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01
涂四这狗日的老小子脑瓜子肯定有问题。
易纪坤第二天脑子里就通过昨夜的所见所闻给涂四爷诊断出了病因,得出了结论。他肯定是喝酒将脑袋喝蔫吧了,那玩意儿会不会也不中用了?不然不可能如此萎靡。
易纪坤起床后呆呆地伫立在自家的院子里发呆,在那里思考这个严肃而又荒谬的问题,看来这酒也不是个什么好东西,这东西天长日久地浸入大脑,细胞,器官,使大脑精致、细微、灵敏的组织变得迟钝,细胞死亡,器官僵化,难以在关键时刻唤醒而发挥作用,这未免太可怕了。从涂四的种种的笨拙荒诞行为表现来看,易纪坤仿佛从中找到了他即将成为二哼子的蛛丝马迹,即使现在不是,但也有了些端倪露显。酒这东西害人,要不然怎会这样呢?就算是那天他累了,倦了,可一个老鳏夫于深夜居室中,孤男寡女凑于一起,还不像干柴遇上了烈火?来不及等待有人来救就烧得一塌糊涂了?
他伸伸自己的腿脚,扭扭腰身,还好,他庆幸自己对酒并无多大兴趣,这酒精也伤不着自己,在低头自恋地看看自己,这方面他倒是还行。
自从当上了这副经理后,他仿佛觉得自的身体中,血液中某些东西骤然间复苏了,被唤醒了,血管也变得极有张力,变得神经灵敏,骨骼强壮,关节灵活,皮肤,头发仿若也变得光亮了起来。这种容光焕发的精神头与身体器官的契合度令他觉得年轻,皮肤光滑,劲头十足。特别是头脑也觉得比之前聪明,大脑的思维意识,指挥中枢正变得更为巧妙与完美。
他想,这是涂四与己所不能比拟的。
这段时期以来,易纪坤体内的血液仿佛一直处于一种亢奋激越的状态,他甚至有一种尝试腾空跳跃的冲动,有一种欲飞的感觉,这种剧烈念头在内心不断怂恿着他向前,好似有一种迫不及待之感,就像似前面有一只玲珑小手在向他招动着,令他无法抗拒这前方的美意诱惑。
早晨起来后,易纪坤给自己泡了杯茶。他以前是并不太喜欢喝茶的,他一直认为,这茶叶是有钱人,有闲人喝的玩意儿,就像雅佬,像周民恒,他们不缺钱,更不缺闲工夫。但现在他不这么想了,因为他自进了革委后才知道,他老表也是喝茶的,并且喝的都是好茶,坐在办公室里,如果没有一只好茶杯,没有一杯上好碧绿的碧螺春端在手上,放在桌上,那身份可是要掉价的。
当然,他不可能像他们那样品茗,他也喝不起那些上好的茶叶,他只能装装样子,附庸着装些风雅。
他端着茶杯走出屋门,看到汪二小两口住的小屋子时,听到里传出的一丝细微响动,他脑瓜子里的图像又切换到了他昨夜于夹巷子里猎获的那些场景。他沉浸在昨夜的听闻中神晃意荡,这时,他老婆在屋里喊:“一早上的杵在那儿打什么桩呀?吃早饭。”他这才回过神来,逼仄的土着脸转身回去。
吃完早饭出来,出门时,他特意又留意了下那小俩口住着的小屋子,见门已关,他暗忖:“这估计是去买菜了。”
他先到革委领导小组报了个到,便出来去做昨天会议的落实工作。今天的计划是找卖梨膏糖小矮子和卖凉粉的贺山香谈谈话,如顺利,再去与卖鱼的四癞子和辜小二子见个面。
