蜘蛛爬到了他的头上,但并没有咬他,他的身子却莫名地一哆嗦。但奇怪的是,他并没有感到害怕,也没感到疼痛,反而觉得莫名地兴奋,甚至有了一种想要手淫的冲动。崴瘸的脚也不觉得疼了,那肿胀的位置似乎早已转移到了裤裆里,让他涨涨地觉得舒服。他在耐心地告诫自己,要冷静,更要小心,不然稍一走神,弄出响声来那丢人可就丢大了。但外面那撩拨人的,极为敏感的区域话题,又在时刻让他不能安下心来,所以,他觉得还是堵上耳朵为好,这样或许能够不再洞彻那些隐秘情绪的对话。但只堵了一会儿,他便发现自己居然脆弱得做不到这一点。那种极其诱人的,极其丰盈的,又难以言述出滋味的微妙软语太过诱惑,他觉得自己就算是编织出若干理由来,也抗拒不了这种蛊魅。

“呜呜呜,流血了,疼。”棠艳儿娇喘地呜咽起来,然后娇嗔地埋怨道:“这么粗的个东西,你就不能轻点儿戳?疼死我了。”

汪大的后背出汗了,内衣湿漉漉地粘在了身上,他不得不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不让粗喘的气发出太大的声响来。

“好好好,我轻点,你忍着点啊。”汪二柔声地哄着棠艳儿。

“嗯,我忍着,你戳吧。”棠艳儿在应着配合。汪大心里却说:“兄弟,别急呀,这么急猴猴地干嘛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的,从小就性子急,唉,不管什么事都改不了这坏习惯了。”

“那我来了。”汪二的声音听上去还是急吼吼的鲁莽,一点也听不到怜香惜玉的味道,唉,怎么就改不了了呢?这时棠艳儿又在说:

“来吧,嗯,我咬牙忍着,你捏紧些,悠着点儿,哎呀,我叫你悠着点,还戳深了,疼,哎呀,出了好多血了。”

这时汪大的脸已经贴近了柜门,他想这时棠艳儿的眉头一定蹙得很紧,想到她那攒眉苦脸,苦着脸儿样子,真想窥探一下这笨货怎么就这么毛手毛脚的呢?自己也觉得紧紧皱起眉头,紧张,忧虑了起来,仿佛自身也极其极其愁苦似的难受。但他没有看,他忍住了,但耳朵却不听使唤,悄悄地贴在了柜门缝口上。

“你再忍忍,就出来了,再忍一会就好,就要出来了。”这是兄弟的声音,“出来了吗?有没有岀来啊?好像还没呢吧?”这是棠艳儿在提示。“快了,快了,就要出来了。”汪二在喘着气答着,“你也太磨叽了,快点。”棠艳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厌烦了,也许是累了吧?

