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姜翠英与棠艳儿两人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段显怀的。
这街坊上的女人们都眼尖,不用传,也不用猜,一夜间便个个都晓得了这其中不便言传的明堂山。议论,是街头巷尾女人们的拿手戏,是特长。于是她们便七嘴八舌地说开了:“这倒好玩嗝,这姑姑与侄女估摸着恐怕是要一块儿生的了,估算这日子说不定这小的还要比大的早些着呢?”
闲话,总是闲人在传。但传到诸老太太这儿时,闲话也便就自然而然的止住了,这倒不是因为老太太有什么能止住流言的特异功能,而是她太忙,是个忙人,没闲工夫理这些闲淡之事。特别是这当口,老太太更不闲,她可忙着呢,她要忙的事太多,千头万绪。
这事其实诸家老太太早就看在了眼里,但她并不关心这小的月份如何如何,她只关心自家这大的是生男还是会生女?这事,她才比谁都更上心。
老太太是日日里都念叨着想要抱孙子的人,而且一大把年纪了,自然就要比旁人更为迫切。她几乎是每时每刻都不放过任何一个发生在儿媳身上的细微细节。儿媳妇一显怀,她便请了接生婆麻婆子来,在送给她几副鞋样子后,便托她帮着暗地里用心、细心观察姜翠英平时走路时细枝末节的姿势,一道细究儿媳妇屁股瓣子的形状,走路是往哪边拐?坐下时又往哪边靠?跨门坎子时,哪只脚先进门,哪只脚后进门?这里面乾坤的门道儿大呢,老太太知道这麻婆子懂窍,能看出端倪,所以,这段时间,为了巴结她,老太太算是放下了老脸,对麻婆子开始大献殷勤。
姜翠英平日里吃啥呀,喝啥呀?她一刻是都不敢掉以轻心的,不过这个倒不难,坐在家里盯着些就行。难的是,她一有时间还要往庙上跑,小脚儿跑得一颠一颠地都磨掉了一层老皮,把庙上的门槛子也磨去了一层漆,弄得是两头不放心,焦煞人。
那天,姜翠英托小洋佬买的洋机搬到家的时候,别人都满心喜悦,老太太却愁眉锁眼。她将诸秉贵叫到一边训斥道:“你想得起来的,做一出是一出,这当口弄这么个花里胡哨的东西来摆弄啥?”诸秉贵被老太太训得一愣一愣的不明就里,不知道这又是哪犯了忌?老太太抱怨,她对儿子有怨气,对姜翠英也有怨气,埋怨他们买这玩意来,是要冲了阳气的呀。诸秉贵摸摸光头说:“这哪跟哪呀?一台洋机怎么就会冲了阳气了呢?”
“你不知道这是女人用的东西呀?”老太太责问。
“知道呀?可这与生孩子搭得上吗?不搭妎的嘛。”
“还不搭妎,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买个女人用的东西回来干什么?冲撞了观音菩萨可是不得了的,这个你不懂啊?不适时的嘛。”
诸秉贵摸着头也不知如何作答,但老太太这么一说,他心里倒也犯了嘀咕。毕竟他与老太太是一个心思,所以觉得,还是宁可信其有为妙。可洋机买已买来了,退是退不回去的,那怎么办呢?唉,这事还真不好办,弄得诸秉贵一时抓耳挠腮的倒是没了个章程。
姜翠英知道后冷着脸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该生啥还是啥,别愁眉苦脸地疑这疑那的,这不是还没生吗?你怎么就知道是生男,还是生女了?婆婆妈妈的瞎操心。”
但老太太还是挺害怕的,有时甚至怕得浑身发颤,这血脉的事可是天大事,可开不得半点玩笑的,大意不得。这不比平时说笑些风花雪月,插科打诨,谁家长谁家短的无聊事,这事得心诚,不然就算是投了个男儿胎来,到了生的时候,说不准还会变的。这可不行,他们小的当儿戏,我一把年纪的人了,可不能这么着敷衍菩萨,得去烧香,替他们去消消孽。于是,老太太上庙便更勤,似乎要把所有能挤出的时间,都交付给蒲团、香案。
