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下午,马宇鹏下班,叫了小黑,准备回家。
刚走出办公室,却见陈道罡走了进来。
“陈叔好!”马宇鹏打声招呼就准备走。
听说他定居山海,闲云野鹤的,不受任何拘管。自开工那天后,陈道罡经常去总部坐镇,很少来工地,这时候,不知来干什么?
却见陈道罡似笑非笑说:“怎么?见到我就想走,那天说了你两句,不欢喜啦?”
这下马宇鹏不好走了,只好停住脚说:“哪里有?我这不是怕耽误陈叔的事情嘛。”开业典礼那晚,陈道罡也是好意指点他,只是他触及心事,有所感慨罢了。
陈道罡上下打量他两眼,“我过来办事,司机回去了,正想回去,你能不能顺带捎我一程?”
马宇鹏自然说可以。
这老头子是老板的头号军师,平时独来独往,不怎么搭理人的。据说在香港很多达官贵人求见,他都不肯,就连利娜三番两次找他指点,他都避重就轻的说几句,不愿多谈。
因此马宇鹏有自知之明,才敬而远之。
他便叫小黑开车过来。
陈道罡又说:“等等,大个子,你帮忙把那东西抬上来。”他指了指门口。
马宇鹏这才发现工地门口地上还放着两个黑乎乎的石头,上面泥记斑驳,也看不清形状。
他有点疑惑,不知陈道罡来这里搞什么东东?
陈道罡似乎知道他的疑惑,也不隐瞒:“这是两个石狮子,工地旁边有人挖出来的,昨晚有人通知我,我赶紧过来把它买了。”
哦,原来如此。
马宇鹏过去一使力,居然搬不动。
咦,这么重?“小黑,你来。”小黑走过来,低喝一声,一手一个把石头托了起来。他现在已经长成了魁梧青年,有170的个子,腰粗膀圆,皮肤黑里透亮,提着沉甸的石狮恍若无物,看去威风凛凛,像个猛张飞。
在夏日夕晖下,马宇鹏这才看得清那两个石头形状——
原来是两只汉白玉石狮子,约有五十公分左右,圆雕蹲立,身配饰物,昂首挺胸,瞪目鼓瞳。雕刻得十分精细,栩栩如生。
小黑把两个石狮子搬入车后座。
三人上车,车往虎园山庄开去。
“陈叔,你费了这么多劲就为了这两个破石狮?”马宇鹏好奇问。
“破石狮?呵呵,你别小看这玩意,这可是宝贝,是明朝正德年的。幸亏我早到一步,花了一万块从那两个民工手里截下。”陈道罡似乎心情不错,淡淡说。
“一万块这么贵?”开车的小黑惊呼了一声。也难怪他吃惊,一万块快等于他一年的工资了,这老头子居然拿来买两块破烂石头?真是有钱没地方使。
“贵?呵呵,”陈道罡笑了笑。也不再解释。
现在正是下班高峰期,路上车辆拥挤。小黑现在的车技娴熟得很,三菱越野车在人群车流中左冲右突,车开得行云流水,流畅得如一尾撒欢的游鱼。
陈道罡颇有兴趣的上下打量他几眼,啧啧称赞,“黑大个子,你叫什么名字?你愿意来给我开车吗?”
小黑眼都不扫他,硬邦邦的说:“不去。”他不清楚这外表瘦巴巴的老头子是何等人?
陈道罡说:“条件随便你提,要多少工资也随你,我还可以带你去香港定居,怎么样?”他说得轻描淡写。
小黑不耐烦了:“你什么人啊?给我个皇帝我也不去,我就跟着鹏哥。鹏哥叫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呵呵。”陈道罡听了笑眯眯的,也不以为意。
倒是马宇鹏有点不好意思了,拍了小黑后脑壳一下,说:“你怎么说话的?对陈叔不可没礼貌。陈叔,他叫小黑,我弟,这人就是猪脑子,你甭理他。”
“对不起,陈叔。”小黑闷声说。
陈道罡哈哈笑:“好好,有意思。”
车拐过市政府,虎园到了。按着陈道罡指点,车在一栋别墅门口停下。
“到了,搬进来吧。”陈道罡慢吞吞下车,背着手先踱了进去。
马宇鹏下车,打量了周围一眼,见远处群山叠嶂起伏,一直迤逦到近处,在夕晖映照下,隐隐有氤氲之气,看去紫气腾腾。
虎园山庄依山而建,前面是个大大的广场,铺着大理石地砖,近处又有一个月牙形状的池塘,里面种满莲花,在晚风中摇曳,清香阵阵。
马宇鹏心想这地方不愧是山海有名的豪宅,果然气势不凡,闹中有静。
陈道罡按了门口门铃,有个中年女佣模样的来开门,躬身说:“陈生,回来啦。”
陈道罡点点头:“阿香,去叫几个菜,三个人。”
“是。”那女佣应了一声出去了。
马宇鹏与小黑一人一个搬着石狮子,跟了进去。
前面是一个院子,迎面垒堆着一座太湖石假山,点缀着几株翠竹,过去一个月形门,又上了三级台阶,才是一个大客厅。
“把石狮就放这里。”
陈道罡又对马宇鹏笑道:“你们帮了我忙,晚上别走,留下来陪我喝几杯,怎么样?”