“哇,天啦,终于出来了,我的那个妈耶,出来了,出来了。”汪二一阵狂喜,这声音像是一下子触探到了汪大心里幽微深旷的隐秘底部,使他浑身不停地颤栗起来,仿佛周身于柜子中躺在一张临时搭就的软床上舒服,他的身子这时真地软了,他一下子瘫软在柜底,坐在了一条他母亲遗留下来的老棉袄上。他翻了个身,脸便紧贴在柜板上,那棉衣搁在了自己的裤裆上,这时,他觉得那棉袄里像是生了一个蚂蚁窝,因为像是不断地有蚂蚁从窠臼里钻出来在咬着他的腿根处,那感觉有数不清的麻木点在刺激着他,像一把极细的钝刀子在割他的肉,他仍然不动声色,因为他并不觉得疼,只是有点麻麻的,有种说不出的麻醉感。这时,他耳中又听到棠艳儿在说:“流了好多血呐,你去找张卫生纸来擦擦。”棠艳儿娇弱无力地吩咐。“不用,我用嘴吸。”汪二殷勤地笑笑说。“你不嫌脏?”棠艳儿像是不允许,“不嫌,你的都不嫌,我愿意。”这时只听到棠艳儿在笑,那笑声像是被手捂着的,听起来声很小,但却透出来一种肆无忌惮地强烈。这声音让汪大的脑子里也泛滥出无边靡明靡晦的臆象,有如夏虫掉进了如蜩如螗的蜜汁之中黏着醉着不能自拔,心血如沸如羹地煮得发烫,直到酥软无骨。他觉得自己已经飘上了天,躺在了一张仙姑酥软的大床上,他在上面辗转着,倒腾着,数次触摸云雨,直到折腾得那床铺上一片濡湿。这时,他似乎已觉得睡着了,一觉睡到了凌晨,睁开眼一看,周边还是黑蒙蒙的一片,可他却又听到咫尺之外的鼾声与呻吟声如流水潺潺,滴答湲湲的清脆悦耳。他觉得自己湿透了,欲爬上岸,刚爬到岸边,手一触到河岸草叶灌木时,他打了个滑,身子再一次缓慢地滑落进了水中,没有声响,但他觉到了窒息,还喘不过气来,于是他不得不想试探性地敲击木板呼救,这时,他从柜缝中看到了一线的光,柜外的天空是明亮的,却依然能够看到有星光在闪烁,他欣慰地感觉到自己还没有死,于是深吸一口气,索性躺在柜底的木板上,仿佛在等外面万物变得漆黑,等到再一个后半夜来临,等到风逐渐变凉,让他冷却下来,等他们都走了,再也听不到那像树叶发出的窸窣声和摩擦声像夜虫在他的心里撕咬、嘶鸣。他在等,等睡眠将他自己包裹其中,再次酥软地睡上一觉。

然而,这时有一样东西却让他不得安宁,汪大这时倒觉得裤裆里的蚂蚁变得活跃了起来,此刻它们似乎也变得更加肆无忌惮,从裤裆下面一直沿着腿部的皮肉爬了出来,甚至有几只都爬到他的嘴唇上,爬到了他的眼眶边缘,并在用它的蚁脚试探地撩逗他,试图再往前触碰,但那里已经是他的瞳孔了,这可不是能够让它们逡巡的地方。于是,汪大眨眨眼,就这眼皮子眨巴地一动,就这个力道,居然不可思议地使他一下子将整个身子推滑出了柜门。

02

听壁根的汪大灰头尬面地滑稽现身了。

可却将棠艳儿面红耳赤羞愤地吓跑了。

事后,棠艳儿一脸冷色地对汪二说:“不和你玩了,哪有这样的?”

汪二回来一脸正色地对汪大说:“不与你一起过了,不带你这样现世报的。”这事后来汪二跟汪大便一直闹扯个没完,这也怪不得汪二,哪有做大哥听壁根听到兄弟头上去的事?从古至今听都没听说过,这不羞死人了?祖宗八代都没地儿搁脸。汪二不依不饶,坚决要搬出去住,要与他分家过。汪大浑身长了嘴解释也没用,还是留不住人,最后不得不一拍两散,到最后,汪二还是决意入赘姜家去了。

不过,汪大对此并没有太过伤心,毕竟兄弟俩有一个能娶上了媳妇,过程虽然不堪,结果也有点不尽人意,但他还是觉得应该感到庆幸才是,因为不管怎么说,也能续上他汪家的香火了不是?至于自己是不是活成了个笑话,那就随它去吧,反正被人耻笑也不是一天两天、一年两年的事了,大不了打一辈子光棍,有什么了不起的?

