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争执之际,李良耀和王开富等人赶到。
王开富不满:“这个孙四爷也不是个好东西,我进去把孙老鬼抓出来……”
李良耀一把抓住王开富:“你还是那样冲动?孙增奎是省党部派回来的,是我们合作的对象,他的话也不无道理。郭老弟,你找几个代表进去看看他老爷子是否真病。”
站在李良耀身后的瘦高的中山装穿过人群,登上台阶,与孙增奎交涉了一番,大声道:“来几个代表,随我进去……”他就是郭新民,在省立第九中学加入共产党,因与孙增奎曾是县立高等小学堂同窗,同是富豪子弟,故不久前,孙增奎吸收他为国民党员。
台下人群中立即跳出几条身影:李华、郑鹤、彭鹤一干人随郭新民、孙增奎进入孙家大院。不久,代表出来,郭新民对人群道:“孙家老爷的确重病,我们革命也要讲人道主义。孙温甫说了,他家老爷子病一愈,即可交由司法机构审判,他是革命派……”
人群开始移动,孙增奎握住郭新民的双手:“老弟,你帮了我的大忙啊……”
孙增奎望着远去的人群,感慨万分:“共产党领导的农会的确不可低估,要是我能掌握他们,对,必须加紧成立党部。”他不由得追赶郭新民,一同找到李良耀,有点不高兴道:“你倒好,表面上与我合作,却暗中跟我作斗!”
没等李良耀开口,王开富抢道:“你别血口喷人,农友是自发的,我和辉先兄就是来解围的,郭兄还是辉先兄派的领头代表,你问他吧?”
李良耀见孙增奎消了气,笑道:“温甫兄,真革命、假革命?在人民群众前一照,便会原形毕露,我们是拥护你的,合作不能只挂在口头,是吧?”
“我正要找你们商榷,把党部立即搞起来,好领导革命……”孙增奎随李良耀等人踏着冰雪,径至元后宫,商讨国民党县党部成立一事。
1927年2月16日,元宵节,中国国民党石首县执行委员会在县城元后宫成立,推举孙增奎为常务执行委员,李良耀、胥耀庚为农运、监察执行委员,组织委员管子超、宣传委员郭新民分别兼任西一区党部、中心区党部常务执行委员;共产党员廖学愚、李恒久、郑家瑾、冯世华、陈贵舟等为委员,并分别兼任东二、东一、西二、北二、南二区党部常务执委,未几,建立北一、南二区党部。
翌日,石首县农民代表大会召开,正式成立县农民协会执行委员会。
李良耀、胥耀庚为正、副执行委员长,廖学愚、李恒久、王开富、徐尚炎等为执行委员,辖九个区农协会、百余乡协会与自卫军总队部。胥耀庚、徐明光为正、副总队长,领导县大队和各区纵队。
刘鼎三代表湖北全省农民协会讲话:“我们现在的中国好像一座高大房子,农民就是最下的一层,受着最重的压迫,到了痛苦极深的时候,不知自救解放,只是希望真命天子出世,其实真命天子登基,也不过减少一次钱粮而已,我们农民身上的压迫,还是有加无减……我们只有革命,才能改变,农工是革命的主要力量,我今天希望各位代表回到乡下去后,组织起来,解放我们自己……”
孙增奎,光绪二十七年生于石首城,人称“地头蛇”,祖籍湖北鄂城县,自曾祖迁入石首经商致富,清朝末期,父孙晴峰、长兄孙增瑞先后考中秀才,孙府名噪一时,由富商大贾成了读书门第。
孙增奎因排行第四,人们恭称“四爹”。孙增奎从小养成骄、奢、淫、逸的浪漫生活之风,几位嫂子都戏呼他为“贾宝玉”;家中奴婢也效称他为“贾四爷、假四爷”。因此,他少小浪荡已成流习,早年读私塾时,就常常出入绅商闺秀、官宦裙钗之中,癫狂柳絮,轻薄桃花,深夜登绣楼、月下爬粉墙的事,时有传闻。