一条小巷,一座落寞破败的小院,这里就是小矮子的制糖的作坊了。易纪坤走进了小巷,这条陋巷,就是小矮子日出日落,早出晚归复印足迹的谱条了。他忽然觉得一条看不见线条的下划线上,那些被小矮子无心踏出的印记,在这条幽邃的深巷里,却伴着苔藓长出了节节的音符,仿佛听到有人唱出一句句 “梨膏梨膏糖,一扽这么长”的童谣来。这声音,他年轻时就听惯了,恍如是从天边传来的歌谣,飘落于此,便从巷子中坑坑洼洼的碎砖间,屋檐下,不经意地被孩童唱出。这童谣他是熟悉的,有时就像是长在小矮子那副货担后的影子,若隐若现地从他的梨膏糖,麦芽糖,炒米糖中弥漫出的甜味中,勾引着三两个馋童一路尾随,一路笑喊,勾勒出一幅童趣。
他突然间就动了恻隐之意,这倒不是小矮子让他觉得可怜,而是觉得这童谣即将消失,委实可惜。
小矮子人长的矮,他住的房子也不高。他那个房檐,易纪坤进来时还须人到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房屋的砖也是青砖,瓦也是黛瓦。可就是看上去参差不齐,东倒西歪的。屋子里空荡荡的没几样像样的家私。由于屋子低矮的缘故。虽然在白天,这老房子里的光线看上去依然暗湿。墙壁上的苔藓已然记录了岁月赐予的艰辛,满是裂痕的木门窗,昔日炫耀一时的雕花儿也早已不知鲜亮为何物,只剩下纠缠不清的蛛网在不依不饶的纠缠。爬上了窗口,爬上了檐楣,爬满墙的坑坑洼洼,并且,还不肯放过屋的每个角落。
这里唯一的亮点,就是那块被制糖者搓揉得发光的大石板。易纪坤朝这大石板望了眼,心里想:这块平滑的石头,它的每条纹路都清晰的记下了这个小矮子制糖时的苦与笑,汗与泪。可他还能继续做吗?”答案当然是肯定的,不能,这倒不是他不肯,而是形势不允许,这也怪不得他,怨不得他哟。
他刚在想着,感慨着时,一抬眼,见一个女人出屋,女人见了他,黝黑脸庞上刚才还残余的笑容仿佛瞬间被速冻得凝固了,刚刚嘴角还轻轻地上扬,扬出些笑意,见了他,立马变得微微下探。她迈开的双脚也仿佛变得沉重,变得踯躅,变得裹足不前。她僵在门口片刻,只一刻,便扭动腰肢,准备转身向着旁边的土坯房走去。易纪坤心想:“哼,这是见鬼了呀?我就这么不待人见?说那个涂四脑子有问题,看来这不识相的女人脑子也有问题了,见了我都不晓得讨好,这不是傻瓜是什么?看来你就是个倒霉鬼,我不拿你开刀,还拿谁开刀?”易纪坤绷着个脸上前问:“小矮子人呢?去叫他来见我。”
“出去了。”
“去哪啦?什么时回来?”
“我哪知道呀?总要到晚吧?说不准的。”女人的脸色看上去就像是易纪坤欠了她家八辈子债似地难看,而且说话的语气明显地冲,这让易纪坤越想心里越不舒服,就不说这大清早地来端杯热茶来喝喝吧,烟也没得一支,好话没得一声,还罢出个死侬脸,弄得心情极其糟糕,极为烦躁。
“是不是又去卖梨膏糖了?昨天都开过会了,你们还顶风作案,是不是不买我的帐呀?”
