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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上午，叶萍儿跟爸爸说醒心妈妈这两天要来看他。叶大铭眉头一扬，面露喜色地看着叶萍儿，犹豫了一会儿，说：“萍儿，有件事爸爸一直没跟你说，其实，我和你妈早就离婚了。”
“什么？真的？什么时候？”
“你上大学那年。我和她实在过不到一起，我们心里都明白，上天注定十几年的缘分已经到头了，只是一直没把窗户纸捅破。你上大学走的第二个月，我们俩协议离婚，爸爸一次性补偿她一千八百万，她可以离婚不离家，也可以搬到咱们以前的房子去住。”
“难怪呢，我也觉得你们两个不太对劲，吃饭都很少在一起，也不管你了，我还以为妈妈得了自闭症，不愿意见我呢。老爸，也好，能过到一起就过，过不到一起就散，对两个人都是解脱，没必要别别扭扭地硬拴在一起，我也同意老爸离婚。诶，老爸，要不要现在就把这个消息告诉阿姨？”
“呵呵，你这个丫头，我离婚的事儿，怎么又跟她扯到一起去了。”
“老爸——不对吧，口是心非，早不说晚不说，别以为我听不出来。”
说完，她嘻嘻一笑，掏出手机就拨了出去，接通后就一句话：“阿姨，我爸离婚了，他想跟你说几句话。”
说完，把手机往爸爸手里一塞，抿嘴做了一个鬼脸，头也不回地快步出去了。看着女儿出屋，叶大铭举起手机听了听，通的，但是没声。他朝房门方向看了看，没什么动静，调整一下呼吸，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低声说：“喂，是小芸吗？我是大铭。”
过了片刻，对方才开口答道：“你好，大铭，我是小芸。”
“最近身体还好吗？”
“还行，你呢，恢复得怎么样？”
“除了头……有时有点发晕外，其它都不错，杠杠的。”
“杠杠的？”这是二十多年前，叶大铭感冒不舒服，庄芸催他去看医生，逼他吃药时，他最爱说的一句话。“都快当爷爷奶奶了，还杠杠的，二十年前还差不多。”
“爷爷奶奶怎么了，要不是病了，单杠、双杠加倒立，不比年轻人差，不信哪天做给你看。”
“好、好，我信，一说起来就张牙舞爪的，还像年轻时那样喜欢逞能。”
“嘿嘿，当你面哪敢逞能，只想表现。”
“刚才萍儿云山雾罩地撩了一句，说谁离婚了？”
“说……我。”
“说你？跟谁离婚？”话音刚落，苏芸顿时心里笑自己，这话问的，真够傻蛋级别。
谁知，那边回答的也是一级老实。“柳玉绾，四年前。”
“四年前？过得好好的，干嘛又离了？”
叶大铭陡然愣在那里，因为，他听出了庄芸的弦外之音，一下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唉，一句话两句话说不清，也许是我这个人不好吧，不懂感情，不会生活。”
“那倒不是。有些时候，人会犯糊涂，把好好的路走歪了，像进了迷宫一样，弄不清东南西北。只有走过后再回头，才能看得清，分出对错好坏。”
“唉，这么多年过去，我才明白一个道理，是你的菜，越吃越顺口，吃不够，不是你的菜，越吃越难吃，勉强吃，弄不好还反胃吐出来。”
电话那头的苏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大铭，注意身体，过两天我跟萍儿去看你，好吗。”
“好的，谢谢你，小芸。你可一定要来哦。”
“又不是三岁小孩，放心好了，我会去的。”
依依不舍放下电话，叶大铭内心不由得五味杂陈，闭着眼躺在那里，许多往事伴着泪水涌了上来。
“老爸，你怎么流泪了？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听到问话，叶大铭才发现女儿站在跟前，睁眼看到女儿满是关切、焦虑的目光，赶紧笑了笑，接过女儿递过来的纸巾，边擦泪水边说：“没有，萍儿。爸爸想起一些过去的事，心里有些伤感。”
“是和阿姨的事吗？”
“唉，都有。萍儿，爸爸这辈子做的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离开你阿姨，让她和醒心吃了那么多的苦。所以，我一直不怪醒心恨我，确实是我对不起他们。”
“老爸，不要再这样责怪自己了。事情无论对错，都已经过去了，自责再多也没用，只会伤自己的心。还有，老爸……上次去，我请法慧大师把手机转交给了醒心哥，可他一直没开机。我还是放心不下，想明天再去一趟天海市，看能不能和醒心哥见面谈谈。”
“去吧，这次爸爸就不去了。记得，把老家寄来的糖和苹果给他带上。到了普陀寺，别忘了替爸爸也拜拜菩萨，烧几柱香。还有，如果可以，最好是上午去，时间充裕一些，找法慧大师或者其他知情人，详细问问醒心获救的经过。上次去时间紧，爸爸没来得及细问。这种事，我们不问，别人不会多说的。”