但事后当汪大知道了那天他兄弟和棠艳儿一起时,那些他躲在柜子里听到的对话只不过是因为棠艳儿的手被他家的芦席篾子戳了一根刺于手指头中,他兄弟找了根勾被粗针给棠艳儿挑刺而令他浮想成魅惑人心的场景时,他还是于后来多次地躲在被窝里偷笑了。自那之后,汪大的心神便开始变得恍惚,做什么都心神不宁,特别是他兄弟负气搬走后,他整个人便觉得萎靡不振,提不起神来,几近错乱,成天一副魂不守舍的瘪憨相。有时,半夜里实在睡不着,他便索性再次钻进衣柜中去重温那天听到的糜魂之音,有时候,他于家中居然不能控制心里泛起的欲望而将耳朵贴在邻居家的墙壁上倾听那种模糊的声音。这一切似乎都能给他带来一种满足,产生某种快慰感。只要耳畔还能听到一丝婉转喘息的柔音,他都能从中体验到一丝身体与心理上的快意感觉来。他恍若能够听到千万只蚂蚁簇拥在蚁后身旁的摩擦声,这声音使他感到满足,哪怕知道荒唐,但过后的余味还是于瞬间产生出一种唯有那看似凶猛的,却宛如重生的,刺激的生殖秘密渴求。这种梦幻的境地,成为了他头脑中主宰情绪的悬崖,他知道自己正面临着一片深渊,但他又不想像风于子夜的哭泣,当黎明再次降临时,他也许会觉得一时的清醒, 但到了黑夜时,他便觉得没有任何人能够阻止他再次去冒险地作下一个轮回探险,这时候,他便像听到一种被催眠而昏睡的婴孩,再一次地沉迷于难以自拔的糜梦。由于长时日地缺少睡眠,以及对墙壁那端发生的事感兴趣,任何异常的声音好似都值得他去分外留意,生怕一不留神错过了魅美的演出而于剧终谢幕时后悔。他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经常于夜来后梦想着神鬼故事中的陌生女人突然散发宽衣地破开墙壁而闯入他的眼前,然后又不留痕迹地躺到他的那张芦席篾子上在他未醒的睡梦中与之温存一番,再蹊跷而鬼魅地消失。再后来,白天心不在焉的他,一到夜幕降临,便精神十足,成了个名副其实的夜凶。邻居起初都以为他急发财而起早贪黑地忙碌呢,哪知道他早已鬼迷心窍自陷泥坑而难以自拔了。

后来,这其中的原委一点一点地大白于街头之后,这听壁根的糗事,不但一时成了这条街上人口相传的最新笑料,而且也成了绝杀汪大娶媳妇之念的一剂毒药,成了他婚姻的绝命草,成了他梦寐成婚的忘情丸。从此,便彻底断送了他娶媳妇的痴念与妄想,只能一辈子与自己的影子相依为伴了。有一段时间,旁人见了脸色灰沉的汪大从他那黑洞洞的家里出来时,就像是见了耗子从地洞里爬出来时狼狈,那张死气沉沉的脸上,一双眼睛里塞满了沮丧,迷惘。他眨眨一副没睡醒的眼看这外面瞬息变化的精彩光影,飞旋的日头,转着的星星,捉摸不定的风向时,总是觉得那阳光是刺眼的,星星是晕眩的,风是迷惑的。但事实上,他心里更觉得外面是寒冷的、人们看他的眼光是弯曲的,是一盆向他泼来的,掺杂着某种刻薄兽性与嘲弄的脏水。

自从汪二离开后的这段时间,汪大过得并不好,很窝囊,甚至糟糕透顶。他自己知道,这主要是糟糕的幻觉一直在头脑子里让他不得安生。左右邻居讥笑的由头并非是空穴来风的捕风捉影,他的确活成了别人眼中的瘪憨样子,他也想要尽快赶走脑子中那些魅惑人的东西,可他却又一时办不到,他发现,他现在只能活在一种屈辱地躲在柜子中被那些鲜活的、丰饶的、饱满的、多汁的幻象浸没中才能够喘气。他也知道这不能长久,长久下去,必生祸端,甚至小命难保。然而,他仿佛又心甘情愿地死于这种到处都是黏黏的汁水,咂巴嘴时还带着些甜味的,但却已在他头脑中快要爆炸了的,让他就要变得心境狂野的、心脏破裂的、即便是即将五马分尸也无所惧、千刀万剐地凌迟都在所不惜的销魂一刻。他知道,自己这是中蛊了,中邪了,没救了。成了个活现报,没出息,不胎孩的人了。