“你这说的是哪门子话呢?我们哪敢啦?你看我这不是都不做了吗?可做出来的总不能倒掉了不是?总得想办法去处理掉的呀。”
“别那么多废话,也别找什么理由,总之,再买都是违反政策的,到时候你们吃不了可是要兜回来的,这我可不是吓唬你,快去把他找回来,我明天再来,今天就当我没看见。”
“哎呦,那可得谢您的大恩大德了,我这就去找,你回吧,我这就去。”女人答应着,易纪坤也不想与她纠缠,虽然这女人的腔调听来阴阳怪气的,但他不想与女人斗嘴,便转身出来。走过院子时,他朝院子里的一口大铁锅看了看,他知道这是用来熬糖的,从大铁锅旁走过时,他仿佛又闻到了那铁锅中升起袅袅糖氲,充满了孩童时甜滋滋的温暖,只觉得寂寞与困顿,烦恼与苦闷也即随之散去,因为一想到这甜的东西,心里总能觉得过去所流的汗水都渗进土壤,这种感觉是蛮好的。
所以,他今天才会放了他们一马。
易纪坤出来后,转过巷口便走上了街头,身后的街巷里,粉墙黛瓦间开始飘升起一缕缕的白色的炊烟来,这是睡懒觉的人家在做早饭了吗?看着那些屋顶炊烟地飘荡,又被风吹得慢慢地散去,易纪坤的心情竟莫名地好了起来,并没有被女人刚才的不敬而搅坏了心境。他抬头望了望天上,重叠的碎云像铺着一层白瓦似的盖着天穹,他心里想:“今天的天色不错,应该去找件开心愉快的事做做。”可做什么呢?他一时还没想好,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一直走到了街的尽头,这时,一声狗吠声从街头的巷子里传了出来,他吓了一跳,立马定住脚步张望,只见一条狗被另一条狗追逐着从狭长的巷子里跑了出来,又一头钻进了另一条巷口,转眼便被撵得销声匿迹。
易纪坤转回家的时候,见大奶妈在腌咸菜,也就是做梅干菜。他暗自发笑:“她这染坊不染布了,正好场地,院子,晒绳,缸罐都不缺,腌咸菜刚好用,所以,左右邻居倒也都沾了些光。”
他进了自家屋不久,棠艳儿吃完早饭抱着宝宝出来,正好见到一只猫窜上了夹巷子的墙头,棠艳儿朝大奶妈这儿过来后,便说:“今呃子的菜不丑,做梅干菜倒是蛮好的,不嫩,又不太老。”大奶妈听了一笑了说:“是的唻,就是望这雪里蕻老扎,才又添了些腌腌的,你家不腌?”棠艳儿把孩子放到院墙下一条凳子前让他自己扶着玩,走过来帮忙说:“我不弄了,老娘腌了芥菜,还有小白菜,也有辣萝卜缨子的,多呢,她让我别弄了,要吃就去拿。”大奶妈一边从盆里拿菜出来往绳子上凉一边笑容满面地说:“好福气,前世来修的,修得个好娘家。”
棠艳儿一边动手帮忙,一边与大奶妈啦呱,手不停,嘴不住,一边做一边说:“这几天天都好,都是大太阳的好天气,晒菜正好的了,过不了两天就能晒到菜叶子焉了,看这太阳晒的,手抓上去一点也不湿漉,不像阴天晾出来蔫巴巴阴哩不喙的,还抓不碎,吃起来嘣脆的。”大奶妈朝她看了一眼,用欣赏的老眼望了眼她说:“哎呦喂,你个小人儿还蛮懂的嗌,说的是,这晒菜,就是要个好太阳,一步到位,就是要晒干点,晒不干,那倒时候塞倒罐子是会发酵、会发酸的,虽说做梅干菜要带些酸,但发霉的那酸味肯定是不好吃撒,你看,这个太阳晒晒,晒出来的梅干菜到了吃的时候,那韧劲也就足了,耐煮,味高,做扣肉时不烂,不糊,不会与肉粘到一起的。”