还是那条苔藓侵阶、鸟鸣啁啾的林荫小路，还是那间陈设简朴、檀香浮动的会客房，叶萍儿急切不安地坐在那里，不时抬眼朝门外张望，心声“怦怦”响得耳朵都能听到。终于，一阵脚步声从门外传来，尽管很轻，但她还是敏锐地分辨出，自己昼思夜想的人来了。她赶紧站起来，慌乱地整理一下领口，捂了捂有些发烫的脸。
“萍儿。”一声轻唤，从门外传来。瞬间，叶萍儿像被魔法定住了一样，呆呆站在那里，脸色绯红、目光迷离地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没有任何反应。
“萍儿，我是醒心。”又一声呼唤，仿佛就在面前，她听得很真切。突然，天旋地转，她感到头晕的厉害，慌忙伸手摸到身后的椅子，坐了下来。她的嘴唇剧烈抖动着，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有两行断线的泪珠，替她作出了回应。
没错，来人正是庄醒心。声音没变，五官没变，只是发出声音、承载五官的那张脸，变得有些瘦削、苍白，带着迟疑、木讷的神情。满头曾经让叶萍儿都引以为傲的浓密油亮的黑发不见了，只剩下短得不能再短的发根竭力掩盖光秃秃的头顶。两道每每让叶萍儿心动加速的激情四射的目光，如今，也变得像燃烧过半的炭火一样温文平淡。再加上一身长长的土黄色僧衣，胸前悬挂的一串深褐色的佛珠，活脱脱一副“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出家人模样，完全颠覆了叶萍儿对他的记忆……
不过短短的五个多月，竟然出现这么大的变化？面对眼前犹如隔世归来的庄醒心，叶萍儿的心头浮现一种既熟悉又陌生，既亲切又茫然的感觉。
“嗯，醒心哥，您坐。”叶萍儿轻声打了个招呼，露出些许笑容。
“萍儿，你……身体还好吗？”庄醒心怯怯地问，目光在叶萍儿的脸庞和高挺的肚子间睃巡。
“不太好，现在脚和腿都肿得厉害，晚上也睡不好，老是做梦，经常是恶梦。”
庄醒心这才注意到，叶萍儿脚上穿的是一双浅口平底黑布鞋，扣带没系，耷拉在一边，露在外面的脚背肿得锃亮，像刚出笼的馒头。不由皱了皱眉，一脸心疼地问：“肿成这样了，疼吗？”
叶萍儿眼圈一红，没吭气，只是点了点头。
“萍儿……”庄醒心看到叶萍儿一动不动地盯着地面，似乎在发愣，提高些声音说，“萍儿，收到我的信了吗？”
“嗯，收到了。”叶萍儿轻轻点了点头，又补充说，“信给你妈看了，没给爸看。”
“妈怎么说？”
“妈说你憋了这么多年，心中有气，在信里面发泄一下，总比当面要好。她也不让给爸看，怕他身体不好，禁不起折腾。还说那天在医院第一次见到爸，二十多年没见面，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意外、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一时控制不住又恼又恨的情绪，对爸发了大火。后来，气劲过了，静下心来又后悔得不得了，说当时不该发那么大的火，说听你说过爸有高血压，还蛮严重，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我觉得阿姨对爸真是心疼得厉害，每次见到我，总是仔细问爸的身体情况，一次又一次让我代她向爸道歉。还说以前躲着爸，不好，这两天要去医院看他。还有，我没告诉她你出家了，说你一直住在朋友家。她让你去个电话，想听听你的声音，这么长时间一个人呆在外面，她很担心你。”
“萍儿，我也不想一个人呆在外面，可是我又不想回去。现在不要说见他，想都不愿意想他。过去二十多年，以为他，我和妈受了那么多的罪，我实在无法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跟他在一起说笑、生活。”
“醒心哥，我理解你的心情。如果我搬出去，单独住或者跟你妈一起住，可以吗？”
“离开他，你愿意吗？”
叶萍儿心中一阵窃喜，“那有什么不愿意，爸也没强求我跟他住啊。以前也只是希望我们结婚后跟他住，说想天天能看到外孙。醒心哥……”
“最近你去医院检查过吗？孩子情况怎么样？”
“没问题，一切都正常。醒心哥，如果你同意，我这次回去就在公司最近才开盘的楼房里挑一套精装修的现房，130、150、180，最大的220平，都有，最高的27层，你喜欢什么样的就买什么样的，行吗？”
庄醒心低下头不吭声，叶萍儿知道他心中有顾虑。“醒心哥，如果行的话，房子买下来，我立刻就搬过去住。如果你不想让爸知道，我可以不告诉他。”
“是上次的那两栋楼盘？”
“不是。是另外两栋，在前面一些，我曾经指给你看的那两栋。”
