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海上作业异常艰苦,北风如刀,白浪滔天。机篷船在海上出没,被巨浪抛上抛下,直如沧海一粟,岌岌可危。
马世民,马宇鹏、小黑三人,穿着厚厚的棉袄,还是抵抗不住海上的刺骨寒风,赤裸的手掌更是冰冷得麻木,皮肤密布一道道的裂口。经不住长时间的海水浸泡,已经肿胀变形。
当年马宇鹏第一次出海那个冬天,面对大海一个接一个的巨浪,他心里砰砰自跳,脸色苍白,觉得小船时刻便会倾覆,他双手紧紧攥紧船舵,不时惊叫出声。
现在的马宇鹏一脸严霜凛冽,他已见惯了这大海之威,他有条不絮的与父亲、小黑三人,熟练而默契的做着船上日常“康课”(方言:活计)。
从惊恐到麻木到处之泰然,需要的只是时间。时间,可以改变一切。
生活的苦难,需要承受与担当,不管什么困难,忍着忍着也就过去了。
中午吃饭,马宇鹏几人各喝了一小碗米酒,这大冷天,渔民吃点高度酒可以抵抗寒意。
相比以前,马宇鹏憔悴了许多,脸色又青又白,只是烟抽得更猛了,没事时几乎是一根接一根的抽。也不太说话了,除非有事才开口,平时紧抿着嘴,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
“今日天时没好,早点回去,阿爸?”马宇鹏朝马世民说。
马世民点点头,“好哩!”老渔民都瞧出马宇鹏最近心情不太好,凡事都顺着儿子。
下了几趟网,到了下午,收获还可以,望望天色,阴云密布,已近四点,马宇鹏吩咐小黑开船归航……
意外却在船入渔港时迫不及防的发生了:船刚到海港,准备靠岸泊船。马宇鹏和往常一般跳上岸边的石阶,突然一个浪头劈头打来,船头一歪,马宇鹏一个跄踉,摔倒在又硬又粗的石阶上,只听“咔嚓”一声,左手被船舱压了过来,马宇鹏惨叫一声,血流如注。
“阿鹏……”“鹏哥……”老马与小黑大惊,同时大叫……
两人抢过来,把马宇鹏扶上岸,坐在地上。马宇鹏全身都是血,脸色又白又青,看去很是吓人。他痛得抽搐,说不出话来。
“阿鹏,你怎么了?”老马吓得全身啰嗦,不知所措,几乎吓晕过去,不停口地求妈祖保佑。好在小黑还算镇定,跑过去栓好船缆绳,又过来小心翼翼地把马宇鹏扶上他坚壮的背上,一路小跑向医院奔去……
等芳嫂、亚男得知,跑来医院时,马宇鹏已从医院出来,他脸色苍白,左手胳膊已经打上了厚厚的石膏。他左手骨被撞折了,整条胳膊肿得厉害,好在没有伤到关节筋络。本来医生要他住院,他死活不干,开玩笑,像他们这家庭,住得起院?
只是暂时是不能出海了,整条胳膊也不能沾水,医生说,伤筋动骨一百天,起码得在家休养三个月以上。
老马不知道最近马宇鹏为什么心不在焉,无精打采,马宇鹏在船上身手敏捷,怎么这次这么不留神?
等马宇鹏上去休息,见老马与芳嫂说话,对马宇鹏最近精神不好表示纳闷时,亚男忍不住了,说出马宇鹏与秦盈分手了。亚男现在对秦盈恨恨不已,她以为那天林素君说的话是真的,秦盈嫌贫爱富,抛弃了她的鹏哥。这次马宇鹏意外出事,她当然怪在秦盈身上,难道不是因为马宇鹏因为心情不好,才出事吗?
她见原来意气风发的马宇鹏如霜打了的茄子,她难过得暗地里哭了好几场。她甚至有一次偷偷跟马宇鹏说:“鹏哥,你别难怪,我以后嫁给你。”马宇鹏本来阴着脸,听了此话,忍不住笑出声来,叹了口气:“亚男,你小孩子家别胡说八道,哎……”
听了亚男的话,大家终于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没多久,周围的人都知道马宇鹏与秦盈的吹了,谈话时都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
从此,亚男与芳嫂等人都有默契的不在马宇鹏面前提起秦盈的名字。
老渔夫马世民唉声叹气,他对这事情倒是觉得意料之中,秦盈那种人家怎么会看上他们这种“行船人”?他既心疼又担忧。
老马头发更灰白了,越发瘦得可怜,满脸刀刻的皱纹一动不动,仿佛在诉说着这位老渔夫一生经历的忧患与苦难。老实巴交的他不知怎么安慰自己唯一的儿子,只是暗地里叮嘱芳嫂,再给马宇鹏介绍对象。
于是,又开始有许多渔娘来家里,这次不同的是马宇鹏也不反对了。他只是提出两个条件,一是不要聘礼,二是尽快结婚。
几天后,芳嫂又过来,说有个姑娘很中意他,愿意跟着他。那女子就是补网燕的堂妹周数,中秋节来过,马宇鹏见过的。
马宇鹏阴郁着脸正在抽水烟,听了不置可否。良久才“嗯”了一声,表示同意。
于是,两家就开始忙碌起来,只是马宇鹏手上还绑着绑带,找了看日子的风水先生看,说今年过年前没有结婚的好日子。