1923年秋,孙增奎考进董用威、张国恩、郭肇明、雷大同等人创办的私立武汉中学,受新思潮之影响,毕业后于1925年考进北京大学。当时在武昌荆南中学读书的徐国珍与在武昌中华大学读书的胥耀庚等人赶到汉口大智门车站为他送行,他慷慨激昂:“学成返梓,一革前非,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北伐军攻克武昌后,湖北成为新的革命中心地区。孙增奎从北京辍学南下,在邓初民、黄松龄两位乡人的推荐下,到省党部党务干部学校训练班学习后,被派回石首筹建县党部。
县党部成立后,根据合作条例,县农协会将各地送押的五十余名豪绅交县党部关押,孙府的客人不由陡增。
这日傍晚,孙增奎刚进门准备晚膳,管家孙宓又引进几个长衫,内中一个灰长衫连忙跪下磕头:“四爷,您可要给我们老爷做主啊。”
孙增奎定睛一瞧,来人是织坊老板朱牙明的管家,心中已明白了八九分。
原来今天上午,全县三百余缝纫工人代表在城南黄金堤福音堂召开大会,成立缝纫工会,选举萧树生为主席。下午,代表们结队游行,绕县城一周,经过为富不仁的资本家朱牙明门前时,将他拉出打锣游街。事后,工会还罚朱牙明一百吊钱,作为游行的工资分给参与游行的工人。游行队伍经过孙家大门时,亦高呼口号,想捉拿孙晴峰游行,当时幸亏郭新民劝阻,孙增奎也正为此事气闷。这时孙宓附耳道:“四爷,那几个是乡下的老爷们派来求情的,各送来光洋伍百,朱爷送来银洋一百,求您……”
孙增奎把手一挥,没好声气:“我家老爷都自身难保,哪敢姑庇工友之敌?这是大势所趋,你们都带走吧,好自为之。”
说完,孙增奎转入内室,正好迎着孙晴峰。孙晴峰双目圆睁:“你枉为我孙家支柱,不忠不孝,什么‘大势所趋’?难道你要离经叛道,让那帮穷小子三番五次闹事,斗杀老子不成?”
“爹,孩儿早告知,工农运动是国民革命宗旨,我身为党部常务执行委员,理应支持……”
“放屁!革命,革命,难道革命要你作歹、弑父不成?你小子在外面喝了墨水、灌了迷魂汤,如此大逆不道?”孙晴峰将孙增奎抓到堂屋,“今天对着列祖列宗说清楚,你到底准备把老子咋办?跪下。”
“爹,我永远都是孙家的子孙,时刻都想着光宗耀祖,保护我孙氏家族,我何尝忘却过你的生养之恩?无时无刻都想让您安度晚年,可是……”
“可是什么?”尚未消怒的孙晴峰又大火。
“……人家朱牙明都被……我们孙家铺坊是他的五倍,雇工是他的七八倍,更何况孙家坊铺曾有过人命……”
孙晴峰怒火中烧,举起手杖狠命砸向孙增奎:“你这般教训老子,真是反了、反了!”
“工农运动,谁敢阻拦,我不得让人说我假革命。”孙增奎亦耐不住,一跃而起,“汝罪当诛!男无力袒护!”说完冲出家门……
孙晴峰跪于家神之前,以泪洗面:“我对不住列祖列宗,养出个不孝之子,全是我的罪过,还有何面目生于尘世。”
孙老爷气急之下,一把抓过“神金”极力吞下……抢医几天后,被牛头马面拉走了,孙府赶紧料理丧事。
孙增奎一下子被誉为大义灭亲的革命英雄,却被那些终日提心吊胆的土豪劣绅们大骂为大逆不道的小人,这都是孙增奎所始料不及的。孙族的靠山不期成了孙府罪人的孙增奎在痛心裂肺中和他的家人们送葬了孙晴峰,时间已是国民十六年三月了。
而这时,九曲回肠的“泥腿杆子”们在省特派员刘鼎三的指导、县党部和县农协的组织下,风起云涌地展开了捕捉豪劣的斗争和清算运动。各农协会成立的清算委员会专门清算豪绅、团总、保董的剥削、贪污罪行,将清算没收的财产一部分作农协会开支,大部分分给贫苦之人。同时,减租减息、分浮财的斗争,更使农协会会员的信念大增,然而最让他们担心的是关押在县城的那些大恶大霸,迟迟不见被惩治。
于是屈豹子、廖剑客、王虎哥等人被激昂的人们擎进县城……
这日,孙增奎刚用完早膳,只见西一区党部常务执委管子超急急忙忙闯入:“温甫兄,你还坐得住啊?”