03

门口一棵低矮的冬青树上,一只麻雀在低沉喳喳地叫唤,在孤独地驱赶着寂寞。巷道口人家的大门都敞开着,院落里不时传出正在玩耍的孩童嘻笑声,汪大挑着担子没精没神地走出来,眼前的一切仿佛如昨日恬静安逸,但却又灰蒙蒙的。不远处,有摆着小方桌正在吃午茶的老头、老太在说笑,有戴着眼镜的老裁缝在案子上画线条,目光从老花镜的上框沿上射泻而来,虽然折了个角,却依然让人觉得像穿堂风尖低样的温度。银匠黄秀山在噼里啪啦地敲击着小锤,发出这富有节奏的脆响,染坊的大奶妈双手握着个长棒槌正认真地在染缸中搅和着,见了挑着馓子的汪大走过,斜眼望了下,便再次使劲将缸里的染液搅得哗哗作响。这时,教书先生申如海拿着一本旧书在阅读着还对着旁边择菜剥豆的夫人说:“哀中乐,殡葬之家动鼓乐;乐中哀,嫁女之家哭哀哀。挨金似金,挨玉似玉,矮人饶舌,破车饶楔。大可不必较真。”夫人一时听了莫名其妙,看了先生一眼,又看了汪大一眼,这才说:“是个男人都有当官的可能,除非你自己想当老光棍。”

这时汪大已走出很远,也听不清他俩说了啥,就算听到了,他可能也搞不懂啥意思,但他心里听了觉得烦,就像见了这户人家院墙上缠着的那些很多蔷薇花似的缠心,虽然攀援着看上去顾盼生姿地魅惑人,那些花朵纷繁错乱的各种大红的,粉红的,还有白色的花瓣儿在不吝地吐露着浓郁花香,但汪大现在却没了这个心情再去欣赏。想想这两年的自己,汪大边走边暗自叹口气,这些年,人过得光景不如人,人穷,志气也短了,样样落人后,还落了个话把子,处处过得干瘪赅赅的,憋屈煞咯,成天像坐在火炭上似的烤。唉,谁让自己碰上这倒霉的事儿呢?人家还想吹堂灰找事儿说呢,这倒好,自己扮出戏给人看了,纵然人家不想看都不行,这自己贴上去让人议论,能怪谁?

汪大一路埋怨自己没本事,真成了块木头疙瘩,娶不到媳妇倒也罢了,怕是还没等到有哪个瞎了眼的女人嫁给了他时,自己就被这街头上的吐沫星子给淹死了。这时,路边有个女人问他馓子几钱斤:“喂,汪大耶,问你呢,耳朵聋啦?馓子几钱斤啊?”他也没心思答,赶紧敷衍了一句:“有事,回头买吧。”说着,便赶着脚步子逃走了。这时那女人还在喊:“发什尼神经啊?有生意不做,这是中了哪门子邪呃呐?”

04

汪大听壁根这件荒唐事传到姜翠英耳中时,已到了初夏。一天午后,屋外的阳光依然像往常一样地灼热,姜翠英正躺在家中小憩,于午睡中与丫头一道梦游在屋后河上行船浑厚悠长的号笛声与前街行人噪杂的喧闹声中徜徉时,棠艳儿捧着一盆凤仙花风风火火地来了,一进门,便像是刮来的一阵热风。姜翠英见了悄声起来,没敢打扰丫头睡觉,洗把脸后,便摆弄起这盆像是即将要羽化成飞仙的凤凰蝶。因为在娘家时,姜翠英就喜欢这种叫指甲花的蛇蝎美人,她之所以叫它为“蛇蝎美人”,因为家里的老人常说:“这东西不但能染指甲,还能防蛇,那说明它是有毒的。”它的花头、翅瓣儿、以及尾须和足茎都很漂亮,也很鲜艳,有粉红色的、紫色的、粉紫色的、大红色的。小时候,姜翠英就喜欢用这种花瓣儿捣成泥涂指甲蓬子。当然,她现在早已不涂了,现在叫棠艳儿弄盆来,是为她丫头化妆着玩的。