当热切的心愿,被焦虑的愁云覆盖得密不通风时,感到窒息得喘不过气的老太太只能将希望寄托于庙宇,把目光投向塑像。希望那渐渐陷入枯竭的心念,能与袅袅的香火一起盘旋上升,飘过云层,去求观音菩萨开恩,赐她个孙子。能让诸家避开无嗣的困境,不再为此续香火的劳心事疲惫地焦虑。于是老太太便天天去庙上烧香,一日都不停,有时还隔三差五的逼着儿子,儿媳妇一道儿去,勤得庙门坎都被她家的人踏得少了一层皮。但她相信,只要心诚,菩萨终会如人所愿。
姜翠英只去了一次,便再也不肯去,她推托,说那儿烟太熏,气味不好闻,怕熏了胎儿。诸秉贵自然没得话说,他也不想让一个孕妇老往那种地方跑,也确实不合适。老太太倒是想坚持的,但一想到这烟味真的要是熏到了胎儿她也怕自己其咎难辞,怕自己担不住。
两头为难,思前想后,罢,罢,罢,那就得罪菩萨一回吧,大不了多磕几个头,求求菩萨开开恩,宽恕她的私心,因为这儿媳妇腹中的孙子是万万伤不得的。这个,老太太相信,菩萨是宽宏大量的,并会体谅、原谅、宽赦她。
其实姜翠英从第一次踏进庙门起,她心里就起了一种莫名的抵触情绪。一进庙门,眼见那几十上百个点着的烛台,那一闪一晃的火头忽大忽小,忽闪忽闪地晃眼。庙里本来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幽气,再加上或多或少明灭无常的光影声象总是飘忽不定在眼前、耳边飘忽,这让她觉得恍惚,心跳加快,心神难安。
庙宇之中,本来就是个神仙显灵的地方,再加上这些火苗儿一闪一忽地晃动,她到觉得这菩萨神仙聚于此间游荡呢。并且看到那些高高在上的塑像表情、眼神、气势,她心里发慌,那些冠冕堂皇的、骄傲的、矜持的、睥睨一切的神情她还勉强能面对,可一看到那些狰狞的、凶悍的、怪异的、诡秘的、阴沉的脸像时,她便觉得头皮发麻,恨不得拔脚就走。她困惑不解,又胆战心惊,生怕自己多想了会被神仙洞察,或做错了什么会冲撞了菩萨,这让她很惶恐。只好净手焚香,虔诚地双膝跌跪在蒲团上,闭上眼,祷告洗却尘间烦恼,跪拜许愿,求福求子,口中念念有词地作揖以求心静。
其实姜翠英也是个经常去尼姑庙烧香的人,她也没觉得这求神拜佛是什么愚昧、迷信的事,她自认为这不过就是烧一炷香、念一段经、作一次跪拜,心中念叨几句不可心存恶念,人要以善,存良为本之类的诫勉而已。可是现在让她为了生男生女而在菩萨面前求签问卦,她总觉得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口的屈辱感。她自己也不是不想生个男娃儿,她想,甚至比老太太都想,头脑子里虽没有老太太传宗接代的意识那么强烈,但生个男孩子将来长大成人后,接了他老子的手艺,撑起这门户来倒也不失为一件令人欣慰的事。可她又觉得这事也没必要弄得那么神经兮兮的迫切,但想不到现在却被弄得像变相催债似的紧迫,这反而令人反感了。姜翠英心里说:“她又不欠谁家个儿子,凭什么催债似的催?又不是老大不小的不能生了?搞得这么让人窘迫交加的干嘛呀?”
这让她心里不舒服,又有了当初嫁过来时对这错巷口捭阖张弛之象的不适感生了出来,并且觉得,比那时更甚。
这种感觉,她不喜欢。
02
诸秉贵其实也不喜欢这样的感觉,但他没办法,他夹在老太太与媳妇中间,两头都不好办。那怎么办呢?他倒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那就是求菩萨宽容为怀,帮他将这一切烦心的事统统化解。还有一些事,也烦琐得让诸秉贵不太喜欢,这些尽管有点不乐意,但还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
第一次上庙的时候,老太太就在路上交代,进了庙要上规矩,并再三叮嘱:“在家里洗了澡再去,知道吗?”这个诸秉贵当然知道,他总不能去庙上也汗湿湿地穿着那套无袖的对襟衫裤去烧香拜佛吧?这老太太还在把他当个不懂事的娃儿看呢吧?