“啥事?”孙增奎大惊。
“现在,穷小子们狂呼入城……”
“这是农运嘛,”孙增奎不屑一顾,“藕池口那边怎样?”
“唉,我正要告知呢,美人计失败啦。”管子超垂头丧气。
“这也许是工运的成果,如今党部成立,这都在我们统辖之列,不必计较啦。”
“哟,仁兄,革命总不能革成寡家孤人、身无分文吧?你藕池口的家业是你登上党部宝座的码子,难道……”
“别说啦,”孙增奎心震,“如今谁当工总?”
“卢德元,这小子是石头落进茅坑又臭又硬呀。”
“过激分子便是危险分子,看来藕池口会折腾得……唉!”
藕池口,荆江四口之一,藕池河口西岸的县西重镇,距县城仅八公里。据载:清咸丰二年,大堤崩溃,江水横贯石首县西,长江分流形成支河,河口之西北,商贾云集,兴旺繁荣,呼之为“北口”,即“藕池口”。
清末民初,藕池口、石首城、调弦口为县境三大集镇,尽管县城、调弦口同藕池口一样滨临长江,轮船往来其间,但由于两地生产太少,内地交通阻塞,进出货运困难,加上调弦口立关纳税,而藕池口上通沙、宜,下达汉、沔,外揽湘澧,内控长江,支河横贯,四通八达,购货极为便利,销路宽敞,商户皆西迁藕池口,故藕池口商贾云集、行栈星布,为县境第一大集镇,享有“小汉口”之誉。
民国初,铺坊遍布北口。糟、粉、榨、轧花、泥瓦之坊与斋铺酱园、玉金之店及编织修理之铺形成风景。而纺织加工、书纸印刷、裁剪缝纫、酿酒制糖、五金家具、船舶搬运最为发达。
“大兴全”“鲁恒泰”“德永昌”“夏恒茂”等就是当时首屈一指的商号,尤以外籍商户兴盛,他们拉帮结派,武昌、汉阳、汉川等县人结成“黄帮”,咸宁、嘉鱼、蒲圻等县人则为“咸宁帮”,三湘、四水之人号称“湘帮”,还有“天沔帮”等,即兴旺着藕池口的商贸又左右藕池口商业局势。因此,去年冬,县府在这藕池口专设公安局,以警备队维持市井,实则盘剥商贾,镇压民众,人们深受其害,敢怒不敢言。
就在全县农运云涌之时,共产党县部委指派党员萧树生到藕池口深入码头行业,把分散的工人组织起来,以求解放。
倪家塔杨氏庙骨干会议后,各行业工会及工人纠察队相继成立,联合游行之威震撼藕池口全镇及附近村庄。
早在今年1月底,藕池口三千余工人齐聚河滩,准备成立总工会,而有近一半产业在藕池口的孙增奎、管子超及彭成美(天沔帮掌门人、鲁恒泰大老板)、黄鹤堂(黄帮掌门人、大兴全大老板)、秦伟堂(咸宁帮掌门人)、彭辉武、肖聚丰等人惶恐不安,联合请求县府干涉,石首县长吴忠遂令藕池口公安局警备队冲击会场,以保护商资之人、保证财政税收。毫无准备又无斗争经验的工人们一哄而散,就这样,藕池口总工会第一次成立大会流产。
工运的骨干们认识到:必须有上级的支持、有牢固的领导机构,才能求得解放;于是成立秘密总工会,推举卢德元(芦得元)为负责人。工人们自愿捐凑了二十多块光洋,推举卢德元去武汉寻求支持和学习经验。
卢德元得到了湖北全省总工会委员长向忠发、外交主任李立三、宣传主任林育南、组织主任项德龙、秘书厅刘少奇、纠察队朱菊和、经济斗争委员会委员长许白昊的指点:一定要把工人组织起来,秘密买枪成立工人纠察队,要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同一切反动势力作不调和的斗争。
卢德元带着省总工会发给的“藕池口总工会”图章和一些工会组织宣传资料,满怀信心踏上归程。他利用在汉学得的工会斗争经验,在刚成立的共产党石首县部委的领导下游刃有余地,领导着藕池口工人们的斗争。
话说三月初那日早上,孙家正待出殡,藕池口管家派人告之正待随众人拥棺出殡的管子超:“藕池口工人再度聚集,成立总工会,管氏铺坊全部停工。”
管子超急告孙增奎,孙增奎心烦道:“你怎么如此绠短汲深,愁云惨淡,你就不能玩点空手道?”