眼见着这时光过的飞快,谷雨过后恰是夏了,一场春事就这样在一场谷雨中沓沓地接近了尾声,但那两只从惊蛰中醒来的春虫子似乎还不愿离去,蠢乎乎地独坐于一帘幽篁里,在一江春水中独钓那东逝的寒雪,用一已之念,独醉于天地之间。姜翠英在把弄着凤仙花的花叶时,脑子里忽然就想起来这端午节快到了,小满已过,此时,屋外的光似乎已变得更亮,也更白,更暖了。在姜翠英看来,貌似它在透露着外面泄泄的湖水又在勾引着她去打箬叶。这个感觉,让她脱口而出地说:“棠艳儿,走,我和你一起去打箬叶。”棠艳儿站起身来兴致勃勃地答道:“行啊,正好有条小渔船扣在河边呢,走。”

于是,姜翠英拿了根帐管竹子与棠艳儿一道来到前屋,她对诸秉贵交代了一声:“丫头在睡觉呢,你听着点,我和棠艳儿去打箬叶子了。”诸秉贵正忙得一头的汗,也顾不得擦,朝她俩望了一眼说:“这么早就打了?馋啦?”说得姜翠英和棠艳儿一道嘻笑了起来。

到了打粽箬,包粽时,这便快到五月了。吃粽子,剥粽箬,盘算这事儿的热乎劲似乎从二月时分起在这错巷口的街道上便不安分了起来。二月的时候,街头人家的人们,目光便已不再踯躅地盯上了远处河旁湖滨淤泥滩上那开始渐多了起来的青葱芦苇,有人还时不时念念不忘地前往,徘徊于他人留下的那一串串深浅、坑凹的脚印旁,急切地观察那蓬张的箬叶一点点地长大、变长。姜翠英和棠艳儿一道上了一条小船,当划出河口后,她们便看到眼前芦苇摇摆的一片绿色,已经将湖岸遮蔽得密不透风。姜翠英还记得三月初的时候,笋尖儿露出了泥面,出了头。见了光的芦笋子便像是憋坏了似的开始疯长,一天一个一样地哔哔啪啪节节高,一支支比赛似地往上窜。湖水的波浪恍若千年未变,依然一如既往地后浪推着前浪涌来。也像着了魔似的渴望着前来抚摸一下它浑白的身躯,吻一下它皎白的节。又像是给它庆生,送来安慰。这才过不了多少天,这芦苇儿眼看着便要行成人礼了,于是她感慨地望着棠艳儿问道:“你和汪二准备什么时候办事呀?”棠艳儿一甩头发赌气地答道:“早就不谈了。”

“啊?这才几天,怎么好好的说不谈就不谈了呢?”

“嘿,别提了,提了上火。”

“看你个样儿?什么事这么火燎火燎地像烫了你似的呀?”

于是,棠艳儿便气鼓鼓地将那天在汪大家发生糗事告诉了她姑。姜翠英一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她直趴在船帮子上不停地用手打着湖水说:“这个汪大呀,也真是想婆娘想疯了。不过呀,你们俩虽说是在挑肉刺,可那些说的话,要是个旁人闭着眼睛听,还真已经为是做那回子事呢。”棠艳儿听了赤红了脸说:“姑,你可别瞎说,我和汪二可没做过那种事。”

“好了,好了,迟早的事。”接着她又问道:“就这点破事你就不理汪二啦?”姜翠英问棠艳儿话时,她低语说了声:“还这点破事,都难为情死了。”说完便只顾着划船不再吱声。姜翠英又问她:“那汪二怎么说?”