请香拜佛的香纸蜡烛,是老太太早就备好了的,不用他们费心劳神,老太太在家时,早早地就请人写好了归属各路神仙的香包,这些祭拜的东西诸秉贵拎着,跟着老太太一起进了庙门。第一个要去跪拜的地方,自然是大庙的大雄宝殿,那是一定要去拜的,并且是第一个要去拜的地方。
一路跟着善男信女们排着队到佛堂的案台前,老太太与诸秉贵便开始跪下膝盖头子磕头。这时,诸秉贵看到有的信徒甚至还匍匐着三步一拜叩头叩到殿前呢,诸秉贵想笑,但一看到老太太严厉的目光,他便忍住了笑意,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小心地将带来的每一根高香拿出来,分给老太太一半,然后一半放在自己的手上,跟着老太太一道便朝着菩萨像开始磕头作揖。完毕,再将长香插入案前的香炉中,再拜上三拜,并口中念念有词,心里默默许愿。
而老太太的动作又与诸秉贵略有差异,老太太在叩拜时,还要先将长香高高地举过头顶,合在手中,在头顶的上方,上下的挥动后,又握在胸前快速地抖了抖,然后才插进香炉。这种动作,老太太后来便教她的儿子说:“只有这样高举起手来,并且要男的左手放在右手上面,女的右手放在左手上面才行的,这样子的三叩九拜才是规矩,大殿里的菩萨才能看得见,这样拜佛才有效。”
诸秉贵这段时间跟着老太太跑庙,还真学到了不少的东西。烧香一般都烧三炷香,这他是晓得的,从小就见识过。可这三炷香代表什么,他却一点也不懂,不过,现在知道了,原来这三炷香是分别供给佛、法、僧的。那天老太太在他烧香前对他说:“这烧香时啊,第一炷香要插在中间,也就是第一根,然后呢,要默念敬佛的祷词。”诸秉贵问:“什么祷词?”老太太说:“哎哟喂,就是阿弥陀佛啦,这个也不晓得?你就不停地念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诸秉贵说:“晓得咯,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他嘴中念着,也笑着,这句话被他像嚼着的一块橡皮糖在嘴里随意地嚼着,几乎被嚼烂了。诸秉贵觉得很滑稽,也很好笑,但在看到庙堂上一个个虔诚的求神拜佛的人一同到聚一处,这景象倒让他联想起像是荒年中大户人家施舍粥棚前一个个受难者伸出手中的碗,挤在一起的混乱情景并无二致,只不过现在的这些人看上去没他们那么憔悴、饥寒、颓丧、潦倒失意罢了。但当他一想到自己也在其中时,便觉到了一种粗俗的味道。
“哎,这就是了,这样你以后就不会觉得迷惑了。”
“然后呢?”诸秉贵从幻游中折转了回来。
“然后就插第二炷香了呀,这第二炷是要插在右边的。”
“哦,这也有讲究啊?插左边不一样吗?”
“这哪能一样呢?可不能乱了规矩,这是经书里默念供养法上说过的,叫正而不邪,可一点也不能马虎,知道吗?”
“乖乖隆滴咚,这么厉害?”
“当然了,记好了,别不当回事,这第三炷记住了是要插在左边的,这叫净而不染,懂了吗?”
“懂了。”诸秉贵答着时又想笑,老太太瞪了他一眼:“别嘻皮笑脸地胡闹,要笑回去笑去,在这正经些。”
到寺庙拜菩萨,上炷香,许许愿。尽管这烧香拜佛未必管用,但现在于诸秉贵看来,求个心安,求个安慰还是行的,更主要的是,老太太也高兴。所以,这些天拜佛烧香的心情,也就不再全然绑定在求子的那一个桩子上了。一切都随缘吧,有没有,也许早就是命中注定了的。诸秉贵来庙里这些时日,他似乎倒悟懂了一些因果循环莫强求的道理。所谓礼佛,不就是要人心怀虔诚吗?所谓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菩提。坐山观日落,一切是如来。不就是这么个理吗?
尽管诸秉贵心里也不太乐意来这里,也知道做这些表面文章没啥用,但他想生个儿子这一点与老太太想要抱孙子是契合的,这无需隐瞒,骨干里全一样。所以,他再在面对这些个香包、高香、蜡烛、黄纸、檀木片时,心里也就坦然、释然了许多。
那天在庙上遇到王和尚,王和尚便对老太太说:“这烧香拜佛,有时也分先后的,包括在什么时辰烧,什么节刻烧,什么时段该烧什么香,这也有讲究的喔。”诸秉贵与王和尚认得,所以说话也随便,没那么多客套,便问:“还有这一说?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
“这要说起规矩来,哪有那么多规矩?你信,规矩就在那,你不信,没有也没有,还谈什么规矩不规矩的?就说这拜佛香、故人香、烧保香、许愿香、还愿香、发财香、全家福香,如果都按照规矩来,那讲究起来,得说一大套呢。”
老太太听得来神,老眼睁得老大,她拉着王和尚说:“说说,就是我们现在做不来全套的,能做一样是一样也是个心意你说是不?”