马宇鹏有点意外,不过看他也不是客气话,“陈叔,这会不会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后生人,痛快点,哪来的这么多的客气, 我都叫了饭菜啦。”他不由分说,就往楼上走,“我上去换件衣服,你们自己随便玩。”
“那好吧。”
见他态度坚决,马宇鹏便打了个电话给周数,免得她在家等。
去外面洗了手,这才细细打量这间客厅——
只见迎面正壁中堂上挂了一幅字,写一个大大的草书“道”字,两旁有副对联:
小憩自然凉,何幸今生来福地,
登临勿谓苦,会当绝顶看朝阳。
屋里摆放着两套明清红木家俱,屋中布置得很雅致,但有点乱,到处都放着书和各种图片。
口干舌燥的,马宇鹏便坐在一张黄花梨椅子上,在八仙桌子上泡茶喝。
“鹏哥,我们真在这里吃?啧啧,没想到这老头子住这么好的地方。”小黑望着这所豪华的宅子张大嘴巴说。他心里本来以为他们住那间房子已经是最好的了,没想到跟陈道罡这宅子一比,简直就是简装小屋子。
他没料到这个外表干巴巴不起眼的老头子,居然住这样豪华的地方,心下莫名有点怯了。
“当然在这里吃,怕什么?过几年咱们也在这里买一套。”
“啊?这房子要好多钱的。”小黑呐呐说。
“呵呵,好啊,有志气。”陈道罡这时,走下楼梯笑着说。
“陈叔,我开玩笑的呢。”马宇鹏有点不好意思,怕陈道罡笑自己大言不惭。
“为什么是玩笑话?年轻人就要有虎气,不但要敢想,又要敢做。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你大把前程,像这种宅子,算得了什么?”陈道罡淡淡道。
马宇鹏读过辛弃疾的这首水龙吟,记得这首词的意思,心里激荡,便点点头说:“谢谢陈叔。”
陈道罡凝视着他一会,才缓缓说:“不错的。”
这时那女佣阿香提了一个食盒进来,在饭厅的八仙桌上摆了几个菜——鲜煎海胆,煎带鱼、蒸鲜鱿、大狄鱼、清蒸海虾,另外还有一大盆燕麦虾仁汤,配有两个时令青菜,碗碟很为精致,应该是在附近餐馆做的。
这可都是最昂贵的海鲜了。
陈道罡又起来进去后院,过了一会提了一个白乎乎的泥封坛子进来。
“本来我好多年不喝酒的了, 今天破戒一次。”
他把那坛子递给小黑,小黑会意,小心翼翼的打开,顿时一阵浓郁的酒香扑鼻,
马宇鹏把酒倒了三个小瓷碗,见酒液稠稠的,如油似蜜,呈琥珀色。
陈道罡端起碗深深嗅了一口气说:“这坛绍兴黄酒该有三十年以上了。当年埋在潮州老宅桂树下,本来以为这辈子不可能回来的啦,这次回去,没想到还在。”
他叹了口气,对两人说:“来,陪老头子,随便吃。”
两人也不客气,吃喝起来。
小黑只喝了一杯酒就停了,开始吃米饭,他要开车,几下吃完饭就去客厅喝茶。
马宇鹏与陈道罡一老一少对酌。
几杯下肚,都是陈道罡在谈他的经历与江湖见闻,马宇鹏静静的听。
——当年,上世纪50年代香港,一位潮州年轻人创办了一个塑料厂,在办厂初期。因为出现质量事故,年轻人的生意陷入困境。
那一年,陈道罡还没出名,在街边摆摊。
潮州年轻人偶然遇到陈道罡。
正焦头烂额的年轻人便抱着试试看的心态请教陈道罡。
陈道罡就问年轻人:在你看来赚多少钱能够满足?