“哦。”庄醒心低头沉思默想了一会儿，说，“可以，萍儿，就按你说的办。房子不要太大，150平足够了，太大用不完浪费。最好买中间的，太高万一停电、停水很麻烦。回头你问问我妈，看她有什么想法，最后你定什么是什么，我没意见。”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去，好走吗？”
庄醒心看着叶萍儿近乎乞求的目光，心中不禁充满歉意，赶紧说：“萍儿，我还在考察期，随时可以走，但是，师父和师兄们救了我一命，当初我曾经许诺要终生伺奉菩萨。剃度时法慧师父说，慈悲为怀是佛家之本，救你一命亦是你与佛有缘，不需感激，伺不伺奉，随缘而已，一天不短，十年不长。虽然师父没有答应我一直留下来的要求，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就是回去，无论如何也要满一年才合适。”
“那我生孩子呢？”
“生孩子我一定回去。师父说我跟其他弟子不一样，只是身在佛门，需要的话随时都可以走。过两天我就跟师父请假，回去看你和妈妈。”
“真的？就这样回去？”叶萍儿指了指庄醒心的僧衣。
“不会的。”接着，又若有所想地看了看叶萍儿，说，“可是，萍儿，因为我现在是、是……”
“是和尚，对吧？”叶萍儿替他说了出来。
“对，是和尚，所以实在对不起，萍儿，回去我也不能坏佛寺的规矩。”
“什么规矩？”
叶萍儿故意将他一句。庄醒心坐在那里，一会儿低头看着手指，一会儿抬头看看萍儿，脸上一阵红过一阵，吭哧了半天，没说出半个字。
叶萍儿看他实在不愿意启齿，不忍再逼他。“算了，醒心哥，不用解释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没关系，你回去愿意怎么住、干什么都可以，我不会怪你也不会难为你的。我唯一的要求就是生孩子时，你一定要在我身边，到那时就不要再拿佛寺的什么规矩推三阻四了，我也不会听。”
“嗯，好，我答应你，到时无论如何都回去。”
“还行，明白事理、知道轻重就没傻。”叶萍儿暗想。又说，“不要临到那一天再回去，万一提前生了你可就来不及了。”
“到时候我悄悄跟师父说一下，多请几天假，提前五、六天差不多吧。”
“我也说不准，反正是提前越多越有把握，先这么定吧。醒心哥，尽快给妈挂个电话，报个平安，别让妈老是担心你。不要说我和爸来找过你、见过你，免得她也要来，主要怕她见到你现在这个样受不了，再出事就麻烦了。还有，回去记得提前给我挂个电话，我让公司的车来接你，我现在不敢开车了。”
“不用了，萍儿，火车、汽车都很方便，没必要来车。”
“家里人用车还客气什么，不存在必要不必要。我说接就接，就这么定了。”
“好、好，我听你的，你说了算。”
“听我的，我说了算，真的？那好，现在就跟我回去，和尚不当了。”
“不是，萍儿……我是说用车。”
叶萍儿微微一笑，调侃道：“就你聪明，别人也不傻啊。嘴上抹蜜说得怪甜的，我说了算，绕来绕去到最后还不是你说了算，心里偷着乐，你可真不傻。”
一句话，把正襟危坐的庄醒心也逗笑了，一丝得意的神情飘过脸庞。
“这段时期，你身体不方便，不如住到我妈那里，让她照看你。吃的用的有点什么事，妈要方便些，也知道怎么处理。”
“你……你可真会使唤人，又推给妈，肚子里的孩子难道是给你妈生的？我一天到晚挺着个大肚子跑东跑西的，你可倒好，躲在这里像个世外高人享清闲，难道孩子不是你的？”
“我……我也是好意才这么说的。”庄醒心搓着手，低声辩解。
“好意？你以为你妈是保姆，你以为你妈多年轻，你以为你妈是神仙？这次她死里逃生，伤的那么重，根本就没好透，自己顾自己都吃力，还敢让她照顾我？你好意思我还不好意思呢。”叶萍儿说着说着气不打一处来，虎着脸看着庄醒心，“你难道没想过家里的情况，妈重伤差点送命没好利索，爸高血压、心脏病还在住院，我大着肚子满打满算还有一个多月要生了，现在正是需要你这个大男人撑起全家的关键时期，你却因为过去的事情纠结于心，竟然忍心撒手不管。我真想不通，你为什么想不通。退一万步说，就算你想不通，可人心都是肉长的，你总是儿子，是丈夫吧？马上要当爸爸了，再怎么也不能闭着眼，一退六二五啊。”
庄醒心瞠目结舌，没想到一向温柔可爱、乖似小白兔的叶萍儿，突然变成像是被动了盘中鱼而恼羞成怒的大花猫。他面红耳赤坐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了空，师父叫你。”
外面传来一声呼叫，打破了屋内尴尬的平静。庄醒心像突然抓到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恢复常态说：“萍儿，师父叫我了，我去去就来。”
庄醒心起身，双手一并，冲着叶萍儿规规矩矩鞠了个躬，转身一溜烟跑了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