“以毒攻毒,釜底抽薪。”在一旁的藕池口黄帮二爷谢帮德媚道,“奎哥放心就是。”
“工人停工聚众闹事是土匪行为,但是大势所趋,我现在已无力顾及那边,你快回去,见机而作……不过可别坏了我们的名声。”孙增奎叮嘱。
管子超唯唯诺诺与谢帮德等人马不停蹄急赴藕池口。
当时,市镇之西倪家塔杨氏庙前,早已人山人海。嘹亮的欢歌飘得老远:“竹笋出土尖又尖,工农团结不怕天,天塌由我工农顶,地陷有我工农填,只因国共撑腰杆!”
庙前大柱上,“藕池口总工会成立大会”的横幅熠熠映目,高台两边飘扬着绣有镰斧的红旗,会场四周张满了红绿标语:工农联合起来,打倒一切压迫阶级;国民革命成功万岁!工农解放万岁……
“骚狐”赶到时,萧树生正站在高高的主席台上大声宣布选举结果:藕池口总工会委员长倪自钦(倪文安),副委员长卢德元,秘书王贵生,工人纠察队队长石斗川,许守远、王土金、刘松柏、桑贤华、王志国(1906—1930,后任湘鄂西赤色警卫队三大队支队长等职)等为行业工会责任人。
藕池口总工会隶属湖北全省总工会直接领导。
管子超不由向四周一瞥,顿时心乱,只见人群四周,佩戴红袖章的纠察队身背步枪或大刀或手持梭镖,眈眈虎视,警戒全场。工人们那股兴高采烈的劲儿使他在心底嚷着:“嗯,兔子尾巴,看你能长多长?”
随后,管子超又有些得意起来,对谢帮德耳语道:“快去叫鹤堂、伟堂到成美家议事。”管子超说完,像狐狸一般悄悄钻出会场,跨上马,直奔市镇之南彭成美大院。
藕池河第一条支流安乡河从市镇之东向西南蜿流而去,并不断冲南淤北,在俩流交汇的北岸形成低洼洲滩,后来一个倪姓人来此荒滩垦荒,此后人们称之为“倪家塌”,又讹为“倪家塔”,附近一家杨姓人在这平衍开阔之处修庙以供祭祀,此地遂成了藕池人集会之场所。
不说杨氏庙前工人们扬眉吐气,单表骚狐管子超有点得意地在大资本家彭成美大院下马,被在台阶上急得团团转的彭成美像救星似的拥入内堂:“老弟,可把你盼回来了,这次调来了多少人马……”
“老哥,我看你是急糊涂了,这回,我们得以其矛攻其盾……”
“老爷,老爷……”只见一个脸色苍白的精瘦家伙直闯而入,“他们开完会,游行去了……”
“这有啥大惊小怪的?”
“他们抓了杨成彬老爷游……游街……”
“去,密切侦悉。”彭成美下令 。
那家伙奔出门,来到侧房,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十岁左右的流浪儿津津有味地嚼着糅米泡子糖,看见瘦脸进来,齐叫:“花叔,这次该给我们大头吧?”花瘦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银票递过去:“自己到王松茂钱庄兑取,快去,回来要有更多的消息……”
“他们连杨成彬都不放过,看来下一个……”黄鹤堂、秦伟堂闯入。
“子超仁兄如今是县党部执委兼西一区党部头,国民革命之中坚,劳工之帮主,该不会把我们列为下一个革命目标吧?”秦伟堂道。
“我要真是他们的帮主,第一个就革你秦伟堂的命。”管子超笑道,“还是思量思量眼前我们如何对付吧。”
“我看赶快如法炮制,各位筹资,请吴县长……”
没等黄鹤堂说完,彭成美道:“管执委说了,如今是党部说话,可增奎是左派,叫我们好自为之,唉,这次,在劫难逃……”
“疾不择医,饥不择食。他卢德元是铁铸的,难道倪自钦就是钢打的不成?”谢帮德插话,“钱,我们不稀罕;美人,我们也不吝惜,我就不信他倪自钦是唐僧……”
“高见,高见。”秦伟堂道,“美成兄家大业大,店员最多,却让他们瞎起哄,何不以天沔帮为主心骨,拉个工会,把姓倪的弄来傀儡傀儡,给我们一个示范?”