年轻人说,三千万就是他的目标。
陈道罡微微一笑,端详他一阵子。见他双目乌黑如漆,鼻子耸直,特别是天庭饱满宽广,有紫气缠绕。
便对他说,你以后赚到的钱远远不止这个数。又指点他摆脱目前困境的方法。后来,这潮州青年果然大发,几度成为世界华人首富。
陈道罡成名后,又开始云游世界各地,结识了许多各国政要权贵。特别在东南亚一带,更是赫赫有名。
“俟河之清,人寿几何?人生苦短,转眼间就老了。我这次回去潮州黄家湾老屋,当年的老人也不见了很多。物是人非,只有屋后我当年种下的小桂树,长成了参天大树。”陈道罡感慨说。
几杯黄酒下肚,他清瘦的脸颊有点酡颜,忽然问:
“阿鹏,你有没有想清楚,你以后的路怎么走?”
马宇鹏静静听他跌宕起伏精彩的人生经历,正在心里暗自感慨。
没想到他忽然发问,愣了一下,很老实回答道:“不知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陈叔,我有时候也真惘然,不知怎么是好?”说完,马宇鹏长长叹了口气。
那酒虽然入口醇厚馥郁,但后劲绵长,他不知不觉喝了小半坛酒,也微微有些醉意。感觉面前的陈道罡没有以前的冷漠,亲切了许多,说话也随便起来。
“鹏仔,你知道穷人可悲在哪里吗?”
陈道罡轻声问,神色没有怜悯,也没有悲恸。
他没有等待马宇鹏的答案,起身踱了几步,自问自答。
“在我看来,很多穷人是一辈子都在打拼一些别人一出生就有了、还不乐意珍惜的东西。最可悲地是等到自己终于杀出一条血路,把财富权势女人都拿到手时,发现人已经老了。又发现这些东西都带不进棺材,也不想带进去,因为那些最后想抓在手心的东西,早就典当给生活,贱卖给世故了。
这还算幸运的,每个穷人起初大多都是两眼抹黑,像你一样,看不到明天是好是坏。也不清楚今天做的一切是否有实际意义,满世界飘荡着钞票的气味,成功人士在微笑,文人骚客在无病呻吟,当官的在高呼反腐倡廉时却又挥金如土……当然这都与你无关,可是又戚戚相关。于是有人怒了,有人哭了,还有人疯了,最多的是还有人麻木了。多少人因此郁郁而终,多少人又在长年累月的挣扎生存中,被磨灭了野心。
说这些,文绉绉,酸了点,但都是我亲眼所见的。
过去这几十年来,在香港,在世界各地,我阅人无数,见过很多比你聪明惊艳的家伙,也是穷人出身,为了出人头地,他们拼命挣扎,透支着才华和天赋。
若干年后,一小部分飞黄腾达,大部分栽了。栽在女人肚皮上,或者栽在政客手心里、或者奸商算计下、不少死了,都是才华横溢的年轻人,原先都是大好青年,我视作雕琢后可成为大器的璞玉,可是一一夭折,有的跑到国外洗碟子去了,有的被贵妇包养成了小白脸,有的锒铛入狱,宇鹏,这些东西,也许今天你听起来纯粹是些没有共鸣的遥远故事,但生活永远比现实荒诞,这一点你必须记住。
现实中,百万富翁削尖了脑袋想要挤进千万富翁那个圈子,千万富翁想着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去和亿万富翁杯觥交错,亿万富翁又想要和执掌生杀大权的政要共富贵享荣耀。商场,政界,还有见不得光的地下世界,交织出一个个门槛不同等级森严的大小围城,身在其中,辛酸苦辣,是福是祸,没人说得清楚。但围城外永远挤满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张望的继承者。
我师傅野云老人说过一句话,人在做,天未必在看。因为老天爷不一定会关注你一个蝼蚁芸芸众生。
在我们中国,大到指点江山地皇图霸业,小到鸡毛蒜皮的蝇营狗苟,无非都是两个字,驭人。
要想别人心甘情愿替你扛刀子卖命,不是你身上有多少钱,身后有多少喽罗那么简单地事。
你只要记住一句话,无论你碰到什么过不去的坎, 别慌,就算心里怕得要死,也要咬牙扛下来、捱下去。
因为失败与成功一样,都是人生宝贵的财富,每一次成功戓失败都会使你成熟许多,当你收敛少年的疏狂于无形时,成败便不再是生命的全部。
当你佝偻的背让你不得不安静下来时,你至少可以对自己说,我已经尽力了。成功时举杯相庆,失败时直面人生,想笑就笑,想哭就哭,这才是生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