“他呀,天天往我家跑,说和他哥分家了,还说要倒插门呢。”

“好呀,那你娘老子咋说的?”姜翠英直盯着棠艳儿的眼睛问,盯得棠艳儿都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只小声地说:“他们随我,估计是同意的。”

“对呀,这还有什么不同意的呢?就这么办,早点把事办喽,再听到这些话时,脸就不会再红了,哈哈哈。”姜翠英在鼓励棠艳儿的时候,棠艳儿点了点头,可脸还是红了。此时,姜翠英望着侄女儿娇羞的脸,倒让她觉得这从春到夏的芦苇也和人似的在这季节中换了妆,在每个一节骨眼处,都披上了青衣,在眨眼间,仿佛都变成了个娉娉婷婷的大姑娘了,这时的箬叶多像她们十几岁时的年龄呀,正在赶着暖日子疯长,像是要赴个约会,像织女似的春心萌动,急不可耐地要在那期待的五月,去包裹香玉糯。姜翠英觉得,当一个女人浸泡于这份期待时,总会令人变得急切,总是希望着,在一个草长莺飞的时节,在那湖畔的断桥边,在蒙蒙的细雨中,在柳絮飘飞的树荫下,与稻米彼此浅浅一笑,像在说:“今生不再错过你,真好!”。

棠艳儿这时还在剥着箬叶,她一边剥,一边对姜翠英说:“汪二在外面自己找了个房子,你说我们是就在那儿办事,还是等有了自己的房子再办事?”

“等啥呀?房子不过就是住的地方罢了,等你们成了家,一起干个几年,自己建个房子,这样男人才懂得顾家呢。都是自己一手搭起来的窝才暖啊,你见过有几个坐享其成的男人有出息的?”姜翠英也一边用帐管竹子抽打着箬叶,一边与棠艳儿交谈。

“这倒也是啊,好吧,我听你的,那你去跟我父母说。”棠艳儿红着脸答应了。姜翠英爽快地说道:“行,这事也就我去说了。”

湖边这绿绿的箬叶,于昨夜的润雨中,倏忽而来天真浪漫的盎然之意,这清绿的记忆仿佛一夜间也成了湖边人家姑娘脑海中的印痕。往事,在五月来临时便往纵深处延伸着,一直到了那片片叶儿于水柔碧波中摇曳生姿,并幻化出一片圣洁、 和熙、以及靓丽的香韵与甜景来。姜翠英和棠艳儿姑侄俩在一阵阵谈笑声中尽情地打着箬叶,棠艳儿说:“听说这箬叶还有个好听和名字呢,叫蒹葭。据说还有首诗里写过的,叫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呢。”姜翠英笑着说道:“那是人家文人酸溜溜地在写两个相好的人分离时的心思呢,你和汪二天天缠在一起的,哪懂这个?”

“谁和他天天缠在一起啦?又瞎说。”棠艳儿嗔怪地呶起了嘴。

“呵呵呵,好了,我瞎说,打箬叶吧,我不说了。”一阵和风吹过,姜翠英恍如又回到了自己做姑娘的年代,她仰起头,望着那燕子从头顶飞过,倾听那一声声呢喃,让她觉得无法抵御这声声执念的喟叹,眼前的芦苇枝,仿佛瞬间变成了一柱柱香在烬燃。她不禁想:“这又是在娇怨地等谁呢?”