棠艳儿与大奶妈聊着做腌菜的事,聊着时,一只猫又窜上了墙头,还蹲着身子朝她们看,棠艳儿见了就说起了昨夜的事,她对大奶妈说:“要不把这个巷子堵了,省得猫呀狗的从里面窜。”大奶妈停住手里的活计说:“你堵住了猫就不窜了?拦不住的,再说,堵好堵,就是堵了不通风,下雨洼水,到时候你屋里湿气更大呢。”棠艳儿想想也是,可是她心里还是疑哩大惑地不安稳。大奶妈说:“不会是人吧?我倒觉得那些猫呀狗的是不会停在你窗口下的,那又没吃的,停那干嘛?听壁根啊?”一说到“听壁根”三个字,两个人都一下子哆嗦了下像电触到了哪根神经,大奶妈用手指指院旁的屋子说:“我昨晚还看到他在那瞎转悠的,难道会是他?”棠艳儿一听便知道大奶妈说的是谁,心里一颤,嘴里说:“要真是的可麻烦就大了,看来我得搬走。”大奶妈听后点头说:“要说别人我不信,要说他,哼,他做得出。”棠艳儿一脸愁相说:“那怎么好?”“先别忙,临晚叫汪二过来,我这儿还有些剩下的染料,你让他来,要真是他,明后天就一清二楚了。”棠艳儿疑惑地问:“弄什么?怎么弄?”大奶妈摆摆手:“你就别操心了,喂你的孩子睡你的觉去,闲事你别管,出了事,你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尽往我这边推。”
刚说到这,隔壁易家大房奶奶来了,棠艳儿便抱着孩子准备离开。那易家大房奶奶倒喊着她:“艳儿你别忙着真是撒,倒是也帮我晾些个。”
“好撒,好唻。”棠艳儿停下。
易家大房奶奶人高腿长,身子骨却瘦弱,腿脚倒是直,可走路却不灵活,走路总是慢悠悠的,因为她的脚有些微微地撇,走路脚着地的时候,看上去就不那么灵便。
大奶妈见了易家大奶奶过来,便朝棠艳儿笑着说:“瞧,这做梅菜扣肉的好手来了,她可是得真传的。”易家大奶奶接过大奶妈的话头说:“别听她瞎捧,我可没得什么真传,就是胡乱烧个菜罢了,别听她胡煊。”
“那你就说说看,是怎么个胡乱的烧法呗,让我们听得,也回去胡乱地烧碗吃吃。”棠艳儿来了神,一边帮着易家大奶奶理菜,一边笑着问她。易家大奶奶也笑了起来:“好,好,谁叫我求人帮忙呢?吃人家的嘴短,求人家的理短,我就教你一回,你看啦,这腌菜现在你应该是会的了,找大盆子,把晒好的梅干菜放进去,加盐,稍多些也没事,咸点好,然后就搓菜,搓菜的时候菜身子全都要揉揉,等揉出来汁水,再用手用力地攒攒,滗滗,揉好后再打开来晾晒。晾晒透后,回家切细了放到干净的坛罐里,记住,放的时候要一层层的使劲地按,使劲地压瓷实了,然后再用塑料布密封好了保存好放到墙旮旯的阴凉地方放个半月二十天的就能吃了。”
棠艳儿说:“这个我知道,我以前经常见我妈弄的,你说说扣肉是咋做的?”
“别急呀,看你急吼吼的样子,馋得流口水啦?先听大奶奶说,别慌,心急吃不得热豆腐的。”大奶妈在一旁朝棠艳儿开玩笑:“这是开场白,好戏都是在卖完关子后才能看到的。”
“瞧瞧你这张嘴说的,你呀,前世就是个做鞋子的。”易家大奶奶也被大奶妈逗乐了,笑了一阵子才接着说:“我也不卖关子了,也不说你这儿腌了这么多天的小白菜、雪里蕻好丑了,这以后腌菜呀,看到颜色差不多发酵的变黄了就成了。吃的时候呢,开坛取菜,再放进蒸锅里蒸一蒸,蒸好后别忙着揭锅,焖一会,焖到凉了再取出来,等到做菜时,最好再焖一遍,要是再讲究些,就再晒一两个太阳,这个菜吃起来就不一样了。”
“哇,这么多手法?太考究了吧?”棠艳儿惊叹。