“难道你的三姨太一点作用都起不了?”管子超提醒彭成美。
“对、对,我差点忘了,来人,备轿……”
“慢,备轿干啥?”管子超疑惑不解。
“让三姨太去求他的表哥呀?”
“表哥?你咋聪明一世呢,招摇过市,好引来那帮穷小子抓你不成?我看不如先让花瘦送些银两过去,再让三姨太随后……”管子超神秘兮兮。
花瘦得令,绕过大街上游行的人流,径奔倪自钦家,远远望见倪家女人正在家门口张望什么。瞥见花瘦急匆匆的样子,倪家女人大惑不解:“你家老爷被抓啦?”
“多承您老关心,三太太差我过来,一来看看您老,二来想请您老过去坐坐,聊叙姑嫂之情。”
花瘦一进屋,连忙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这是三太太的一点意思,路上人杂,走急了点,若您不方便,下次我替您老到王家钱庄兑……”
“他姑妈也真是,上次送的还未花完呢,还是劳你带回去吧,情,自然领了。”
“哟,舅太太,那三太太不要我的命才怪呀……”
“谁在尖刻我,胆子不小啊?”花瘦话犹未完,一个妖里妖气、花里胡肖的女人带着丫环早已跨上台阶。
倪家女人慌忙令女儿倒茶看凳。
“嫂嫂,到我那儿去坐坐吧,如今,外面乱,心里慌,总没谱儿,只有见到嫂嫂才安心些。”
“他姑妈啊,咋又劳步呢,让花瘦来说声就得了。”随后低声道,“你表哥说了,这回不动你们彭家,放心吧。”
三姨太连忙双膝一屈:“救命菩萨……”
倪家女人连忙挽住她:“邻帮邻、亲帮亲嘛!”
三姨太满面堆笑,急打发花瘦回去,随后,替倪家母女俩打扮了一番,一道直奔彭家。
此时已是晌午时分,彭成美得信后,心中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欢天喜地地准备饭菜,着大小姨太、女儿在内房陪倪家母女用餐,又在堂屋另设一席,差各店坊工头来陪黄、秦、 谢、管等人。
彭成美乃藕池口最大的工商业主,经营着粮行、花行、山货行、匹斗店、杂货店,开设有糟坊、整米坊、轨花坊等,徒工百余人。
各店坊工头均神色不安,替主子担心。管子超着实尽情表演了一番,打了好半天气,才安了众人之心。
各店坊头临走,彭成美吩咐:“给徒工们加点工钱,唱响点,要给点甜头,他们才加入咱们的工会,免得外出折腾……”
日头偏西时,倪自钦女人已在内堂赢了一大堆“袁世凯”,便起身告辞,挽留不得。三姨太便送倪家母女俩回去不提。
吃罢午饭,管子超吩咐了一番,便迎工人而去,远远听见嘹亮的口号声,还不时飘来震天的歌声:“苋菜红来花椒青,穷人财主心不同,蔸蔸苋菜红到老,颗颗花椒藏黑心。”
管子超不由从心底骂道:“放屁,老子还是国民党执委呢!”他加快脚步穿过人群,一直钻到队伍最前面,正好被萧树生和倪自钦瞧见。
“管执委,你不是去了县城吗,怎么来游行啦?”倪自钦问。
管子超满脸堆笑:“大家辛苦了,我代表党部感谢你们,不过县党部有令……”
“咋说?”萧树生惊疑。
“游行示威应适可而止,总不能闹得全市镇人们都不生活吧,工运的目的就是要改善工人的待遇,只要达到了目的就是胜利嘛,我看我们先跟杨成彬谈谈,若能达成协议就放了他,其它的,再派代表交涉,岂不两全其美?”