五月到了,江南水乡河里的瘦水已日渐丰满,睡莲儿也早已醒了,在恋恋不舍地与即将离去的箬叶道别。荷尖儿更是仰起了泛红的脸,羞涩地顾盼着出嫁的青衣而去。此时,江南的水乡人便开始忙活着包起了粽子来。一时里,在这端午节前,水乡的大街小巷中,卖粽叶的便开始多了起来。商家的店门口,一盆一盆的箬叶成把的泡在水里摆出,还有街角处的小推车上,也堆放起青剑似的箬叶。与之相伴的,还有菖蒲,艾草,蒜头,红萝卜,咸鸭蛋,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雄黄酒。一时间,屋里门外,便开始处处飘散出粽香来。

小木船沿着河溪湖边漫游,于蜿蜒相扣的河汊,如梦幻的湖面行走。每一抹流水从船旁小心翼翼地静涉,荡漾出的笑纹都映透着浅水中芦苇婆娑的影姿。风柔和,水静谧,日暖暖,一切都浓郁得让人晕厥。更有醉心的箬清香气溢来,弥漫于白云悬空的蓝天下,船边有纯净的绿,顶上是深邃的蓝,芦苇在轻摇,像牧童的鞭在赶着落入水中云变的羊,温婉地在沿着河流漫游着。此刻,棠艳儿也像是被熏陶得醉了,便索性于船舱中躺下身来,双手托在脑后,眯眼望着整个蓝天上的白云飘浮,看着它们,遐想着它们是如何像海绵吸纳这湖岸边飘逸出的箬香,有时好想向上伸出手,去抓一把云朵,揉成球,然后掬于掌间,或置于眼前,或捂在鼻尖,或贴于腮帮,尽情地呼吸着它浸润了箬叶清香的气息,于一片空旷之境的想象中,滴贯入一抹这叶与米撮合成姻后的飘然感觉。这时,姜翠英还在打粽箬,她总是喜欢用一根帐管竹子打箬叶,棠艳儿便问她:“姑,为什么不用手拉住芦苇杆子剥呢?”姜翠英便笑笑说:“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这就和用细铲锹子挑荠菜一样,这一打,一挑,用的都是巧劲儿。”经这么一说,棠艳儿还真觉得是那么回事,帐管竹子只要轻轻地从箬叶的叉根处稍一轻落,那叶子便从根处剥离了枝干,飘忽着跌落到水面,惊起了一两声蛙鼓。

等打了一片时,她们捞起时便有了一大摞,然后又一张张地清洗,叠扎。过后,再去岸边寻些艾草、菖蒲,这端午节所需之物便算是差不多齐了。回家之后,还要将这一片片的箬叶浸泡于水桶中,让它静静地容身净水中休养,尔后,这些看起来苗条而又凌乱叶片,眼看着便要去完成它宗教般沸烈的仪式了。

在回家的时候,姜翠英边整理箬叶,边自己嘟囔着说道:“明天再去米行买些糯米、红豆子、花生米,去南货店买些红枣、葡萄干,再找几块腊肉就齐了。”嘟噜完,她才抬头问棠艳儿:“你去不去?”而棠艳儿的眼神早已被湖岸的景色吸引了,只望着湖岸边发呆。水乡的五月丰盈,风亦清爽,箬叶也变得更加翩跹。五月的箬叶,盈盈轻快地跳着舞,此时,它便成了这个节刻中名副其实的主角。而五月的箬叶,却又存在着更大的意义,此时的它,似乎注定了与玉糯结缘。此刻,它葱莹蓬勃,像个沐浴祈使的女神去赴约一场宗教祭祀一般,在这端阳来临之时,化为了无数的绿影,将它的清香从南到北,从东到西,一时间洒满了天地,处处都能闻到这醇醇的粽叶香。

棠艳儿像是在想:“我是这箬叶吗?在和暖的柔风里,便开始弥漫出浓郁的芳香,端午节这一天,箬叶与糯米邂逅,并厮守,缠绵。更像是七夕的一个约定,箬叶与糯米又一年再相聚时,貌似比牛郎织女的鹊桥会来得更为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我们也会吗?”她仿佛看到了自己就像那打落下来的箬叶,从这一刻起,好似已蜕化成了一只只蝴蝶,从芦枝上飘落下来,在划出了一道玄妙的弧线后,飘然地落于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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