“当然哆,要不然做出来的菜怎么就不一样呢?”大奶妈在一旁叹羡,这时易家大奶奶继续说着:“这蒸第一遍的时候呀,其实就已经闻到梅干菜那股子咸香味了,但你以后注意喔,这第一道的味是不是有点冲,有些浓,有点儿呛鼻子?待第二遍第三遍下来后,你再闻闻看,那味道就开始香了,味也不再那么浓了,味儿闻着也纯了,这时的梅干菜颜色也越来越正,看上去真的像雪里红了,是那种紫紫的红,这个时候的雪里蕻才是名副其实的梅干菜了。做菜时,五花肉要焯水,梅干菜要油儐,然后加姜末,葱花,酱油,糖。佐料做好后,将焯水的肉煮熟大块切好扣放在碗底,上面铺上梅干菜,然后放在蒸笼上蒸,等蒸熟后,将碗拿出来反扣到大盘里,这时不要急于揭开碗喔,让它扣着焖一会,然后再拿开就好了。”
“前面的做法与我娘做得都差不多,这我倒是会的,就是先将梅干菜提前泡下水,然后洗净了再沥干后与蒜瓣子,葱粒呀,和姜切片呀备用,再有就是五花肉也洗净,切块,再把切好的五花肉焯水,捞出洗净,然后在锅内下些油,再放些糖炒,有时候还见我娘放冰糖的,等炒出了糖色来,就可以将姜片和焯好,煮好的肉放进锅里一起炒了,等炒到肉入了色,再下些八角,干辣椒一起炒炒就好了。”
易家大奶奶这时说:“辣椒有人家放有人家不放的,这要看各人的口味了。”大奶妈也说:“是的,各家喜好,有喜甜的,有喜辣的。我家做的时候,都要倒些黄酒的,烧好了加点黄酒再盖上盖子焖焖有味,用筷子一戳,看肉煮到软烂了,抖抖的,但又不散,待带皮的肥肉变成了玛瑙色,透红透红的变成红黄色,一戳就有油冒出来后,再加点老抽上色提味就好了,这时的五花肉焖炒出来那个香味别提了。”
棠艳儿说:“我以前做时,都是加上没过肉面的水再盖上锅盖焖的,看到锅内汤水耗得差不多了,才加上梅干菜翻炒的,焖煮的。也从来没蒸过,看来这最后一道蒸才是关键,才是最重要的了,可是为啥从蒸笼里拿出来还要再放一会再揭开呢?这个我倒是不大懂得的了?”棠艳儿问。大奶妈说:“那是为了将碗底的肉汁水从上往下再浸润到梅干菜里去,那样子吃起来才更有味的。”
“哦。””棠艳儿明白过来了,听上去是这么个理,她点点头笑着说:“刚好今呃子打了些肉,我这就回去试试看,看好不好吃。”
“呵呵,个小馋猫,这就照本宣科地学上了,好吧,回去吧,做好了也搛筷子来我尝尝。”大奶妈说着便与易家大奶奶相视一笑着说:“你还没跟她说火候呢,你看她急的,就这么跑了,这火候看来还是没到啊!”
“年轻人性子就是急呵!”两个老人望着棠艳儿离去的身影,不约而同地笑了。
02
小矮子偷偷摸摸地下乡卖糖回来时,在半道上遇到了下乡帮工的汪二。汪二这段时日不再贩鱼了,就到处找些零活做。这一老一小的两个人碰到了一处时,倒是都同病相怜地觉得岁月将各自的棱角在每一次的风雨磨砺中一点一滴地消弭殆尽,但在汪二眼里,小矮子的面目上,神情上都还留下了一份坚毅,似乎还有对他那份做出的甜润梨膏糖的难舍依恋。
这时天还大亮着,小矮子说:“歇会吧,天还早。”汪二答应,但他心里是知道今天要提前回去的,因为出来时,棠艳儿交待要他早点儿回,说是大奶妈有事让他做,至于做什么,棠艳儿神神秘秘地也没说清楚。
他俩就在路边坐着,小矮子说:“拿个糖啜啜?”汪二摇摇头,视线落在了西边的山顶上。他看了眼,视线下移,看到山脚下有两座旧院落安静地在山下的缓坡上,那房子的窗也像在凝视着他俩,一座院落是土墼墙的老房子,在夕阳下泛出土黄色的浑光。还有一座是砖墙黑瓦,远看着灰蒙蒙的黯淡,汪二忽然觉得,这两座房的色调,倒真的配得上他俩现在的光景了。