“这朝拜祈福的事,本来拜的是个己心,你自己心中有佛,就是不拜,那佛还是在的。祈福这事,也是这么个理,心里存念的,比口中念叨的要强百倍。其实要我说呀,这规矩不规矩的也不必太在意,流程和细节都是个形式,佛是存在于诚心向佛的人心中的,心里有了,自然也就有佛。老太太如果真要向佛问善,我倒建议你不妨选个日子来烧炷头香。”
“好的,好的,这要得,当然要得。”老太太欣喜不已,连问:“那你说哪天为好?”王和尚掐掐指头说:“后天吧,后天子时过后丑时起倒是恰好。老话不是说嘛,在好的时辰上香,对了时辰,烧的香会更灵验的。”
诸秉贵听了还是不太明了,便问王和尚:“那这头香肯定只能是第一个人烧了的才能算的吧?那到时候要是我们来了,刚巧又有其他人也在呢?这头香只有一炷,那到底该由谁来上这第一炷呢?如果争起来,那这倒不是在菩萨面闹笑话丢人现眼了?”
“这个不难,头香是分时辰的,而且香客是先要与庙上的当值僧人沟通好了的,都记在册子上,乱了那还了得?”
“那是不是要付香油钱?”诸秉贵问。
“是的,不过这可不是卖头香的份子钱,这份额自然是不能卖的,佛主可不能允许这么干。哈哈,不过若是香客愿意进奉点许愿香油钱是可以的,适当就行,不强求,意思意思就可以了。”
“那要是有人来争这个份额呢?那可怎么办?”老太太不放心,还是将心中的疑虑说出了口。
“哈哈,这不是有我在嘛,别愁啦,没事的,过会我就去给你记上了。当然了,你说的这争先的事还是经常会有的,怎么办呢?那就只能比谁出的多了。这也没办法,菩萨面前,也不能拂了香客的美意不是?哈哈,阿弥陀佛。”
王和尚的一句话,又让老太太忙活了一天一夜。老太太是彻底被王和尚的一番开示的法语将脑瓜子开化了,犹如亲聆了梵音,听了直觉得自己那昏迷糊涂的脑子像是有一股清流而过,随之变得清净、和雅、透彻、深邃而周遍远闻起来。老太太喜不自禁,自觉得这是得到了佛指的点拨,指点了迷津,让她有如醍醐灌顶,茅塞顿开,使她一个昧庸之人,人也清醒了,心也宁静了。
王和尚给老太太恰逢其时地补了一课,好似大慈大悲的观世音给她排了忧,解了难。这份功德,使老太太像一夜间年轻了好几岁,声音也变得响亮了,眼睛也有光了,面色也润了,精神头更足了。诸秉贵自然也沾了不少光,特别是少不了要跟着老太太的屁股后当跑腿的差,就已将他忙得不亦乐乎。
这跑来跑去的时候,最后诸秉贵算是弄明白了这烧香拜佛其中的一些喻意与供佛讲究,归总了说,就三个字,“戒、定、真”,最考较普熏十方,无私奉献,在点燃香火的那一刻,也就点燃了自心的心灯,就能进一种降伏心魔的心境之境了,便能获得了一种自我救赎的赎罪感与宽慰感。因为此时,神,宽恕你了。
这时,恭敬奉献些上头香,跪头拜,撞头钟的香油钱那真是一种无可厚非,微不足道的凡尘之举了。
啊!阿弥陀佛!
老太太连日来的拈香、合掌、嘴蠕、鞠躬、底眉、双膝跪地、头颅碰地而磕,于庙中袅袅烟熏中喃喃有词地叩拜。其虔诚之心,拳拳之意,不但感动了香堂菩萨,木鱼青灯。就连庙院中的银杏的黄叶儿也惊得落一地,可见这里几乎每一片叶子都一片神灵了。
波罗蜜,鸠摩罗,度苦厄,舍利子,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揭谛揭谛 波罗揭谛 波罗僧揭谛 菩提萨婆诃……
03
老太太的这种来自渴望男孩的自我折磨,已到了一种蜕变式的囚徒着魔状态,最终演变成了一种心理障碍。她困守在自己搭建的囚笼中,于多少个夜晚,在自家的香案前披挂祷告,举步于一种无边之壑的边缘,无视世俗设定的边界,进入了一种无比陶醉的状态。这种状态,小洋佬戏称叫“得子思儿妄想抑郁压迫症”。
然而,这一切,在一个狂暴大雨洗礼之后的夜晚,便戛然而止了,一切又归于万籁俱寂,仿佛长夜中只有些许不会睡眠的虫子还能够杂乱无章地哼唱。老太太的颂经声没了,偶尔恰有一两声夜兽的叫声传来,在这错了的巷子口上,街民们突然间反而变得不太适应这种可怕的宁静了。
这是在这个晚上,接生的麻婆子便跑过来对诸家老太太说:“棠艳儿生了个小伙,这回好,一船来的全是小伙,你家翠英子肯定能生个儿子的,你也能惯上带把儿的壶子了。”
老太太听了自然欢喜,但她还是不放心,因为这一船过来的当中,万一就这么个独男那可怎么办?要是被这棠艳儿抢了先,不是到时候翠英子有原套原了吗?