“管执委高见。”倪自钦一笑。
萧树生沉默片刻:“听说调弦口店工,前不久要财主们‘几不准’。老倪,咱们工会可以立即商议拟几条,先工友通过,再和财主老爷们约法三章。”
一阵讨论,工会很快拟出了几条,卢德元站在市镇之北的一个高台上,向工人宣读:“一、不准打骂工人;二、不准以任何借口解雇工人;三、必须逐步改善工作条件,发生工伤事件,药费由资方负担,工人工资照付;四、改善学徒工生活条件,不得刻薄徒工;五、不得以任何借口勒索工人财物……”
工人们欢声震天,那杨成彬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只求早些脱身,连连道:“敝人同意,敝人同意,立即照办……”
倪自钦经管子超咕嘀几句后,下令放了杨成彬,宣布散会。卢德元立即召集各行业工会主任,分抄“条约”,满街张贴不提。
管子超拉过倪自钦:“饿了吧,走,我请客,国民革命不就是为了肚子嘛。老萧,一块吃点去?”萧树生推辞后,便回县城复命去了。
倪自钦见四下里都是工人,又不便拒绝执委之邀,十分为难。管子超便到一酒家吩咐一番后,一同到倪家去了。
倪自钦将酒家送来的饭菜一扫而光,正要放筷,门吱地一声被推开,一阵异香扑鼻而来。倪自钦抬头一瞥,原来是妻女俩,随即瞅见花枝招展的表妹,不觉心旌飘荡。
管子超笑道:“三太太,你来得正好,你钦哥哥今天累了一天,我劝他一同去你家放松放松,可他死活不肯……”
“只怕我们当家的没命受啊。”是酸是喜,倪家女人说不清。
“‘骚’哥哥,你堂堂县党部执委都说不动,我一个彭家小女人就更没脸面了,如今人家当了共产党的大官官,官饷不薄哪,哪还瞧得起我这个低贱的表妹?”
倪自钦哭笑不得:“你个刀子嘴,啥官饷、民饷,屁!”
“别谈这个了,我今天来可是诚心诚意想陪你老兄,不赏脸,那我就去县城了。”管子超要走。
三姨太乘机道:“还是嫂嫂通情达理,我今天也是专门请表哥的,既然血亲都不要,我也回去了。”
倪家女人赶快叫住二人,向男人附耳一番后,便推了一下男人:“去玩玩吧,都不是外人。”
倪自钦这才留女人在家,起身出门。管子超见机先走一步。
这时天色已晚,三姨太一把挽住倪自钦道:“钦(情)哥,我心里一直只有你,你咋对我总是不冷不热……”
“你……你是彭老爷的人啊?”倪自钦心跳。
“怕他咋的,如今他还要靠我们穷出身人家呢。”
当两人赶到彭家时,彭家店、铺、坊、斋工头早已出门迎接救星。
彭成美一把拉住倪自钦双手:“舅大爷啊,你肯赏脸,小弟万分感动。”随后大声道:“你们各业各行,今后都得听倪委员长的,如有不服,老子废了他。”
大家一起拥倪自钦入大堂就座,酒过三巡,管子超道:“我代表县党部批准成美兄成立店员工会。”
彭成美直立:“好,倪大舅当委员长,干杯!”
倪自钦有些飘然,但深知区党部支持的是彭成美,便极力道:“你老弟领头吧,否则我就告…告……”
彭成美正中下怀:“岂不要委屈你?”
坐在倪自钦身旁的三姨太赶紧道:“为钦哥甘愿屈任店员工会秘书干杯!”
管子超道:“我们靠党部撑腰,彭委员长的富工会一定会斗垮卢德元的穷工会。我看文安兄奉薪同委员长……”
“承……爱……穷……委员长不如……这秘书……实……在……”倪自钦大醉。
彭成美朝三姨太使了个眼色,三姨太便搀倪自钦进了内室……
卢德元始终不见倪委员长影儿,便派石斗川看个究竟,一问倪家女人,方知去了彭家,石斗川十分不解,便和卢德元直奔彭家,只见院里灯火辉煌,好不热闹。
二人正待潜入,只见两人出来小便,内中一个道:“你们彭爷也真是,送了不少银票,还让那穷小子泡姨太,听说还要送掉花行?”另个一接道:“咋,吃醋了?想泡那狐狸,兄弟我给你搭桥?”
“你他妈的尽放色屁,谁不知道你与那小狐妖……”
石斗川一跃身,正要上前,却被卢德元按住:“先回去把大伙找来合计合计……”第一个赶来的王贵生怒道:“我早瞧出他不是个东西!”