汪二想起了小矮子的那房子,那巷中的房屋,汪二是知道的,从小就知道。小矮子的糖作坊他打小便知道得一清二楚,并且,在他的印象中,小矮子做的梨膏糖确实甜美可口,后来,他有时候便干脆便叫小矮伯住的那个矮房子为“梨膏堂”,其实他所说的所谓的梨膏堂,就是一座破旧低矮的老房子。那时候,在他的记忆里,一声声的“梨膏梨膏糖。一扽这么长。”的童音,于日复一日的复读中,早就遗落并刻在了那条幽长巷子的碎砖,粘黏在两旁灰墙的泥缝,滋生于墙面的苔藓中,成了他所说的梨膏堂中生动不息的旋律。还有儿时记忆中落在小巷里笼盖着的寂寞与少年勃郁,在童谣中不可避免地被再次触碰,并再次得到延伸。那处小巷的陋院中,此时仿佛已无处安放的童谣又随着记忆苏醒了,只记得以前看到的是热气驾着斜阳的光,溜出破旧瓦房的禁锢,随着阵阵热风冷雨,从他的童趣中随着风一起弥散在童年的时光中。
汪二出神地盯着小矮伯的脸看,仿佛能从他的那张老脸的皱褶中能找出这种嵌入的甜甜滋味,还有他儿时幼稚的笑,以及那些馋人的谣。同时也随着他童年心头甜念的滋生而疯长。又在含着甜味的嘴中传出。直到今天,这句谣音依然幼稚憨掬,仿佛从山角下被风吹来,传来,依然清晰如故。
汪二的眼睛又移向了山下,从远方旧瓦墙的寂寥叹息中,他仿佛看到那两座房屋也像当年小矮伯住的那房子上顺着梨膏堂的墙角的爬山虎藤蔓在眼前爬上了年月的屋檐,在屋脊片瓦的裂缝中,朝着阳光,向着天空散发飘逸。再从街巷的风信中传出,飘过街头,飘过了巷尾,随着风一道飘向了依然浩渺的湖水,萦绕于江南的湖泊水岸,漾荡于悠悠岁月的记忆中。
这时,小矮伯见汪二在出神地盯着他看,便笑着问:“看啥呢?我脸上有山海经?”汪二一听,醒了过来,脱口说道:“不是,是想起小时候你做糖的样子了。”
“呵呵,人小的时候,对糖总是迷恋的,个个如此。”
小矮伯这话不假,糖,就这样总是与梦的童年粘在了一起,每一粒,每一颗都闪耀着不同时段记忆颜色的光。棉花糖的缠绕,棒棒糖的诱惑,炒米糖的松脆,皮皮糖的韧柔。还有薄荷糖、芝麻糖、牛轧糖、麦芽糖、虾米糖、灶糖的香甜。然而,在汪二看来,这所有的糖果貌似都不及梨膏糖给他留下的记忆深刻,因为在他心里,那个玩意就不叫糖,准确的说,它更应该叫玩具,甚至比那小糖人,糖画更好玩,更有趣。因为它能够反复地扯拉,揉合,塑型。而这个甜蜜蜜的小甜稠,就是那条小巷中矮小制糖人的作品,而这个作者的姓名几乎已没有几个人知晓,甚至他那矮小的身影也已经变得模糊,但现在却又在眼前,只是不知道他还能做多久?
汪二心里有些失落落的,他觉得有些难过,但脸上却又装着欣慰的笑来,他转过头去,目光再次落到山下的房子上。这时,那房子的影子已经变得模糊,汪二的思绪也像是开始变得不清起来,他想:“他自己没房没产,土墼墙的房子也没有,土黄色的墙,还有那屋旁土黄色的烂草垛子,仿佛就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它们不属于自己,他娶棠艳儿的时候可是承诺过的,说是要自己卖处房子的,可到现在,房的影子在哪他都不晓得。
他心里一阵酸,便站起身来对小矮伯说:“回去吧,趁亮。”
“好撒。”小矮伯应着便挑起了担,与汪二一道往回赶。
傍晚的乡路很静,他俩走了半天,也没见遇见一个人影。路的两边,地势偏高处,散落着些白墙黑顶的屋子,还有被风雨侵蚀得发灰的门窗在静静地望着河水流动。河岸边有还未干枯的草,有一两只不知谁家散养的羊在低着头慢腾腾地抹着羊唇有一口没一口地啃食,懒洋洋的嘴巴不停地咀嚼着。河对岸,野蔷薇的枝条与一些行将凋零的花还在树枝的青皮上炫耀着它昔日的鲜亮,虽然光泽已经黯淡,却仍然骄傲地将最后的一点红色在夕阳中展露着,像是在不屈地宣示着什么。