麻婆子说:“不会的,不会的,你看你这么诚心虔意地烧了多少日香了,菩萨也不会让你老失望的不是?”
这话倒不假,都说心诚则灵,这回,就是分,菩萨也应该分一个小伙给诸家了。老太太一高兴,又准备念经。麻婆子说:“今呃晚上就别念了,这就要临产了,还不去看看?
老太太说:“我不能去的,这踏生要个小伙去才好的,我一个老太太去,不破了戒了吗?使不得。”
麻婆子听了也说:“这倒是的,那你就在家等消息吧,我去打听打听就来。”
老太太见麻婆子要走,又拉住说:“不行,我还是跟你一块儿去,不然心里不得安稳呢。”其实老太太也是怕麻婆子闯了过去破了戒,她不放心,又不便说出口,这好与麻婆一道前往,也好看住她不越雷池。
到了医院的门,老太太停下了脚步,她对麻婆子说:“帮我把秉贵叫来。”诸秉贵来了问:“你们咋不进去呢,站外面,夜里凉呢。”
“叫你来就是要说这个事的,你在产房门口看紧了,特别是要生的那会,别让女人靠近房门口。”
“为啥这样?”诸秉贵一头雾水,老太太说:“别问那么多为什么,照我说的做。”这显然是命令了,诸秉贵不再多言,连说:“好的,好的。”便又进了医院的门。
老太太和麻婆子站在医院的大门外,夜风吹来,传来一两声怪异的哭音,这声音惊得老太太心慌,像是从河面上传来的,老太太在想,这是不是从那条送来一船小伙的船上发出手的?如果是,那为啥会有这奇异的声音呢?这声音听了让人恐慌,像是病人在疼痛时挣扎呼号的声音,哦,老太太这时想起来自己是站在医院门口外的,这也许是里面病人在呻吟吧?偶尔,这声音听来像是夜猫在哞叫,忽而,这声音又像是哭鱼在哭。老太太听不下去,她想堵上耳朵,她纳闷,自己昏聩的老耳现在怎么变得灵了?不聋了呢?听那声音听倒是听得清清爽爽的,但那惨痛的怮号,仿佛是在被谁折磨似的听了让人难受。
她蹒跚着走开去,想走远些,这样可能会好些,可以听不到那声音,便对麻婆子说:“你去看看,我去走走。”
麻婆子走开了,声音也小了。
过了不知多少时,麻婆子回来了说:“,乖乖,还是双胞胎呢。”
“生了俩?”
麻婆子点头。
“全是小伙?”
麻婆子摇头。
“你倒是说话呀?摇什么头撒?晃得人心烦意乱的,说呀,是不是一男一女?”老太太急了,在催问。
麻婆子又摇头,但这回是疚愧地低着头摇的,因为她知道自己之前的大话说过头了,所以惭愧。她去打听了,这一船来的,其他都是小伙,独独两个丫头结伴进了诸家的门,这话她现在可不敢告诉老太太,怕她听了,一口气仄过去上不来,那可是天大的罪过了。
老太太见麻婆子摇头时,心已经凉了一大半,身子也麻了一大半,她人身子也开始摇,像风中的枯枝头子在晃,但摇着时还在不死心地问:“你没看错?”
这回麻婆子倒是点头了,可她这一点头,再抬头一看时,老太太人却诡异的不见了,麻婆子心一惊,神一慌,缓过劲儿再找时,这才发现,老太太瘦薄的身影在她眼皮子底下竟然像张纸片人似的滩在了地上。倒下的那一瞬,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老太太的心口上“嘭”地重重地锤了一拳似的发出了一声闷响,接着,只见老太太身子倏然间一抽,再一抽,便不再弹动。
麻婆子眼前的恐怖景象,就这样被打断而突然间终止,定格在了夜风中。
这一瞬的变化,是侔于鬼神斗然而来的吗?麻婆子不晓得,但这一切在她面前戛然而止时,这酝酿日久的所有琐碎而繁芜的事,又何尝不让人凄凉地觉得,此刻的眼前,空茫得再无此等谬种流传的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