石斗川道:“立即开会重选卢哥当委员长。”王志国、桑贤华、许守远、王土金、刘松柏(1901—1931,后任湘鄂西赤色警卫队三大队大队长等职)一围人纷纷赞成。
“不行,”卢德元道,“倪家人多,自然不服,加上各帮支持,搞不好,我们会吃亏的,当务之急分头行动,让大家有所准备,不出几天定有好戏,让倪家人无话可说……”
果不出所料,几天后一大早,彭成美糟坊前,水泄不通,各店、铺、坊工头带着徒工参加店员工会成立大会,彭成美、倪自钦等人十足神气,端坐台上,徒工们见倪委员长主持大会,便纷争而来。
只听得倪自钦道:“弟兄们,店员工会是咱们自己的工会,彭老板是了不起的开明人士,他愿接受工会条款,并给大伙立即增加工钱,这说明只有在像彭老板这样的开明人士支持下,我们才会有甜头,我建议让彭老板当店员工会委员长……”
许多徒工一时闹不清,咋昨日一个工会,今日又一个工会?但听说立即加工钱便都无话可说。
就在彭成美十分得意、频频点头之时,忽然人群中一人大呼:“请问彭老板,每月准备给工人加多少钱,小虎子的娘亲病了十来天,无钱看医,工会准备怎么办?”
彭成美一惊,原来是石斗川,刚要发作,又有工人道:“小姜前日被轨了手,彭老板为何仍没表示?”于是众人齐声应合……
“你小子嚷啥?哪有你放屁之处?”彭成美一个坊头大骂,众徒工骚动。
倪自钦无法镇下会场,奔石斗川责骂:“你小子目无法度,身为队长,却带头闹事,还有王法吗?给我绑了。”彭成美打手蜂拥而上,捉拿石斗川。
王志国、刘松柏、许守远(1895—1932,后任红七师连长等职)“嗖”地奔来,将打手掀翻在地,纠察队员们纷纷出手,痛打彭家打手,一些工人纷纷参战。
彭成美见势不利,急忙开溜,哪知早被赶上的几个纠察队员捉住,倪自钦乘机钻出人群溜了。
纠察队员将彭成美及打手押上高台声讨。石斗川将那晚情形道明后,工人群情激昂,纷纷要求卢德元当委员长,并开除倪自钦,当场将“店员工会”招牌砸得稀烂,焚烧糟坊前的高台,并把彭成美整整游了一天街……
曹壮父、张逸凡、王天民听到这,非常高兴,连连称赞;忍不住端起茶杯,对李良耀、胥耀庚、刘鼎三等人道:“你们辛苦了,我以茶代酒,恭祝你们。只有大多数觉悟的农民工人群众,一致团结起来,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封建统治,我们革命目标就能早晚一定实现。 我们不能只是为自己做事,要切切实实替农民工人做事,让他们自己起来革命。”
这时,园墙外面,震天的歌声由远而近:“长江不会长河藕,石磙不会满江游;财主不会富到底,穷人不会穷到头。”接着又欢唱:“老财恶霸你莫刁,老子好似鞘中刀,一朝出鞘寒光闪,看你狗种哪里逃!”
众人跨出殿门,只见鲜赤的农犁大旗、镰斧大旗、斧犁大旗和净面红旗不断涌进。山门外,红旗招引的人流源源不断。
李良耀大臂一挥,人群顿时安静。
“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党部常务执行委员?现在正值春耕大忙,农民却又进城,偌大的事,我咋不知道?”孙增奎带着管子超、郭新民等人闯进。
“时值酣春,谚曰‘过了惊蛰节,春耕不停歇’,又曰‘春分麦起身,一刻值千金’啊,而今农田里无一人影,”管子超帮腔,“我们都得听孙常委的,这是谁自作主张,又引民入城,荒误农时不说,若引起骚乱,谁个负责?”
本来在藕池口做美梦的管子超得知彭成美被捉,心中极乱,又翻身上马,狠狠入城,径向孙增奎汇报。
孙增奎心情也极乱,不知如何,气闷到今天,赶往县党部,党部门前人山人海,便急奔过去,没好声色。
曹壮父、张逸凡则默不作声,想看看李良耀、胥耀庚他们怎么应对。
李良耀大声道:“农人深受土豪盘剥,不斗倒地霸,减租、减息、减押,农友怎么种地?再说这是自发的,我们正在做解释呢。”
胥耀庚没好气:“农友要求严惩恶豪,这是革命要求,有什么不对?我们农协会有权组织,你孙常委是革命的,理应支持才对……”
红旗下的廖学愚、王开富、屈阳春等人亦大声赞同。
这时,台下“打倒土豪劣绅”“县党部应为民作主”之类的呼声此起彼伏。孙增奎瞥了一眼人海,心中发怵。