汪二与小矮伯走出路口的时候,已然能够远眺见城镇的轮廓,轮廓已不模糊,小矮伯说:“要分道了。”汪二知道要分道了,前面就是岔口,他们必然各奔东西,只是汪二觉得心里怪怪的沉寞,竟觉得了一丝说不出是什么滋味的告别意味来。
汪二站在路边望着小矮伯离去的背影,想着这个饱经风霜老人的过去,而且,他现在总觉得,他看上去还要比实际年龄仿佛要更老些。以前每次见到他时,要么挑着副货担走街串巷地叫卖,要么在他的梨膏堂敞口的小院中默默无闻地做糖。一张于风里来,雨里去而久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两只小小的眼睛浸透了岁月的浑浊。他的手并不粗糙,可能是常年做糖,揉糖料的缘故,反而显得有些光亮油润。他的个子大概一米五左右。当他和他的担子并在一起时,让人看上去横竖有点不成比例,显得有些不太协调。担子担在他肩上,看上去有些像写得不太工整的十字。可能是个头不高的缘故,他看上去总是努力地挺直着腰。虽然常年担担,但身形并不觉得佝偻。平时,他也不像一般游走江湖的小货郎,善于油嘴滑舌的说得天花乱坠,只是在见到有人买他的糖品时,才能见到他满脸菊丝似的皱纹在笑容的鼓励下从他的脸上绽放开来。他的目光在看人时,虽然混浊,但给人的感觉,还是从苍凉中透出丝丝的善意与和蔼,岁月的艰辛,可比不上他做的糖甜。甜与苦,有时像是孪生而来,总是结伴,但从小时候的幼稚眼光中还是能读出这个制糖小矮子身上散发出的丝丝甜味笼罩着他整个瘦小的身躯。
那时候,小矮人做的糖,并不一定要钱买。汪二记得,小时候他还可以拿些破铜烂铁去换着吃。那时候放了学,一有机会,便跑到河对岸北头的农机厂,或河东的铁木社的河浜上,拾起些小不点的废碎铁,然后兴头棒棒地冲到这条住着小矮人的巷子中去以物易物,捡来的一些碎铁块,可以换来蚕豆大的梨膏糖。那时候,小矮子总是用两支手指长的芦柴棒并在一起,从他的保温糖盆中搅上一个糖球上来递给他。当他兴奋地接过糖棒的那一刻,一双小手就要不停地搅转,不然稠软的梨膏糖料便会从棒头滴涎下来。或者将两根芦棒分握在两手对着棒头不停搅拌,拉长,再收回,圈圆。再搅拌,再拉长。如此往复。这个过程,便是“梨膏梨膏糖。一扽这么长。”童谣诞生的由来。在光与影的交织中,一丝被拉长了的糖丝的搅入,糖色从玉青被拉成为青黄。再从青黄拉成黄白。而这个过程现在又仿佛于眼前不断地反复展现,犹如一曲在梦幻光影中拉伸的思绪,在泛白的线条中丝丝纹理绞织在一起,缠绕着,流动着,不断的延长,延长,然后又嘎然而止于双臂的长度,停止在自身的极限。
这些童年时的顽梦趣事,汪二现在想来,真的妙不可言,它不但是一个甜蜜的游戏,好像也是一丝哲理的预示。那丝丝的糖丝,映射着几分天空阳光的幻彩,折叠,展开,拉伸,意念随之在光影中飘浮,聚散,再收敛,再放开。这束缕缕甜丝,后来,一直萦系着似醒似梦的记忆,绕于心间。
那时候,一球小小的梨膏糖,就这样玩戏于手,不舍得送入口中。每次小矮伯从他的热盆锅中捞出那点糖球来,总是令人兴奋不已,不用尝,光看看那口锅中腾腾升起的甜氲便觉得亲切,让人立即便有了一种对甜味的依恋与陶醉。
小矮伯的糖盆,像个隔水锅,可以架在炉子上烤。据说这种锅烧制糖水时不会瓷底,在他每次用铜铲搅翻锅中的糠料时,便会看到从锅底冒出丝丝的热烟来。伴随热烟而来的是一丝丝入鼻沁脾的甜味,品尝这份享受的,不单是口鼻,还有心。