只能先订婚,订婚日子订在农历冬至日。
马宇鹏点点头,也同意了,只是要求一切简单。
只是周数是疍家人,她家父母双亡,家就在补网燕家隔壁,也就一个亲弟弟,还在读初中,
疍家婚嫁还基本保持着传统的习俗,包括说媒、定亲、婚娶、回门等。
有诗记道:薰风丽日泛微波,碧水载舟舟载歌。狮舞旌旗千度觅,凤翔浩瀚百年合。迎亲健力妇划浆,出嫁新娘羞媚娥。舫舸华灯巧戏月,鸳鸯归卧醉涛阁。
疍家婚嫁的仪式极为降重,主要有订婚日、赏花日和结婚日仪式。渔家婚嫁习俗,古老而悠远,是渔民在漫长的生产和生活中,创造的具有地方特色的渔家文化。
订婚日叫吃高楼。
疍家年轻男女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无论是自己有意中人,还是经人牵线、介绍的,都要请媒婆说媒,以达成联姻。如今虽然是自由恋爱,但托媒的习俗还是保留了下来。媒婆通常由女方指定,主要传递女方婚嫁的各项意愿及要求。
到了订婚日,男方出面,宴请双方亲友。订婚或婚嫁的时候有一个重要的仪式叫扒龙船。以前渔民生活在船上,都是划着船去迎亲,现在渔民都用上了现代化渔船,就把划桨动作演变成了舞蹈,也就是扒龙船的由来。
现在当然不能全盘按照这种传统的仪式,只是太过简省,不然,周数那边也不好看,只要不太涉及到他,马宇鹏也不反对,让那些渔娘去折腾。
周数是老师,也支持马宇鹏的意思。
老渔夫马世民便翻柜子,取出多年的积蓄,兴冲冲地请芳嫂去操办一切。马宇鹏手伤末好,于是一脸憨厚身强力壮的小黑和口舌伶俐的亚男当然是最好的帮手。
亚男本来反对她芳嫂给马宇鹏介绍对象,老埋怨她多管闲事,只是,现在见木已成舟,马宇鹏也没有反对,她便跑前跑后的帮忙。
媒人自然就是芳嫂和补网燕,种种订婚的礼节两人驾轻就熟,也不用老马操心。
订婚当天早上,正是冬至,自家一家喝点鸡粥、吃点炒饭炒米,中午吃渔家汤圆和咸茶,正餐是下午3时开始的晚宴。渔民订婚、结婚都是下午3时摆酒的,因为以前渔民一般在3时吃午饭,然后出海。晚宴桌上有近几十样茶饼、点心、陈皮、糖、水果等,一层层的堆起来,俗称“高楼”。宴席上,将婚期正式告知双方。
一大早,芳嫂带着补网燕五姐妹,苏琴及附近邻里等十几渔家妇女,就连小黑的婶子阿凤也一起过来帮忙。渔家人平时虽然有争吵和过节,但是一到红白事,便都不计较,都自发来帮忙,一些小纠结,便在这欢声笑语中弥合了。
家里到处都是人,笑逐颜开、喜气洋洋,马世民也露开了久违的笑脸,皱眉像绽放的老菊花,忙里忙外的招呼人客。
本来作为主人,马宇鹏应该在家待客,给客人派烟敬茶什么的,马宇鹏却推说手伤一早就出去了,免得那些渔娘见到他就没完没了的打趣和祝福。
老马不放心的看了他一眼,叮嘱了几句,又给他塞了一包红双喜卷烟。
又是小黑在屋里代劳,亚男也专门请假在家帮忙,当然,周数也一早就过来帮忙,这姑娘斯文有礼。几人忙得脚不掂地。
整个下午,都是左邻右里及双方亲戚来吃席,从两点多开始,苏琴先唱了咸水歌,古时称疍家“婚时以蛮歌相迎”,就是要唱“咸水歌”之意。咸水歌本是男唱女答的情歌,但疍家只有“哭嫁”前才由母女、姐妹、伴娘等女性对唱,称为“叹家姐”。实际上是以歌代哭,“哭”的内容不外是倾诉父母养育之恩、姐妹相处亲切、伤离惜别、寄情赠言等等,一直唱到更深人静叹声缠绵,催人泪下。到了最后唱一些关于添丁发财、吉祥如意、出海顺风破浪的内容。
苏琴是唱渔歌能手,唱起来声情并茂,婉转动听。姐妹相处亲切,伤离惜别,寄情赠言等等,风平波息时兴叹,慢声软语复诵,悱恻缠绵,催人泪下。
唱歌后,就开席了。
一共摆了五席,先招呼客人吃,最后到了六点钟,才是自家几个人吃。
补网燕姐妹,周数姐弟,苏琴,芳嫂母女,及老马小黑等自己人最后吃饭。
可是等到五点多钟,马宇鹏还没回来,众人面面相觑。
老马不放心的让小黑去叫,小黑出去一圈,没多久又一个人回来,说没找到。老马急了,担心马宇鹏出事。
亚男道:“我去找,我知道鹏哥在那里。”
虽然今日阳光灿烂,但是海边的风还是极为凛冽,刮得脸颊生疼。
下洋海滩的那片小森林里,马宇鹏躺在沙滩上,他已经在这里呆了一下午了,他脚边烟屁股堆了一地。他抽得嘴巴发苦,只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鹏哥,鹏哥……”亚男的叫声隐隐传来。马宇鹏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起身往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