汪二小时候每次走入小矮伯住的那条泛滥着甜味的巷子时,看着这东西走向窄巷,从东头的出口,在幽幽寂寂的墙苔砖藓中一眼望去,便能看到东大河边,当走到寂寥的巷口,心便豁然开朗,一河水波澜不惊,河水却依然清晰。而如今,记忆中最的那个做梨膏糖的小屋可能将偃旗息鼓,烟消云散,这使得汪二不免怅然。一想起那个称之为“梨膏堂”地方,现在心里还犹如孩童般的柔和顺畅。一忆起那熬糖锅中的氲烟升腾,瞬息,心便随之拉开了暮巷幽色的帷幕,一股甜甜的,薄薄的青雾便浮现眼前,好似一曲悠远的歌,从东大河口刮来的风中,将夹杂着丝丝甜息的梨膏糖的记忆,从青苔砖缝的小巷中,从那块被制糖的小矮子揉磨成光滑如镜的石板上,飘来了好像能照见前世日影,今世月光的一段平仄记忆。
他记得后来在上小学的那段时间里,小矮子还做过一种发了泡的糖饼,那种糖有点像蜂糖糕,摊在一块方板上,上面撒了一层白色的粉,在售卖时,并不是用刀切开。而是用刀轻架在糖饼的表面,然后用一把小锤轻轻敲击刀的侧面,糖块便从糖饼中分离。而现在的小矮伯有可能再也不能做糖出卖了,可人却是奇怪的,因为记忆不能忘却,即使淡忘,那也总是暂时的,时光可以吞噬年龄,但却不能彻底抹去记忆,汪二久久地站在路边在想,“当某一天他老了,再无意地翻开今天的一纸扉页,再想到与这个小矮人的想遇,再想起童年一笔笔记录于心的绵延往事,又会不绝的显现出昔时涂鸦的水墨时,日历在风尘的洗礼中会不会一天天的被世风渲染得发黄变脆?风干的记忆又会不会在某个思潮的回汐中被浸湿?此刻他晾晒的思绪,还能不能散发出当年那稠柔如丝的梨膏糖的甜味?能否在一段夕阳红霞中让他再次品尝这份甜的记忆,于沉静的时光中回忆?”
梨膏梨膏糖,一扽这么长的童谣,就这样记录了一个制糖人的故事,这个在流逝岁月中常常被长得高高大大的人群所忽视,甚至无视的小人物,在汪二现在看来,竟然像是于他眼中长高了一般,擦去往昔不堪回首的锈迹,他发现,梨膏糖似的日子依然甜美,只是记忆也像那梨膏糖似的要保持旧时的光鲜如初,仍须不停地折叠,展开,拉伸,让它在光影中不断的飘浮,聚散,再收敛,再放开。让自己也在时光里打坐,在岁月中悟道,让心成寂,化身为莲,用思绪的手,捋一捋那丝丝的糖线,再看映射着几分天空阳光的梦幻,在湖岸寺钟的鸣响中连绵不绝,回荡于黄昏,让余温尚存的梨膏糖润化于口,润甜于心,在一层层正在变得干枯的时光书叶中,捡起一片秋叶,将梨膏堂中剩下的甜,涂抹于上,日后再看时,看它会不会长出一丝苔绿?看梨膏堂的那口盆锅中是否会有青烟飘起?但不管如何,有一点汪二是可以确定的,那个味,那份甜,在流逝的岁月里,即使有一天他老了,那味道也不会丢失。它曾经伴随着童年的脚步走向遙远,而现在又恍如折返而回,它的甜也一直伴着岁月与其走到了现在,因为这味道仿佛已经永久地粘贴在了记忆中,并且从未消弭。
汪二站在那想了很长一段时间,沉浸在回忆中想着那条巷子中的陈年往事,那些旧巷,旧墙,旧屋脊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是世俗的困顿?是命运的枷锁?是难解的孤独?这些他都弄不懂,这些都让他觉得头疼,他无奈地用手拍了下自己的脑袋,这一拍,他才想起来棠艳儿吩咐他要早点回去的,他这才像睡醒了似的拔腿而起,疾步朝着前方已然模糊了的城镇轮廓的影子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